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每個女孩的生命裏都會有一個王子。
像是童話裏灰姑娘的夢想,不管它最後能不能實現。
安可可的王子就是陸川夏。
雖然她認定了自己不是灰姑娘而是驕傲的公主。
與性情孤僻甚至有些飛揚跋扈的安可可相比,無論從任何角度來説,陸川夏都是那種一眼看過去文質彬彬的好孩子模樣,甚至流露出獨立早慧的氣質。
隨着年齡的增長,他更善於不動聲色,懂得隱藏感情。
時光雕琢着他俊美的臉龐。雙目明亮,因此更顯睿智。而安可可則截然相反。
比如説,中學鬧出的那些笑話事來,他會很少提起,在安可可放肆地講給朋友們聽時,他臉上會有內斂寬容的微笑,甚至會在事後只有兩個人的時刻,委婉提醒對方下次不要再講那些舊事給別人笑話。
“這有什麼呢?”安可可把嘴巴撅起來,“多好玩的事啊,講出來給大家分享啦!”
“人家會笑話你的!”他伸過手輕輕地捏住安可可的鼻子,“你這個小笨蛋,什麼時候可以長大啊?”
對,長大。就是這個詞。
從十七歲那年,父親與自己的班主任也就是安可可的母親崔春麗再婚開始,陸川夏就不可思議地長大了,像是一夜之間,這個孩子就蜕變了,他的舉止言行完全出乎你的想象,冷靜理智得有時會叫人害怕。與陸川夏像是冰川一樣平靜、冷淡地接受父親再婚的態度比較起來,安可可則火暴得像是一座火山,只是迫於胳膊扭不過大腿,不得不接受這樣事實的安可可最終還是在對峙和吵鬧中耗費了大量的精力,以至於原來就不怎麼樣的學習成績一落千丈。
轉年升入高二。
文理分科的意見相左,使得母女倆難得有一次相對深入的對話。
那會兒剛好是高二開學後的摸底考試,而安可可在開卷後半個小時就溜出教室,正碰上崔春麗,任憑安可可怎麼躲閃,崔春麗還是逮住了她。
她氣喘吁吁地問道:“怎麼這麼早就交卷?”
“我樂意!”惡狠狠地又重申了一句,“有錢難買我樂意!!”
“你有個屁錢?!”崔春麗抽了安可可一個耳光,“我和陸振東已經結婚半年了,按説他對你不也挺好嗎?你為什麼還跟我彆着這個勁?”
“媽……”
崔春麗的熱淚快速滾落,抬起手背擦乾,説:“我沒有背叛任何人,可你……”
“……”
“憑什麼就許你敗壞門風跟陸川夏那個小鬼談情説愛,就不許我跟他老子在一起搭伴過過幸福生活啊!”
話説到這,崔春麗也意識到有失自己身份,無論從老師還是母親的角度,説出這樣叫人笑掉大牙的話都是一種失誤。而安可可的手腳冰冷終於在這個意外的插曲之中暖和起來,她回答道:“媽,其實我跟陸川夏……”
“你真喜歡他?”
“……”
“那孩子挺好的,就是你學習那麼爛,他學習那麼好,我真怕兩年之後,如果你們不能考到同一所大學去……”
安可可突然就明白了崔春麗的意思來。
他是她的王子嗎?他能一直站在她的身旁嗎?
02
其實陸川夏不是沒有注意到,比起之前的叛逆不羈來,現在的安可可要乖巧得多,比如説,她不再和崔春麗頂嘴,很少翹課去天台吸煙或者去網吧和男生打CS,非但不跟老師頂嘴甚至還虛心向老師請教問題……這使得陸川夏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驚訝不已。
或許終究因為之前落下的功課太多,也或者對於安可可長期以來的一貫認識,所有人都覺得她早晚要回到原有的頑劣狀態,所以來自老師的敷衍和同學的嘲笑像是兇猛的浪潮般,一波未平一波又來。
終於到了她能夠忍耐的極限。
在數學課上不知第幾次舉起右手示意老師停下來重新再講的安可可,感受到來自前後左右的竊竊私語:
“她想幹什麼啊?難道數學老師是她一個人的嗎?”
“裝什麼裝啊!就她那種豬頭,能問明白什麼啊!”
“就是就是,不夠她一個人臭美啦!”
