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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98年中旬,情況還沒有急轉直下,我們一干人一團祥和,往往三個姑娘炒完更後,我們便接上她們,一起去吃宵夜,兜夜風,然後回到我那裏睡覺,我們鋪上地鋪,看着藝術電影入睡,或是聽着古典音樂入睡,經常第二天中午才醒,老巍那段時間沒被開除真是奇蹟,那一段,我的衞生紙與肥皂用得奇快,我們夜夜分頭亂搞,搞完便分頭洗澡,羣居生活有個壞處,就是相互攀比,當然,不是比別的,而是比享受,飯要好吃,電影要好看,音樂要好聽,酒要好喝,茶也要好,(亂搞你一次,我也要一次,我覺得再這麼下去,一但三對人中一對通姦成功,消息傳出去,享受之風就會愈演愈烈,就會演變成你操我媳婦一次,我就得在你媳婦身上報復兩次,我還得回敬你四次,)幸虧我的錢耗光了,才及時地制止住了眼看着就要發生的荒淫無恥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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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做為一個無產自由文人,天知道那種自由是多麼地累,實際上,那種自由是在忙裏偷閒偷出來的,一般水準的生活,本來寫劇本是可以維持的,但我那時差不多已寫滿100集劇本,對劇本的興趣實在是少得可憐,加之98年的劇本活兒少之少又少,加之我不肯接價錢低的劇本,加之我正寫着小説,以前又沒有存下錢來,總之,我的經濟狀況一塌糊塗。
我相信,窮困催人頹廢,一旦步入窮困的泥潭,非有超人的意志,否則根本無法脱身,只能陷入走投無路的頹廢之中,而頹廢反過來又會加劇窮困的程度,使人潦倒不堪,直至最終,雖然我從小受過很多有關貧困方面的訓練,但那也沒有用,因為忍受貧困是不得已為之的辦法,與之相對,我倒是更看重從貧困中擺脱出來的辦法,可惜,這方面,我至今仍無所斬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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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是借錢,我向老巍借,向別的朋友借,抓緊時間幹出一兩個小活兒,把借的錢還上,然後是再借,再還,終於有一天,我厭倦了這種日子,於是在一個週末的晚上,當大家吃飽喝足之後,我斷然宣佈,今天是最後一次活動,後面我要發奮寫作了。
起初,大家有些驚奇,然後,想必是大家理解了我的苦衷,於是作鳥獸散,只有嗡嗡仍坐在沙發上,一個人有些無聊地看電視,就如同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夜裏,臨睡前,我對嗡嗡説,我要寫作,需要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寫,以後你別沒事就來了,除非特別沒事兒再來。
嗡嗡點點頭,緊緊地摟住我,一夜都摟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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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一早起牀,開車把嗡嗡送回團裏,她下車時在我臉頰上輕輕親了一下,然後向前走了幾步,我正要倒車,嗡嗡回頭又衝我招招手,似乎有什麼話要對我説,我放下車窗玻璃,把頭探出車外,嗡嗡對我喊道:"老怪,你沒事兒可要來接我呀!"我點點頭,嗡嗡衝我笑笑,轉身走了,身後的雙肩背上掛着的小熊晃來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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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車回來的路上,我自己的頭腦中也是恍恍惚惚的,不知自己將會如何擺脱困境,更不知從何做起,我把車停到樓下,上了樓,回到室內,我拉開所有的窗簾,讓陽光照進來,我茫然地在室內來回走動,頭腦中空空如也,甚至一瞬間會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有時,我認為我已做好安排,可想來想去,又不知到底安排了些什麼,我要寫作,可是寫些什麼呢?