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薰?”
薰薰立即驚醒,就要跳起身來,卻發現自己被抱住了,動彈不得。就在眼前的,是孟捷深邃的眸,她急眨着眼,想看清楚。
“是我,沒事了。你還好嗎?有沒有被玲瓏冰放的毒傷到?”
是捷!是捷醒來了!是吧?是嗎?她慌亂地摸着孟捷明亮的發、俊俏如初的面容,還有那熟悉的微笑
是捷!是捷沒錯!雖然眼角有些疲憊、膚色有些蒼白體温仍高得嚇人……但那聲音中的深情、那微笑中的寵溺、那眼光中的關愛……是捷回來了!
“捷!”她整個人埋進他懷裏,然後就……就……放聲大哭了!
這輩子,還沒有真正大哭過,連小時候被搶了、被罵了、被人在街上追着打,連明白了捷可能就這樣昏死一輩子之時……都沒有真正哭過,現在卻一發不可收拾,哭得天崩地裂、震耳欲聾。
“董薰!別哭!”孟捷慌了手腳,緊緊抱住她,頭一次看她哭,他……“別哭!求求你,別哭啊!”
“人家就是要……要、要哭!”哭得非常強悍。
“薰薰,我沒事了。”孟捷啞聲安慰。“玲瓏姑娘送來解毒之法,圓心師父將我救回了。”
看出薰薰未出口的疑問,孟捷自動解釋:
“就是我們在客棧所遇的女師父,你認定就是楊大俠母親的那位——”
“什麼認定,本、本來就是嘛!”薰薰抽抽咽咽地打斷他。
孟捷微笑加深。“那麼就是了。”
薰薰低呼一聲,又笑又哭,小手快把孟捷前襟扯破了。“真的是捷!真的是捷!”
只有捷,對她百依百順,無所不包容,連她霧道的口氣都愛……
“真的是我。薰薰,讓你擔心了——”
“被人下毒了,還對人家道歉,捷真是……真是爛好人!”
孟捷輕笑出聲,標準的薰薰式撒嬌法,他真是愛極了啊。
他不太記得毒性發作後的事了……隱隱約約中,有人對他發號施令、對他拉扯……有陌生人的聲音,也有薰薰熟悉的聲音……
他只記得,在一片迷霧中,看到薰薰的大眼,像一盞燈,他迷迷糊糊地跟着走……
聽圓心師父解釋了前因後果,他真是出了一身冷汗。銷魂脂之為毒,他曾幫師父抄人《代毒經》中,天下毒物的可怕,英過於此種讓下毒人以為可以隨心所欲的東西!
他不怕被人支使,只怕無心傷到人,更怕自己失了神後,不能再好好保護薰薰。
可幸高人相助,玲瓏姑娘也即時收手。他不願去多想圓心師父所提,玲瓏姑娘出手之因。他對佳人用心,無以回報;而對方下毒,他不再追究。就算恩怨相抵,從此兩不相欠吧!
薰薰把鼻涕眼淚狠狠糊了他一身,好不容易終於哭完了。大哭一場,還真是……痛快啊!簡直可以説舒服極了,雖然眼睛腫得像青蛙、鼻子塞得像臘腸。
“師父呢?師父到哪裏去了?”她忽然想到這一點,又擔心起來了;
“師父教人傳來短箋,説是要務在身,別擔心他。”
“擔心他?!”知道師父不是也遭劫,而是不知跑到何處去忙自己的了,薰薰馬上氣得火冒三丈高。“死師父!該是他擔心我們才對,誰會擔心他啊?!”
“想來師父是在迷霧之中,領開某人到別處去了,沒想到玲瓏姑娘會趁機下手。”
“那造霧的到底是誰?玲瓏冰沒説嗎?”
“她説是無意間見到一羣人跟蹤我們——”
“笑話!是她自己先跟蹤,才會注意到半途殺出的程咬金吧?”薰薰插嘴。
孟捷不以為意,笑笑又接下去:“她説其中有一名着官服之人。”
“官服?”薰薰奇道。“好大膽!執王法之人還這麼無法五天,光天化日之下綁人?那又為什麼沒有公告天下、下令追緝?”
“對方也許只是有求於師父,而師父卻一直在躲避,無計可施之餘,對方只好放霧綁人,但看來師父顯然又逃開了。”
“對喔,師父也不可能幹下什麼犯王法的大事嘛!”薰薰點頭。
這個,孟捷倒沒太大的把握,只有苦笑。薰薰和師父一樣,都是幹下大事也可能毫不自覺的那種人。
看着她發紅的眼皮,他心疼起來。那從來不自覺的天真大眼,此刻有了不折不扣的親密,有失而復得的狂喜,還有柔腸百轉的依戀……是他從來不敢奢望的,此刻卻真真實實地看到了,也……真真實實地抱在懷中。
“薰薰,”他低語。“你……還好吧?”
