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他一定是瘋了。
他是瘋了。我確信。他狠狠地抓着我的肩膀。他質問我:“你離開尹度城,你和我在一起更合適。”
“卓,不是這樣的。”
“難道不愛我嗎?”
“是的,我愛。可是……”
“那還可是什麼?”
“可是,我已經懷孕了。”
“那正好!”
“什麼?”
“哦,我是説,我不在乎。”
“卓,我們都是大人了。我們看問題要現實一點是不是?”
他開始冷靜下來,目不轉睛地看我。
我説:“你身體還好吧。”
他依舊是當年一樣的不擅於言談,“還好。”
“我沒想過你居然會做律師。”
他笑了笑。
他説:“假如有一天,尹度城離開了你,你會和我在一起嗎?”
我放下臉,“我們做很好很好的朋友,不説這個了,好嗎?”
“好吧。”
“你什麼時候給尹度城做律師。”
“很早了,從他的公司起步那天就開始的。”
電話響了起來,是尹度城。我起身告辭。像這樣的見面,都是揹着尹度城的,我只是説和幾個姐妹去打牌了。
有時想想也是奇怪,為什麼卓那麼介意這些事情不要尹度城知道呢。他總是很小心翼翼的。他講,在單位,尹度城就是一個疑心很重的人。他不想傷害我。所以要我不要對他提及我們的過去以及現在的見面。
我説,好的。
事情多少有些意外。
尹度城死了。
一場車禍。在大連到瀋陽的高速公路上,尹度城酒後駕車,車毀人亡。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腹中的孩子已經有7個月大。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只呆呆地守着電話,卻不知道把電話撥給誰。不想給自己的公婆,也不想給自己的那些並無太深感情的朋友,只是那樣呆呆地,一直到電話鈴聲刺耳的響起來。
我給嚇了一跳。
抓起電話來,我迫不及待,習慣性地脱口而出:“城!”
“桑……”
我一下聽出來,是卓。
“尹度城死了。”
“我知道。”
“你在哪?”
“我在大連。正在往回趕。來大連談這單生意,是我陪他一起過來的。”
“他怎麼死的,你知道嘛?”
“知道。可是,桑,你等我回去。慢慢説給你聽。”
這是位於鐵東區的一傢俬人診所,地處相對偏僻的郊區,從明淨的窗子裏望出去,即是一片海棠樹樹林,這個季節,枝上的果實已有了色澤,看上去挺誘人的。
“桑,因為我愛你。你必須這麼做?”
卓戴着棕色的眼鏡,他剛才的話還縈繞在我的耳邊,依舊讓我心驚肉跳並且揮之不去。他説:的確,你腹中的孩子還不是人,所以,依據法律他(她)是沒有繼承權的,但是,在法律上,他雖然沒有繼承權,但卻有繼承的保留份額——他停頓了一下,看了看窗外,又探手夠來煙缸,把煙灰彈進去。房間裏寧靜多了,時針指向下午兩點。——這裏還有兩種情況,如果孩子出生之後是個死胎,那麼這份保留份額就沒了,但是如果生下來孩子是活的,哪怕他(她)活一個小時,保留份額的財產也屬於這個嬰兒了,也就是説,如果孩子立即死掉,這份財產可以由你來繼承。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點點頭,説明白。
“那你就必須這麼做?”
“你能告訴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嗎?”
“因為愛。”
我説:“好的。”
轉過身,走到外面。陽光很温暖。我在陽光裏眯起了眼睛。我感覺到後面有人在注視我。那是我曾經深愛的卓。我用了曾經這個詞,就表示我現在已經不愛他了,因為他已經不是人,是一個魔鬼。
我不知道在他和尹度城之間有多少仇恨,即使是為了貪圖錢財,我也不知道尹度城的公司到底有多大規模,價值多少。我也不知道尹度城和死和他到底有幾多關聯。是的,我是一個白痴一樣的女人,什麼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人必須要有一顆良心。
卓,原諒我就這樣離開你。
我向前走去,感覺到腹中胎兒的轉動翻騰,我想也許是一個女孩吧。我又想起了我所喜歡的女作家寫過的句子:“只有孩子。孩子是光。雖然微弱,亦照耀我們所泅渡的黑暗海面。”我會順利地把他生下來,竭盡自己的所能,撫養他長大成人。只因為,除了我,那個給了他生命的那個男人是愛我的。生下來,養大他,是一種回報。因為我愛他,曾經是那麼少。
50
不曾有那樣慘烈而猙獰的結尾。那只是一場杜撰。是別有用心的人,希望我的生活最後走向混亂骯髒。
我不會。
因為我的身體裝着孩子,裝着小小的希望。有朝一日,這個孩子生養出來,小小的她,可以在我的懷抱裏唱歌,歌唱生活中的美好。即使經歷了這麼多的黑暗,我在她出生的時候,又見到了光。這光是愛帶來的。瞬間又永恆。
相信愛。相信人間。相信有了愛就有了一切。這是我最後能告訴你的一句話。因為結局從來都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我只感覺到身體正在被抽空,我記得剛才躺在手術車上被送進來的時候,一切還是豐盈而飽滿的。醫生們在對着我微笑。可是現在,我覺得身體漸漸在枯萎,人影晃動在眼前,眼花繚亂。刺目的白色燈光打下來,我在一個醫生緊張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個標點。
是的,我很痛苦。但我還是凝結了微笑,成為我生命中最後一個表情。因為我聽到了孩子茁壯有力的哭聲。彷彿是一曲天籟。
我知道她終於來了。
歷經那麼多磨難,她來了。她踩着母親的苦難,宛若天使一般,來了……
2005年5月14日13: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