是打電話詢問有沒有劇本可接,還是孤寂地完成我的小説,還是做些別的什麼,我弄不清,我打開電腦,試着看看以前的劇本,剛看幾眼就噁心不止,看來重新撿回劇本來寫,確實讓我有些為難,我翻翻以前寫過的小説,進展撲朔迷離,令人十分費解,我左思右想,很難下決心做出決定,我堅持着,耗在室內,一直到中午,抽了一盒煙,喝掉大量茶水,一切仍是懸而未決。
我胡思亂想着,從目前想到最近,從最近想到過去,又從過去想到未來,總之,我就這樣一路漫無邊際地想下去,奇怪的是,想着想着,眼下的事情倒被我丟在一邊了,我發現,我其實是在考慮我的以後,我相信,我的決定將會涉及我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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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我的前途,我想得介紹一下,當然,描繪個人的"前途史"十分荒唐,但為了清楚起見,我個人認為有必要在此提及。
30歲以前,我很為自己的前途擔心,除我之外,還有一些人甚至比我還要焦慮不安,那就是我的父母,他們不僅擔心,而且簡直可以説為我的前途操碎了心,當然,曾有過種種關於我前途的設計,比如,數學家,比如,電腦工程師,比如,公司經理,隨着我混到30歲,我發現,所有關於我前途的種種想象全都土崩瓦解了,30歲以後,看來已無前途可言,這時,我才明白,所謂前途,不過是一種幻想罷了,它其實便是現實的代名詞――根本沒有所謂前途這種東西,只有現在、目前、現實,認識到這一點,在我的思想裏,所有關於前途的謠言剎那間全都不攻自破,於是,一種"來日無多、及時行樂"的思想便趁勢乘虛而入,潛入到我不可救藥的頭腦深處,於是,我問自己,你需要什麼?
答案令我十分吃驚――我發現自己非常迫切地需要金錢與美女,還有,我需要一點認識這個世界的好奇心――還有,還有時間,還有自由,然後呢?我就説不出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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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在98年,我再次為我的前途操心,我搜索枯腸,冥思苦想,卻得不到答案,甚至重又看起了哲學書,我可不是當一門學問看的,而是當一種決定人生方向的參考書來查閲,看看裏面有沒有投機取巧的竅門,我開始查閲各種學説有關人生意義的闡述,看看能不能把追求人生意義與某種職業結合起來,答案十分明顯,或是當哲學家,或是出家當和尚,兩者對於我都不合適,哲學家的水平我不具備,和尚的水平我又看不上,於是我轉而尋求別的答案,事實上,我再次陷入一年一度的精神危機之中,可恨的是,一旦我肉體的慾望得到了滿足,這種精神危機就會突如其來地爆發,且一而再,再而三,特別令我討厭,這真是生而為人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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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前途,最後是羅素的一席話令我茅塞頓開,他説:"我發現,在任何一點上超出常人都是令人痛苦的,最好的生活莫過於當一個運動明星,或是導演。"是啊,我拼盡全力,在任何一點上也無法超出常人,這倒讓我省了受天才的洋罪,我天賦一般,不可能有什麼對人類有所影響的工作可做,當然,我是嘗試過的,我研究過數學、哲學、物理學之類我認為意義十分重大的學問,發覺倍感力不從心,在數學上,我偷下的功夫最多,結果也最令我失望,除了發現自己是個廢物以外,完全沒有別的發現,於是,我陷入絕望,這種絕望令我十分不好受,看看周圍人,也是一副渾渾噩噩的樣子,我自己呢?