薰薰眼眶又要熱了,捷的壞習慣,永遠也改不過來的吧?擔心她受一丁點兒的不適或傷害,完全沒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在乎的全是她、只有她,永遠都是她。
那……她就得照顧捷,她來在乎捷,不然捷是不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嗯,那就成了!捷只會照顧她的話,那她專門來照顧捷就行了啊。
“我好得很啦!”她大聲答道。“捷真笨,一中毒就認不得人!下次我討到銷魂脂,一定要試給捷看。我敢賭十條錦蛇,我是絕對不會認不出捷的……”
亂七八糟地説着笑,好幸福地窩在捷懷裏。唔……再見着那冰妖女時,到底是該打扁她,還是送幾條小蛇謝謝人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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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宴已經開始,奪目輝煌的正廳裏,眾人皆盛裝出席,獨獨不見的是玲瓏冰,和她一大票的隨從。
奇的是,薰薰破天荒地將毒宴擺一邊,趕到廳內就開始尋找楊世的身影,向他及裘恩快速迎上去。
“容姑娘?”楊世瞅了一眼薰薰身後的孟捷,神情複雜。“恭喜兩位平安無事,我和裘兄已查出令師的下落。”
“真的?師父在哪兒?”
“令師進宮去了。”
“上朝啊?”薰薰奇怪。“還以為師父不想被抓進哪個州衙裏,所以逃了……”
“令師是被請進宮去的。”裘恩也上前。“事關朝中機要,不便在此細説,但我可以擔保,令師安全無虞。””我們不但心啊!”薰薰答。“師父捎來話了,應該沒事。有事的另有其人……這就是我要趕來告訴你的。”
“什麼事?”楊世問。
“之前我怎麼也找不着捷,還好有人幫忙,夜闖敵陣,才把捷救出來……但對方敵人太多,夜色又暗,我實在沒辦法……”
楊世這才注意到她衣袖破裂,發臀也零亂。“容姑娘,你……你沒受傷吧?”楊世急問道。
薰薰沒料到他會有這一問,還問得那樣真誠與關切……她忽地退了一步,撞上孟捷,被他輕而穩地扶住。
“呃……不是我啦!”她轉頭看向孟捷,像在尋求支撐。
她從未多想過楊世這人,也沒啥理會捷提過的什麼喜歡不喜歡……她只是要回報一下某人的恩,也扭一下另某人的死腦筋……怎麼某個某人對她這麼關心啊?
她在心裏暗暗欣慰自己臨時起意,無論如何,稍微對得起別人投錯的心意了。
真的,她是很皮、很頑劣、很不上道的人啦!天下男人最好都閃遠點,惹上她會倒楣的,瞧瞧捷就知道了嘛!一輩子做牛做馬,還得常被她用來試毒咧……
孟捷低頭對她微笑,心中方才小小的不安,被她求助眼光一掃而盡。他早就知道,天下男人都會對他的薰薰動心。自己並不是最好的男人……但他自知,他是最在意薰薰的。
“受傷的是——”他提醒薰薰接下去説。
“喔!”薰薰立刻接口:“是你娘!”
“什麼?”方才臉色就有些發白的楊世,現在血色全無了!
“呃,黑暗中我也看不見半個東西,但一陣亂七八槽的打鬥聲中,聽到你娘呻吟的聲音……我拉了捷就逃,只有割破衣服而已。説真的,我也沒想到你娘會願意幫我們,還好心帶我去找捷。”
楊世全身發僵,眼光遊移在薰薰身後,眼前跳動着不願去回想的景象——
他十五歲時才被師父從郡王府帶回宮中,所有皇室人半鄙夷、半戒備的眼光……
宮中竊竊私語的謠傳,説他是皇上微服探青樓意外留的種,母親避人耳目生下他,帶着他逃了,不願送他進宮……
但他卻被棄在郡王府前,禹郡王是皇上表弟,正妻恰無子女,將他收入府中,悉心撫養……
誰知青天霹靂,十五歲的他被皇上親召回宮中,生父身分大明,而生母的也……
他痛恨自己竟是妓女所生,卻也不願面對父親高為天子的事實,他不想離開親愛的郡王一家,他想逃,他要遁走江湖,埋名一生……
誰知皇上派了個裘恩,神通廣大,軟硬兼施,像那開掌可握天的如來,他不知怎地竟拜他為師,還乖乖待在宮中……
而他的生母……他的生母……
既然當初要逃開皇室,為何把他獨自拋下?為何自行出家?既然看破一切,現在又何必回頭?
