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來到褐海的半個月後,我終日無所事事的狀態徹底宣告結束。生活一下子變得有了規律起來。煥然一新。校長把一個“條子班”交給我帶。所謂“條子班”,其實就是那些成績很差,花錢送進來的學生。我們威嚴的校長舞動着胳膊,振振有詞地説:“要不是看在他們每年每個人三萬塊錢的贊助費份兒上,他們早就被開除了!”言下之意,管理這個班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都可以,只要不惹出大的亂子就可以了。
我每天早晨六點鐘的光景起牀,洗漱吃飯,大約七點多一點到辦公室,打掃一下衞生之後,其他的老師陸續到了。我就夾着講義到自己的班級去轉轉。很少講話,覺得自己的喉嚨被什麼東西卡住了。我其實是沉在了水底,不説話,就是不説話,只張望着四周透明的世界,有氣泡呼呼地冒上去,躥出水面。破。
拿到花名冊的第一天,我吃驚地在上面瀏覽到“張卓羣”這個名字。按照慣例,第一節課要師生互做簡單介紹。到了張卓羣,他“噌”地站起來,想了一會兒説:“我叫張卓羣,我喜歡踢球,還喜歡交朋友,我朋友都喊我大羣。我今年十九了。這十九年來,最讓我感激涕零的是我的老師——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可真是一個講究人哪!”
——張卓羣説這話的時候是在五月花酒吧打架的第二天,在我的第一節班主任課上,同學們都笑起來,一些人笑得張狂,手使勁地拍着書桌,製造着雜亂的響聲,彷彿他們過剩的精力只有以這種方式一點一點釋放。我甚至也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但即刻又恢復了嚴肅,揮揮手示意他坐下。我實在不喜歡再提那件事。另外,我總是覺得自己應該與這些孩子保持一點距離,太近了,他們就會看穿事實的真相,我不過是一株脆弱的植物,或者毫無生命的盆景,即將枯萎。我聽見自己身體裏有腐朽的聲音,像夏天的雨,嘩啦嘩啦的。總有一天,我會轟然倒塌。
我説:“張卓羣——”
他“嗖”地從端坐着的人羣中挺拔出來。“到!”他聲音嘹亮地説,“老師,有什麼吩咐嗎?”
我想了想説:“沒有,你以後上課要嚴肅一點。太囂張了我會處理你!”
他忽然耷拉下腦袋,無精打采的,我一定是粉碎了他如火如荼的熱情。他小聲在下面嘀咕着:“我也沒怎麼啊。”
“沒怎麼?反正你這樣子就是不成!像昨天那樣就更不成了!簡直連一點學生的模樣都沒有!”
我還是忍不住提起了昨天晚上,他吐了吐舌頭,與昨天晚上那個來勢洶洶的小男孩判若兩人,這一個是安靜的靦腆的,他打架的影子被風吹得無影無蹤,坐下去的時候,他嘴裏還説着:“以後肯定不會了,老師,我可以寫保證書!”
相處久了,我開始喜歡上張卓羣這個孩子。他長得低眉順眼。很多時候,是安靜的,頂愛穿一身從外貿店買來的古里古怪的滑板服,卻很少見他玩滑板。説話時,一般時候是温和的。因為正在長身體,幾天不見,總覺得他身上有了一些陌生的東西,就是這樣,越來越覺得這個男孩有意思。原來我刻意豎起在我們之間的那道冰冷的防線悄然融化。總是出其不意,他閃出在我的身後,低低地叫聲“老師”,嚇你一跳,然後幸災樂禍地笑。這個男孩像是焰火和鏡子,靠近他,你能感受到温暖和明亮。更多時候,你能看見自己曾經的歲月。
我賦予自己教師的身份正在剝落,黯然無光。
他還是喜歡踢球。早春三月,鵝黃的草地上,橙色的躍動的身影,像一片攜着雨的雲,大汗淋漓地奔來跑去,氣喘吁吁,神采飛揚。我從外面回來,習慣在操場邊站一會兒,抽一支煙。這片刻,他從中場朝我跑來,滿滿地笑着,伸展雙臂,做着勝利的字母“V”的手勢,大聲地問候:“老師好。”
可是,藝體館門前的台階上卻是空空如也,沒有一個人影。
我打趣説:“榛呢?”
本來我也是隨口説的。因為記住了那個女中學生的名字,就想逗一下他而已。沒想到,他卻認真了,臉陰鬱起來,十分不高興。他説:“老師別提我的傷心事。”
“怎麼講?”