到了此時,我才認定,我就像一個與人正當比賽無法取得勝利的劣等運動員一樣,只好靠耍花招混日子了――此刻,羅素的話對我來講,如雷貫耳,皓月當空,令我十分受用――我聲明一下,我本是一個想要做點實事兒的人,但我的天賦不允許我做非分之想,只好向世俗生活看齊,運動明星我是沒戲了,看來導演值得考慮,如果沒人反對,我想我也應利用我的小小才能,乾點能使我的生活條件有所起色的事情,我有個朋友當導演,順手牽肥羊,摟草打笨兔子,輕而易舉地便掙到金錢,搞到美女,於是我當即決定學他,我看了十幾本外國著名導演的自傳,除伯格曼以外,我認定其餘的什麼布努艾爾,什麼庫布里克之流,全是大老粗,連傳記都寫得與大老粗同出一轍,伯格曼的自傳至少有點文學性,其他人呢,寫自傳全像是小學生作文,字裏行間還為自己年輕時調皮搗蛋沾沾自喜,完全是一副欠家教的小混蛋的架勢,像波蘭斯基這種混混,除了成為什麼國際導演,竟能得到金斯基這種絕色美女的歡心,並把其收為傍肩兒,霸佔多年,真是走了大運!我越看越生氣,同時,也饞得我差點流出口水,於是,我決定研究電影這種東西,準備用來弄到金錢美女,我想,這總比連偷帶搶地強吧,雖然不能使我良心安寧,但是――畢竟,利用藝術行騙總比赤裸裸地生騙更叫人放心,何況那麼多人都圍着搶這碗飯呀――以前我認為藝術不過是一種類似騙術似的譁眾取寵的玩藝,現在我不得不認真對待它了。
我對自己一通分析,得出結論,大概我就是那種理想未遂,只得退而求其次的人,但面對現實,我也算得上勇敢,不就是胡混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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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我要説點題外話。
關於人生意義,關於追求真理,我也有點想法。
我一度認為,世上沒有什麼深不可測的真理,真理不管多麼艱深,都是可以講清的,只有謊言和胡説八道才是深不可測的。
按我的想法,世上只有一種學問是着點邊際的,那就是數學,因為無論我看何種書,都有種四六不靠的感覺,我是説,那些多而雜的破書作者往往像我一樣糊里糊塗,卻裝得比我要煞有介事得多,我看一種想法表達是否完備,先是從清楚準確這一角度來看,當然,這方面首推數學書,要是沒有數學,牛頓的想法説出來也能讓我笑掉大牙,什麼"力既是起因,又是結果",這是什麼邏輯嘛!在恰當而精確地描述事物方面,數學明顯地具有優勢,在數學方面具有天賦,在我看來就是在清楚與條理分明方面具有天賦,這樣的人實際上是不多的,多數號稱喜歡追求真理的天才或大師是靠玩玄的在世上混,他們在我眼裏恰如其分的稱呼應該是傻瓜糊塗蛋。
因此,我在骨子裏對數學不行的人很看不上,這也許會被視為偏見,但卻是我的經驗之談,在對哲學書的閲讀中,我發現一個小秘密,沒搞過數學的人表達一般都十分混亂,有的甚至叫人摸不着邊際,他們的強項不是把事情講清楚,而是把事情弄得一團亂麻,於是我得出一個結論:沒搞過數學的人不可信。另一結論是:在人類的所謂知識範疇內,數學討論也許是惟一接近真理的討論,至少,數學上的討論有個明確的語境,在此之上的討論便會有點確定性,而漫談式的知識則連起碼的語境都不具備,説那些天書是通篇鬼話、一派胡言完全不必冒任何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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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便提一句,我所有真心喜愛真心敬佩的人,都在數學方面有所建樹,或者有點修養,因為眾所周知,數學是一種艱苦的理想,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可怕最艱鉅的發明,你從數學裏看不到一句抱怨或者訴苦的話,實際上,每行公式都是用