他是棄兒,棄兒就是沒有父母。他本可以有父親,但母親竟連那也剝奪了。如果他自小就在宮中長大,也許現在就不會被那羣皇親國戚視為外人,一個哪裏都不歸屬、什麼都不是的雜種皇於!
而那老尼姑苦苦追在身後,他視而不見,甚至到了她下毒相逼,用上激將法,他也絲毫不與理會。他就是當她不存在,當她是多餘,當她是一個笑話!
他不理她,已是她的幸運,他真正想做的,是狠狠傷她,讓她悔不當初……
傷她……傷她……
她真的受傷了?傷得很……重嗎?
“楊大哥,”薰薰明亮的聲音響起,自動改了稱呼。“我不該隨便嚇人的,雖然聽起來你娘好像傷得很重……但混亂之中誰能保證啊?只是當我和捷再轉回去找她時,那地方已經沒半個人,你娘和那羣壞蛋都不見了……”
“誰?那羣人是誰?”
“我不知道……”薰薰低下頭去,狀極內疚。“山莊裏都是愛使毒的人,捷就差點沒命了,我想……我想……你娘……我不知道是不是也……”
楊世倏然轉身,就朝廳外飛奔而去。裘恩若有所思看了薰薰一眼,也跟上去了。
“捷,我們該不該跟啊?”薰薰小聲問。“不跟着去救你的救命恩人,看起來很奇怪耶!”
“跟上去了礙着人家談私事,反而不好。”
“那你説,我是不是天下第一狗屁大王?”她賴在孟捷身上,也不顧一廳正襟危坐的前輩們。
“是啊。”孟捷笑道。“這比天下第一毒王,更難奪魁哩。”
“嘿,你別瞧不起人家,後天的毒賽,你怎知我拔不了頭籌?”
孟捷微笑,是啊,誰説她有做不成的事?
天下之大,有一個容薰薰,任誰也要放亮了眼,屏息靜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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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玲瓏冰那路人,又走了楊世那路人,被薰薰盯上的下一個不幸的目標,就是楚鋒鳴和古寧殤那路人了,怎知她揚斷了小頸子也沒瞧見人。
“咦?姓楚的渾小於呢?”
“剛聽人説,他走了。”
“啥?他也跑人了?要他解古大個兒的毒,他敢給我跑?”
孟捷忍住笑:“他給了藥才走的,聽説並無半夜去哪兒盜毒,想來兩位大俠身上的毒,是他下的沒錯。山莊上大半的人都贏了錢,信你的人還真不少。”
“我們竟然忙得忘了下注,什麼也沒撈到,這是什麼天理?”蕉薰跳腳。
“聽説……楚少俠是追着玲瓏姑娘走了。”孟捷岔開她的注意力。
薰薰聽了,立刻貼近他胸前,對着他猛瞧。
“呃……怎麼着?”孟捷給瞧得好不自在。
“就説那小於也迷上了玲瓏冰!都沒人信我!”
“我沒説不信啊。”
“你信?我説那冰美人是人見人迷、萬人迷,你信吧?”她死盯着孟捷説。
“這……古大俠和楚少俠,似是傾心玲瓏姑娘,這是可信幾分的……”
“人家自動迷上冰美人,自動銷魂,連銷魂脂都用不上,是吧?”她咄咄逼人。
孟捷終於明白她那古怪的殺人眼光,究竟為何會突然對他而來了。“呃……這就證明人心自有道理,無法強求……”
“為什麼他們會對她那麼着迷,捷就不會?”她一定要搞個清楚,不然她會很煩惱、很煩惱的,他懂不懂?
“當然是因為我……喜歡的是薰薰……”要他説得如此露骨,他實在不習慣。從來不是口拙的人,但比起薰薰的伶牙俐齒和肆無忌憚的熱情,自然被比了下去……
“你説得這麼痛苦,不會是因為被我逼,不得不説吧?”她還是覺得非常地不滿足。
説她聰明,有時還真的拐不太過來啊。孟捷心中突然柔情千縷,絲絲都想將她密密包裹。“銷魂脂很厲害,連師父都這麼説,是吧?”他不再顧及一向放不開的禮數,將她公然摟緊。
“是的,但——”
“厲害到玲瓏姑娘不惜貿然施用,還把我綁進房裏,是吧?”
“是的,但——”
“這麼厲害的迷神之毒,偏偏對我沒有什麼功效,聽你説的,我只是變成一截呆木頭杵在那裏,沒錯吧?”
