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恩寍木然地坐在貼着喜字的梳妝鏡前,心底想着──這是一場,她早就知道會發生的惡夢。
『朱恩寍,你這個笨蛋……』
她瞪着鏡子喃喃詛咒。
鏡子裏,那個穿著白紗禮服的新娘……一點都不美麗!
因為她的妝太濃、唇膏太紅,兩片腮紅雖然塗得很均勻,但喜氣洋洋的紅色,卻跟她蒼白的皮膚一點都不搭配!
就算戴上那像天星一樣綴滿水鑽、浪漫典雅的頭紗,她鼻樑上架的那隻黑框大眼鏡──也十足十的破壞了美感。
從小到大,她就有預感,知道自己根本不會得到幸福!
因為醜小鴨就是醜小鴨,只有童話裏的醜鴨子才會變成天鵝!
『朱恩寍,你這個笨蛋……』
她再一次詛咒自己。這一回,眼淚稍稍落下她撲紅粉、滑稽可笑的兩腮。
如果她是新郎,一定也會落跑的。她自卑地想着。
是的。今天是她,朱恩寍,結婚的大喜日子。
但是新郎卻從頭到尾缺席,只有新娘子一個人站在禮堂上,神聖的禮婚成了一出鬧劇,上流社會又添了一樁關於朱家醜女兒的冷笑話。
『一定是新娘子太醜,所以新郎才會落跑……』
『就是説嘛!朱家這個醜丫頭,怎麼配得上黑氏那個天才老二嘛!』
禮堂上等得不耐煩的賓客,當着她和爸媽的面,就説出了這麼傷人的話。
想着想着,委屈的淚水不斷往下流,兩條烏漆抹黑的眼線,順着恩寍的淚水,在她的臉頰上,延展成兩道像鐵軌一樣滑稽的黑線。
『小寍,你還好嗎?』夏雨辰稍稍走進新娘休息室,她美麗的臉孔上,有掩不住的憂心。
『我、我很好。』揹着母親,恩寍胡亂擦乾淚──她轉過身,臉上甚至有笑容。『媽,我什麼事都沒有啊!』她眨着眼睛,笑咪咪地望着美麗的母親。
看着恩寍的笑臉,夏雨辰的心好疼──這傻孩子根本不知道,她那一臉的濃妝全都哭花了。
『沒事就好。』她嘆一口氣。
此時此刻,連她都不知道該怎麼安慰自己的女兒。
雖然她很想找對方理論、替自己的女兒爭回一口氣,但是黑氏的勢力……夏雨辰暗暗搖頭。
雖然朱家的門面也不小,但是比起縱橫黑白兩道、擁有政商背景的黑氏,還是差了整整一大截。當初公公訂下這門親事,她就暗地裏憂心,深深覺得兩家門户不對!
『媽,我真的沒事,你不要擔心我啦!』恩寍語調輕快地,反過來安慰像白瓷一樣漂亮、柔美的母親。
夏雨辰走到女兒身邊,柔地撥開恩寍額頭上的髮絲。『你放心,你爸已經準備到黑家替你跟對方討一個公道。』
『不要啊,媽!』恩寍瞪大眼睛。『其實我一點都不在手,反而很高興──是真的喔!』
『恩寍,你不要騙媽──』
『真的是真的啦!』她繞口一樣,就為了強調自己確實不在手。『要不是為了爺爺,我才不會穿這種好笑的衣服耍寶,真是彆扭死了!』她故意粗魯地扯掉頭紗。
夏雨辰錯愕地睜大眼睛。
『因為我根本不想嫁給那個自以為是的花花公子啊!』恩寍解釋。『那個叫黑耀堂的──每個人都知道我要嫁的男人有多色,那很糗耶!現在這樣最好了,還好他剛才人沒到,因為我早就決定要在神父面前拒絕他,是真的喔!』深怕母親不相信,她再一次強調,並且做了一個鬼臉。
夏雨辰瞪着自己的女兒聽到恩寍説這些話,她一點都不高興,反而更擔心。
但是她一句話都説不出來……因為她瞭解自己的女兒──故做堅強的恩寍,內心其實十分脆弱。
然而這都要怪她和丈夫清沛!如果當初他們把恩寍送到國外,她就可以避開周遭勢利的圈子,不必再跟任何一家有錢小孩相提並論。
夏雨辰無言地望着女兒。青蛙王子有公主拯救,她一直相信,她的女兒是青蛙公主,但是要等到什麼時候,恩寍才會遇到她的白馬王子?
