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手上透過盒子散發出令人垂涎香味的蛋糕,甄晴心中的忐忑稍稍平復了些。烹調一向能安定她的心情,尤其當自己新研發的食譜實驗成功時。
「準備好了嗎?」程惠琦對着手中的鏡子再看一眼,接着轉向甄晴,審視女兒清湯掛麪的及肩秀髮,和一向蒼白的面容。「我不是説要上點妝才有精神嗎?」
「媽,我是天生白,不是貧血。」甄晴幽默地回答。「而且這是你的約會,該打扮的人不是我。」
「約會?哪有人帶女兒約會的。今天算是來正式拜訪,對上次辛次長的拜訪禮尚往來,也讓你跟他兒子認識一下。」
「媽,都什麼時代了,還這麼正式啊。他兒子上次也沒跟來看我們啊!為什麼非要我來不可?你們在交往是好事,我跟他兒子應該都管不着你們吧?」
「總該認識一下。我們都訂婚了,以後就要變成一家人了。」
「我們都長大了,所以才不想湊熱鬧啊!他雖然比你晚成家,但兒子也讀大一了不是嗎?」甄晴俏皮地扮了個鬼臉。「而且,媽,我真的不需要跟着你搬過來,我都二十二歲了。」
「有哪個女兒還沒出嫁就搬出去的?」似乎怕女兒再提此事,程惠琦終於按下門鈴。
來開門的人讓母女倆都不禁一愕。高出兩人一個頭有餘的修長身形,一頭自然微卷的狂野長髮令人側目,但最讓她們驚異的是︱他右眉上有一道很新的傷痕,再加上手臂和頸上的,那畫面實在十分嚇人。
「你—-—」
「程小姐你好。」不疾不徐地開口向程惠琦打招呼後,辛翼的視線很快掃向甄晴,濃眉立刻蹙起來。
他目不轉睛地打量眼前即將成為他繼姐的女孩,從她瘦小的肩頭、到蒼白得幾乎快變成透明的臉龐。一個看起來比他還要小上幾歲的女孩。
「你到底幾歲?」他毫不拐彎地問出口。
程惠琦聽了,不禁蹙起眉來,甄晴卻不在意地微笑。
「我上個月剛滿二十二。你十八歲了吧?長得真好,又高又帥!」當然沒提那些讓他破相的傷口。
「我是十八,不是八歲,不要像對小孩一樣跟我説話。」他的眼神是不折不扣的嫌惡。
程惠琦的臉色變得難看了。她當然知道父母再婚對雙方兒女來説都是不受歡迎的事,但小孩子賭氣是一回事,青少年想來宣戰就麻煩了。
「對不起,」甄晴快速而温和地説:「我不是有意的。可以先讓我們進去嗎?我媽感冒剛好,我不想讓她再着涼。」
這樣一來,倒顯得辛翼真的很孩子氣了。他似乎敏鋭地察覺到這一點,因此很快便拉開門退到一邊,讓客人進去。
「我老爸在裏面親手泡茶,請在客廳坐一下吧。」
看他長手往裏面一指,明顯沒有要帶她們進去的意思,而「親手」二字,又隱含了嘲弄意味。甄晴領着母親走向沙發,等坐好之後,發現辛翼早已離開了。
「辛次長稍微提過他兒子的事,但沒想到實際情況更糟。」程惠琦壓低聲音:「我擔心你會被欺負。」
「我剛才不是扳回一城了嗎?」甄晴鼓勵地笑笑。「我從小被欺負習慣了,早就練成金剛不壞之身啦!」説完,又怕母親難過,立刻轉開話題:「為什麼你還一直叫辛伯伯次長?聽起來好疏遠。」
「又還沒成婚。我們程家和甄家都是名門之後,説話當然要有一定的規矩。」言下之意就是某人剛才壞了規矩,有辱辛家門風。
「媽,」甄晴直搖頭。「現在的小孩最不吃那一套了,年輕就是要反叛,你還是趕快習慣一下的好。」
母親和辛道央一樣都是博士級人物,一個是高官,一個則是知名社教基金會的董事長,習慣的是呼風喚雨,可不是低聲下氣。看來今天的晚餐不好過了。
話才説完,就見辛道央端茶進客廳來了。甄晴因為辛道央常到家裏來接母親,已經碰面許多次,因而很熟稔地叫出口。
「辛伯伯好!」
「好。辛翼剛才沒有説什麼冒犯的話吧?」辛道央一向嚴肅的面容即使在自己家裏也未見放鬆,問話亦是與平時一樣犀利。
「當然沒有!」甄晴笑咪咪地回答。「辛伯伯,這茶好香!」
「還是你母親教得好。」辛道央嘆息。「我連自己兒子都管不動,還要管全國的學生,真是諷刺。」
「辛翼特別聰明,聰明的小孩本來就比較有自己的想法,辛伯伯別擔心,我一定會讓他的。」
甄晴的話終於帶出了辛道央的笑容,卻讓在客廳轉角不想出來的辛翼更加火大。
小孩?已經警告過她一次了,她這是故意的嗎?