“是的,但——”
“圓心師父説她不信什麼迷神之毒,但銷魂脂不可能什麼用處都沒有,是吧?”
“是的,但——”
“你説,要不是……”説到露骨處,他還是差點哽住,“要不是……我……愛你……愛得什麼都穿不透、搖不動……銷魂脂怎麼可能偏偏就對我沒有用?”
唉,本想説得理直氣壯,還是被自己太薄的臉皮,搞得快斷氣一樣,臉也紅得不像男人。唉……這輩字,就栽在小師姐手上了,還能怎樣?
“你幹嘛説得這麼痛苦,像快死掉一樣?”
咦,薰薰臉也紅了,紅得真是可愛,雖然口氣仍是標準的師姐教訓師弟,但他聽得很清楚、特明白,那口吻絕對是在撒嬌……
這是很新鮮的,讓他還想再被多訓幾句……自己真奇怪。
“我……你岔開話題了。”他的心意,薰薰怎能不明白?怎麼還問他為什麼不會迷上玲瓏冰?他一定要説個清楚。“薰薰,即使有師姐弟之名,有年齡之差,還有我們常常違反禮數而同房……這些我都不管,我只要你明白我的真心。不管天下有多少女人,又有聲少男人為她們傾心,我只……只愛你一個,你明白的,對不對?”
她明白嗎?她怎會不明白?吃上一堆乾醋是因為……因為喜歡找碴嘛!她本來就喜歡捉弄人,被她喜歡的人當然就變成第一捉弄對象。再説,吃醋的感覺真好玩,看捷那樣着急更好玩……
“我不管,等你哪天説愛我説得順了,我才信!”
“薰薰!説就説,我、我愛、愛、愛……咳咳……”
旁邊顯然有人在偷聽,因為有很多悶笑聲。
她也想笑耶,但這樣會很破壞情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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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的“毒學相長”,薰薰提供的是她自己煉出的“油嘴滑蛇”,這種蛇油,毒性不強,特殊的是在於能以毒攻毒,專門對付食毒。
譬如懷疑有人在餐中下毒,不必找人試毒,一口油嘴滑蛇,中和大部份毒性,吃起東西就安心多啦。
嘿,不是她自誇,這種好東西,公開讓大家分享,是天下人的福氣!真要和其它毒物來混着……想想不覺可惜起來。
“容姑娘,”又有人上門了。“我這兒有‘香膠’可除毒味;姑娘的油嘴滑蛇有股油腥味,如和我的香膠相合,既油又香,更易人口。”
説她的寶貝有股油腥味?找死啊?!
“好雖好,但你不是更該找食毒去煉嗎?這樣可以讓食毒都香香的,不是更容易下毒?”
她眨着大眼,名副其實的睜眼説瞎話——食毒就求無色無臭,放人食物才不易被察覺,如果加了什麼香膠不香膠的,不是一入就知有異?
那人面色不悦,明知她找破,但看那一副天真可愛狀,不便發作,走了。
“薰薰,”孟捷笑説。“剛才來了五、六個毒家,都想拿寶貝來跟你合煉,你硬是把他們全打發走了,難道這第一天的毒學相長,你想跳過不做?”
“誰説我不做?可是那些東西都是糙物,怎麼能和我的油嘴滑蛇相提並論?”
“你確定不是在敝帚自珍?”孟捷糗她。“毒宴被你一攪和,走了好幾路人馬,我一直在懷疑,這是不是你計劃好的?”
薰薰哈哈大笑,小嘴笑成好大一個圓。好像真是這樣喔……不曉得怎麼搞的,毒宴真的少了好多人耶,這樣她毒害的勝算可是大大提高了!妙啊……
“噗”地一聲,有什麼東西向她“大嘴”飛來,孟捷立即揮袖,卻教人早一步拉住。一粒饅頭,將薰薰的嘴堵個正着!
“唔……”這、這、這……能阻得了捷無所不在的護持,天下只有一個——
“嚕呼!”她是想説“師父”的,無奈被堵得死死的嘴,發出來的卻是這二字。
“哈哈!”換成常偏老抱着老肚大笑,他半輩子天天被這個皮徒兒折騰,能偶爾-叫——非常偶爾——扳回幾城,怎生一個爽字?
“呸!”吐出大饅頭,薰薰槌向師父,意思意思——“師父!你找死啊!”
“有可能喔,會被笑死!”常偏老愈笑愈好笑。
“師父!”薰薰想到師父和捷一起失蹤時,她又嚇又急,總算能見着師父好端端地回來,一兩肉都不少……她猛然抱住常偏老。
“咕嚕!”常偏老被嚇一跳,口水沒吞好,嗆得不輕。“你、你嚇死人啊!”
