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輕,晚霞明。一朵芙蓉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念情,遣誰聽?煙斂雲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峯青。
北京城。
蓮兒長這麼大,這還是頭一回進京,卻是為着大娘死前的遺言。
是啊,大娘死了,只留下蓮兒一個人無依無靠。
蓮兒是大娘在河邊撿到的小女娃兒,那年河南鬧大饑荒,大娘跟着一夥逃荒的饑民北上,在河邊撿到了一名哇哇哭泣、沒人照管的女娃兒,問了小女娃名字,説是叫蓮兒,今年五歲,和逃離的家人走丟了!等朝廷派了人來賑災,築了堤壩,大娘便帶着蓮兒回家鄉,一個半百的老人家獨自養大了一名小女娃。
蓮兒既然是個棄兒,大娘臨死前口中説的舅舅自然不是蓮兒的親舅,而是大娘的獨子劉寶貴。
這劉寶貴十年前跟着一個商賈上京,説是要打天下,可去了數年沒半點音息,兩年前才有上京的鄉人傳回消息,説是劉寶貴不知如何攀附上七王爺,在京裏混得有模有樣,吃香喝辣的,卻沒想到故鄉的老孃!
大娘死後,蓮兒賣了肥母豬和十來只下蛋的母雞,走了月餘才到京城,此次上京主要是要把大娘的骨灰罈子送給劉寶貴,要不蓮兒也不想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家鄉,至於大娘要她投靠劉寶貴一事,她倒是壓根兒沒想過。
河南鬧饑荒那年,劉寶貴正巧離家,蓮兒同大娘生活了十年,卻沒見過劉寶貴一面。
進得城門來,蓮兒就打聽到劉寶貴的宅第,她沒料到會是這般顯榮的光景,著實給嚇傻了,愣在朱漆大門好一陣子,猶豫了再三,才敢上前去扣門。
大門邊上的小門打開,一名侍從模樣的小斯吆喝:「誰啊!大清早的擾人清夢!」小斯咕咕噥噥的,邊揉着惺忪的睡眼,迭聲抱怨着。
「這位小哥,」蓮兒怯怯縮縮地上前,手上捧着布包袱,細聲細氣問那小哥。
「請問這兒是不是住着一位劉寶貴劉大哥?」
那小斯上上下下睨了蓮兒兩眼,撇撇嘴道:「就是啊!小姑娘,你找咱爺做什麼?!」
「我是從河南來的,劉大爺是我舅舅,我來是有樣東西要交給劉大爺──」
「東西?什麼東西啊?難不成就你手上那捆破包袱?!」小斯盯着那包袱嗤了聲道。
「是啊,」蓮兒沒瞧出小斯鄙夷的嘴臉,只憨直地猛點頭。「我大老遠打河南來,就是要把這東西交給劉大爺……」
「真是這破東西?!」
那小斯皺起眉頭,這種事叫他怎麼去通報!
「你替我傳一聲吧,小哥!」蓮兒殷殷微笑,站在門邊上躬着身子,一雙清瀲剔亮的眸子純真得教人不忍拂拒……
那小斯叫小三子,他起先不大肯去通報,可見了蓮兒清純的眸子,便搔搔頭,丟下一句話:「你站這兒等等吧!我替你通報去,可老爺見不見你,那我就不知道了!」
「謝謝小哥、謝謝小哥!」蓮兒一邊道謝,還不住地低頭彎腰。
她跟着大娘,自小吃苦,吃沒吃好的、穿沒穿好的,家裏養着肥豬、母雞,晚間還得繡花鞋,白日再拿到市場上賣,給人低頭哈腰,是早已做慣的事。
蓮兒是苦過來的,早已認了命,她猶記得她親爹彷佛是個私塾先生,教她認過幾個字,學過何謂廉恥,可鬧荒後那幾年,一個人腰桿要不柔軟,想生存下去都困難!
