晚上,悦寧在自個兒房裏,小喜正替她腿上的傷換藥,房門突然被人進來的人是佑棠。
「腿好點了?」他走近炕牀示意小喜退下,自己接過藥來替悦寧塗抹。
「我自個兒來就好了……」
她欲接過藥瓶,他卻不肯給,執意要為她上藥。
悦寧索性縮回腳,避到牀角落。
「別任性了,快過來上藥!」他皺起眉頭。
「在你眼中,我不論做什麼事都只是任性?」她別過臉,不願看他。
「你受了傷卻不上藥就是在無理取鬧!」他聲音轉硬。
「我説了,我可以自個兒上藥。」她越發縮着身體,縮成一團小人球。
「你過不過來?」他語氣已失卻耐性。
悦寧把臉兒埋入曲起的兩膝裏,對他的不耐煩充耳不聞。
佑棠一火大,便伸手粗魯地把她從牀裏側拖出來-「呀-」悦寧被這麼一陣粗魯的對待又撞到受傷的腳踝!
佑棠臉色一變,霎時鬆了手。
悦寧立刻又縮回方才的角落,額上已因為劇痛,冒出大大小小的汗珠。
「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寒着臉。
悦寧默默不語,開始默默垂淚……
「你到底想怎麼樣?難道你就不能學着懂事點?」
又來了,他又拿這理由責難她,他難道半點看不出來她為他做的改變?
「我一輩子都這麼不懂事,你肯定討厭我到極點了……」她喃喃自問,又似自言自語。
「你可學着成熟點!」他立即道。
悦寧卻搖着頭、又搖着頭。
「不是我不肯學,是你怎麼也看不見……」她似打啞謎,兩眼迷迷濛濛的,沒有定點。
這十多天來她腳雖受傷,行動不便,可仍然堅持由小喜扶着到廚房做菜,試每道湯的鹹淡,就怕不合他口味,還親手為他準備衣物,費心搭配式樣!她待下人不再嚴厲,每日學着笑臉迎人,現在所有人都喜歡她、接受她,包括一開始惡意為難她的大娘……種種的一切他或許沒親眼目睹,可若有心,他會發現她白嫩的手教熱油燙出了小泡,會發現身上的衣褲佩帶全都在短期內煥然一新!
可這一切的努力他卻視而不見……一句「不懂事」,抹煞了她辛苦努力的一切!
「你到底在説些什麼?我沒空陪你玩這種無聊的小孩遊戲!」
他見悦寧兩眼失神,認定她壓根沒聽進他的話,聲音便越來越冷。
悦寧抬起眼,眼神是幽怨的。
佑棠冒了火,篤定她無理取鬧,轉身就要走「表哥。」媚秋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佑棠一轉身便看見她。
她何等機靈,先一步喚他。
「你什麼時候來的?」佑棠一愣。
媚秋由小婢扶着,示意婢女扶自個兒進門。
「剛來罷了。」她吟吟笑道,姿容好不媚人。她轉向悦寧道:「表嫂?我知你腳上有傷,好些了嗎?」
「你來做什麼?」悦寧弓直背脊,如一隻遇敵的貓兒般警敏着。
媚秋似被悦寧不友善的語氣嚇住,連連退了兩步,可巧退入了佑棠懷中!
「你不必把氣出在秋妹身上!」佑棠怒道,伸手扶住媚秋。
她順勢偎進佑棠懷裏。
悦寧見到這一幕霎時紅了眼,一時激動她口不擇言地道:「我就是把氣出在她身上,你心疼了是不?!」
「你-」佑棠怒不可遏,兩拳握得死緊,生怕自己一衝動便上前掐死她!
「表哥,全怪我不是,你別同表嫂鬥氣,是我不該來,這才惹得表嫂生氣……」媚秋楚楚可憐地看着佑棠,軟言勸道。
「你少在那兒做戲!」悦寧哭着罵道。
「你安着什麼心眼大家一清二楚,現在我同佑棠鬧得不愉快可稱你的心意了-」
「住口!」佑棠臉色鐵青,明顯已到忍耐極限!
「我偏不住口、不住口!如果你看不慣大可把我給休了!」悦寧索性豁了出去。
「還有你。你馬上給我滾出去!我不要你弄髒了我的新房!」她顫着手,指着媚秋痛罵。
這是她的新房,在她心中有無比重要的象徵意義!她不要一個同她搶丈夫的壞女人玷污了它!
「該死的!」佑棠忍無可忍,終於擁着媚秋拂袖而去!