最痛苦的血汗和最高的才智凝成,它準確、簡潔、有力而誠實,與卑鄙奸詐欺騙完全格格不入,數學家的爭權奪利與眾不同,其中最噁心的一幕我也能接受,這是我在看完數學史後得出的結論,數學不同於任何一種人類的語言,它只與最完美的心靈或者大自然對話,而與什麼福祿壽無緣,有一天,中國足球隊得了世界冠軍,我只會感到這個民族又幹了一件譁眾取寵的事,而要是中國人裏出了一個高斯那樣的人,或者誰能像牛頓、萊布尼茨那樣發明了微積分那樣有用的數學,那麼,我簡直就會覺得這個種族還有藥可救,至於出一萬秦始皇,一萬個魯迅,一萬個張大千,一萬個楊德昌,一萬個孔丘,一萬個阿炳,一萬個司馬遷,我都覺得不過是小菜一碟,我可不是口出狂言,我有一萬個理由支持我的想法,最起碼的,地球爆炸前夜,要是人類無法擺脱這件事,那麼它可以把數學制成光碟發佈到宇宙中,也算是人類生存的一點價值而聊以自慰,外星人也可看得懂,至於它的什麼歷史啦,政治啦,藝術啦,經濟啦,什麼對永生的理想啦,我看往垃圾堆裏一扔算了!當然,與數學有關的邏輯啦,音樂啦,物理啦,哲學啦,我看沒準兒可以倖免,作為數學的附件搭着甩出去也算過得去,不太丟面子――這是人類頭腦清楚過的證明。至於別的東西往宇宙裏亂扔,那可就是家醜外揚、亂倒垃圾的野路子了,對於這種路數,我不同意。
這可是我的心裏話,不幸的是,我數學未遂,未能靠向人類的精華,只好在市俗生活裏做布朗運動,從一個零蛋到另一個零蛋地瞎混,之所以這樣,我琢磨着可能是由於我從小受的是理想主義教育,加之我染上了北京人的習氣,把我弄成要麼幹成大事,要麼乾脆胡混一氣,不管怎麼説,我就這麼個姿態,改也改不了,甭説別人,就是連康德我都看不慣,在哲學界,他可是個大人物,寫哲學書都不屑於舉例子,説是給專業人士看的,用現在的話説,就是給話語圈子裏的人看的,做為門外漢,我看了幾頁,反感頓生,無名火起,擺什麼臭架子!要是搞抽象,幹嘛不搞數學去!數學是人人都可學習的,人人都可看懂的,而老康德不過是用德語繞來繞去兜圈子,什麼四種二律背反,什麼亂七八糟的!用他來總結!去試着解決解決數學上的悖論去!不幸的是,我讀了他的傳記,也開始轉而同情他,答案找到了!真是天賦不夠,雖然他寫了不少關於自然科學的科普讀物,努力裝出一副熱衷自然科學的樣子,實際上,他也只能是愛好而已,因為從年輕時起,他數學就不行,甚至比他的同學還要差,弄不好還不如我,一個不幸的苦孩子,只好玩命寫上千頁的廢話來搞什麼哲學,什麼批判,但是,誰肯相信呢?康德一生在哥爾尼斯堡度過,雖然生活中保持恰當的低調,也許他內心真的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所以才不太好意思瞎張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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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哲學和數學,我還有話要説。
我從數學家與哲學家傳記裏得知,隨便一個什麼數學家,在人到中年,天賦已盡,希望得到金錢美女與名聲時,順手搞搞哲學,就能搞出點名堂,再混混,沒準兒還能混成一個社會活動家,名利雙收。但一個上等的哲學家,就是拼上小命兒,要想轉搞數學並做出點小貢獻,兩個字――難啊!這一點上,就連柏拉圖都成了不幸的反面教材來印證我的觀點。
這説明,從才分上看,搞數學的確需要更大的才分,當然,偉大的心靈也必不可少――至於文學家嘛,那就更甭提了!歌德在戰壕裏還發奮研究什麼"顏色學"呢――現在大家知道了,他搞的那些污七八糟的東西是多麼地不堪入目,要不是對自然科學假充內行的叔本華在他的書裏提到,我簡直就不知道原來歌德也是個笨蛋。
總之,對於笨蛋的作品,我不信任,也因此,一下子,便把他們與我拉近了許多,我發現,原來世上説實話的人真是太少,原因同時也找到了,無論什麼説謊者,都與我一樣面臨同樣的困境,説謊者的悲哀在本質上都在於一點,那就是――能力太差!