夏雨辰深深嘆了一口氣。
她也不知道出山什麼錯……這麼多年來,恩寍一直是她內心最遺的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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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特律一級方程式世界巡迴冠軍賽油門保持在高速檔,十五名技師卯足了勁,在維修站內以最確迅速的接駁流程,為場上正在進行賽事的車子火速趕修。
『換胎,擾流板,補油!』
『GO!GO!GO!GO──』
砰──賽車衝出Pir-Stop,引擎的爆裂聲激燙出強大火力,星狀火花剎那間在車尾爆發。
『上場了!返回Pir不到九秒──不到九秒Pard已經上路了!』
大會播報出目前排名第一的車手現況,數十萬觀眾歡聲雷動,震撼了整座底特律競技場。
『養一團車隊,一年兩億伍仟萬英磅的投資,相當於一百二十五億台幣。』
場邊,最靠近車道的Pir-Stop內,一名東方男子低沉的聲音,壓過羣眾震耳卻聾的歡呼聲。
『可觀的回收,看的不是帳面上的數字。』金髮藍眼的男人,意態優閒地蹺着二腿,慵懶地回道。場上呼嘯而過的車,像是完全不干他的事。
『你是指廣告?贊助金?還是電視轉播分紅?』相反的,另一名男子微傾身,專注盯着場上。
『枱面下的賭局,在車賽還沒開始之前,就已經決定一場比賽的成敗。』
『你指的是非法利益?』
金髮男子吹一聲口哨。『那不正是你的拿手好戲?』
東方男子咧開嘴。收回專注的目光,他冷峻的臉孔沒有因為笑容而柔和,反而多了一抹邪惡的冷酷。
『那麼,這場比賽,誰會是最後的勝利者?』
金髮男子促狹地眨眨眼。『你比我清楚』
競技場上突然羣情激動起來──『揮綠旗,剩最後一團了──』
『takeitover──』
『結束了。』金髮男子從位子上站起來,拍拍屁股。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阿介。』
對話還在進行中,大會已經激動的播報出名次──『Pard──冠軍是Pard……』
『黑耀堂是最後的贏家,這還用説嗎?』江介咧開嘴,志得意滿地撥開金髮,異色的眼珠比往常更深藍。
『沒有人會穿亞曼尼西裝來看車賽。』龍巖瞇起眼,突然轉移話題,面無表情地批評起對方。
『是嗎?』江介撇撇嘴。『那還抱歉。』
他仰頭大笑着走開。
『討人厭的傢伙。』龍巖喃喃地道。
『Pard!』車隊裏身材火辣的Showgirl,試圖包圍住剛下車的冠軍選手。
但早在黑耀堂被女人淹沒前,龍巖已經先行一步對他打暗號,示意他離開那羣如狼似虎的蛇蠍美人。
不太情願地脱離魯粉陣,黑耀堂一身是汗地走到好友面前,身狂野不羈的氣味。『賣命演出,連點甜頭都不讓我嘗一嘗,你太不夠朋友了!』
『我相信今晚的節目,夠你瘋狂了。』龍巖道,維持他一貫面無情的冷淡。
『你倒很瞭解我,及時行□的原則。』黑耀堂輕浮地嗤笑。
『你贏了。』
『我當然贏了,還用説嗎?』
『你不該贏的。』龍巖指責他:『噢?』
『你一贏,我損失的十億資金,誰要?』
黑耀堂嗤笑一聲。『是十億賭金吧!』
『我在跟你談生意,阿堂。』
『我也在跟你談生意。』收起笑臉,黑耀堂輕浮的神色轉,瞬間變了一個。『想想看,瘋狂的賽車迷有多愛我?為冠軍車手投注的double賭金,會在下一場比賽自動投進我們的口袋。
龍巖瞇起眼,片刻,他咧開嘴。『你是一隻狐狸,一隻很壞的狐狸,黑耀堂。』
『No,No,No……』搖搖手指,黑耀堂的臉孔換回往常嘻皮笑臉,轉身走回女人堆。『不是狐狸,我是Pard,速度最快的「豹子」。』
瞪着好友,龍巖不忘提醒他。『阿堂,正經的生意不在這裏。玩票的事,不要太過火。』
黑耀堂回過身。『遊戲要夠味,玩票當然也要轟轟烈烈。』除了及時行樂,這是他奉行不悖的人生哲學。
『我記得,宗在日本那場巡賽前,好象有一件重要的,沒有覆行?』龍巖忽然不動聲色地提起。
黑耀堂的笑臉驀然僵住。
日本巡迴賽前。他當然明白,龍巖指的是哪件事──『喂,龍巖,你知不知道什麼事會破壞我們兄弟的友誼?』
龍巖挑起眉。
『只有一樣──女人!』一個麻煩的女人!
