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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很沒種,恣然隔天果然又摸着肚子來到菜花學校。

    不是她意志力薄弱,是……呃,一時找不到藉口,她在學校沒有門的門口探頭探腦的,既怕一眼就被姓淵的給看見,又為他可能不在的失望感作準備。

    自己實在很矛盾,無聊莫過於此。但再怎麼罵自己,雙腳還是抬着她來了。

    「方老師?」

    她跳起來,很罪過地轉過身。

    「是,我方恣然。」

    老師兩字,還是教她頭皮發麻。

    原來是紅髮大漢皮耶老師,他正提着一個偌大的工具箱,腰間繫着一條佈滿油漆、補丁的圍兜。

    「還好-趕上午餐時間,學生們都在問呢。小李想請教-幾個翻譯上的問題,我剛上完手工課,學生做了一個木製的雜誌籃要送給-,午餐後我再拿給。而淵平那小子是在沙龍里擺花……非常的好笑。」

    一下子塞入太多信息,連她這個邏輯和辯論高手都無法立時消化吸收。

    「呃……」

    皮耶身後不知何時加了個小李,一手圈住情人就往耳垂輕咬下去,當作招呼。

    「嗨,方老師,-終於來了!我已經開始在擔心淵平,他整個早上魂都不知在哪一國,走路還差點撞到學生。」

    小李説得促狹,皮耶聽得笑不可抑,恣然則仍是呆頭鵝一隻,楞在那裏。

    「喂,你剛説什麼嚇到人家了?』小李改掐皮耶耳垂以為懲罰,「她為什麼都不説話?」

    「我哪有!」皮耶拍開小李的手,「方老師,-還好吧?是不是早餐又沒吃,餓過頭了,像昨天那樣?」

    「我昨天有吃早餐。」她很白痴地強調。

    換小李笑了,「我知道了,-大概染上了和淵平一樣的病,連症狀都很像!」

    「別取笑人家了!」皮耶回瞪小李,「快把她帶去給淵小子,我去清洗一下就來。」

    「好吧,方老師,要搶好位子,就快跟我來。」小李拍拍皮耶肩頭,就轉身帶路了。

    恣然微笑欣賞着兩人親密自然的樣子,但腦子仍轉不大過來--和淵平一樣的病?

    是她以為的那個意思嗎?

    不會吧?淵平一向沉穩如山,而她自己,也絕不可能給人魂不守舍的花痴印象……

    是這樣……沒錯吧?

    沒機會探究了,她被帶進餐廳裏,因為今天陰沉欲雨,大夥兒改在室內進餐。

    大概沒有那麼大的圓桌可以坐全校師生,廳內有大約五個中等圓桌,已經差不多坐滿了,滿廳的香味,令恣然肚子自動敲鑼打鼓起來。

    「恣然。」淵平微笑地招手要她過去。

    哇呀!她什麼時候對他而言是「恣然」了,而不是方小姐?

    恣然在他身邊坐下以後,立刻抗議:

    「我覺得方老師或恣然都有點怪,你們不能叫我小方之類的嗎?像小李一樣?」

    淵平幫她添飯,沒有馬上回答,想了想才説:

    「-的名字很好聽,-不喜歡我這樣叫-嗎?」

    該死!問得這麼温柔有禮,教她怎麼一口否決?

    「也不是不喜歡啦……」

    淵平一副很滿意的樣子,「那好。」

    被擺了一道了!恣然瞪他一眼,坐在對面的小李偷笑起來,皮耶的微笑則是充滿恭喜意味。

    幹嘛啊?她是需要人為她哀悼才對吧?公然被人追求,她還自己乖乖上門來待宰。

    有沒有可能她是在自欺欺人?滿口的不愛人追,卻是暗地竊喜?

    她沒有那麼悶騷吧?像她老笑青豔的那樣?

    她嚴重地自我檢討起來,不過這絲毫沒有干擾到她進食的胃口或熱忱。

    今天有粽子耶……

    明天她可不可以早點來,去廚房偷看學生們上課,順便偷吃幾口?

    淵平非常專心地偷覷恣然的神情。這是很愉快的一餐。

    她願意再來學校,雖然只是為了吃,卻也表示她對於他的排斥感,並沒有大到壓過她的饞癮。

    這給他極大的希望--他需要任何可能的助力,而美食是他的最佳幫手。

    昨天她毫不避諱的質問,給了他極大的震撼。而他坦然而對,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什麼時候,自己已經如此篤定?即使她不假辭色,他也義無反顧。

    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呢?