偏這話對父親硬是有用,居然還露出少見的笑容!
這女孩真是辛翼碰過嘴巴最甜的一個了,還沒正式進他家就要當姊姊來「讓」他,簡直教人想吐!
從小被父親嚴厲管教到大,又看多了官場面孔,早讓他倒盡胃口。辛翼最受不了的就是乖乖牌、好好先生,或是巧言令色、見風轉舵、拚命拍馬屁的那種人了。
這個女孩……叫甄晴是吧?一副聖人姿態,還面不改色地否認他剛才的出言冒犯。
他真的不想出去吃這頓難以下嚥的晚餐,但這樣會不會在氣勢上輸給了那個女孩?
不知為什麼,這讓他十分在意。他咬咬牙,大步走了出去,剛好趕上三人站起身來。
「辛翼。」辛道央一看到兒子滿身未愈的傷,臉就不禁往下沉。「你衣服不換一下嗎?」
辛翼看看身上穿着的泛白球衣,還是剛才打球打到汗濕又幹了的,他聳聳肩。「在家有必要穿西裝嗎?」言下之意老爸特意西裝上身簡直可笑。
看來父子倆針鋒相對是家常便飯,甄晴很想作個鬼臉,不過一向當慣和事老的她是現下絕對做不出這種事的。
「辛伯伯,廚房裏有需要我幫忙的嗎?」
辛道央本來要出口的訓話被堵住了,程惠琦也乘機説:「小晴手藝還可以,讓她幫忙吧。」保護女兒習慣了,有機會一定要誇上兩句。
「那怎麼好意思。」辛道央回答:「下次有機會再嚐嚐你的手藝,今晚的菜劉嫂都做好了,來吧。」
很厲害嘛!辛翼挑起一道眉。她是下定決心不讓他挑起戰火嗎?幫她媽擋他也就罷了,連他爸都要保護?她是真準備要當老大,把他從獨子一下子降為老二?
雙眼一眯,他嘴角往上彎起。要槓上他就要有宣戰的覺悟,她準備好了嗎?
甄晴覺得背上一冷,坐好後抬起頭,直直對上辛翼炯炯的目光。
糟了!他是準備胡幹一場嗎?她立刻起身道:「辛伯伯,請問浴室在哪裏?」
問好方向後,她還沒走到轉角,又轉過身來。「對不起,辛翼,你可不可以來幫我一個忙?」
辛翼豈是那麼好打發的人。「上廁所需要我幫忙嗎?」
「那倒不是。是有一個驚喜禮物,要請你幫忙。」
「驚喜禮物還講出來,算什麼驚喜?」
甄晴嫣然一笑。「你再問下去,驚喜就真的越來越少了。」
辛翼慢吞吞地站起來,向她走去。看來這小妮子不是省油的燈,一再化解他的出招。他一向沒什麼不敢説或不敢做的事,加上頭腦一流,整人從沒失手過,這讓他不情願、卻也不由得要對這個女孩另眼相看。
轉進走道里,只剩下他們兩人之後,甄晴轉過身來,辛翼居高臨下瞅着她。
「怎麼樣?想説什麼?不可能真有什麼驚喜吧?」他嘲弄道。
甄晴微笑。「你真聰明,果然名不虛傳。這麼聰明,為什麼還要玩小孩子的遊戲呢?你不是討厭被看成小孩子嗎?」
辛翼報以冷笑。「跟我來激將法是沒用的。難道大人就不玩針鋒相對的遊戲?」
「那是幼稚的大人才玩。要是我,如果真的不贊成父親再婚,就直接和他明説,不會針對其他人,傷及無辜。我媽會喜歡辛伯伯,又不是我媽的錯。」甄晴認真地回答。
辛翼緩緩收起嘴邊的冷笑。她説得很直接,卻也很公平,他發現自己無法再用吊兒郎當的態度隨意反駁。
「你沒有把自己列入無辜的行列。」
「我可以保護自己,不必請求你手下留情,我只是想幫我媽和辛伯伯説句話。我知道你一定也很關心你父親,不然連這頓飯都不會吃的。可不可以請你給我媽一個機會?如果日後相處了,你真的不喜歡她,隨時可以再開戰的,不是嗎?」
她用開戰兩字,確實抓住了他方才的心思,聽起來也顯得他有些小題大作。
這是第二次了。為什麼她可以一再讓腦袋比大人還靈光、一向睥睨眾人的他覺得自己幼稚?
看他臉色不豫,她立刻又説:「現在趕快救救我吧!剛才胡謅什麼驚喜,現在怎麼辦?我只帶來一個蛋糕,已經放進廚房了,其它什麼驚喜都沒有。」
辛翼想氣又不能氣,這個女孩是想競選好人好事代表嗎?開口請他幫忙,分明是要給他台階下,讓他心裏好過一點。
一切都先為別人着想,她似乎不太在乎自己的自尊或面子,只要別人舒服就行了。
真有這樣的人嗎?