黑耀堂狂俊的笑臉,難得出現不豫的神色──該死的龍巖,不該在他拿冠軍的時候,提這種煞風景的事!
龍巖瞪着他蓋浮的好友,迫不及待投入魯粉堆裏。『腳底抹油的家…』他再次喃喃地道:黑氏的天才老二『風流成性,豈會為一樁蕪戲婚約,而放棄整片森林?
眾所皆知,『黑豹』的綽號可不是浪得虛名……『黑豹是嗎?』龍巖喃喃自語。冷峻的臉孔,難得露出揶揄的神色。
兄弟們,都知道『黑豹』真正的含意。
多年來,絕無例外。橫行於魯粉堆裏的黑氏老二,一旦遇到想認真的女人,下一刻就會如豹子般身手敏捷的──抹油開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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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婚過後兩個月,恩寍才突然發現一件奇怪的事──結婚之前,她根本沒拍過婚紗照。
坐在牀上,恩寍瞪着雜誌封面上,那個一臉『壞』笑的英俊男人,喃喃地道:『他根本就是有預謀的。』
感覺到鼻頭酸酸的,她了鼻子,用力眨了下眼睛。『討厭鬼、壞蛋,為什麼你這麼討人厭,女人還喜歡你?!』她臭罵雜誌封面上,那個左右手各抱一個蛇蠍美人的男子──她的『前』未婚夫,黑耀堂。
封面上,那張迷死人不償命的俊臉,以及黑氏鉅額的財富,一定就是女人前仆後繼、自動獻身的關鍵。
而這些笨女人裏面,還包括她,朱恩寍。
只不過,她會注意他,是從得知兩家有婚約開始。
事實上,恩寍一直偷偷在收集,有黑耀堂的消息。所以她知道,黑耀堂除了黑氏美西石油部的總裁身份,更是世界知名的F朱恩寍冠軍車手,圍繞在他身邊的美女──不管是為了什麼目的,多到只能用計算機計數。
而她,朱恩寍,除了『未婚妻』這個虛無縹緲的名分,實際上,跟黑耀堂這個人根本沒有任何實質上的關係。
直到他明目張膽的毀婚,他們之間,就連這種『口頭上』的關聯也沒有了……恩寍瞪着雜誌封面發睏的時候,朱清沛夫婦,稍稍來到女兒的卧房。
『恩寍?』
聽到母親的呼喚聲,恩寍慌張地拿枕頭蓋住雜誌──『媽、爸,有事嗎?』
她笑嘻嘻地轉過頭,不放心地一屁股坐到枕頭上,壓住那張笑得好討厭的帥哥臉。
『恩寍,你阿介哥哥叫人打電話回台灣,問你要不要到他的別墅住幾天?』夏雨辰坐到女兒牀上,小心翼翼地輕道。
雖然這兩個月來,恩寍表面上若無其事,但是夏雨辰仍然不放心──因為她不相信,天性敏感的女兒,會真如表面上那般,完全不在乎。
『阿介哥哥?』恩寍眼發亮,假裝很有興趣。
『是啊,你阿介哥哥邀請你,到他的別墅去玩幾天。』朱清沛握住妻子的手,温和地對女兒道。
朱家在台灣商界小有名氣,資產以十億起跳,算是小康豪富,但要是比起他們在美國的遠房姻親──江家,那就如同小巫見大巫了。
『阿介哥哥,他怎麼有空回台灣?』恩寍遲疑地問。
事實上,她並不想出門。
因為只要到江家別墅,一定會見到更多熟人──恩寍一點都不喜歡,那些自以為高尚的『上流社會』勢利鬼,品頭論足地對自己指指點點。
