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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的後遺症是,可怕的懷疑得到了殘酷的證實,使袁曉晨在心理上陷入了極度的不平衡,她對我揹着她偷情的事情耿耿於懷、念念不忘,她不時地提起,在牀上,在牀下。
起初,一想到我操過別人,她即使在興頭兒上也能原地剎車,恨恨收場,緊接着便是一陣子稀稀落落的性冷淡,再往後,這件事發生了一個有趣的小變化,她開始盤問我細節,越盤問性慾越強,她好像在想像中與別的姑娘爭奪我一樣,頗有點你一次我一次的不服輸的勁頭,為此,實不相瞞,我意外地嚐到了一些性愛方面的小甜頭兒,接着,她內疚地懷疑起自己是否有點小變態,還專門諮詢過我,我告訴她我無所謂,她也就消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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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折磨在繼續,我們沒有相互原諒,重新開始,而是相反。我要説,多虧我們倆都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以及爭強鬥狠的性格,才使得我們之間的傷痕越來越深,關係越來越緊張,簡直是一發不可收拾。
從那一夜開始,袁曉晨變得粗暴而神經質,發脾氣簡直就是家常便飯,一句話不對付就能勃然大怒,要麼就是怪腔怪調,心裏陰暗,與她相處,完全是對我的耐心的頑強考驗,事實上,她本人就是一本很好的、活動的、每天更新的罵人手冊,尤其是到了我們相處的後期她認真使用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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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到來之際,袁曉晨的想法乾脆像是進入了一個死衚衕,表面上,她多疑而強悍,而內心卻已脆弱得無以復加,儘管我小心翼翼,力求使我們的關係得到改善,但一切無濟於事,她認定了我四處尋找機會對她不忠,因此,無論我如何地忍讓,在她眼裏,只不過是對她耍花招而已,這種生活,過起來真是度日如年。
當着袁曉晨的面兒,我簡直無法做任何事,只能一言不發地在她身邊轉來轉去,一天晚上,我接一個時尚雜誌女編輯的電話,她向我約稿,要我寫一篇有關婚外情的文章,剛説幾句,袁曉晨就把一杯水“咣咣”幾下摔在我面前,我匆忙結束談話,掛上電話,袁曉晨已向我半真半假地咆哮起來。
“你説話聲調怎麼那麼賤呢?電話那頭兒是女的吧?”
“你幹嘛摔鍋摔碗的?”
“我哪兒摔了?你瞎了吧,我只是輕輕地把杯子放在桌子上。”
“那也用不着連着放好幾下呀?”
“怎麼了?”
“人家打電話呢,你也不掩飾掩飾。”
“有什麼可掩飾的?我告訴你,你就是我男人,以後出門我就拉着你的手,逮誰跟誰説!免得你一見到騷逼就興奮得跟王八蛋似的!”
“臭三八。”
“怎麼了?三八就三八,那也比你好。”
“好什麼好?”
“我告訴你,你就是一個悶騷型的笨蛋,以為我不知道啊,昨天出門噴那麼多香水乾什麼,不怕把自己燻暈了呀?”
“三八!”
“臭肉!”
“我怎麼成臭肉了?”
“出門洗澡噴香水,不是臭肉瞎忙乎什麼?臭男人,幹嘛不去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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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要出門辦事,就是走到門外,她也能叫住我:“哎,事逼兒,多帶點錢,請人吃飯吃貴點,別叫人看不起,要不先從我錢包裏拿點兒?”
“用不着。”
“別不好意思,拿吧,你以為誰都像我,一包簡裝方便麪就打發了,有良心的話,吃大龍蝦時想想我,想想我吃泡麪時可憐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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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袁曉晨的標準,我出門穿衣服必須得符合“髒亂差”這一起碼的要求,我要是不幸順手穿上條牛仔褲,她也能借題發揮、冷嘲熱諷:“脱了脱了脱了!你這樣着裝是出去談事兒嗎?我不是把我爸那件雙排扣的西服送你了嗎?為什麼不穿?我讓你裝嫩!讓你穿緊腿褲!讓你浪!讓你騷!媽的明天老孃給你生三孩子,你一出門,三娃兒的哭聲就響起來,跟情婦還沒坐穩,二娃兒就在電話裏用顫聲叫你爸爸。”
“那我的一娃呢?”