……
陸川夏不安地扭過頭去看安可可,她若無其事地站起來,逆着光的一張臉上看不出情緒的好壞,“老師,我有問題。”
大概是因為距離的原因,講台上的老師未曾發現教室內悄然颳起的無聲風暴。也或者老師是個粗心大意的傢伙,當然更有可能是老師對於自己的思路頻頻地被打斷產生了微微的愠怒,所以像是半開玩笑地接下了安可可的話,“嗯,我看出來了,你是有‘問題’!”
“問題”兩個字咬牙切齒的脱口而出,意義突然之間發生了扭轉。
也是在那一瞬之後,其他的學生才意識到這句話的意義指向。而那些對於安可可抱有怨恨之心的人,則附和着將整個教室的無聲風暴變成了有聲風暴。
甚至引得隔壁班的一個學生前來敲門要求小點聲。
安可可在風暴中渾身顫抖。
但是她就像是被風扯碎的紙片,被風捲飛了,隨着氣流旋轉飄向更高更遠處,除了遠遠望過去優美的弧線之外,聽不到一點的響動。
老師示意安可可坐下,然後不忘跟了一句解釋:“我們下課單獨來講好嗎,要不這節課的任務就完不成了。”
下課鈴就在那會兒響了。
老師聳了聳肩説:“果真沒講完。”或許是漫不經心的一句陳述。在某些場合下,對於某些人來説則顯得別有用心。
03
那節數學課之後,安可可就失蹤了。
坐在板凳上陸川夏隨時都能感受到來自周遭的輿論壓力,甚至張元橋還賤着一張臉明目張膽地湊過來問:“哥們,你把你家可可給整哪去了?”,陸川夏憤怒地舉起了拳頭,就在一片亂哄哄之中,化學老師手裏提着實驗器具走進了教室。她看了一圈之後矛頭直接對準了陸川夏。
“陸川夏,安可可哪去了?”
像是問出了全班人的心聲,起鬨聲、嘲笑聲、渾水摸魚的講話聲……教室就像一個養蜂場。
媽的!
我他媽也想知道這個小婊子跑哪去了。
可陸川夏還是下意識地舉起右手搭在眉毛上,一副苦惱的表情説:“哦,好像是身體有點問題吧。”
張元橋一聽又湊過來小聲説:“快快交代,是不是……懷上啦?”
04
捲起袖子來,蹲下身去為安可可繫上散開的鞋帶,或者在夏天冒着頂上壞學生的罪名而膽大包天地跳牆去給安可可買冰棒、可樂,為她排四個小時隊去獲得喜歡的某個明星的簽名……諸如此類的温暖和美好細節像是被烙印在時光的牆上。
只是,它還會繼續下去嗎?
而兩年之後,她還可以像是以前一樣把自己的悲傷拋給那個一臉温和笑容的男生嗎?安可可在委屈地想着,眼淚就像是大朵大朵的花噼裏啪啦地開在她光潔的手臂上。而眼裏迅速掠過的人羣和廣告牌在還來不及看清楚的時候便被眼裏的霧氣給籠罩上了一層白光,飛快地向後退去。坐在陸川夏單車上的安可可死死地摟住了陸川夏的腰,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就算是死了也不肯放手似的抓緊着,一直到男生不滿地叫起來。
“你幹嘛抱我那麼緊,我都喘不過氣來了!”男生扭頭衝安可可説。
“我怕你跑掉嘛。”
“小傻瓜。”陸川夏還是把話題扭轉向了白天的事,“你別跟他們較真啊!”
“誰?”
“他們都不是故意的。”
“我是在跟我自己較真。”安可可把臉貼在陸川夏的脊背上,“我不相信,我這個長着天使臉蛋,擁有噴血三圍的女人真的只有一個豬腦,我就要證明給他們看……”
“證明你真的只有一個豬腦嗎?”
“啊!討厭!”
05
這算是什麼呢?
一個小波折,生活中無足輕重的小插曲?
只是包括當事人在內的所有人都沒有意識到,這是個類似宇宙裏星球之間的小小的摩擦,導致了運行軌道的微小偏差。
可以忽略不計的偏差。
安可可被三個男生給攔住的時候,因憤怒和悲傷而咧開的嘴巴還未來得及合攏,甚至掛在臉上的淚痕依稀可見。
“喂,小妞,告訴小爺,哪個孫子欺負你啦。”探手過去捏住安可可的左臉,腦袋湊過去,像是要跟安可可練習人工呼吸似的,“只要你跟了小爺,小爺保證你吃香的喝辣的啊!媽的,你敢吐小爺……”
揚起的手臂還沒落下就被橫插進來的人所阻攔。
緊接着,安可可拽住如響雷般的心跳。看着這個頂着“英雄救美”的大帽子的男生近乎表演性質的打鬥,一直到另外三個人連滾帶爬地跑走,他作勢拍掉手上的灰塵,跟個紳士似的走過來,甚至還略微彎了腰,“沒嚇到你吧?”