“是啦!我只嚇‘死人’啦!你還沒死!”薰薰嘴上抬槓,手下仍緊緊抱着不放,旁人奇怪的眼光管他去。
“你少在那裏死不死的,咒我死啊?!”嗚……又要騙他的老淚了!他常偏老怎麼誰都鬥得過,偏偏被這個小丫頭克得死死的,教他老眼又快糊了……
“師父,這一趟可好?”
好在旁邊還有一個永遠正常、知道怎麼保住他老臉的捷兒啊。
“好,好,”常偏老終於把掛在身上的女娃兒拉下來。“你不知道啊,你師父我可見到皇上啦!是——皇——上——哪!”
“真的?”薰薰眼睛一亮。“他長得和楊世像不像?”
常偏老嚇了一跳!“你怎麼知道?”
“師父,你好後知後覺喔!”薰薰大搖其頭。“這説來話長啦,真要説的話,會説到皇上都有孫子了,還説不完!”
“皇上本來就有孫子了!”常偏老回嘴。
“不管,快招啦!皇上到底找你去幹嘛?”
“會找到我常偏老頭上,還能幹嘛?不是要毒,就是要解毒!”
此時又有人上前要來兜售點子,孟捷不願事關皇上的話有人聽見,示意兩人先止住。
“容姑娘——”
“呃,對不住,點心時間!”薰薰揮舞着大饅頭,把人趕走了。“快啊,師父,快説!”薰薰神秘兮兮地耳語。
“皇上……呃……最近中了毒,病得不輕。”
“這是大事耶,之前楊大哥怎麼還在這裏閒晃?”薰薰奇道。
“笨蛋!這裏是哪裏?”
“喔,是了,毒宴嘛!皇上派楊大哥來取藥?”薰薰打自己的頭一下,讓孟捷負責去揉。
“只對了一半,這是個試驗。”
“試驗?喔,我知道了,皇上要選太子,想試試楊大哥能力如何。”
“薰兒啊,”常偏老很自責地嘆道:“都是為師的沒教好,讓你既沒知識,又沒常識,光是一肚子的毒水!”
“師父,你罵人不帶髒字,倒是很多廢話耶。”薰薰絲毫不以為忤,只要師父説她有毒水,就等於是讚美啦!
“皇后三個皇子,其他妃子十七人,皇子公主共二十五個,全是高貴出身;只有楊世他娘,是孤女加妓女,半途出家不説,還向江湖人學毒!你説,什麼選太子不選太子的?就算皇上明天發了瘋亂點名,也點不到姓楊的頭上!”
孟捷在旁邊也嘆氣,不是嘆薰薰沒見識,而是嘆常偏老這一番呱啦下來,不知犯了多少忌諱,泄了多少私密,被人聽見了,早是殺身之禍,師父倒説得興高采烈。
真是好奇,師父和皇上見面的情形……一定精采極了!
“那到底是什麼試驗?”孟捷幫薰薰問了,免得師父把圓心師太什麼私事都捧出來説。
“皇上雖然一心要楊世回宮認宗,要的卻不只是再多個兒子;他真正想要有的,是個能當他左右手、身在江湖、來去自如的心腹。”
“那裘恩不就行了?功夫更高、人又聰明得多!”
薰薰一下把可憐的楊世眨得好低,還好楊世聽不到,倒是孟捷不由得要同情起來。
“我一直覺得,楊大俠悟性極高,除了是皇上龍族出身,又有圓心師太的犀利眼光。”
“捷幫楊大哥説話呢!”薰薰拋了一個取笑的眼光。“我還以為你對他很吃味?”
孟捷搖頭:“再也不會了。”
咦,説得這麼篤定啊?還有……捷那眼光,怎麼那麼……老夫老妻?
不是理所當然的那種老夫老妻,而是日積月累後,你我不分,柔到可以滴出水的那種老夫老妻……
好像終於懂了什麼,薰薰賴在孟捷身上,滿足繼續接下去:“楊大哥其實也沒那麼糟啦……原來那老尼姑還曾是青樓豔妓啊?真看不出來,哈哈!不過皇上究竟要試些什麼?看看楊大哥拿不拿得到解藥?這種大事,趕快教裘恩取了就送人宮去,幹嘛還沒事人的讓楊世在這裏磨蹭?”