弄清楚這一點,我還真有點吃驚,吃驚的原因在於,首先,我從未在誰的書裏見過這樣的話,在談到自己的能力時,多數人採取避而不談這種最可惡的謊言形式,少數人談到,其中卻多數令我感到噁心,因為他們大多自誇具有什麼天賦,只有極少數人談到點子上,卻又閃爍其詞,還婉轉異常。想想其實道理很簡單,不説謊的意思就是要客觀地描述事物,而做到客觀,是極難的,比如説,説星星是一個小亮點,對於某些人來講,就算是沒説謊,因為他至少沒把星星説成是一個不發光體,但是,弄清楚星星是什麼東西,那可就難了,要不是發明瞭望遠鏡,沒準兒現在還有人把星星當成天上的鑽石,等着它掉下來發筆意外之財呢!話説回來,就是有了望遠鏡,弄清楚星星上面有些什麼仍不容易,説出星星的發生發展毀滅的過程那更是難上加難――也許兩千年以後的人類能辦成這件事,但是,兩千年以前的人呢?他們明明在胡蒙亂猜,卻顯得煞有介事,而且不加上三個字――我推測。
可氣的是,沒有人説出這樣的話,沒有人説出"我由於能力太差,無法説出真話",倒是看到不少人在亂埋怨,什麼歷史侷限性啦,什麼條件不好啦之類,什麼不夠真誠啦,完全文不對題!甚至還把説出真話的人往火刑柱上做燒烤,我從裏面竟能聞見人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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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胡説八道的例子,我倒是知道不少,甚至俯拾皆是。
這方面我要提一提中國古人,有一陣兒,我想學學國學,5000年裏頭總得有點什麼值得一看的東西吧?我買來幾本古書,一翻便翻到老子,我看到他大言不慚地説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種胡話來,而不提出任何證明或解釋,彷彿是説出某種真理,真叫人受不了!可氣的是,你根本弄不清他在講什麼,是講存在,還是講數學,還是講繁殖,還是別的什麼,另外,莊子的鯤鵬之志也令我如墜五里霧中,不明就裏,對於這種感悟型的人來説,叫他們在一個判斷句或陳述句之後加上因為二字,那是比登天還難,那神態分明在説,我就是這麼一説,你就是那麼一聽,聽懂了算我的,聽不懂算你的,你愛當真就當真,不愛當就別當,什麼路子呀!更可氣的是,就這麼一類人,居然還有不少信徒,覺得他的話深不可測,其實,如我所言,只有胡説八道的謊言才是深不可測的――説到這裏,我不禁要感嘆,什麼中國古代哲學家呀,説是中國古代騙子手還差不多。
當然,翻幾本古書後,我也踏實了,幸虧在國學上沒有什麼造詣,要不然,在裏面浸淫久了,恐怕只好成為中國當代騙子手了。叫我欣慰的是,我及時懸崖勒馬,一腳剎車――一句話,為了免受不良教育,我再也不白花錢買這類書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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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説回來,我主意已定,決心當個導演,以此職業來虛度我的人生,但是,即使想當導演,也不是説當就當的,用別人的話講,叫做"那得爭取才行",那就爭取吧。什麼叫爭取?就是與別人一起爭着幹拍戲這件事。怎麼爭呢?路數我是清楚的,首先,你得先有一個劇本,其次,你得使製片人,也就是能弄到錢的人認為你的劇本有利可圖,這樣他才會讓你把劇本拍出來,比起一般導演來,我認為我具有一點優勢,那就是會寫劇本,所以起步容易一點,但同時這也是我的弱點,導演一般自己不會寫劇本,他得從編劇或作家手裏騙得劇本,於是第一步便直奔主題,我説的主題就是那個"騙"字,先騙劇本再騙錢,騙劇本等於騙錢之前的訓練,而我呢?寫完劇本之後就會抓瞎,不知如何才能蒙到錢,當然,這我也不怵,慢慢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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説幹就幹,我開始寫一套20集連續劇,同時開始拉片子,也就是逐幀放映一些成功的影片,以便看清拍攝畫面的布光、空間關係,人物關係,鏡頭的運動,剪接原則以及其他一切與拍攝相關的瑣碎事情,這種事,我在開始寫劇本時就幹過,我説過,對於技術類的東西,我很擅長自學,像導演技術這種小技還真難不倒我,不就是貼着故事拍嗎?