“叫我給掐死了,為的是提醒你注意關心下一代的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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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曉晨每次出差在外,追命電話打得我躲無可躲,藏無可藏,我要是因為洗澡接晚了,她都得盤問我半天,而出差回來,更是要滿腹狐疑地認真檢查我,並且,由於過度發達的對於不幸的幻想,她總是能編出一個個故事,説我是如何地騙她,她真是大膽假設,小心求證,説到做到,經常是深更半夜,只見她抬手擰亮牀頭小燈,翻身而起,一下掀開被子,當着我的面兒,就趴在牀上找她想像中的xx毛,找得我直不好意思。據説這一切只因為她好像聞到一股怪味,她找得興起,嫌我礙事兒,叫我站到牀下,搞得我極不自然,只好在地上裸體走來走去,瑟瑟發抖,無聊至極,而她一找就是二十分鐘,把被子扔到牀下,趴在深色的碎花牀單上做地毯式搜索,津津有味,不知疲倦,我深信,若是找到一根,為了驗證一番,她竟能順手從我這裏拔下一根做一做對比,這種事她絕對幹得出來,她可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她以此為傲,還管這一點叫做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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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於性虛榮心,或是一種想像中的攀比,更可能是一種惡意的刺激我的心理,袁曉晨不時地向我描述一下她以前的諸多男友,並與我做一些對比,有些可能是真的,另一些完全是她杜撰,因為她講得十分混亂,往往自己都會忘記以前講過的內容,張冠李戴,還得我提醒她誰是誰,有一次她對我説:“我不喜歡老外,有一次,一個老外把我領回家,他脱光衣服後仰面平躺,我發現那玩藝就像在草地上豎起的一支小煙囱,很可笑。”
“哎!哎!哎!怎麼成老外了?小煙囱的那個不是體院帥哥嗎?求求你,吹牛之前打一打草稿行不行?”我也會抓緊時機反擊,打擊一下她的氣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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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曉晨時常以玩笑的口吻,於不經意間向我問起有關姚晶晶的事情,這件事簡直成了她的心病,出於同一種敏感,我從未向她承認過與姚晶晶上牀的事,但她以一種不屈不撓的勁頭,沒完沒了地試探我。
“哎,給姚晶晶打個電話吧,我一年多沒見過她了,怪想的,咱倆一起請她吃頓飯。”
“沒興趣。”
“我替你撥電話吧,你就説一聲就行。”
“要説你自己説。”
“我哪兒有你們關係近呢,真呵護呀,喝醉了扶人去住五星級酒店,一天一千塊,還加收服務費呢,是不是?”
“不知道。”
“哎,我問你,你們花一千塊幹了些什麼?”
“你問她吧。”
“我哪兒好意思問呀——哎,姚晶晶喝醉了在牀上怎麼樣?”
“不怎麼樣。”
“我問她在牀上睡得怎麼樣?”
“挺好。”
“你怎麼這麼説!”袁曉晨一拍桌子,“這聽着像人話嗎?啊?我的男朋友説我的女朋友在牀上挺好?你們倆也太混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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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就在這種半真半假的爭吵中進行,我知道,無論是我,還是袁曉晨,在人羣中都渺小得如同沒有,我們都是隨時可被替換掉的零件,我們生長在城市的縫隙之中,我們的慾望與夢想,被嵌進無數相似的慾望與幻想之中,與別人的交纏連理,事實上,那些慾望與幻想,也是一樣可被替換的,在這裏,每個人都像是一個產品的樣本,後面都有無數的備份
可供挑選與消費,每一個故事,每一種生活,每一種情感,都隨着一種快速的節奏產生與報廢,這是城市洪流,人的洪流,性格的洪流,利益的洪流,聲音、色彩與氣味相互混淆,秩序井然,泥沙俱下,洶湧澎湃,勢不可擋,卻又毫無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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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秋天的落葉隨風飛舞的時候,我和袁曉晨的關係仍然沒有得到很好的改善,一場秋雨把金黃色的落葉層層疊疊地壓在地上,如同正在腐朽的時間,因永遠的告別而平靜順從,被漫無邊際的永恆所困惑的生命,儘管莫名其妙,卻仍為能找到一個露營地而稍感踏實,這裏不是路的盡頭,這裏哪兒也不是,這裏只是秋天,空氣清澈如水,雲白得像白天鵝的翅膀,有嫵媚的風輕柔地穿過頭髮,還有四散的記憶與秋葉一起零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