望着兩人相擁離去的背影,悦寧的眼角無聲地滑下淚水……她想叫自個兒不哭,可淚水就是不聽使喚她滑下,儘管她擦了又擦,浸濕了兩袖,卻怎麼也擦不幹頰上的淚漬……
「格格,你別哭了,大娘來看您了!」
自佑棠同媚秋走後悦寧就哭個不停,到現在已經大半夜過去,小喜自個兒勸不住,只得請廚房大娘來幫着勸!悦寧平時很聽那廚房大娘的話。
「少福晉?」大娘一進房就徑自坐到炕牀邊,也不拿悦寧當主子般畏懼。
「怎麼了?那麼漂亮一張臉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都成小花臉了!」
「大娘!」悦寧投進大娘懷裏,哭得更厲害了!
「好啦,好啦!別哭,別哭,事情我都清楚了!」如今她已把悦寧當自個兒親生女兒般疼愛!
悦寧仍然哭個不止,大娘嘆口氣。
「唉,這事該早些告訴你的!」
悦寧抬起臉,水濛濛的大眼裏凝着疑惑。
「媚秋小姐的事,在府裏待得久些的下人們都知道。」
「你們知道什麼?!」悦寧急問。
「別急、別急!大娘知道你擔心什麼,可那完全是沒的事!」大娘笑着安撫道。
「你只要明自貝勒爺從來只當她是妹子,至於那媚秋-她心底想些什麼,就完全不重要了!」
「可是-」
「想想你當初何以執意嫁進王府來!十二年的等待為的又是誰?千萬別教人輕易搬弄是非,壞了你和貝勒爺的感情!」大娘苦心婆心勸道。
「爺怎麼待你最重要,切記莫無理取鬧,自陷絕路!」
聽了這番話,悦寧猛然一怔,回頭一想便明白自個兒犯了什麼錯!
大娘見悦寧似是想通了,便拍拍她的手,勸慰道:「你算是聰明絕頂的,一點就透!明早到廚房來大娘教你做幾樣小菜,包管貝勒吃了什麼天大的脾氣也發作不起來了?」
悦寧鼻頭一酸。「大娘,謝謝你!」聲音仍然硬嚥。
「傻丫頭!」
大娘還交代了好些話才放心離去。
這晚悦寧一宿無眠,腦子裏直想着大娘的話,思量着自個兒該怎麼做才能彌補今晚犯下的錯誤……隔日一大早悦寧就起牀穿衣梳洗,她要小喜為她挑一件最漂亮的衣裳、梳了最美的髮髻,一切只為了讓佑棠高興。
她是真心誠意要同他賠罪的!
「格格,您為了貝勒爺這般費心打扮,貝勒爺一見着您,肯定什麼氣也沒有了!」小喜説着好話勸慰她。
「嗯。」悦寧嬌羞地垂下頭。她確是為了佑棠才這般煞費苦心的!
「佑棠這會兒該下早朝了,如快扶我到[唯心樓]去吧!」
她腳上有傷,行動不方便至極,一進一出須得小喜扶持着。
快到「唯必樓」時,悦寧道:「小喜你就留在這兒等我吧!」
「可格格,您行走不方便,還是讓我扶您到樓門前吧!」小喜不放心。
「不必了,我自個兒過去就行了!你在這兒等我,説不準我在門口就遇見佑棠了!」悦寧放開小喜的手自顧自地去了。
小喜知道格格想和貝勒爺獨處,也就不堅持要跟去了。
悦寧跛着腳慢慢走到樓門前,還沒進「唯心樓」,她就聽前苑傳來一男、一女的説話聲-「表哥,你可還記得當初你收下這塊玉佩時説過的話?」媚秋語帶幽怨地道。
「秋妹-」佑棠斂下眼,臉上神情複雜。
「你還記得吧,表哥?」她眼帶企盼地問。
他徐道:「是,我記得。」
「那麼,」她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衣袖。
「現下你當初説過的話還算不算數?!」她雙目閃爍地凝視着他,語調急促。
「秋妹,你-」
「你還愛我嗎,表哥?」她急切地問出口!
悦寧聽到這兒心都擰了!
她轉過身去,兩手摀住了耳朵,身子重重地靠在園子外的粉牆上!
她不要聽佑棠的答案!
她怕……她好怕!
可她這算什麼!她才是佑棠的妻子不是?!憑什麼是她得躲在這兒,那壞女人卻堂而皇之地在園子裏勾引她的夫君?!
一思及此,她立即衝動地反身奔進園內-入目所見,竟然是佑棠與媚秋兩人緊緊抱在一起的影像!
「你們-」悦寧邊搖着頭邊往後退,她不願相信……佑棠看見是她衝進來,臉色一變。
「悦-」
「你怎麼可以這麼待我!」不讓他説完,悦寧哭訴的喊叫聲打斷了他的話語。
她轉過身急奔,一時間忘了自己腳上有傷,竟一跋跌撲在石地上!