事實上,沒有人比編劇更懂得自己的故事了,不幸的是,也沒有人比編劇更不擅長四處弄錢了,因此,在一開始寫劇本的時候,我就面臨一個奇怪困境,那就是,寫完後怎麼辦?對於這個問題,我的辦法是不去想它,管它呢,先寫完再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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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本寫作似乎在一夜間就轟然開始了,我寫得很瘋狂,廢寢忘食,通宵達旦,我把生活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用來看電影,一部分用來寫劇本,除了有關電影的書籍,我很少讀其他書,我腦子裏塞滿了各種劇情,有時興之所致,還為某場人物與空間關係複雜的戲畫上幾十張草圖,用以研究如何拍攝清楚,我説過,我擅長自己與自己做遊戲,沒有別人蔘加也能興致盎然,一連幾個星期,我像得了某種熱病一樣,偏執於自己編的故事中,除此以外,我對什麼也不感興趣,就這樣一路寫下去,很快就寫完了5集戲,我鬆了一口氣,停了一天,忽然間,我意識到,我是在為一個幻想工作,甚至在為羅素的一句話而工作,這是可笑的,但再可笑的事一旦啓動,我就會感到已經為此付出了勞動,就無法收手,我捫心自問,這樣幹下去行嗎?最壞的結果是什麼?最壞的結果的是,我將付出一年的時間寫出一套劇本,但沒有人同意讓我拍攝,也沒有人要買下它,它會成為一摞厚達300頁的廢紙,這個結果頃刻間讓我變得憂心忡忡起來,更憂心忡忡的是,我的生活費已經再次用盡,除了借債,似乎無路可走,在我寫自己的劇本期間,我不想接劇本,那樣會過多地耗掉我的精力與時間,但是,錢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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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決這件事的是我的父母。
兩天後,我接到父親的電話,説母親想念我,希望我回家看看,於是,我回了家,在母親進廚房做飯時,與父親談起我的近況,父親靜靜地聽完,然後拉開抽屜,從裏面拿出3000元,對我説:"以後你每個月回一趟家,看看你媽,生活費就從家裏取吧。"然後,父親把錢塞給我,從而把我拉出火坑,在我的人生經歷當中,父親多次這樣把我拉出火坑,有時是100元,有時200元,有時10000元,總之,很多問題就此迎刃而解。這的確是件不可思議的事,事實上,不知出於何種原因,我總是能從家裏獲得幫助,這是我十分不情願的一件事,但它總是發生,一而再、再而三,而且偏偏是在那些關鍵的時刻,這讓我能夠在一個很小的範圍裏隨心所欲,過着近乎任性的生活,我不知別人是否有類似的經歷,但就我而言,從父母那裏獲得幫助,多數時候使我感到深深的羞愧,我認為那很不應該,卻又別無它法,父母毫無條件的寵愛令我不安,但卻讓我感到一種異樣的安全,是的,家,那是毫無條件的寵愛,那是隻要條件許可,就會有求必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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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父母吃完飯後回來,我豪情萬丈,一路上把車開得飛快,冥冥之中,似乎一切都已註定,我產生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很快變成一種願望,而願望能否實現對我其實無關緊要,關鍵是,為了那個願望,我會忙碌起來,做下去,不停地做下去,把我生命中的時間填得滿滿的,這樣我才可以號稱"充實",至於做的是什麼,如何做,有無意義,那是次要的事。