“本來我以為我可以忘了。可……”他一腳把球踢飛,嘻嘻哈哈地説:“算了,不説了,老師,一會我們CS。好不好?”
我説:“這個主意不錯。”
二○○四年的春天我是在遼蒙邊界上的這個褐海的小城度過的。褐海這個小城很像是鑲嵌在東北平原與內蒙古大草原之間的一顆明珠。和澹川比較起來,氣候相對有些潮濕,每個早晨或者黃昏,整個城市都變得濕漉漉的寂靜。飛鳥從天空斜斜地飛過,雨隨後就落了下來。
我和張卓羣從網吧CS出來,眼睛都累得皺在一起,乾巴巴地發澀,穿透雨水向遠處張望。大馬路上依舊有人在走路,不緊不慢,恣意十足。我沒打贏張卓羣,即使我用了最好的裝備,他還是輕而易舉地將我擊斃。這使我憤憤然,一肚子的火氣。
我説:“你什麼時候把CS練得這麼厲害?”
他搔搔腦袋,很虛偽地謙虛着:“這算不上厲害!我玩流星蝴蝶劍……”
我説:“得了吧你。”
他説:“其實我不喜歡CS。總是週而復始地殺來殺去,沒有一點由頭,很機械地去追逐、拼殺,快感只在一瞬間完成,如不繼續下去,就是茫然、空虛,就是折戟沉沙。老師,你説,人這一輩子是不是也不過如此?”
我又看了看張卓羣。
雨依舊嘩啦嘩啦地下,沒完沒了。他一張稚氣未脱的臉焦急地等待着我的答案。可是我沒有答案可以給他。他仰起尖而乾淨的下巴,顏色很淺的鬍鬚從皮膚下面頑強地冒出來,有些不合時宜。我終究無法將講出這些話的張卓羣和眼前的這樣一個形象吻合起來。
斷裂。
我説:“遊戲而已。”
他説:“不是有句話叫做戲如人生嗎?”
我説:“你再這樣説話,我就只能叫你老師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伸出手接天上落下的雨,他揹着很大很大的書包和我並肩站在網吧的門前。雨就如此,一發不可收拾地下着,且來勢洶洶,越落越猛。抬眼望望暗無天日的天。我惆悵地説:“怎麼辦?”
他狡黠地眨巴着眼睛:“要不我們到雨裏轉轉?”
我打了一個響指,興高采烈地説:“任它雨打風吹,勝似閒庭信步。”
他一直看着我,我一説完,他立即雀躍起來,高伸右臂,大聲喊着:“耶——”
雨點噼裏啪啦地砸在我的頭上、臉上、手腕上。很快,我熱氣騰騰的身體就徹底地潤涼下來,並且從頭到尾散發着水汽和寒意。不過,在冷颼颼的雨裏,卻有着一種格外的歡暢。我嘻皮笑臉地扭頭去找張卓羣説話:“喂,喂,喂——”
他不搭理我,站在那,傻乎乎地看着便利店裏恍惚走動的身影。我拍了一下他的肩:“喂——”
彷彿驚動了他的魂魄,驚慌失措地反應過來:“怎麼了?”
我覺得這個問題應該是我提給他的,但我沒説,我踢起腳下的小水泡,水點子濺起來,濺到他的褲腳上。我説:“我們這樣,像不像兩條溺水的魚?”
他似乎有點生氣,沒頭沒腦地説:“你搞什麼?”然後,再不搭理我,目光似乎為某種力量所牽引,又轉到便利店。我越過他,雙腳趟着水向馬路對面走去——我是因為需要一瓶滴眼液——他不明所以,在我身後大呼小叫:“喂,你去幹什麼?”我不理會,悶着頭目光堅定地盯着濕透的球鞋向前走去。
之後,我看見了那個女中學生,榛。
她站在櫃枱前,小心翼翼地從營業員手裏拿過一個白色的小盒子,是避孕藥。我飛快地睃了她一眼,目光像驚慌的兔子迅速跳開,她恰巧看見了我,似乎對我有點印象,臉上浮現着不自然的微笑,轉身走開,她去的方向,有一個短髮男孩,理着毛寸,染成了玉米鬍鬚的嫩紫色,眼神凜冽,站在角落裏正抽出一支煙來——是潘景家。我要了滴眼液之後,立刻從便利店裏出來,橫穿大水汪洋的馬路,搖搖晃晃地跑向張卓羣。
我招呼他,他不肯走。
他説:“我好像看見了榛。”
我説:“不會的,你看花了眼。”
他説:“就在便利店裏,那個穿藍色衣服的人肯定是榛。”
我説:“我剛才就從那個人身邊經過,我確定她不是榛,只是有一些相像而已。”
他説:“哦。”
我説:“我們走吧。”
我們便掉頭走掉,踢踢踏踏地走在滿是洶湧積水的馬路上,有一種淋漓的快感。後來,我們就跑了起來。跑上了高架,靠在欄杆上望穿梭不停的雨水,一往無前地落下來,怒氣衝衝,不可一世。
我説:“你喜歡她?”