安可可輕輕地哼了一聲,別過臉去。
“我叫李昂。你呢?”
“你每次都是這麼泡女生的嗎?”見對方不説話,安可可伸出胳膊推開男生,示意他不要擋了她的去路,“拜託下次把戲演得再逼真一點。”
走到十字路口,安可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穿黑色襯衫的男生,被挑染成紅色的頭髮,壞壞地笑,就跟一尊佛像似的站在原地不動。
與陸川夏截然不同的男生。
説不清楚的原因,讓她加快心跳的突然漏掉了兩拍。
06
像是回到原來的軌道。
他還是她的王子。
每天早上起來温牛奶給她喝。
雷打不動地用單車帶着她上下學。
第三節課跑到校外的超市買零食給她吃。
第六節課下來要監督她做好眼保健操。
甚至開始花大量的時間為安可可補習落下的功課,因此常常無法完成老師佈置下來的大量作業,更何況他還要擔負學生會的工作,如此一來,在學校被老師頻繁叫起來訓斥,則成了以前從未見到過的奇觀。很多學生在老師批評陸川夏的時候都把仇恨的目光射向了安可可。
做廣播體操的時候,安可可緊挨着陸川夏。
她一邊在音樂的節奏裏僵硬地伸展着四肢,一邊扭過頭去衝陸川夏説:“你是不是很不爽?”
“你説什麼?”
“我是説你這幾天老是挨老師批評。”
男生愣了一下,隨即動作也落下了一拍,“啊,沒什麼。”
安可可其實最見不得陸川夏這一副模樣,就算是天塌下來也看不出悲哀、快樂。雖然只有十七歲,老成得卻像是一個七十歲的老頭兒。所以這種人才會輕而易舉地獲得學校唯一的一個保送名額,而且是復旦大學。
想了半天,她還是忍不住説了出來,“其實也沒什麼,那些老師再説你,你就跟他們説,反正你都被保送復旦了,輔導輔導我這種差生還是為集體做好事呢。”
陸川夏面無表情地回答道:“你這個主意不錯。”
廣播裏的音樂在繼續:“……現在是踢腿運動……一、二、三……”
“你——”安可可也不知道自己該指責對方什麼,由於憤怒而用力地踢出去的腿想收也收不回來,由於鞋帶系得不緊,鞋子像是長了翅膀一樣飛了出去,甚至躍過了前頭兩個女生的肩膀,不偏不倚地砸中了左前方第二個男生的頭。
然後一聲史無前例的慘叫響徹操場。
07
任憑陸川夏怎麼勸,安可可也執意非要自己乘電車回家。
掙脱了陸川夏抓緊自己的手,一人跳上電車的安可可立刻後悔了。
電車上人非常多,使得封閉的車廂像是一個沙丁魚罐頭。渾濁的空氣充斥着莫名的氣味,而往後車門擁擠着走過去的安可可,無意間向外張望了一眼使得她立刻僵滯在那。
在電車的後面,一個穿白襯衫的男生一路搖着車鈴,咬牙切齒地跟住電車,速度太快使得猛烈的風吹亂他的頭髮,甚至要把屁股從座位上翹起來,身體前傾,像是一頭小獸,與平日裏文質彬彬的陸川夏截然不同。
而突然之間,超越過電車車身跑到前面去的陸川夏一下就消失在了安可可的視線之中。接踵而來的是力度極大的急剎車,甚至聽到膠皮和路面摩擦而發出的難聽聲音。接着就是司機在叫罵:“操你媽呀……找死啊……”
慣性所致,使得身後的人猛地向自己擁過來,甚至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脊背上。安可可努力想扭轉自己的身體,以便看到車外到底發生了什麼,即使是對陸川夏抱有突然而來的厭倦,安可可不得不承認,心裏惦記的人還是他……不會出什麼事吧?挨幾句罵沒什麼,只要胳膊和腿還完好無缺就好。寧願你拋下我去選擇復旦了!好了好了,原諒你早操時嘲笑我踢飛了鞋子的討厭嘴臉……
太過集中意識,以至於在相當長的時間之後才發現。
……突然感覺到身後有什麼東西……頂住自己……
硬硬的,像是一把匕首。
一瞬間明白過來。
安可可強行轉過臉來,看見的是一張憋得通紅的臉,而即使變換了顏色,安可可也依然看得清他眼睛裏壞壞的笑,黑色襯衫,挑染的紅頭髮,以及瞬間湧上大腦的幾個字:流氓!猥褻男!
