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緊緊地束縛住。
我的身體裏像是駐紮了另外一個人。猙獰而恐怖。
當我像個瘋子一樣站在校長室的門前的時候,我聽見身體裏的那個聲音在奔騰着叫囂:“別猶豫,進去,走進去,然後摧毀那對狗男女!”我幾乎不受自己控制,木然一般地推開校長室。
校長正埋在龐大的辦公桌前,兩手之間是一張延展開的當日報紙。聽到開門聲,他的眼睛從報紙後面探出來。
有一剎那的猶豫。
校長的目光聚集在我那張少女凜冽的臉上。
“校長。”
“有事嗎?”
“我要反映情況!”
“什麼?”
“顏峻老師搞師生戀!”
“什麼?”
我又無比堅定地重複了一次:“顏峻老師搞師生戀!”
“你確信,這可是涉及到老師個人前途的事……不可亂説啊……”
“我有證據。”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我像是一個辯論家一樣滔滔不絕地講個沒完,從我們第一次和顏峻見面,我眉飛色舞,卑鄙齷齪。我虛構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顏峻所表現出來的輕佻,他居然帶着一個女生去上廁所。我信誓旦旦地説,我和小米是那麼好的朋友,她肯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訴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們就在一起了,而且,小米當天晚上還是睡在顏峻家裏的,開學以後,他們經常互相送小禮物,為了強調我説話的真實性,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維尼熊,一個石頭記,還有一個手璉。我努了努嘴巴:“喏,這些都是他們之間互相贈送的小禮物。”言外之意,只有戀人之間才從這些小玩意的。而且,小米逃課去和顏峻約會,顏峻還請她吃匹薩……
夠了夠了。
這些罪狀足以了。
我看見校長的手在劇烈抖動。
估計這是他做了多年校長以來,頭次聽到的最為惡劣的行徑。
但他的聲音還是異常平靜:“謝謝你反應情況,我們會如實核查的,如果真的像你所説,那麼我們會妥善處理這件事情的。”
我説:“謝謝校長。”然後轉身離開。
當我從校長辦公室出來的時候,迎面正好撞上了抱着講義匆匆奔跑的顏峻。他見到我的一刻,忽然停下來。
“深北,你最好……怎麼講……我現在不知道你心裏面到底怎麼想,但是我希望,你能好好考慮一下。”
“考慮什麼?”
“你應該幫我們阻止肖子重……如果你真為他考慮的話。”
“我當然為他考慮,因為我喜歡他。”
“……”
“怎麼了?”
“……好好,那,你就不能讓他接着去做傻事。”
“這些事你們管不着。”我説,“我知道你們想要幹什麼,無非是想把杜撰出來的一切渲染成像真的一樣,讓我離開他。”
“……你真的很讓我失望。”
“顏老師,你也一樣。”
我像影視劇裏那些陰險的女人一樣,嘴角泛起冷冷的微笑,眼神透露出某種殺機。我想到了即將迎接顏峻的一切。
有些話,其實我一直沒有説。
——並非是那夜在藍色月光酒吧出事之後逃跑中第一次遇見肖子重,是在238路公交車上。單調的夏天,聒噪的陽光,擁擠的公交車,我好不容易擠上車,扒着人羣向車後走,車尾上最後一個空位,導致我的目光灼灼,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可就在我即將抵達的那一刻,從身旁鑽出一個高高瘦瘦,穿着黑色的運動短褲,露着長腿長腳,讓人厭惡的是,他的小腿上面有覆蓋着一層毛茸茸的黑色,他就那樣熱氣騰騰順着脖子向下大把大把地流着汗,將我的座位給霸佔了。我瞪着眼睛看他,彷彿我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樣,他把鬆垮的背心扯起來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
“這是我的座位!”我任性地叫着。
“哦。”他看我一眼,一臉深沉,看不出任何的表情,“那你坐。”
他站起來,我坐下去。等我真正坐下去的時候,開始心不安理不得。——這個座位憑什麼就是我的呢?
