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面目全非地站在母親身邊的時候,她先是尖聲叫了起來。
“啊!”她探過身來,“你怎麼了?”
“我和同學打架了。”
“因為啥?”
“因為她們罵我。”
“罵你什麼?”
“她們説我精神病!”
“——她們才是!”
她説完這句話,埋下頭去理手中的活計去了。我以為她會跳起來,暴跳如雷,她沒有,像是在打聽一件與自己莫不相關的事一樣,有一搭沒一搭的,不再追問下去。她沒有像以前教訓我那樣,捏着一杆從孃家帶來的雞毛撣子,掄圓了膀子抽打我的身體。
她沒有。
我深表遺憾。
我用温水洗幹了臉,坐在一旁理書包,就是那時,一包藥滾出來,我怕母親看見,慌忙掩飾。
“都有誰打你?”她像是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這麼問了一句。
“……王小花、林敏、黃麗、張百紅……”
唸完了一串名字之後,我站起身走出房間。
她敷衍一般補充了一句:“以後少和她們在一起玩。”
“哦。”
我走出去,走到外面,我跳上牆頭,是黃昏,太陽像個破碎的鵝蛋黃,無法收拾,我在牆頭上站了很久很久,甚至流了一點淚,但我很快又堅強下來,我想了很多,想到了我的未雪的仇恨,想到了我外強中乾的母親,想到母親,我未免太過喪氣了,有這樣一個母親似乎是恥辱,真的,她是一個喋喋不休的母親,常愛傳播各種蜚短流長巷陌俚語,並且有時是它們的製造者,但她所有的本事不過是在家裏,同父親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做事看上去左右逢源實際卻是沒有主見,她不可能像前面鎮裏的林桂花一樣拿着磚頭子將試圖*她的許木匠趕跑,抱頭鼠竄並且嗷嗷亂叫。
……
我不願意想下去了。
我生活在如此粗鄙的地方,
一年四季分明,但愛與恨卻一片模糊。冬天偏長,寒冷總是讓我渾身長滿凍瘡,我發誓以後要離開這個小鎮,要躲藏到南方去,再也不肯回來了。可是,可是,夏季的冗長的悶熱又讓我昏昏欲睡。這可真是太討厭了。
想想就氣不過。
我跳下牆頭時,夕陽已經快被黑暗吞沒了,還有一點光,殘存。
劉小天站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對我喊:“桑,我喜歡你。”
我説:“我喜歡你媽!”
劉小天説:“操你媽!”
我説:“操你姥姥!”
劉小天説:“紅骨朵,綠骨朵,你媽*嗷嗷響!”
我跳下牆頭之後,就再也看不見劉小天了,我折身進了房間之後,對我母親喊了一聲:“媽!”——可是後面的半句話,還是沒有吐出來。
“幹什麼?”
“肚子餓了。”
“回頭叫你爸吃飯,他又在賭。”
“哦。”
——我是想讓母親去找那個更年期的老女人,她憑什麼不問青紅皂白掄起教鞭就在我的腦袋上打,我伸手摸了摸,腦袋上還有好幾個大包。我真的不想再去學校了,那裏好像是地獄,真的好像是地獄。
黑色,洶湧,窒息。
晚上的時候,我躺在牀上,心情煩躁,又去理書包,書包裏的藥是陣痛藥,肯定不是母親放進去的,那是誰呢?應該是在學校的時候,有人偷偷地放在我書包裏的,那麼這個人是誰呢?
