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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8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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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睡在一起時,袁曉晨忽然嘆了口氣,説:“王菲都説了,既然男人統統都是王八蛋,不如找一個帥點兒的混一混。”

    “別誇我。”

    “哎,哎,哎,人家説的是謝霆鋒,雖然比你強多了,可也就那麼回事兒,這王菲也是,那麼多帥哥,幹嘛非挑出一黑螃蟹殼兒臉來,還不如陳冠希呢!”

    “再往上説就是我了。”

    “滾!帥哥這事兒跟你沒關係,死心吧。”

    “哎,王菲這事兒也跟你沒關係,別忘了,那説的是成功女性。”

    “怎麼啦?什麼成功不成功的,我就抓着你,死也要跟你死在一塊兒,我抓着你就是成功女性,懂嗎?笨蛋!像你這樣的男人都叫騷逼給勾走了,我還成個屁功!”

    一句話,説得我心中一緊,到現在我才意識到,她也許是對我認真了。

    “問你句嚴肅的話。”片刻,她湊過來。

    “問吧。”我説。

    “你當我是什麼?”

    “我——我本來以為混一炮友,誰成想三下兩下叫你弄成談戀愛了。”

    聽我這麼一説,她興高采烈地在牀上直蹬腿兒。

    “我年輕漂亮還省錢唄,”她得意地説道,“你們男的不就圖這個嘛!”

    説罷,一把揪住我的頭髮,對着牀頭燈仔細看了看,然後搖着頭長嘆一聲:“哎,你長這麼難看,我要不是同情你,陪着你活,信不信?你早自殺了!”

    “哎,我這麼帥,饞得你差點失去理智吧?”

    “瘋了吧你!瞧你,第一次看到我時,氣得直摔跟頭,是不是真恨不得長成我這樣子?不過,你也算夠幸福的了,一年半載能免費看我一眼,運氣真好,我怎麼就沒有你這麼好的運氣?”

    “你好看?別逗了,非洲選美倒數前十名你年年榜上有名!”

    我們像平常一樣,不過腦子地來了幾句睡前鬥嘴,然後相安無事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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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底牌突然露出來了,第二天她就高興得更加肆無忌憚,剛一醒就擺出一副大綁的樣子,拉着我去洗手間洗澡。

    “這事兒我早想説説了!你不愛洗澡不要緊,也得為我想想,我説我怎麼一天到晚醒不過來呢,都是叫你燻的,去去去,好好洗洗去,別忘了用超強力的洗衣粉和那把刷鞋的毛刷!”

    我洗了澡出來,她在門口便用自己的香水往我身上狂噴,然後趴在我身上四處聞一聞:“真香,真性感,像個城裏人了。”

    隨後,打電話到體育館訂了晚上的羽毛球場,放下電話對我説:“你這身體也得鍛鍊鍛鍊,以前的性服務搞得不好我不怪你,文人嘛,看上去酸不溜溜的就行了,現在你劇本也寫完了,也該慢慢走上正軌了,走,咱買球拍去,你的十塊錢以下,我的不能少於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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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一起來到一個體育用品超市,本來説好只買兩個球拍,一筒羽毛球,誰知卻每人加買了兩套運動服和運動鞋,此外還有一些護膝護腕和吸汗棉襪之類,全是高檔貨,她一反常態,堅持付賬,並且絲毫也不考慮打折不打折,“這事兒是我提出來的,當然用我的錢,我心疼之餘,只希望這筆鉅款花得值。”

    看着她眼都不眨地花去近三千塊,我驚得目瞪口呆:“哎哎哎,我能問一句你一個月掙多少錢嗎?”

    我在走出商店門口時對她説。

    “聽好啦啊,這個月我小人得志,公司送我的筆記本值三萬四,工資是五千,加班費最少是二千塊,獎金怎麼着也有一千塊,還有公司替我交的醫療保險,替我存的住房基金,手機費也報銷,七零八碎的加起來我都算不過來了,放心吧,我身價高着呢,跟着我你不會吃虧的。”説到最後,她擺出一副土款樣笑了起來。

    “哎,聽好了,這是最後一次。”我頗為嚴肅地説,然後抱住她開玩笑説,“你知道我這歲數當小白臉兒已經有點勉強了,雖然我知道你是富婆,長得難看沒人要,但也沒慘到倒貼的地步,這事兒説出去會叫人笑話你的,哪兒有女的給男的花錢的,笨蛋!”