08
陸川夏單腿跨車站在衚衕口迎接着安可可的歸來。
隔着遙遠的距離,陸川夏衝着安可可招手,遠遠地喊着:“還是我快吧!”
眼淚忽然就湧上來,想起猛然的剎車以及司機的罵聲,安可可抽了抽鼻子:“你……沒事吧?”
“我命大着呢。”
“不遵守交通規則不是好學生。”
説完話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撲到陸川夏的懷裏哭。
衚衕口的路燈下。
安可可的拳頭雨點一樣砸下來,砸在陸川夏的胸膛上。
“陸川夏,你的保送名額已經確定下來了。是嗎?”
“嗯。”點了點頭,男生摸了摸女生的額頭説:“我們回家吧。”
而男生的不動聲色,更確切地説,是男生對於夏天一到就將接踵而來的離別表現出的沒心沒肺使得安可可有些絕望。
終究是與自己不一樣的人吧。
會拋下自己去上海讀復旦大學。
而自己呢?就算是能跳出褐海城,也跳不到上海那麼遠的地方。
絕望得像是一條陸地上的魚。
連哭的力氣都沒有。
09
在經歷了一個月的折騰之後,她終於泄氣了。所以當她鄭重其事地去找陸川夏,表示兩人要談一談的時候,男生手搭在眉毛上擺出疑惑的表情。
“談什麼?”
“談談我的學習。”
“你最近很努力啊。”男生看着女生沉着的臉,又補充了一句,“而且你進步很快的。”
“我是説……你還是別管我了,去準備好你的保送加試吧。”
“……可是,那個考試已經過去了啊?”
“啊!”女生捂着嘴,可是聲音卻大得連她自己都有些訝異,“什麼時候過去的,我怎麼不知道。”
“上個禮拜呀。”
“你上個禮拜不是天天在學校讀書嗎?”
“是啊。”男生壞壞地笑起來,“因為我沒去啊。”
“啊——啊——”女生的訝異在升級,“你沒去?難道保送名額沒有給你嗎?”
“給我是給我了,可是……”男生停頓了一下,注意着女生臉上一副茫然焦急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一下,“可是我把這個名額讓給張元橋了。”
“為什麼?”
“因為……因為張元橋喜歡我啊。”
“天啊!你説什麼?”
她仰着的頭,臉上全是不相信的表情,眼睛撲閃撲閃地眨着,睫毛上像是沾了露水,而實際上是頭頂路燈作用的效果。男生忍不住伸手過去,抱住女生的臉,慢慢俯下身去……漫長得像是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的……親吻。
鬆開手,甚至不得不吸了吸嘴唇低聲地説:“……可是我只喜歡你呀。所以我要陪你一起迎接高考。”
黑暗裏浮起一片光。
温暖的光。
以至後來陸川夏揹着父親的旨意,填寫了和安可可一模一樣的學校引來了家長的雷霆大怒,安可可都不曾再有訝異。
她是那麼篤定的相信,這一生最愛的男生就將是陸川夏了。
只是她忘了。
那年夏天,偶然遇見的叫做李昂的男生,和他壞壞的笑。
10
以歷史最高成績考到本埠的一所理工大學,而男生的成績足以考進清華。
甚至在開學之前,學校的老師們就斷定這個花名冊上叫陸川夏的男生肯定是由於報考志願失誤而導致淪落到這一所大學,所以他一定不會來報到,而是會去選擇復讀。
可是,被女生們稱呼為冰雪王子的陸川夏還是來了。
大學裏的陸川夏更是受到女生們的追捧。而陸川夏冰雪王子式的神秘與冷淡非但沒有摧毀女生們一波又一波洶湧的暗戀和告白,反而招惹來了更為變態式的追求,比如説突然迎面闖過來的女生,一把推開安可可,然後在陸川夏瞠目結舌的瞬間,緊緊地摟住陸川夏的脖子示愛。
而每次面對這些匪夷所思的告白,陸川夏都温和地笑笑表示自己已經有女朋友了。
但是面對那些女生轉向安可可咄咄逼人的質問,他卻是無動於衷。
在安可可看來,陸川夏就是對這些女生動了心思。
陸川夏不辯解,只是説沒有。
安可可卻非要問個究竟,一腳蹬住椅子,憤怒使得她眉毛立起來:“真的沒有?要是真沒有的話,你就證明給我看!”