他説:“誰?”
我小心翼翼膽戰心驚地吐出了那個字:“榛。”
他突然就沉默了,像一株失去了方向的葵花,在陰天裏失去對太陽的追逐和膜拜,半途而廢,面龐迎着天空俯了下去,脊背靠在散發着金屬氣息的護欄上,翹起臉孔望向深不可測的天空,臉龐上交織着橫七豎八的雨水。他抬起胳膊,蹭了一把。
我説:“你哭了?”
他説:“沒有。”
我説:“我們回家吧。再淋下去非感冒不可。”
他説:“我還是覺得那個女孩是榛。”
我説:“你還是喜歡她。”
張卓羣落湯雞一樣敲開家門時,媽媽誇張地尖叫了一聲。很快,她拿來了毛巾收拾張卓羣,嘴裏念念叨叨什麼。總之,很不耐煩的樣子。她説:“我給你爸爸打手機,他先是不接,後來關機了。他這樣子,真沒良心。”
張卓羣説:“你煩死了,行了。”
他從媽媽手裏搶過毛巾,搭在脖子上,把這個雨天的焦灼和媽媽的喋喋不休擋在了門外。“哐當”一聲,他跨進了浴室,關了門,開始在浴缸裏放水,又是熟悉的水聲,嘩啦嘩啦唱着歌奔湧出來。他開始脱衣服,一件一件剝下來,那些衣服都濕透了,緊緊地貼在皮膚上,剝下去的感覺像是揭掉了身上的一層皮。浴室外面,媽媽打開了電視機,又是那些無聊的韓國肥皂劇。張卓羣近乎本能地厭惡般用手捂住耳朵,然後他去照鏡子,鏡面上有一些霧水,矇矇矓矓,看上去模糊,很不真切。他去撩浴缸裏的水,淋到鏡子上去,身體的某一部分清晰起來,他把臉湊過去,狠狠地看着自己,就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後來,他跨進浴缸,平躺在那裏,温熱的水即刻覆蓋了他所有的委屈和不安。耳朵切割在水平面上,有細緻的湧動的聲音。他先是一動不動,像死了一樣沉在水裏,不能呼吸。他矢志不渝地想,那個女孩肯定是榛。他開始打飛機,安安靜靜,用了很長時間,他的喉嚨裏終於滾過一聲沉悶的呻吟。伸手去夠浴巾,胡亂地擦了一通,從浴室裏走了出來。
爸爸還沒有回來,張卓羣又轉身進了浴室,把脱下來的牛仔褲拎起來,在屁股兜裏掏煙,是那種綠色包裝的“生命源”,已經被泅濕了。他叼在嘴上進了自己的房間,把窗子打開,坐上去,憂心忡忡地點着了煙。
從這裏望出去,是一塊逼仄的天,幾條電線亂七八糟地切割着眼前灰濛濛的天空。空氣裏瀰漫着雨後的黃昏晦澀的氣息。三三兩兩的人開始出現在樓下的小街,多是出門來買菜的女人,胳膊上挎着籃子,向不遠的蔬菜超市走去。一個穿黑衣服的男人逆着人流出現,張卓羣一眼就看到了他,撐着傘,揹着一個黑色的醫藥箱,步伐有些滯重。他從窗台上跳下來,掐滅了煙頭,裝模作樣地擰開了枱燈,坐到書桌前面,眼睛卻盯在牆上S·H·E的宣傳畫,以及緋村劍心的招貼畫。他是喜歡劍心這個人的,常在學校和同學手舞足蹈地講述、爭論。説來説去,他還是最喜歡故事裏的劍心。從書桌旁繞開,找到了一本新一期的《新幹線》,津津有味地翻了起來。要不是爸爸回來,他就會打開電腦,去看動畫片了。
媽媽照例問爸爸:“怎麼這麼晚回來?”