「少來!你嘴巴那麼行,隨便編個故事就會過關了,別想把我也拖下水。」他轉身欲回餐廳。
「辛翼!」她叫住他。
「幹嘛?」他轉頭看她臉上真摯甜美的微笑。
「我很高興自己不必再當獨生女了,真的!」
*
這一頓飯吃得甄晴神經緊張,她怕辛翼隨時會翻臉,所以一直密切注意他的一言一行;而他又有一句沒一句的,害得她必須努力填空,跟母親及繼父多聊幾句。
奇怪的是,辛翼似乎也同樣密切在觀察她,這讓她更加如坐針氈。
他是準備找機會給她難看嗎?
她覺得不是。雖然他的脾氣似乎極差,和他父親的關係更是讓人皺眉頭,但卻也有份深沉內斂的氣質,和他的年齡不大相稱。
他嘴上刻薄,卻很少説愚蠢的廢話,更別提言不由衷的客套話了。他似乎可以説是一個……真誠的人。
心頭突然冒出這樣的形容,讓甄晴有些意外,正深思着,就聽到辛道央在問她話。
「你廚藝好,為什麼自己都不吃,瘦成這樣?」
她覺得很不好意思。「我從小就很矮小,不像媽媽,這麼高。」
她很敏感地意識到辛翼在打量她,不禁看他一眼;他長得就比她好多了,現在就這麼高,以後説不定還會再加上好幾公分。
也不是羨慕。不過,他這樣得天獨厚、內外皆優的人,為什麼還如此憤世嫉俗?難道只是青少年必經的叛逆?
「你把辛翼養得好,不簡單。」程惠琦這話倒是誇得真心,因深知一個人獨自撫養孩子的辛苦。
這句讚美讓辛道央很受用,笑得開心。
辛翼嘴一動,似乎就要開口,甄晴深怕這温馨的一刻會被破壞,衝口搶着説:「聽説辛翼國中就通過大學檢定,我聽到的時候真是嚇了一跳。」
她看到辛翼眼中跳動的火焰,忽然意識到他剛才並沒有要找碴的意思,自己貿然攔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而且,不讓他開口,無疑是對他的侮辱。
他冷冷地笑了。「為什麼嚇一跳?覺得我是怪物嗎?」
天!她真想掐自己一把。這真是她自找的了,他本來要説的一定比這個客氣多了,她卻要自作聰明!
硬着頭皮,在長輩還沒有開口斥責他之前,她抬出自己最不喜歡碰觸的事實。
「如果你是怪物,那我怎麼辦?我連大學都沒考。」她的笑不經意間透出苦澀。
他眼中的怒火一凝。她的話太出人意表,讓他一時無法發動已準備好了的攻擊。他看向父親,卻不見父親有驚奇的表情。
他的本能是追問下去,但她迎視他的眼神中有一絲祈求,又似乎是在向他道歉,使他不由得硬生生打住。
「準備要看我的驚喜了嗎?」她站起身來。「是我自己做的喔!」
「我來幫你。」他也站起身,她想説不用了,又決定別再和他唱反調。
一進廚房,甄晴立刻低聲説:「對不起。」
兩人都明白她是為什麼在道歉。辛翼沉默了一晌才説:「以後再找你算帳。」
什麼?她先是一愕,然後眉頭舒展了。
他的話莫名地讓她放鬆了心情;聽起來相當惡劣的話,卻一點也不讓她生氣,真是奇了!
大概是因為他説了之後,明顯意味着放了她一馬。
「你沒有要我也道歉。」他又説。
「你?」
「我剛才立刻反擊了,你忘了嗎?」他淡淡地説。「我的話很不客氣,所以你其實不欠我什麼。」
「啊,那個。」甄晴搖頭。「你本能的反擊是人之常情,不像我,自以為是,看錯你了。」
「你究竟把我看成什麼?」
「啊?」她眨眨眼,一時不知該怎麼接口。
「不懂事的孩子,對不對?」
「當然不—」她看到他眯起眼,意識到自己沒有認真回答,甚至是口是心非。
「是。」辛翼語氣轉冷:「明明就是。大人的定義是什麼?歲數夠了就可以隨便壓人,以大欺小?」
「辛翼!」甄晴不能不抗議了。「我並沒有那種意思!你一直都對辛伯伯很不客氣,我才……」
「你的意思是你剛才搶話是情有可原了?那你道的到底是什麼歉?」
甄晴不禁氣餒。他太敏鋭、太犀利,把她搞得越描越黑。
「如果你真的夠成熟,那就別再耍酷了!對人體貼一點,包容一點,不要處處都必須在言語上佔上風。」她也尖鋭起來。
「謝謝你的教誨。」辛翼硬聲道。「你才剛認識我不到兩個鐘頭,就可以教訓我了?你以為你是誰?別忘了,我連我老爸都不看在眼裏,你那區區幾歲也敢倚老賣老?」
他打開冰箱把蛋糕拿出來,塞到她手上,她趕緊抓住,只來得及看他轉身離開,撇下晚飯上樓去了。
天!他怎麼能……這麼衝?!她不是道過歉了嗎?怎麼比沒道歉之前還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