“怎麼證明呢?”男生不把心思放在安可可的身上,而是邊翻書邊説:“我跟你説,過幾天咱們有個中學的同學聚會,你看咱們參加不?”
“陸川夏!”安可可一腳踢翻了凳子,嚇得男生不得不停下來問:“你幹什麼?”
“要是你真的對那些女生沒動心思的話,那麼她們再來騷擾你,你就給她們點顏色看看!”
陸川夏無奈地搖搖頭。
11
每個月末回家一次。
而現在雖然是月中,陸川夏還是拖着安可可回家去了。安可可的母親崔春麗因為帶高三班根本倒不出時間,所以特地把電話掛到陸川夏的手機上來,説是安可可的奶奶從鄉下到城裏來了,據説老人家現在已經六十多歲了,身體不好,在縣城的醫院被診斷為重症腎炎,這一次來城裏想到大醫院做做檢查,必要的話在這裏住院治療。
陸川夏放下手機時,暮色似沙,沉重而無聲地落下來。
黑濛濛的世界,看不到一點光亮。
雖然老人和陸川夏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但畢竟自己的父親現在佔據着原本屬於老人兒子的那個位置。
自己也算是老人的孫子吧。
算是嗎?
老人只有一個親生兒子,卻在十幾年前的一場車禍中喪命。而兒子的死去,使得她和他兒子一手組建的這個家庭的距離越來越遙遠,中間隔了一道溝壑,灌滿洶湧的河水,更甚至,在某些不知名的早晨,堆起了厚厚的像是雲一樣的永不散去的大霧。
再也看不清對面人的模樣。
所以,這麼多年,老人始終與自己的孫女安可可保持着疏遠的關聯。
安可可撅起嘴不願意回去。
並且吵吵嚷嚷着自己與奶奶並不熟。
男生甚至有過一瞬間的厭惡。突然湧上頭來的血液使得憤怒有了具象。面紅耳赤的陸川夏拳頭已握了起來。心裏一遍遍地大聲質問:難道老人家不是你的奶奶嗎?難道你的血管裏淌着的鮮血不是有一部分來自於她嗎?難道……你口口聲聲説喜愛的父親在天上看到你這麼不孝順會安心嗎?
可是轉而一想,這些還是不説的好吧。
所以他哄着她説:“好了好了,叫你回去只是看看奶奶,你什麼都不用做的,我來就好了。”等坐上電車的時候,天已經開始黑了,城市像是墜入海底一樣,各種人工製造的光亮星星點點地亮了起來,安可可的手放在陸川夏的腿上,一不小心滑到了他的兩腿之間,男生把女生的手拿回來放好,轉過臉去卻看見女生在壞笑。
“我的白馬王子,你的生日快到了吧?想要什麼生日禮物。”
“隨便。”
“這是什麼態度?”車廂裏沒有開燈,所以透過窗子射進來的流光一晃一晃橫在女生的鼻翼處,直直的一道線,將臉分割成兩部分,有點詭異,“我前些天去幫我們老師給出版社編稿子賺到1000塊噢。我給你買一塊手錶好不好?”
“從中學時我就習慣看手機上顯示的時間了。”
“那……”女生把手放在男生的手心裏,甚至蜷起無名指,在男生的手心裏重重地摳了一下,“要不把我當成一件禮物送給你吧。”
“什麼?”男生的口氣陡然變化。
女生埋下頭,靠近男生的肩膀,閉着眼,沉沉的像是睡過去一樣。
所有手續都是陸川夏辦的。打電話諮詢親屬哪家醫院看腎病比較好,還有哪位醫生更權威和善一點。
去醫院那天早上,陸川夏早早起牀,捲起袖子在廚房裏特意給奶奶蒸了一碗雞蛋糕。而鬧鐘在響到第三遍的時候安可可還是賴在牀上不起來。
陸川夏眉頭皺成一團説:“喂,就要走了,奶奶已經準備好了在客廳等着你呢……喂……你醒了嗎?”