“皇上中的毒很詭異,”常偏老壓低了聲音。“先是沒了胃口,接着全身癱掉,只剩頭頸還能動,眼珠子可以轉,嘴巴能説話。”
“那不是很危險?深宮爭權,險惡無比,皇上若不能動,誰都能輕易下毒手……”孟捷蹙眉道。
“這就是皇上聰明的地方了!”常偏老説。“下毒之人,在萬人之上,無人之下。”
“哈!原來如此!”薰薰重重擊掌。“皇上擺不平後宮三千個發春的女人,乾脆癱掉省事!……不對不對,一定是皇上在後宮太努力,終於不行了,又不好意思説,只好自己服毒了!”
常偏老大翻白眼:“這種事也只有你想得出來!如果真的行房無力,可以治的藥一籮筐,幹嘛全身給他麻痹掉?”
“我知道了,”孟捷説。“皇上以身試人,只有在這樣無助的時刻,皇上可以試驗出身邊的人,誰忠而誰奸。”
“哎呀!”常偏老重重拍徒弟的肩,“還是捷兒聰明!”本來想説“正常”,但徒弟一定會替那丫頭抱不平,那他不是白讚美一場?
“這麼無聊的理由啊?”薰薰大失所望。“連忠奸都看不出來,還得用計來試的皇帝,很不濟耶!”
孟捷嚥了口氣,四望周遭有無人聽到。
“皇上那稀有的毒,猜猜是哪兒來的?”
望着師父那張得意非凡的臉,跟薰薰幹下什麼好事時一模一樣,孟捷不禁搖頭。“是師父給的?就在被請進宮時?”
“是啊!”
“那師父先前潛進毒宴,又是為何?”孟捷又想到。
“皇上收到密報,有人可能要進行反叛,而宮中的叛逆之徒,據報與毒宴中人有所呼應,所以派了我一位故友傳信,要我看看毒宴中有什麼可疑之人。”
“結果呢?”薰薰好奇得不得了。“剛走了一大票了,是不是在其中?”
“還沒找到。”
“還沒找到?”薰薰泄了氣,想想又興奮起來:“那我倆幫你找!”
“就是難找,皇上才急着要用毒?”孟捷推測。
“沒錯。據報毒宴結束之日,就是皇上要遇害之時;皇上力查而無果,先行自毒,想要亂了叛徒的計劃,誘出好人。”
“師父為什麼要幫皇上的忙啊?”薰薰忽有此問。“師父不是常説最討厭三件事——商事、朝事、江湖事?”
“沒錯,所以潛進來是看老朋友的面子,而進宮呢……逃了幾次,但上次林中如果不從,就連你們兩個也會被拉進宮去了!”
“那又如何?”薰薰一臉嚮往。“人家也想看看皇宮是什麼樣啊?聽説宮理養蛇八千,比養的美女還多……”
兩個男人齊搖頭,非常無奈。
“為師的不想你們也被皇上盯上,所謂重用,都是殺身之禍的開頭,你懂不懂?”
“這皇上有這麼爛啊?”
“當朝皇上倒是智高而不邪,不過正如捷兒説的,深宮爭權,險惡無比,我們這種隨隨便便個性的人,還是當小老百姓才快活!”
“對了,師父口口聲聲的老朋友、老朋友,這麼神通廣大,還能請得動師父,到底是誰啊?”
“不告訴你!”
“告訴人家啦!”撒嬌起來了。
“偏不告訴你!”
“不説的話,嘿嘿,人家會下很恐怖的毒唷廠改而威脅起來。
“那有什麼稀奇,為師的上次不告訴你天下第一毒是什麼,你想逼我,下了我‘皮扒別抱’,害我全身皮膚像被扒掉一樣,碰到就痛,整天不能穿衣服,光着屁股待在內室裏,連坐着躺着都難過,累着孟捷連夜熬出解藥才治好!我罰你三天不準碰蛇,讓你哀怨了三天,就是沒告訴你答案,你忘啦?”
“求求您啦!人家有什麼事情沒弄懂的話,都會睡不着、吃不下耶!”最後來上苦肉計,“這樣會害捷也睡不着、吃不下的,您懂不懂啊?”再加個料。
常偏老差點噴飯——呃,因為口中沒吃的所以沒得噴——這種死不害臊的話,聽了耳朵都會生疹子!偏偏有個定力如天高的徒兒,臉不變色、笑不動搖,像聽到什麼天經地義的事兒,無可辯駁。
嗚……為什麼這樣的好徒兒,會栽在這樣的皮徒兒手上啊
“好吧,我告訴了你,你可不要嘴鬆啊,你的嘴最沒紀律了!”
“我發誓絕不亂説!”