這是生活練就的本能,活下去才是至關緊要的事,非是蓮兒比一般人沒自尊!
小三子硬着頭皮進去通報,沒個是處,路上竟撞着管事的!
「愣頭愣腦的,不看點兒道,兩顆眼珠子不認路!」劉總管揉着撞疼的額角,張口便斥罵小三子。
「劉總管饒罪、饒罪……」小三子沒口聲道歉,不住哈腰陪禮。「是外頭來了一個小女孩要見老爺,説是咱老爺的親戚……」
「親戚?」劉總管皺起眉頭,斜眼覷了小三子一眼。「什麼來頭的親戚?」
小三子卑躬屈膝,進一步回道:「回總管的話,約莫十三、四歲大的小姑娘。
稱咱老爺叫舅舅。」
「舅舅?」劉總管挑起一道眉頭。「是來探親還是作客來的?」
小三子搔搔頭,答不上話來。
劉總管挑起眉眼。「還是來投靠、求施捨的?!」他嗤哼一聲。「説過多少次了!要是窮親戚那就不必來報,打發出去就是了!這樣要飯的「親戚」一個也不能教他們得逞!要不來了一個就來成雙、成雙又招來成對,雙雙對對又呼朋引友──這樣下去可沒完沒了,咱爺的金山銀山全拿來施捨這一班叫花子了!」語氣嚴厲兼且尖酸刻薄。
「是是,小的明白了……」小三子連連鞠躬哈腰,等劉總管嗯了一聲,才敢倒着退出去。
蓮兒還等在門外,見了小三子出來,便迎了前去。「小哥……」
「去去去,沒事教我讓劉管事訓了一頓,啐,一清早的好晦氣!」
蓮兒才説了兩字,就教小三子打斷,趕出門外。
「小哥,小哥──」她還來不及説什麼,那兩扇小門就當着她的面「啪」地一聲闔上。
あア蓮兒被關在門外,又不敢再敲門,就這麼呆站在外頭杵了許久。
不得其門而入,蓮兒只得雙手抱着那沈重的布包袱,默默離開劉府門外。
她連劉寶貴的面也沒見着,要怎麼把大娘的骨灰罈子交給他?
蓮兒心底憂愁,一路上雙眉深鎖,慢慢蝸行在車來人往的通衢大街上,也不知被路上的行人撞了幾回,她卻依然無知無覺的,一心只想該如何把骨灰罈親手交給劉寶貴,讓大娘的骨灰安得歸所!
正想得出神,街上突然傳來一陣雜□的馬蹄聲,跟着就聽見有人大聲吆喝着讓路,大街上的人潮開始一陣推擠,蓮兒手裏頭抱着布包袱,在人潮中被推來擠去,十分狼狽……
只聽得馬蹄聲漸行漸近,吆喝的聲音越來越嚴厲,四周的人潮趨避得更是慌亂,蓮兒擠在人羣中漸漸地站不穩腳跟,跟着左側來人一撞,她不能防備下突然就摔倒,懷裏的布包也摔出來,「匡啷」一聲,包在裏頭的骨灰罈子霎時打得粉碎!
「啊!」
蓮兒看見打碎的骨灰罈,心都涼了!
她睜大了眼,兩隻手拚命掃刮灑了滿地的骨灰,四周圍的人羣卻不斷推擠她,蓮兒撲倒在地上,小手壓在散了一地的陶片上,霎時血流了滿手!