    一直沉睡的心,當年並未因她而激跳,如今卻不能自己,除了想她,還是想她。心醒來了,連身體也按捺不住。

    難道愛情真是這樣,自己在潛意識中認出了知心伴侶,便會以各種方式大加宣告,讓他要盲目當鴕鳥也難?

    兩人還未成年的時候,他的心呢?是悄悄在記錄,還是預先在測試?

    他不知道,也不甚在乎。他並沒有青梅竹馬的幻想,也沒有一見鍾情的痴夢,多年來他也約會過異性,也曾稍加留意是否有好的對象;寂寞的時候,偶爾希望自己身邊有伴。

    但他從未勉強自己;沒有特別的悸動,他不會特意去追求。

    直到現在。

    他仍不想去大張旗鼓,昨天告訴恣然他會「慢慢追」,就是因為他不相信愛情能夠勉強。

    如果她沒有同等的悸動,那麼一方的執着,將成另一方的煩惱。

    她質疑愛情,他又何嘗不然?這種以往未曾降臨在他身上的東西,就像有人宣稱見到了神,他一笑置之而已。

    她要一笑置之,他是不會怪她的。

    他再看了一眼身旁因為位子擠而坐得極近的她,看到她忙碌夾菜的手,上頭沒有任何裝飾品;看到她身上的襯衫和長裙,合身而輕便,是淡藍和鵝黃色。

    她看起來同時是年輕與世故、無憂與老成。大概是那雙亮眼泄露了她犀利的人生觀。

    「淵老師,你怎麼都沒在吃?菜都快被方老師搶光了!」有個學生嚷道。

    大家笑,恣然毫無愧色地跟着笑,淵平於是也有些赧然地笑了。

    他失神得這麼明顯,希望不會給她壓力才好。

    「你再這樣,會被皮耶和小李捉弄到死。」她忽然傾身過來對他耳語。

    他沒有心理準備,差點跌下圓板凳,幸好即時穩住身子。

    「什麼?」

    她……不是他想的那種意思吧?她竟然點出他的心事?

    他愕然看她,看到她嘴角那抹他已非常熟悉、也非常偏愛的……似笑非笑。

    他應該怎麼詮釋那句笑語?只是好友之間的嘻笑,像皮耶和小李對他那樣?還是她想告訴他什麼?

    「我們吃完後去沙龍談談吧。現在,請你專心吃飯,我看別人消化不良,自己都會胃痛。」

    他是穩住了身子,卻穩不住心海波濤。

    談談啊……

    她知不知道,這樣簡單一句,就足以讓他食慾大增、三餐都可以一口氣吞下去?

    「淵老師,你吃太快了,飯還掉在桌子上耶……」

    學生笑語再起。這一餐,如同菜花學校的每一餐,吃得快樂非常。

    沙龍的木刻茶几上,果然有一束新鮮、滿是野趣的花朵。

    沒有特別插置擺弄,只是剛從花圃摘來的,嬌嫩欲滴,是花店裏那些由冷藏室拿出來賣的絕對比不上的。

    「好漂亮!這也是學生種的?」恣然的驚喜是由衷的。

    「是啊。」淵平坐下來,眼睛沒看花,看她。

    恣然看了他一眼,覺得還是看花比較沒有壓迫感,眼光又調回花上。

    是啦!要談談是她的決定,但並不表示她不會胡思亂想、陷入類似青豔型的花痴狀態。

    她皺起眉來。是嗎?自己終於走到這很沒救的一步了?

    想想又舒展眉頭。那又如何?先來看看對方有沒有類似病症,她再考慮也不遲。

    「聽説是你擺的花?」她嘴角半揚。

    「為-擺的。」他平靜地説。

    唉唷!很無事人狀嘛!怎麼搞的?恣然又皺起眉。

    自己實在對男人過於無知,無法一眼看透淵平。沒辦法,凡事總要有第一次。

    「你對我有什麼想法?」

    淵平微笑了。她真是可愛,開宗明義,一個彎也不拐,真是十年如一日啊。

    「我很喜歡。十年前,只是對-佩服,甚至有點崇拜,但我大概是遲鈍型的人,沒有情竇初開的感覺。這十年來我很忙,認識不少女人,但都沒有真正交往過。我不能説真的想過-,雖然那聽起來比較浪漫。」