“你發的誓和春天的雨一樣沒個定數,”常偏老閒閒地剝着老手上的老繭,“不然你拿捷兒來發誓好嘍,你若破誓,就要三天三夜見不着捷兒,而我要捷兒也答應我才算數。”要拿捷兒來玩,他常偏老難道不會照着玩?哈哈哈。
“那怎麼行?!”薰薰小臉一變,讓兩個男人都大為驚訝。“那我若一個不小心,不但我倒楣,也會害到捷,那怎麼可以?不行不行!”
説得那麼斬釘截鐵,彷彿真怕自己一失口,生生拆散兩人,會天人永隔似的!
常偏老眨巴着老眼,忽然有些接不下去;而孟捷——他垂下眼,輕聲道:
“師父,這誓太重,捷兒也發不起。這謎當真那麼重要,師父還是別説好了。”
怎麼……怎麼那麼嚴重啊?常偏老傻了。他只是跟薰兒玩玩而已嘛!怎麼搞的兩個娃兒把個小玩笑當死誓似的,這謎根本不是什麼了不得的謎!
這兩個徒兒,當真到了難捨難分的地步了,連三天不見都有活不下去之勢,實在……實在……他真不知該感動落淚,還是捧腹大笑。
“呃……”他清了清喉。“好吧!為師的換個條件,你查得出毒宴中叛徒是誰,我就告訴你我常偏老世上唯一的一個朋友,如何?”
“哎呀!”薰薰立刻眉開眼笑。“不早説嘛!天下事哪有什麼難得倒我容薰薰?成交成交!”
天下事就有兩字難得倒她啊!笨徒弟!常偏老在心裏好笑
那兩字不正是“孟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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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日的毒學相長,結果薰薰選了讓賢門的“沉默是金”來和她的油嘴滑蛇相混提藥。
讓賢門是江湖上少有的名聲好的毒家,一邊研毒、一連行醫,不像大部份的毒家那樣搞邪門歪道,只求個“最毒”的名聲,管他害死多少人。
他們這次帶來毒宴的沉默是金,是種專治食毒的口服之藥,但藥性極強,人口後滿嘴發麻,連舌頭都動不了,幾天內想説話沒人能懂,是以名之。
他們想以此藥和油嘴滑蛇相煉,看看是否能減低麻舌的副作用。
煉了四個時辰下來,新毒出爐,薰薰二話不説就要嚐嚐,被孟捷好説歹説,她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讓賢”,由讓賢門中專職試毒的師傅來服用。
剛服用時,舌頭仍變得無知無覺,講起話是名副其實的大舌頭,然而油嘴滑蛇油性高、又可緩和毒性,居然在一住香時間後,口中麻意大消,説話無礙了。
“姑娘好毒學!”讓賢門的第二大第子呂賢達,非常佩服這個孩子氣重、卻奇毒懷身的小姑娘。“辣手千隻常門之下,果然高明,不重毒性高強,而重毒得神妙。咱們讓賢門,可否擇日上山拜訪,向常門好好求教?”
“哎呀!不必啦!”薰薰小手亂搖。“我們常門是茅廬一間、破爛得很,加上我們三個滿山跑來跑去,常常見不到人,你們還是不要空跑一趟的好!”
她最怕什麼求教啊、拜訪啊之類的禮數了,寧可滿山抓蛇,也不要坐在那裏研究毒論,通常還得搬出古書來之乎者也一番,頭疼啊!
“真是如此?”頗重傳統的讓賢弟子面露失望之色,他已將今日所煉之毒詳細記下,回去好向師父報告。他們讓賢門還有許多密毒,如果常門願意,應當好好交流,傳給後世的。“如果先約好時日呢?”
“不然你跟捷約吧!”薰薰見對方心誠意懇,不好斷然拒絕,乾脆推給身邊那個比她負責得多的人。“我跟師父健忘又散漫,約了也是白約,捷就不一樣啦,從來不爽約的!”
誰知孟捷居然微笑搖頭:“前輩見諒,在下必須伴着薰薰,恐怕也是難以約見,還是將來毒賽,有緣再見吧!”
薰薰眨了眨眼,意外得很,通常禮數周到的捷,居然也會推託了?
“你不是很喜歡討論毒書?”她和捷咬耳朵。
“你總是亂跑,我只好跟着,連明天會在哪兒都難説,怎麼約數月後的事?”孟捷正經八百地回答。
薰薰掏掏耳,原來又是因為她啊!捷好像很辛苦喱。她總是無牽無掛、管明天會不會天塌下來的……現在忽然有了要“負責”的感覺,還真是有點不習慣哪……
“切,就這樣吧!”決定了,常門之名,她畢竟也有責任。“下月我會把師父也押在家裏,你們月中來吧!”