可教她痛徹心扉的卻不是正在失血的雙手,而是被推擠的路人踩得四散的骨灰……
「不要、不要……你們別踩我大娘啊……」蓮兒哭着叫着,可一片混亂中誰也顧不得誰,她兩隻手血淋淋的,還不斷地撥着地上的灰粉。
道上的人漸漸擠到一旁,留下蓮兒在街道中央慌亂地撥灰粉……
「喝──」
馬隊在道中戛然而止,蓮兒只覺得一道勁風壓至,她撲倒在地上,沾了一頭一臉的泥塵。
「大膽刁民!爺們過道,你竟然不知迴避!」
馬隊裏領頭的大聲斥罵,蓮兒抬起臉,就看見數匹高大雄偉的駿馬逼到自個兒身前,馬兒口鼻裏噴着氣,鼓譟地威脅着要踏扁她前進。
「我,咳咳──」
飛揚的塵沙螫眯了蓮兒的口鼻眼睛,她看不清楚那幫坐在駿馬上的是些什麼人……
「廢話!」仍然是同樣的聲音斥喝。「還不快讓開!」口氣嚴厲、輕蔑。
蓮兒卻搖頭再搖頭。「我、我不能走開,大娘的骨灰罈子倒了……」
「住口!」那斥喝蓮兒的人臉色大變,眼珠子邊瞟向後頭,邊氣急敗壞地罵:「先是擋着爺的路,現下又觸爺的楣頭──死你一百次都不能贖罪!來人啊──」
「慢着!」低沈的男聲不疾不徐地插入。
那領頭的即刻掉轉馬頭,在兩名錦衣男子前下馬,恭恭謹謹地垂頭拱手道:「十三爺。」
「叫她讓開就是,別為難她!」剛才那發聲的男子道。
另一名男子一言不發,俊俏冷傲的面容上未透露一絲情緒,冷冷地直視跪在地上兩手鮮血淋漓的灰人兒,眼前這一幕似全然不干他的事。
「喳!」
領頭的退回馬隊前,縱身上馬。「爺説了,只要你讓一邊去,不為難你!」
蓮兒卻有不能讓開去的理由,她不知道這是哪裏來的爺,只知道讓路容易,可自個兒卻不能就這麼一走了之!
她眼睛盯着地上摔破的骨灰罈子,路邊的人原本都低頭彎着身子,這會兒全抬起頭來,開始對她指指點點!蓮兒心頭又慌又急,眼中噙滿了淚水……
「叫你走,你還杵着做什麼?」領頭的皺起眉頭,開始不耐煩。
「我……我不能走……」蓮兒兩手還不住地把灰粉往布巾內撥,灰粉沾了血凝結在手上,扎痛着蓮兒的雙手……
「放肆!」
一道長索突然自馬隊中鞭出,一股勁風直直掃向蓮兒──
「住手!」
方才那説話的錦衣男子忽然縱身下馬,單手一長,瞬間抓住鞭向蓮兒的長索。
「十三爺!」使長鞭的女子嬌斥,自馬隊中馳馬而出。「這樣的刁民,為什麼不讓我教訓她?!」
這女子兩眉斜飛入鬢,眼波捎春,黑髮如雲,雖是美人,卻神情冷傲,目光不慈。
「公主,」眾人口中的十三爺德煌扯開嘴角,放了長索,轉身上馬。「這樣就叫刁民,那一會兒我陪公主去見識大牢裏關的那幫南蠻子,公主就知道此刁民和彼刁民有何不同了!」
那公主眯起眼,轉頭對住德烈道:「十一爺,原來貴國是這麼寵恣刁民的!要比起南蠻子,這不敬的女子一樣可惡!要在咱國內,廢話不多説,底下人早拖進牢裏伺候去!」隨即收了長索,冷冷地撇過頭去。
德煌撇嘴哼了一聲,對那蒙古公主的話不置可否。
「十三弟,回隊上來!」那冷峻的男子終於開口説話,兩眼緊盯着地上的蓮兒,目光陰鷙冷峻,語調卻輕描淡寫,同時揮手示意那領隊的驅走擋路的蓮兒。
「走吧!走吧!」領隊的乾脆下馬伸手去推蓮兒。「再擋路就抓你吃牢飯去──讓開啊!」
話沒説完他一腳踹出──
「啊──」
他踢得蓮兒瘦弱的身子在地上打滾。
「達爾開!」德煌睜大眼斥喝領隊的暴行,已準備要上前阻止。
「十三弟!」德烈策馬馳前,一手箝住德煌的肩膊!