把女生扯起來,甚至強行扒開眼皮。
“啊!討厭,我醒啦。”
“那快快起牀。”
“所以讓我再睡五分鐘吧。”這是什麼邏輯。但女生還是一頭倒下去,任憑男生再搖也不肯起來。
他只好留了便條,一個人帶着奶奶去了醫院。
掛號,到門診看醫生,排隊交款,去尿檢和抽血化驗,等着化驗結果再看醫生,再排隊交款,取藥……
樓上樓下跑來跑去,陸川夏的額頭上有了一層細細的汗。
提着大包小包的藥回來找奶奶的陸川夏突然呆住了。
奶奶坐在走廊上的塑料椅子上哭起來。
陸川夏蹲下來,張開懷抱抱住奶奶,儘量想讓自己變成一個大人,努力地安慰着老人:“奶奶別哭,奶奶不要害怕,醫生説沒多大事的。你千萬別傷心。”
可是,哭着的奶奶卻説:“好孫子,你和可可什麼時候結婚?”
“啊?”男生臉飛快地紅起來,“奶奶説什麼呢?”
“可可真是好福氣,能找到你這樣的好孩子做男朋友,他爸爸在天上看到也會放心了吧!”
“奶奶……”
“早點生個重孫子給奶奶抱啊。”
當天晚上,崔春麗特地從學校告假回來,買了很多菜要準備一桌豐盛的菜餚。
在醫院的時候,陸川夏接到崔春麗的電話,説是如果方便的話,回來的路上在農菜市場裏買點螃蟹吧。陸川夏想反問崔春麗了為什麼不叫安可可去,想了想還是忍住了。
可是崔春麗卻在掛電話之前説了一句話:“可可這丫頭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打家裏電話沒人接,手機也關機,真是的。”——明顯是裝出來的漫不經心口氣,粉飾不住內裏的失望和微微的憤怒。
哦!原來是這樣的。
男生有些釋然。
12
從桌子中間升起來的白色熱氣漸漸消失了。
桌子上非常非常工整地擺放着五副碗筷。
即使崔春麗和陸川夏再怎麼勸阻,奶奶也不肯吃飯,一心要等到安可可回來。父親中途打電話回來告知因為單位臨時出了點事稍晚一點回來。大約七點半的時候,門突然被敲響,陸川夏注意到奶奶明顯神色愉悦起來,只是當父親而不是安可可出現在眼前時,奶奶眼裏的火苗一下就熄滅了。
奶奶執拗地不肯動筷。
其他人也就只能等。
這直接導致脾氣火暴的崔春麗有些惱怒。所以當安可可在晚上八點半才踢踢踏踏地抱着一人多高的長毛熊神采奕奕地打開房門出現在大家面前時,崔春麗忍不住教訓了安可可幾句。陸川夏在一旁只聽着不説話。
母女倆唇槍舌劍你來我往誰也不肯退步。
奶奶坐在桌旁,一句話也插不上,突然之間渺小得可憐。
陸川夏甚至跟着奶奶一起哭了起來。
而那會兒,安可可正賣力地跟崔春麗舌戰。
最後在崔春麗憤怒地把一個杯子扔在牆上又彈回到地上之後,安可可把懷裏的長毛熊往地上一扔就衝進卧室,打死也不肯再出來了。
那頓飯奶奶幾乎只吃了一口就把筷子放下了。
然後提出第二天早上就要回鄉下的要求。
崔春麗説:“醫生不是説要吃藥觀察觀察嗎?過幾天還是要去醫院再檢查檢查的。”
奶奶揮了揮手説:“沒事,鄉下人結實着呢。”
13
關掉開關。
徹底跌到黑暗裏。
一瞬間從温暖的光亮裏掉到冰川世紀般的寒冷。手指扣動開關,温暖、寒冷、光亮、黑暗。甚至眼睛根本來不及作調整,切換在瞬間完成。如果生活能這樣被操縱,那麼就不會有那麼長、那麼長的悲傷了。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
所以當感覺到臂彎承受的重量大起來的時候,還只是以為是睡在沉甸甸的夢裏。有什麼像是章魚一樣緊緊地吸附在自己的身上。
“陸川夏?”迷迷糊糊中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嗯?”閉着眼應付着詢問,立刻有一股熱乎乎的氣體跟進,吹在自己的眼皮上,少年像是忽然意識到什麼似的,猛然驚醒。
女生鑽到自己的被窩裏,身體緊挨着抱在一起。
“你……你什麼時候來的?”
“……你喜歡不?”
“喜歡什麼?”
“我送你的生日禮物啊。”
或許是仍舊處於清醒與昏睡的邊緣狀態,所以男生一時還沒明白過來。隨着一聲“嗯,今天是我生日噢”而接下來的是一句讓女生有些恨意的追問:“什麼禮物?”