呂賢達不懂常偏老為何會被薰薰“押着”,但仍有禮一揖:“謝謝容姑娘,我們一定帶禮上門。”
禮物耶!薰薰忽然覺得,當個大人來負些責任,好像也不錯。小嘴笑咧得大開,直到讓賢門的人走了還合不起來。
“薰薰想定下來了?”孟捷若有所思地説。
“只是個小約啦!”薰薰揮手。“捷,你幫我記着喔,別讓人大禮上門,我們卻在某洞裏錯過人家。你説他們會帶什麼好毒來送我?聽説讓賢門的毒都很好吃……”
孟捷握住她亂揮的小手,心中有了新的領悟。
薰薰,是真的慢慢長大了……不是外在而已,也是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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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毒寶通天”,大家都攤出自己的毒物來賣,講價聲四起,還不時有吵架的嚷嚷聲,相當有趣,非常合薰薰的胃口。
糟的是她幾乎沒有不想買的毒物,又是老成的講價大王,害得孟捷在後面頻頻賠笑,安撫一堆懷疑自己被嚴重坑錢的毒商。
她一直掛在心上的,卻是師父的挑戰,不時仰頭向孟捷問:
“捷啊,你説剛才那個毒家,是不是穿得太好了、又長得很陰險?”
“叛徒臉上可不會寫着‘我要毒皇上’,用看的怎麼準呢?”孟捷笑答。
“但要怎麼查起嘛?人家想不出來!”
任薰薰古靈精怪,這種關係朝中複雜人情的事,她實在無從下手。
“也許叛徒來此,就是要找能將皇上不知不覺給毒死、又不留毒跡的東西,我們也該跟着找,找到毒物,就找到叛徒了。”
“捷好聰明!”薰薰聽得滿臉發光。“我怎麼就沒想到!”
孟捷低笑,薰薰除了買毒,就是在算計着怎麼改進到手毒物,好大賺一筆,當然無心去想其它的事了。好奇心之強,還得在愛毒與愛錢之心的後頭排隊哩。
為什麼薰薰這些讓師父撫頰大嘆的缺點,會讓他覺得可愛?他也説不出來。
然而,第二天買遍毒物,並未讓他倆尋着可疑之毒。
什麼樣的毒物,能殺人而不引人起疑?孟捷聽師父説,皇上身體極好,並無故疾,如果突然暴斃……
也許叛徒的目的很簡單,毒死皇上,引起宮中大亂;既然太子尚未明定,叛徒想要改朝換代,逼下整個皇室,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但皇上的情報顯然指出,叛徒之首乃身邊親信或親人;如此説來,叛徒是想取而代之,讓某人當上皇帝。
是皇后正出的三名皇子?他們是最可能的繼位人選之一。當今皇朝的慣例並非純然世襲,皇太子之位一向是由皇上與大臣相商後指定,必須以皇太子之才德服眾,否則其他皇子可以羣起而.質疑,甚至向皇太子提出挑戰。
若皇上突然駕崩,而皇太子之位仍虛懸,那麼眾皇子與大臣相議,推選出最得人心者。
孟捷百讀羣書,知道這是相當不傳統的制度,然而較之其它皇朝的世襲制,似乎反而更為穩定,鬥爭反少。
這是因為皇后所生的第一個兒子,既不保證夠聰明,又不保證夠仁慈,變成一個誰也不服的爛太子,是極有可能的;會搞成天下大亂、皇子間血濺手足,也就沒啥稀奇了。
現在天下太平,是百年少見的盛世,所以像他們這樣的老百姓,才能逍遙于山林之中,不為世事煩心。如果天下真的民不聊生,他們想心安理得地退隱,也難。
也正是如此,師父才甘願效命的吧?不然甭提什麼老朋友之請,就算他們常門三個都被抓進宮裏等着砍頭,師父也會正氣不屈,不願提一根指頭來幫忙的。
孟捷忽然領悟,師父雖不願他倆也進宮,但讓他們跟着暗中幫忙查案,應該也是想三人合力,及時抓出奸人。
那麼,到底是什麼人、什麼毒,不但可以殺了皇上,還能達成那未知的目的呢……
“有了、有了!”薰薰忽然大叫。“我們不知道有什麼毒這麼厲害,但毒宴上的毒家這麼多,總有人知道的啊!”
“我們只剩一天可查,況且毒家們未必會把所知相告……”“所以我們要公開問嘛!”
“公開問?”
“是啊、是啊!走!找師父去!”
莫名其妙被拉着走,直往山莊正廂而去,孟捷不但跟不上那興高采烈的小步子,連那天馬行空的小腦子也跟不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