    “我是北京的!”她回答我,“不像那幫南方妹,愛你就是賣給你,就會靠色情理直氣壯地掙男人的錢,太落後了,不知道王菲送謝霆鋒跑車嗎?我們北京人就這樣!”

    “別忘了我也是北京的,你這不是逼着窮作家在生活方面上檔次嗎?走,去馬克西姆消費消費!少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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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我們來到位於崇文門的馬克西姆餐廳,坐到最裏面那個正餐廳大吃法國菜,龍蝦蝸牛鵝肝牛排紅酒地亂點一氣,吃到最後,竟把袁曉晨吃頹了,她鼓着肚子從桌子對面蹭過來,嘆着氣坐到我身邊:“有沒有假鈔付給他們?要是沒有,以後咱們不要來了,這是公款吃喝的地方,吃在嘴裏,疼在心上,你懂嗎?一會兒我把那瓶紅酒喝完了咱再走,我告訴

    你,我不是愛喝,是想在這兒多呆會兒佔他們的地兒。”

    埋單的時候,袁曉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從錢包裏數錢,又用仇恨的目光望向服務員,就像是要把錢搶回來似的,服務員還沒轉身她就惡狠狠地給了我一拳:“媽的這不是跟我們公司做的生意一樣嗎?越豪華掙得越多,以後你的錢留着給孩子買奶粉,別私下裏當着我偷偷地擺闊,聽見嗎?一千四百塊!一個多小時就連個影子都沒了,早知道咱再買一副進口網球拍啊,一頓飯吃掉一項體育運動,這種事虧得你想得出,我説去外間兒吃點大眾菜就得了,你非跑裏面來當傻瓜,一千四百塊,比毒藥還貴啊!”

    “你們上次不是一頓飯花一萬多嗎?”

    “你有病吧,那花的是公司的錢,我去錢櫃唱歌開頂級芝華士還掙加班費呢!一樣嗎?我都不捨得打球兒了,真想讓吃下去的東西在我身上多呆會兒,很值錢呢。”她對我撒着嬌説,臉上仍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幾個迎面過來的行人把我們分開來,望着她在人堆兒裏晃動的身影,一絲柔情湧上我的心頭,我喜歡正直樸素的窮人立場,對虛榮與譁眾取寵有説不出的反感,這是命中註定的,也是無法改變的,不管我變成什麼樣,血管裏仍流着窮人的血,出賣勞力掙錢,厭惡豪華與奢侈,喜歡小家小户的節省與實用,我知道,在被社會上各種力量擺佈時,要保持面子都不太可能,更不用提做人的尊嚴了,但我仍有一種要保持的企圖,並且永遠地記住這種企圖,試着為這種企圖而悄悄地奮鬥。

    我走到前面,拉住袁曉晨,我們一齊並肩往前走,那一刻,我已知道,她打動了我,就在陽光從高樓頂上照耀在我們臉上的時候,就在我們走回被商業大廈所遮住的陰影裏的時候,就在袁曉晨回頭衝我做鬼臉的時候,儘管我現在已完全算不上窮人,但我知道,世上再也沒有比窮人的歡樂更動人的東西了,那是被完全壓制的慾望所能獲得的一點點滿足,是鑲在生活底層最珍貴的珠寶,是傾家蕩產換回的真情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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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時間,我感觸良多,有一種恨不能與袁曉晨死磕的決心在心頭悄然升起——就一起與老百姓同生共死算了,過單純的生活,性與食物就是一切,不再嬌揉造做,不再幻想,不再羨慕,有一天,性會失去,最終,我們會與富人一起死去,告別我所知道的冰冷晦暗的宇宙,像一切微不足道的生靈一樣,那才是我們的本分。

    “嗨,你往哪兒走呢?”袁曉晨一把拉住亂走一氣的我。

    “啊,我走神兒了,街上美女太多,看得我睾丸直疼。”