“你這個笨蛋。”安可可抱緊了陸川夏,小聲地説:“我啊!”
男生突然之間明白過來,他的臉飛快地燒起來。
黑暗中,兩個人抱在一起,彼此的熱氣吹在對方的臉上,熱乎乎的,視線適應黑暗,能在漆黑中勾勒出房間裏物體的大致輪廓。只是懷抱裏的安可可,或許是距離太近,反倒看不清楚了,只能憑藉身體與身體之間的接觸感應對方的情緒。
不知道説點什麼,兩人就如此沉默着,所以突然説出來的一句更顯得突兀。
“奶奶明天要回鄉下去了。”
“哦。”女生非常無力地應付了一個字。
“你……給奶奶買張票吧。”
“為什麼?”
男生停頓了一下,似乎開口之前也沒有想過為什麼要向安可可提這樣的要求,只是——
“你不是賺了一些稿費嗎?”
“可是我都花了。”
“都花了?”
“是啊,給你買生日禮物都花了。”
“就那個長毛熊?”
“嗯。”
沉默了一會兒,女生拿手指捅了捅男生,“喂。”
“什麼。”
“做不做?”語氣堅決。
過於直奔主題使得男生一愣。
“這樣不好吧?”男生想了想,“父母就是隔壁……”這多餘的解釋,説完了自己都後悔。
女生冷笑了一聲,很小卻又刻意讓人聽見的那種,“陸川夏你是不是沒能力?”
“我……”
“好了,你睡吧。”
女生掀開被子,白色睡衣飄蕩在黑暗裏,一飄一飄消失在“咣噹”一聲的門後。
男生對着天花板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叫做安可可的女生像是突然之間陌生起來。
那不是他喜歡的那個女生。一心一意喜歡了整整四年的女生,她不是,她真的不是!剛才和他躺在一個被子裏的女生只是一個陌生的女生。她使得自己沒有半點慾念,除了討厭就是厭惡。
可是,那不是她又是誰呢?
14
回到學校那天,陸川夏注意到安可可的手腕上多了一條鏈子。
據説是銀的。
他裝作漫不經心地詢問道:“啊,什麼時候買的?”
“剛才。”
“剛才?”男生彎下腰去系加散開的鞋帶,“就剛才你去和同學逛街?”
“嗯。”
“多少錢?”
“一千六百塊。”
男生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還是不甘心地追問了一句:“我叫你給奶奶買車票,你不是説沒錢了嗎?”
安可可瞪着陸川夏,沒頭腦地喊了一句:“我樂意!”
她樂意。
樂意和崔春麗頂着幹。
樂意心腸冷硬地對待鄉下來的奶奶,甚至在陸川夏去火車站送奶奶上車的時候,她都不肯跟去,而是約同學去逛街。
樂意吃天下所有女人的醋。
樂意跟他睡覺卻不樂意傾聽他的心裏話。
那她還樂意什麼?
15
就連陸川夏也以為這又是一個冒失的女生。
她跟在自己的身後,寸步不離。甚至毫不忌諱自己回頭盯住她的目光。
從科技館樓一直跟到足球場再斜穿過去直到女生宿舍樓下。陸川夏決定站住不動了,等待女生的下一步行動,跑過來把情書塞進自己懷裏捂着一張通紅的臉跑開,或者是衝上來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甚至是親吻。
這些都可以。
因為太過司空見慣而顯得平常。
只是不要被安可可看見。
那樣,一場兩個女人的戰爭就在所難免了,而陸川夏被迫要擔任起戰爭的和平使者角色。最終搞得兩個女人不僅不領情反而對他怨聲載道。
“你還等什麼?”
“我想等你……”
“等我直接拒絕你嗎?”
“我是想問……”
“你是想問我喜歡什麼類型的女生吧?”陸川夏也不知道自己什麼突然來了脾氣,只是突然之間覺得天下所有的女生都那麼煩、那麼讓人苦惱,由此而產生的有點邪惡的想法,“或者是想問我還有沒有女朋友”。
“為什麼?”女生歪着頭問自己。
為什麼?
給陸川夏一萬種設想女生接下來的回應也沒想到是這三個字。
所以他下意識地抬起一條腿錯後了一步。
“難道……你不想跟我表白嗎?”
“表白什麼?”