我笑自己的無理取鬧。
同時也開始注意眼前這個男生。
高高的個子。眉眼之間掩藏不住的少年的凜冽。手裏抓着一瓶礦泉水,偶爾仰起頭灌上一口,喉結滾動……
我這是怎麼了?
我埋下頭,覺察到身體微微有些異樣,像是一種眩暈,踩上棉花一般。可是視線又落在他的腳上,他踩着一雙紅色的耐克,真的很扎眼啊。我木木地坐在那,時光宛若流水一樣在沖刷着我的身體,聽得見流水的風聲。單調的聲音只是城市這龐大機器上的附加,“238路無人售票公交車,開往東郊市場方面的,請您前門上車,後門下車,票價一元……”
他張了張嘴:“請問,你在哪下車?”
“嗯?”有點難以置信的表情,“什麼?”
“你在哪下車?”
“磐石路。”
“哦,那快到了。”
“是啊。”
非常簡短。但我的心還是跳個不停。這樣的對話,使我侷促不安。想再深入一點,卻無法繼續。
可是,接下來的事稍微有點意外。
在到達磐石路的時候,我迫不及待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結果,眼前一片漆黑。勉強走到車門口,扶住把手,等待着停車。
當車門打開的一剎那,我整個都癱瘓了。
但還是勉強支撐着身體搖晃了幾下,然後大頭朝下向車外栽去……
一片黑暗中,我的一條胳膊被一隻手緊緊地攥住。我聽見許多人的驚呼,還有一個男生的聲音:“喂喂喂,你怎麼了啊?”
我的胳膊被擰得生疼。
意識漸漸恢復。我的黑色世界裏出現了一個光點。光點緩慢擴大,然後所有的陽光一下就湧了進來,我看見了一個毛茸茸的微笑:“你這麼大一個人,怎麼這樣啊?”他嘀咕着,把我往外推了推,慌亂之中,我意識到自己剛才是被他拉了回來倒在了他的懷裏。“怎麼這麼弱不禁風啊!”
我埋着頭連聲説對不起。
近乎逃竄一般倉皇地跳下車。
然後繞着走到車頭前的時候,眩暈又一次來臨。我不敢往前走,只有蹲下來,等着眩暈如同潮水一般退卻。很長時間,我的耳邊響起了司機的鳴笛,尖鋭而刺耳。我勉強站起來,三步兩步穿越到馬路的正中央,然後蹲下來,雙手抱着腦袋,努力驅趕着那片黑暗,希望光明洞開,我能夠清醒地行走。
“我的手可以給你搭一下。”很淡很冷的聲音,卻充滿分量。
“……”我的樣子一定很狼狽。
“你怎麼這樣啊?一定是生病了吧?”
我搭着他的手緩慢地站起來,如同獲得了一種支撐,使我要表現出足夠的堅強。長滿了白色雲朵的天空異常明亮,温暖傾瀉得不可一世。
靠近他的時候,聞到他身上的味道。汗水飛揚的男生的味道。
我説:“你是不是才跑完了5000米?”
他説:“你這樣過馬路很危險的。喏,對面有個小診所,我帶你到那去看一下醫生吧。”
我説:“不用。”
他説:“看一看吧。”
我想了想説:“好吧。”
如此的形同陌路卻又是這般的狹路相逢,我相信這就是緣分。儘管再走幾步就將到家,可我還是順從了他的意思,去了那家診所。
醫生很年輕。
他簡單地檢查了我一下。結論是沒什麼大事,血壓偏低造成的眩暈,注意休息喝點葡萄糖就好了。
他側着腦袋看着天,順着他的方向看去,看到一大團的雲朵。
他説:“你看,那像不像一隻貓?”