佑棠推開媚秋,急奔到悦寧身前。
「你沒事吧?」他伸手欲扶起她。
「不要碰我!」悦寧打掉他伸上前的手。
他握緊拳,憂心的眉眼霎時轉冷。
「表嫂……」媚秋走過來。
「你走開,我不要聽你説任何話!」悦寧摀着耳朵哭道。
大娘的告誡還在心頭,可要她裝着不知佑棠心中愛的其實另有其人,她無論如何做不到,無論如何做不到!
「表哥……」媚秋楚楚可憐地凝向佑棠,一臉的委曲!
「你先離開。」佑棠卻不看她,只簡單地道。
媚秋眼神閃了閃。「那我先走了,表哥。」她終於離去。
悦寧摀着耳朵,還跌坐在石地上,所有的婢僕都已離開,只留下兩人在偌大園子裏。
「你先起來!」佑棠拉着她的手,就要拖起她。
「你不要碰我!」她再次甩開他的手。
他臉色愈難看。「有話到房裏再説!」他硬是拽起她,連扯帶拉地把她拖進屋內。
這時他的面色已經鐵青,兩唇緊抿,強盛的怒氣不言而喻!
到了屋裏,悦寧瞧見他手中還握着的玉佩,一股無名怨氣又衝上心窩!
「原來那塊玉是她送你的!難怪你當寶貝,連碰也不教我碰一下!」她突然搶過佑棠手中的白玉,握着紅線一端,使勁甩在石地上白玉應聲而碎,即刻裂成了好幾塊小碎片!
同時間一股猛勁朝她臉上襲來-盛怒之下,他動手打了她!
悦寧被打趴在地上,半邊臉瞬間腫起,嘴角緩緩淌下血水……他被她激得一時失去理智,出手時並未衡量手勁的輕重!
兩人間瞬時陷入一陣膠着的沉默。
佑棠的手停在半空中,他胸膛停止了起伏,眼神凝着在空中某一點。
「你-還愛她,是嗎?」不知過了多久,悦寧幽渺似從遠天傳來的低音在半空中響起。
她仍然趴卧在地上,臉面向着石地。
佑棠徐徐放下手,緊抿着唇,並不開口。
「告訴我,當初你娶我只是為了擴充你浚王府的實力,至今你仍沒有半點愛我是嗎?」
她抬起臉,原本絕麗的清豔臉龐已經變了形,依舊水濛濛的大眼裏鐫着深刻的傷害!
他仍然不開口,垂在身側的雙手漸漸緊握成拳。
「你不敢回答是不是?」悦寧悽楚地笑出聲,慢慢從地上掙扎着爬起……
「那我來替你説!」她扶着桌椅,目不轉睛盯着他木然的神情。
「你娶我只是迫於無奈!為了要擴充你浚王府的實力,你不惜捨棄心愛的表妹,娶了刁蠻任性、不可理喻的格格進門!可是娶進了格格你又心有未甘,因此你藉着下江南之便,接了你心目中温婉高雅的表妹回府,為的就是想重敍舊情、方便你們往後見面私會!」她哽咽一聲,立刻摀住嘴,見他無動於衷,她忿怨地接着道:「或者你根本就是要我知難而退,成全你和心愛表妹-」
「你夠了沒有?!」他終於爆發,隱忍下的怒氣是驚人的!
「我説中了是不是?!是的話,你就承認也無所謂!反正我阿瑪已經説過,只要我一嫁出門他便不再管我的事,你大可以大大方方地承認了,反正我也不能奈你何「沒錯!」他突然大吼一聲,悦寧嚇得噤住聲。
「那玉佩是秋妹送我,我同她是有戀情,我娶你的主要因素也確實是為了擴充我浚王府的實力!」
他一鼓作氣地回答完她之前質問的所有問題。悦寧反而怔住,臉上的神情渙散,彷似失了神……
「你根本不夠資格問我這些事!」他漸漸冷靜,俊逸的臉孔透出一股殘忍。
「當初你之所以嫁進我浚王府,本就是為了兩府的利益結合,如今你憑什麼向我要情要愛!又憑什麼質問我跟哪個女人有過一段情?!」
他把話説絕了,半絲不留餘地!
悦寧兩眼無神,臉色一瞬間慘白。
「是……我是沒有資格……」
他面無表情,四周驟然又陷入沉默。
他突然轉過身撇下她離去!
悦寧呆呆立在房裏,許久……許久……「我是沒有資格……」她嘴裏喃喃地囈語,之後,遲緩地轉過身,舉步艱難地走出「唯心樓」外,兩眼不自覺地垂淚……親耳聽見了他傷人的話,知道了事實,卻只是讓自己更加難堪!
如今她知道了她過去所編織的夢想全都是那麼的一廂情願!
他從未愛過她……或者,過去十二年來,他從來不曾記得她……當初在老楓樹下,那個他開口同她求婚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