德煌不平。「十一哥!」
德烈沈聲警告。「一名卑賤女子罷了,值得你這麼卯上嗎?」
「可──」
「別教人看笑話!」德烈低聲喝止他駁辯。
德煌怔怔看了德烈半晌,之後瞥了冷笑的蒙古公主一眼,才轉頭去瞪領頭的達爾開。
感覺到背後射來兩道冷光,達爾開畏怯地退了兩步,不再為難蓮兒。
「走吧!!」德烈一喝,達爾開立即躍上馬背,領隊離開。
眼睜睜看亂蹄踐踏着大娘的骨灰,蓮兒心底像被針戳一般刺痛,她兩手揪着心口發狂地喊──
「不要,求求你們別這樣──」
她不顧自身地撲上前去,德烈見她突然撲上來,千鈞一髮間要拉轉馬頭卻已來不及──
「啊──」
蓮兒一聲慘呼,在亂蹄下活生生被踏斷肩骨,霎時血腥飛濺!
眾人見了這血肉橫飛的一幕,個個都張口結舌,呆若木雞。
「該死的!」德烈見了血卻是反常地動怒,他翻身下馬。
腿上的劇痛麻痹了蓮兒的知覺,昏過去前,只見一個高大的身影遮去了頂上扎眼的日頭,逐漸暗澹的光影中她見到一張男人的面孔……
他輪廓分明,有一雙好看的眉眼,星目鋭利有神,下巴還有一痕明顯的凹陷,再加上眼底的冷酷,他看起來顯得固執、不近人情……可那張英挺俊朗的五官卻在剎那間進駐她的眼底、心房,她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好看的男人!他是那麼好看,卻對住她皺眉頭……
蓮兒暈了頭,她直覺這麼好看的人不該皺着眉,她掙扎着伸出手想撫平他眉心那道皺摺,還沒觸到他前,男人眸光一冷撇開了臉,蓮兒來不及看見他嫌惡的表情,吁了一聲,嘔出一口濃血,一口氣換不上來,就此昏死了過去!
※※※
「好……好痛……」
蓮兒悠悠忽忽醒來,唯一意識到的就是左肩上傳來劇痛!
「爺,她醒了,這就沒事了。」蒼老的聲音道。
蓮兒想睜開眼,看説話的人是誰,奇怪的是竟連這樣一個小動作也出奇地困難!她掙扎了半天,眼皮仍然不肯合作,反倒是極度的睏乏佔據她全身……
「她先前失血過多,這會兒力乏氣虛,恐怕仍不能睜得開眼,不過意識能清醒過來就表示性命已無虞!只要日後細心調養,個把月餘就可回覆舊觀了!」那蒼老的聲音又接下去道:「她這斷了的骨頭我已給接上去固定住,往後只要每日換一次藥即可,我明日再來。」
之後靜了一會兒,過半晌才聽到一個男人沈定的聲音道:「穆先生慢走。李英,送穆先生出去!」
「喳!」
過後又沒了聲音。
可蓮兒直覺有股熱暖的氣息靠近她,就在她臉的上方俯瞰她!她努力想睜開眼看個究竟,可眼皮子掀了幾掀,終究使不上力。
「你安心睡吧,別掙扎了。」那沈定的聲音貼着她耳畔低語。
蓮兒不自覺吁了口長氣,不知是否她的錯覺,男人語音間似乎滲入一絲温柔?
灼熱的觸覺停留在她的肩胛上,接着絲被蓋上她的傷處,似蜻蜓點水一般輕之又輕,似乎怕傷了她……
那温熱的氣息仍然縈繞在耳畔,漸漸的蓮兒安下了心,她再一次跌進黑甜的睡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