我説不出話來,眼前這男生有着未泯的天真,他仰起臉的時候,陽光撲滿了他青澀又沉和的臉龐,即便冷峻,依然招惹人喜歡。——真是我喜歡的男孩子呢。
從診所出來,我們一直走了很長一段路,然後告別。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於洶湧滾動的人羣之中,方才想起,尚未知道他的名字。
彼此沒有留下任何再次尋找的線索。
而這之後,我一直覺得那一切恍惚是一場夢。
真的曾有過那樣的事嗎?
卻又撞見。在藍色月光酒吧。我們被一個流氓所欺負的時候。
我在心裏認定了:他就是我要找的白馬王子。——總是能在我最困難最恐懼的時候破空而來。
可是他的眼神卻一直停留在小米身上。——女孩子之間的敏感。後來我問過小米,你們老早以前就認識嗎?小米説,僅僅是認識而已。但我又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我假裝不知道這一切,抱着電話裝出一副傻乎乎的樣子説,小米,我真的好喜歡他啊!然後仔細分辨電話那一端的細微舉動,我明顯感覺到了,有一秒鐘的猶豫,這就足夠了。
我不能坐以待斃。
一直以來,我活在小米的陰影裏。她像是一個詛咒,讓我不能擺脱又充滿厭惡。為什麼她可以神采熠熠光彩照人為什麼她擁有除了學習以外的一切美好幸福而我除了成績之外就什麼也沒有。我不能阻止自己向她靠近然後貪婪地感受着生活的透亮,可我更不能阻止的是,越靠近我越嫉妒。——我是一個多重性格的人。像是許多電影裏演的那樣,白天是一個警察,而晚上就變成了一個殺人犯,最可笑的是,這個警察還要追查那個殺人兇手,查來查去,終究是查到了自己的頭上,自作自受。
我不一樣也是嗎?
即使是我和小米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我亦清楚,和他爭奪肖子重,我根本就不是對手。必須想方設法想讓她出局。
我的一個表哥於是跑去假惺惺地跟小米説我得了白血病。
小米那麼單純,那麼傻,第二天,她看我的眼神都變了。
我説:“若我死前,能和自己喜歡的男生在一起,多好。”
她説:“放心,會的。”
我又像是陰險的女人一樣笑個沒完沒了,當然是在心裏,沒有人看得到。在謊言的背後,我的內心草長鶯飛兵荒馬亂。在謊言之外,世界的流轉趨於安靜,一切看上去似乎都是那麼美好。
之後,我知道了他的名字,肖子重。
之後,我們開始在一起。
之後,小米的眼裏有了怨恨的眼神。
之後,我和小米開始吵架。
之後,我聽見友誼破碎的聲音。——可笑,從一開始,我就設計了一個陰謀,現在卻又為友誼的淪喪而覺得失意,真是一個兩面三刀。
之後,也就是昨天,顏峻和小米成雙成對地出現在我面前。預約的時候,本來只有小米一個人,可是,當我透過小酒館的透明的玻璃窗向外望去的時候,看見的是,除了小米還有走在他一旁的顏峻。
他們坐下來。
開始將炮火對準我。
顏峻説:“給你説一件事和肖子重有關的事。”
“什麼?”
“你現在可以找到肖子重嗎?”
“可這不管你們的事。”
“他現在不來學校上學,我們聯繫不到他。但我們知道他想去綁架範文希,希望你能協助我們阻止他!”
“……”
“他這麼做是愚蠢的犯法的行為。”
“我認識,只要肖子重決定做的,都是對的。”
“如果是這樣,那我只能將事情的真相告訴你了。”
“事情是這樣的……”他們開始給我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譬如説肖子重是小米的男朋友之類的云云,之所以要和我在一起,全是拜小米所賜。
我説:“如果今天你們要告訴我這些,那我不想聽。”
然後起身告辭。
我是那麼厭惡他們。——告訴我肖子重是小米的男朋友,他們這是什麼意思?我在第二天控制不住地衝進了校長辦公室。
然後面無表情地説:“顏峻老師搞師生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