    恣然也不禁微笑。「沒關係,你説得很好,只要是真心話都很動人。」

    他眼中一閃,「-以前也這樣跟我説過。」

    「是嗎?」她點頭,「我喜歡你記得我説的話。」

    他心跳了一下,喜歡--雖然不是説喜歡「他」,但這兩個字從她口中説出來,就是非常震撼。

    「我……剛重逢的時後,説不出是什麼感覺,很像是失落多年的日記忽然又出現在眼前,多少回憶都回來了;但最重要的是,讓我有繼續寫下去的衝動……」他説。

    她抿嘴笑了,「請不要隨便對我説衝動兩字,我很敏感的。」

    她又來了,有意無意之間,會挑起他的慾望。

    這是他這幾天來的結論--他對於她的感覺,除了驚喜、欣賞、寵愛……之外,絕對包含了強烈的情慾。

    自己確認了這個發現以後,自然而然就接受了,但她呢?

    她説起性教育、色情網站、A片,臉不紅氣不喘,神色甚而充滿自信。也許她不僅知識豐富,連經驗也非常多--

    他考慮了一下自己對這個可能性的感覺,沒有特別的嫉妒,但小小的自卑感倒是有。

    他的性知識足以寫書了,但經驗……抱歉,兩人以上的經驗沒有,只有自己和自己的,算不算?

    不怕被她看輕,倒怕自己無法有同等的「貢獻」,分享不均。

    天!這條路線的思緒,會讓他露出限制極的畫面--

    「-也會衝動?」他衝口而出。

    話一出口,他差點要打自己的頭。現在是誰在衝動啊?

    「誰不會衝動?」她臉色似乎有些發紅,但神情還是一派自然,「女人又不是沒有神經。」

    「我很高興聽-這麼説。」身子發熱,嘴也不經大腦來控制了。

    兩人互望着,室內有股氣流,愈轉愈快。

    「我……你很誠實,我也就不客氣地坦白了。我也沒有談過戀愛--至少就一般的定義來説沒有,因為我根本不相信真有愛情這種東西。不過,我的確對你有一種……既被你吸過去、又同時想推開你的感覺,很像在磁場裏硬拉着磁鐵不讓它被吸走一樣……你懂嗎?」恣然説。

    「我懂,雖然我一點也不在意被-吸走。」

    恣然深吸了一口氣。他説的每一個字,為什麼都會……讓她非常受影響?有些讓她心跳,有些讓她心悸,有些甚至讓她……心慌。

    「我卻不想被吸走。也許正如你所説,我是在害怕。」

    她一向誠實,現在也不想例外。就算聽起來再窩囊,她也會承認。

    「恣然,-真是個難得的人。」淵平輕聲道,「-也許有所顧忌,卻不會假裝或敷衍。我真的很喜歡-,-要我當什麼形式的伴,我都可以接受,直到-完全認可我、或否決我的那一天。」

    恣然手掌微濕了,他的含意很明顯--至少在她想象力無遠弗界的腦袋裏很明顯--他是説他們可以有……有別於一般情侶那樣死板板的男女朋友關係?

    他願意只當……情人?

    媽呀!這個想法太勁爆,她一時有點頭昏。

    自認一向不拘傳統、不循禮教,但那是理論,從來沒有親身實踐過。那會是什麼滋味?

    糟糕!又被他不了一道魔咒,今晚一定會作春夢。

    「呃……這我也得慢慢想一想。」

    原來她真是縮頭龜,自己現在才發現,恣然想。

    「沒問題。」他仍是一徑的包容。「想多久都沒關係。」

    她慢慢放鬆了心情,拿起瓶中一朵百合聞了聞。

    沒有壓力的愛情啊……真的可以嗎?

    沒事別亂愛,別亂愛就沒事。

    這就是恣然的愛情觀,到現在都沒打翻過。無論是報上的社會新聞、青豔的豔史,書中的情愛,都很符合這個定律。

    直到現在。

    明明她還沒愛,為什麼就一堆事了?至少是一堆心事,亂到不行。

    尤其昨晚作的那個夢……

    果然當年A片翻譯過多,腦中儲備影像過於飽和,連夢中也不請自來。

    問題是,男主角都是姓淵的啊!

    明明沒看過人家真正的裸身,怎麼也可以夢得那麼逼真啊?