“表白你喜歡我。”
站在對面的女生捂着嘴巴笑起來。
甚至笑彎了腰。
半晌,她才直起身來説:“沒看出來你還挺自戀的。”
“……”
“我只是想要你手中的塑料瓶。我跟着你是等你把剩下飲料喝完再朝你要。”女生説着把掛在右手上的黑色垃圾袋口打開來給陸川夏看,“你看,我已經收集到好幾十個了。”
像是被人狠狠地甩了一巴掌,陸川夏的臉火辣辣地燒起來。
而順着女生的目光,轉過頭的陸川夏看見了站在自己身後的安可可。
他滿面通紅地握起拳頭。
16
不是陸川夏,也不是安可可。
只是這麼多年牽繫着他倆的那個小丘比特累了。
安可可嘲笑陸川夏紅杏出牆,站在一旁的女生甚至忍不住笑出聲來。
陸川夏鐵青着的臉一點一點融化開,邪惡的念頭在升級,或許只是想對安可可的自私和任性做一個小小的懲罰。陸川夏生平第一次對着陌生的女生搔首弄姿,甚至動作誇張地當着安可可的面招呼着對方到自己身邊來。
“過來。”
“你是在叫我?”女生拿手指指着自己。
“是啊!”陸川夏揮了揮手中還剩一口就被喝光的飲料瓶,“難道你不想要了嗎?”
“……啊,想要!”
“你跟我來。”
從來都沒有過這樣的場面,當着安可可的面,陸川夏表現出一副浪蕩公子的模樣,伸出右手,手掌蜷曲,三根漂亮的手指像是撥動着空氣裏一把無形的琴,聲音聽起來都顯得分外淫蕩。“你跟我來,你跟我來,你跟我來——”
你跟我來你媽個頭啊!
看着陸川夏扯過女生的手大搖大擺地從自己面前走開,安可可突然覺得胃疼了起來,忍不住蹲在地上抹起眼淚來。
而安可可沒看見的是在轉角後,陸川夏立刻滿臉窘紅地撒開女生的手。甚至不知雙手放在哪裏才算合適,半天才醒悟過來,搔搔腦勺才把手裏的飲料罐給了對面的女生。
頭頂有大朵大朵的迎春花被風一吹就砸下來,落在女生的頭髮裏,叫男生看了忍不住想去幫她摘下來。
女生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説:“把飲料喝光啊,浪費不是好孩子。”
把瓶蓋旋開,仰起頭,甚至撐開了領口,看得見男生喉結的滾動,陸川夏把瓶裏的飲料喝光,然後滿臉通紅地把瓶子再次舉到女生面前:“這下好啦!”
“那……我走了。”徵詢的語氣,迫於當下的尷尬,男生退後了一步。
“嗯。”女生突然插進了一句,“和你女朋友鬧彆扭了?”
停下腳步,轉過身,悲傷一下就湧了過來,“那……剛才謝謝你哈。”
“我叫艾楊。你呢?”
“陸川夏。”
17
陸川夏。
安可可。
從七年前的一面牆壁上,這兩個名字被牽扯到一起。還是以“安可可跟陸川夏搞破鞋”的名義被捆綁在一起的。越想就越氣憤,或許是出於男孩子的逞強好鬥,在未來的七年裏,陸川夏理所當然地充當起了“哥哥”或者“男朋友”的角色。
可是在越來越漫長的道路上,陸川夏突然發現安可可不再是當年那個被街道里壞男生們欺負在牆角的小女生,她蠻橫、撒嬌、無理取鬧甚至是有些冷血。
冷血。
在安可可連續失蹤四十八個小時之後,陸川夏終於在女生廁所門前堵住了她。
“為什麼躲着我?”
“……好狗不擋道。”
“你好好説話行不行。”女生宿舍的走廊裏有端着臉盆的女生走來走去,在看到陸川夏之後都忍不住高聲叫起來,而陸川夏始終沉着冷靜的像個男人一樣拽住安可可的胳膊,像是以前一樣要把她給拖到外面去。“安可可,今天我是來跟你説清楚的——”
“跟我分手是嗎?”
像是突然繃斷的弦。
“你怎麼知道的?”
“哼,這正是我想跟你説的!”而與此同時,女生揚起了手中的牙刷筒,裏面滿滿的水迎着男生的臉潑下來,“陸川夏,我跟你兩清了。你要是再敢纏着我,我就告你耍流氓!”
“真的分手?”
“分!”
眼角之間全是淚水,而眉梢上頭卻是一抹憤怒的皺紋。
夏天在龐大而壯烈的花香中變得安靜。
變得悲傷。
就像是浩瀚宇宙裏,徑自而孤單地旋轉着的一顆蔚藍色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