『聽説是為了亞洲地區擴廠的事,回台灣籌畫。最近幾年,全球投資目標轉往亞洲,你阿介哥哥的父親,擁有那麼龐大的全球性車廠,早在十多年前,已經將大筆資金挹注大陸,在華人市場紮根。你知道,阿介天生善於斡旋的才華,除了他父親十分看重,車廠的董事會成員也日漸倚重他,未來阿介回台灣的機會,應該不少。』朱清沛佩服地道。
美國四大龍頭車廠之一,佛得車廠主席指定繼承人,J.KFort──他有一個十分中式的中文名字,江介。
金髮藍眼的J.K,之所以另有中文名字,乃源自於他體內,那十六分之一的中國血統。
『可是,爸,我不想去……』
『為什麼不去?』看到恩寍皺眉頭,夏雨辰緊張起來。去走一走,沒什麼不好啊!再説你不是最喜歡你阿介哥哥嗎?』
『嗯,但是現在我真的不想出門……』
『可是你應該出去走走!』夏雨辰一向柔的口吻,突然有些尖鋭。『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把自已關在房間裏,已經兩個月了!』
恩寍瞪大眼睛,她驚慌的瞳眸裏,有明顯的錯愕,彷復不瞭解為什麼母親會突然間這麼指責自己。『我沒有啊,媽,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覺得很累,所以才一天到晚待在房間裏面,可能我休息的時間長了一點──』
『根本不是這樣!你心裏其實很在對不對?!如果媽猜中了『你為什麼不乾脆説出來?為什麼還要對媽隱瞞你真正的感受──』
『雨辰』
朱清沛出聲制止緊張的搟子,不由自主地逼迫女兒。
但他的阻止,已經太慢了。
夏雨辰困住。無意間,她竟然把這兩個月來深埋在心底、不忍對女兒説的話,一股腦兒全數説了出來!
『媽,我真的沒有騙你……』恩寍蒼白着臉,她圓睜一雙驚愕的大眼睛,討好地承諾着:『媽,如果你要我去,那我就去好了。』不忘微笑着。
望着女兒讓人心疼的笑容,朱清沛黯然地嘆了口氣。
『恩……恩寍,』夏雨辰的心底,比誰都還要難過。『媽其實……』
她哽咽住,突然站起來衝出房外──『雨辰!』
朱清沛匆忙追出去。
困坐在牀上的恩寍,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舉止已經失常到,讓最親愛的爸爸和媽媽,為自己這麼擔心。
沒來由的眼淚『稍稍滑下她的臉頰……不行,她應該表現的更『正常』才可以!
抽出壓在屁股下的雜誌,彷復那上頭沾了病毒,恩寍遠遠的把它扔到牀角。
『我一定辦得到的……對不對,小愛?』轉頭瞪着牀頭邊的玻璃缸,她喃喃地問着缸裏頭,那條一公尺長的青蛇。
伸出手,胡亂抹乾臉上的澧水,她笑着對青蛇説:『小愛,我要去阿介哥哥家的別墅玩,你去不去?』
那條渾身佈滿青色鱗片,任何人看到都會嚇得倒退十步、雞皮疙瘩全部冒起來的恐怖『長蟲』──小愛,微微蠕動了一下,似在響應恩寍的問題……『就這麼決定了,明天我就跟爸媽説,我要到阿介哥哥的別墅去玩。』她傻笑着自言自語。
恩寍相信,明天母親聽到這個答案,一定會很高興……一定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