但是,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我想拍戲,我想通過拍戲擺脱孤寂,我想從精神世界裏逃離,我想混入人羣,我想從我的書房中走出去,我想有人給我打電話,催我工作,我想見一個又一個的人,我想與更多人就事論事地説話,而不是成天翻看着一摞摞的書本,聽寫書的人説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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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概念裏,那些與別人利益發生衝突時,甘於犧牲自己利益的人是好人,那些寂寞地生活,不為人知地努力工作,併成功地完成自己工作的人是好人,那些過着與自己身份相符、恰當地保持着自己的尊嚴的人是好人,而自己一無所長,對別人評頭品足,以一當十地誇獎自己、向別人吹噓自己的人是壞人,敢於臉不紅心不跳地接受誇獎的人是壞人,喜歡不符實的名利的人是壞人,自從我打算當導演的那天起,私下裏,我就認定了若想成功,就必須橫下心來變成壞人才行,事實上,變成壞人也不容易,得找機會,得鑽營,得説大話,得虛偽,得不顧臉面,得狡猾透頂,這需要一點一點地學習,總之,這是一條艱苦的道路,其難度絲毫不亞於做一個好人。
我認為,做導演,成功的標誌就是出人頭地,就是搶到名利,就是要得到電影節的獎狀,就是要拍大片、掙大錢,就是要讓別人注意,讓別人愛看,一句話,就是要譁眾取寵,若能成功地譁到眾取到寵,那麼,他就可以被寫進電影史,而電影史裏的人,在我看來,大多是壞人,為了能與壞人平起平坐,我不惜把自己也變成壞人,我喜歡爭強好勝,我就是這麼一個性格,就是有這麼一種激情,明話告訴你吧,我就是那種為了能夠參加搶劫,不惜把自己身上的錢全部扔掉的糊塗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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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我的決定是個錯誤,這一點,從一開始我就有所意識,但一個錯誤的開頭往往並不顯現出錯誤的全貌,是對是錯,非得經過命運的撥弄才可水落石出,我的劇本繼續進行,這期間,我接到一兩個嗡嗡打來的電話,她問我寫得怎麼樣,我知道,除此以外,她更想問的是什麼時候能與我在一起,嗡嗡十分懂事,不向我提任何要求,只是婉轉地告訴我,要是路過她那裏去看看她。
我去看了她,我們一個月沒見,嗡嗡猛然間看到我出現在她面前,顯得有點陌生,我拉住她的手,讓她坐在我旁邊,與她貧了幾句嘴,就像對上了暗號,嗡嗡眨眼間便向我撒起嬌來,她一會兒坐在我腿上,一會兒又繞到我身後抱住我,一會兒,她揪揪我的頭髮,確認出我還是那個跟她逗了一年多的老怪,於是,賴勁兒也上來了,我帶她出去吃飯,她邊吃邊眼珠四下亂轉,觀察我的神情,看我是否願意帶她回家,我問她:"你明天有排練嗎?""沒有,我們這星期什麼事也沒有!""晚上炒更嗎?""不炒,我不愛炒更,亂哄哄的,沒意思!""那你跟我回去吧。""好吧!好吧!"嗡嗡迫不急待地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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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着車,嗡嗡坐在我旁邊,我們先去位於賽特旁邊的山姆叔叔快餐店去買了10個蛋塔,那是嗡嗡十分愛吃的一種小蛋糕,是所有糕點裏最便宜的一種,嗡嗡愛吃的東西大多十分便宜,可以説,她對奢侈生活缺少興趣,她喜歡那種普通生活的温馨勁兒,對她來講,紮在一個小飯館裏與坐在一個大飯店裏沒什麼兩樣,無非是環境不同而已,面對飯店裏30塊錢一筒的聽裝可樂,她的評價是"不值",這表現出她質樸而實際的一面,這與我的觀點十分吻合,藉助豪華來抬高身份,我認為是人類的虛榮心在等級制上面的體現,這方面走得遠的往往是正在向上爬的那部分人,"實用"往往被視為貧窮的象徵,而"無用"則是一種富裕生活的審美情趣,昂貴的餐廳飯桌上往往會擺上一瓶鮮花,不僅使桌上放置盤子的地方被佔椐,而且也使飯桌上顯得不簡潔,但人們樂意使自己認為,方便不方便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在鮮花下吃飯與眾不同,當然,富裕閒暇的生活方式自有其漫不經心的可愛之處,似乎理所當然地高人一等,不幸的是,對於窮人,所有的樂園都是關閉的,因為缺少與之相配的教養與習慣,一般情況下,窮人以引人注目為榮,因為那會使自己顯得重要,儘管他們從未真正重要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