    “呀!你不牛逼會死啊!”袁曉晨高聲喊道,順手兒踢了我一腳,“我早就懷疑你的性能力了,去把電線杆子上貼的小廣告撕下來,回家好好研究研究去,説不準偏方就能根治你的臭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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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與袁曉晨吃飽了撐的在商業街上漫步,老花市被推倒了,原來的電影院與新華書店不知搬到了哪裏,下面一站是磁器口吧,我都記不得了,這條街完全變成了商品的海洋,袁曉晨在前面帶路,走進一個商場又一個商場,櫃枱上擺着的各種商品閃閃發光,把一種富足而舒適的光芒投射到逛商場的人身上,我看到袁曉晨的眼睛像自動探照燈一樣,從每一件商品上掃過,最後聚焦在她感興趣的一些日常生活用品上,她一定在盤算着我缺什麼,她缺什麼,這些人人都可擁有的消費品迷住了她,衣服、鞋子、毛巾、浴巾、化妝品,在我眼裏千篇一律可有可無的東西都叫她着迷,她使勁工作只是為了增加購買力,除此之外,她還關心什麼呢?也許她只是想找到一個親人,用於構築她想像中的世界,與別人差不多的世界,小家小户、三口兒樂,休息日能夠睡個大覺,看電視上評論娛樂明星相貌舉止,外加一些到了中年就不會再聽的流行歌曲,努力吧,加油吧,讓你的頭髮散開,像海浪一樣在風中呼吸,讓你的肉體聚成一個富於彈性的生命,不被記錄的生命,在城市的人潮中沉浮不定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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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瞧,我因你窮而感動,我欣賞你窮,欣賞你發愁的每一件事,日常生活用品,住房,汽車,遙遠的旅行,連這樣一些事都辦不到,你就會顯得因窮而美麗,事實上,你因嚮往而美麗,而且,我知道,甚至只有嚮往才是美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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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打羽毛球的時候,我們都沒勁兒了,但新買的運動服已換上,錢已花出去,所以要堅決打完一小時,打累了,我們坐一起喝飲料,話題仍是評論那些素不相識的打球者,袁曉晨看到一個像是陳冠希的帥哥,激動不已,回頭有些不滿地看看我:“哎,你要長成那樣,我就給你買更貴的球拍,瞧人家跳得多高!”

    “要是他腳底下是懸崖,就用不着跳那麼高了。”這方面我回敬她簡直是易如反掌。

    “他在夜裏看起來一定更帥。”

    “當然啦,如果他的狐臭味兒從腋下悄然飄向你的嗅覺系統的時候。”

    “哎,你怎麼對別人的優點那麼嫉妒?是不是怕我不要你啦?放心吧,豬肝醬,我沒那麼狠心,不過,我甩你的時候,只要你在我面前多哭幾分鐘,我就會心軟的。”

    “狐臭厲害就值得嫉妒嗎?”

    “你怎麼那麼缺德,説得我就跟聞見了一樣,人家招你惹你了?”

    “你心軟之前,我就已經腿軟了,叫這位帥哥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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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體育館出來時,天已經黑了,但氣温適中,走到停車場,抬頭可以看到星星,我和袁曉晨就靠在車邊喘氣,袁曉晨不顧我的反對,用紙巾擦我臉上的汗水,擦得我一臉紙巾沫兒,她就看着我哈哈大笑。

    “怎麼樣?豬頭餅,這次有氧運動的效果怎麼樣?要不要就在汽車裏叫我檢查檢查?”

    “你就站車外面就行,去,把褲子脱了,趴後備箱上去!”

    “那你站我後面啊?”

    “我?我坐司機座上打電話報警,怕倒車撞死神經病。”

    “滾!”已經佯裝走到車後的袁曉晨回頭大罵,見我沒反應,又小聲叫我,“過來,你過來。”

    我走過去,她已坐在後備箱上,隨後靠在後擋風玻璃上,我與她坐在一起,抬頭仰望星空,停車場上寂靜無聲,也沒有人過來,我們就這麼待著,姿勢像電影明星,還不時喝上一口飲料,也不知看到我們的人會説我們是浪漫還是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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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人,已死的人,活着的人,將來誕生的人,都要看到同一個夜空,同一顆天狼星,同一顆北斗星,同一顆織女星,同樣的一點光亮,因為遠而顯得渺茫,因為遠,而保持神秘,就像無數寫字樓裏坐着的無數白領,你看不到他們每一個人,或者,你看到一眼,接着便忘記了。但我無法忘記,袁曉晨就近在眼前,夜風吹亂了她的頭髮,夜風也掃過她的面龐,白銀一樣的面龐,能令人忘卻煩惱,因為在我的幻想裏,她願意替我去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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