我想,也想不明白。
我一個又一個猜過來猜過去,王鵬、劉小滿、許純……不是不是都不是。那能是誰呢?死去的萬大雙嗎?只有這個死去的鬼會對我這麼好的。想到那裏,我嚇了一跳,立即拉緊被子,去睡覺了。
第二天,我逃學了。
我早上裝模做樣地揹着書包走出家門,大黃跟在我屁股後面搖擺着尾巴,平常都是走出家門我就要趕它回去——因為它最近正在做母親,不想讓它太辛苦。可那天,我一個人無聊,就帶着大黃沿着通往鎮外的道路走,一直走一直走,很久,在我的記憶裏,似乎是春天都來了,風裹挾着雨水,噼裏啪啦地落在我的臉上,還吹落了一地的桃花,我坐下來,一手搭在大黃毛茸茸的脊背上,我們一起眺望遠方。
就這樣,時間過去很久了。
頂喜歡這樣的時刻,實際上,是秋天,天上的雲一朵接着一朵,隨意你把它想象成是什麼,天空是藍白相間的,像是一塊好看的花布。我蜷起身體,坐在一棵老榆樹的下面,風吹來時,漫天的葉子在飛舞,劃出一道道金色的弧線。仰望。目光穿透葉子的縫隙,去看湛藍的天,想象有一天,天空可以上演最華麗的樂章,即便是幻覺,焰火一朵接連一朵,升上高空,在蒼涼與空曠中開放。然後消失。
終究是無疾而終。
還有。
遠處的麥田。金澄澄,熱烈得近乎絕望,我被迷住了。多年前,我就為色彩、光線、內心的顫動、疼痛與撫摸、拯救、細部所着迷,我在等待紫色暮藹的同時為如何記錄下眼前的一幕迷惑不解。
到現在,我仍然不能理解,為什麼我選擇了文字,而不是繪畫。
我是一個懶散的人,對我來説,文字也許是一種最簡單地切入內心的方式,它不像音樂繪畫雕塑等等那樣的繁瑣。寫作是一種自我就可以完成的活動,適宜於所有的自閉症患者。可是,我終究還是有許多未及並永不可抵達的夢想,它們雖如天馬行空卻又真如孤傲的焰火一樣,寂寞的盛開,亦孤獨的死去。
少年時,我把掩藏在心底的秘密説給大黃聽。
大黃是我養過的最温馴的狗。它是母性的,因而就多了幾分脆弱和敏感,我常常從它透徹的並且深淵模樣的眼睛裏看到天真,孩子般的。
大黃那時開始準備做母親。
臨產之前,我經常撫摸它漸漸隆起的肚子,希望可以帶來慰藉和安慰,要它不要害怕,要它堅強,要它知道作為母親的喜悦,即便是孩子依然不能夠懂得母愛是什麼,不懂在此之前它所經歷的一切疼痛與堅硬。它依舊要堅持下去。
那些時日的大黃,情緒敏感,眼神中的哀傷和脆弱讓我心生憐憫,它常常不動聲色地伏在我的腳下,乞求憐愛。我從不吝嗇給予——揹着母親,我偷偷把生雞蛋拿來給它吃。很不幸,這一切成為大黃的劫難。
9
常年獨自在外漂泊。生性懶散。不喜經營自己。所以常常是狼狽不堪,為一些人暗地所恥笑,並且習以為常。曾有過一段放縱的日子:每日都要喝酒、抽煙。在不同的場合,同自己喜歡的男子搭訕,跟他回家。天光大亮之前,整理好自己,各奔天涯。
就是那樣的時刻,從陌生的房間裏走出來,凌晨稀薄且微涼的空氣撲面而來,以及從大馬路上漸近甦醒的城市觸覺中,我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空曠的悲慼與哀傷。
誰來拯救我?
10
大黃突然竄起來,衝着從遠處走來的老人狂吠。
“大黃!”
我叫住它。
比那時更小的時候,經常在上學或者放學的道路上被各家兇狠的大狗所阻擋,它氣勢洶洶地站在那吠叫,沒有一點道理可以講,甚至是一些鬥志高昂的公雞也來啄人。一直以來,討厭這些動物。在與它們的對峙中充滿了荒謬。
我説:“大黃,回來。”
那個老人一身破爛,頭髮很長,長久未經梳洗,已經揉成一團,皺紋裏充滿了鄉村小路上飄起來的泥土,他靠近你的時候,遠遠地你就可以聞到一種味道,和大地相近。
是我所熟悉的一種人。屬於貧窮。
他的枴杖實際上就是一隻揀來的棍子,還可以用來打攔截他去路的野狗。他站在路口處,迷惑不解。
“丫頭,問個路?”
“你説?”
“去三叉鎮的路怎麼走呀?”
“我説你找誰?”
“我找我閨女。”
“我就是三叉鎮,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你來這裏走親戚?”
“我是第三次來呀?前兩次我都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他似乎有長談下去的意思,我無法忍受他身上的那種氣味,一刻也容忍不了。我看見他的眼睛裏的渾濁和骯髒。
於是我揚了揚手,指着前面三條道路中的一條:“你走中間的那一條吧。不到一個小時,你就會看見一個墳地,順着墳地往右走一會,你就到了三叉鎮了。”
他舉起袖頭使勁地蹭了蹭流出眼淚的眼睛,自言自語:“人老了,眼睛也花了,真是不中用了,所以要來投靠閨女了。”
他還哼唱着一首我聞所未聞的民謠,似乎和打仗有關,什麼蔣介石什麼八路軍的,就這樣,晃晃悠悠地消失在我的視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