    沒關係,沒關係,意淫又不違法,她愛怎麼在夢中凌虐姓淵的都行!

    想到這裏,恣然不禁嗆到了,差點把熱可可打翻在鍵盤上。

    手忙腳亂地擦乾灑出的幾滴,她盯着屏幕上寥寥可數的幾行字。

    真是的!在家工作就有這個壞處,效率難以保證,尤其是在她猛作白日春夢的時候。

    最糟糕的是,她的眼睛會一直飄向屏幕右下角的數字,愈接近中午就愈坐不住。

    現在每天都跑菜花,吃人家白食,還翻譯進度落後,真無恥啊!

    如果她不是那麼理智的人,早就怪在姓淵的頭上了。

    用學生辛苦做出來的好菜吸引她上鈎,然後吃完就在沙龍里明目張膽地約會,他這個老師怎麼當的啊!

    談音樂、談小説、談詩……還談男女之事,全堂而皇之在學校裏進行,他還説什麼學校就該像人生,不該加上人為的隔閡。

    是啦,現在連學生都會取笑他倆了,人生夠真實了吧!乾脆他倆開一堂戀愛課算了!

    想着,自己不禁要笑,這種鬼點子絕不能讓淵平聽到,否則一定會被他努力實行。

    這個男人的眼中,好像天下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夢想家……再貼切不過。

    再抱歉地看了屏幕一眼,她關機起身,決定了今天是沒啥進度了,向菜花報到去也。

    還沒到公車站,手機響了。

    「喂!恣然!-一定要來!」

    「青豔,吃飽了沒?」

    恣然對青豔沒頭沒尾的大呼小叫見怪不怪,照常打招呼。

    「哎呀!就是要叫-來啊!-有沒有伴?-需要一個伴!對了,淵平在哪裏?找他來,快!」

    這下恣然耳朵豎起來了,「找淵平幹嘛?」青豔再怎麼瘋,應該也扯不上淵平吧?

    「-不知道,那個男人約我吃午飯,我本來還在氣,但忍不住又答應他了,還好出口前半秒找回理智,説我要找朋友一起。」

    「很抱歉,電燈泡一向是小説和電影中天下第一罪人,本姑娘擔當不起。」

    「所以叫-找淵平啊!這叫雙打約會,我就不會太丟臉了!」

    雙打約會?八成又是青豔的自創字彙之一,專門用來談戀愛的。

    「請問大小姐,約會有什麼好丟臉的?而且淵平又不是狗,-叫一聲就跑過去。」

    「所以我叫-,-叫他啊!他不是狗,是-的追兵,大概連叫都不用叫!」

    恣然笑起來,「不知道該説-的國語太爛,還是太強,老是用一堆怪詞。」

    「不管啦!這個忙-到底幫不幫?我上次罵那個男人罵得太難聽了,如果只有我跟他的話,我會拉不下臉來,最後又會亂罵一通。」

    青豔倒是滿有自知之明的,恣然想。她知道自己的自衞本能過強,可能會説些言不由衷的話,衝動過後才來後悔。

    不過這也表示青豔是真的在乎蕭千為,才會擔心自己的脾氣。

    「好吧,」恣然想了想,「不過幹嘛要找淵平?就我陪-不行嗎?」

    「那多奇怪啊!要那個男人一次應付我們兩個女的!」

    「-怕他不能專心和-約會啊?」恣然取笑她。

    「他在別的女人面前很內向的!-若沒人陪着説話,他會很拘謹。」

    好像是很奇怪的男人,不過青豔本來就很怪,正常男人又怎麼能配合?

    「好吧,-欠我一次。」想到要開口約淵平,不知怎地,心提得好高,「但-這是臨時通知,人家忙也沒辦法。」

    「-先去約嘛!」青豔的語氣可是篤定得很。

    在她看來,姓淵的一定是單戀恣然十年不止,不然怎會一重逢就開口追求?只要是恣然要求的,他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有個條件。要我約他可以,但我要把情況跟他説清楚,我不像-,我不編藉口的。」

    「好嘛!」除了姓蕭的,青豔已不怎麼在乎別的男人怎麼想她了。

    「那……我打給他,-等我。」恣然的語氣有些不確定。

    安啦!她餘青豔什麼不懂,就是懂男人!也許這個雙打約會,她可以好好研究一下死黨和她的男人……

    唉,如果不被那個蕭死人分太多心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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