爸爸無精打采地説:“加班。”
在張卓羣的記憶裏,爸爸一直是個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一本正經的男人,他有着大多數中年人的容貌,成熟,又有幾分滄桑的優雅。不同之處在於,爸爸的手更精緻一點,修長,白皙,好看得不得了,很像一個鋼琴家或者畫家的手,散發着松節油的香氣。
“你能不能在乎我一點?”
“你別這樣了。”
“我打你手機,你不接,後來你又關機。你這樣子是什麼意思?”
“你不要糾纏,好不好?”
“你沒良心!”
“夠了!”
客廳裏突然靜了下去,説話的聲音沒有了。只有電視機的沙沙聲。張卓羣屏氣凝息,豎起耳朵等待寂靜之後的尖鋭爆發。果然,不一會兒,媽媽就開始砸東西,開始呼天搶地號叫。他想她的樣子一定很難看,蓬頭垢面的。她就像一個火球碰不得一樣,沾火就會爆炸。不爆炸的時候就是愁眉苦臉、怨天尤人。張卓羣突然覺得有了這樣的媽媽真是要多糟糕有多糟糕。
外面爸爸的聲音低下來,他叫着她的名字,他哄她説:“好了,別哭了。”
她還是沒完沒了,似乎把一個玻璃器皿砸碎了。張卓羣愣了一下,忽然反應過來魚缸裏面有他養的金魚。他騰地從椅子上跳起來,一腳踢開門,大聲而委屈地衝媽媽喊着:“你一天到晚吃飽了撐的!搞什麼搞呀!”
媽媽安靜下來,陌生且恐懼地看着自己的兒子。
他從她身邊風一樣穿過,蹲在地上,把那兩條在地板上掙扎的金魚小心翼翼地捧起來。媽媽抓住了張卓羣的衣服領子,從他手裏搶掉一條金魚,猛力摔在地上,又歇斯底里地撲上去,將金魚踩爛,變成了一堆慘不忍睹的爛肉。她瘋了,她一定是瘋了。望着地板上讓人噁心的金魚屍體,張卓羣一陣陣作嘔,反胃,他手足無措地看着瘋掉的母親,突然覺得她是一個妖魔,面目可憎。
她指着他的鼻子説:“你們都是畜生,都給我滾。”
張卓羣看了一眼爸爸,他無力地陷到沙發裏。忽然之間,蒼老得不堪一擊。光影流轉之間,他忽然發現,爸爸真的老了。他什麼也沒有説,打開門,奪路而逃。
身後是媽媽破了嗓子的聲音:“張建國,你看看你的好兒子!!”
其實張卓羣也知道媽媽自從下崗賦閒在家開始,就整天憂心忡忡疑神疑鬼。她總是擔心爸爸會背叛她。想到這些,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這個時候,天已經暗了下來,張卓羣沒有任何方向地在街上像一個孤魂野鬼一樣盪來盪去。
最先見到那個男人,就是在那個雨天,我和張卓羣在高架上分道揚鑣之後,渾身立刻火燒火燎起來。我覺得血管裏的血液一定是沸騰了,路過中心醫院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往裏面探了一眼——一個女人狠狠地搧了那個男人一個巴掌,眾目睽睽之下,她起手,飛快而有力地搧了他一巴掌,隔着一條馬路以及旋轉的玻璃門,我似乎聽到了響亮的耳光聲。一輛公交車瘋了一樣從我的眼前飛過去之後,那個打人的女人走了出來,就站在馬路對面,似乎看了我一眼,也或者左右張望了一番,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風馳電掣般地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我忽然反應過來,其實我停下來並非因為我的身體發燒,而是消失在馬路對面的女人,眉眼看上去竟有幾分熟稔。我在腦子裏像放電影一樣過濾自己經歷過的女人,幻燈片一樣,一個一個晃過去之後,仍是兩手空空一無所獲。
蘇?我不信任地搖搖頭。
我橫穿馬路,第一次看清了那個男人的面孔。他在大廳一側的綠色塑料椅上坐了下來。眼神僵滯。我走過去,俯身問他:“我發燒了,我想我需要打針。”
他推了推眼鏡,抬頭看了我一眼,我注意到他的手,異常突兀地蒼白,五指修長,女人般光滑嫵媚。他看上去有幾分書卷氣,至少是儒雅的。我的大腦在三十八度的高燒狀態下飛速旋轉。我在想,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到底又能有什麼樣的故事呢?
他十分友好且耐心地抬起胳膊,指指大廳的裏側,告訴我先掛內科號,然後開藥,再到一樓左側走廊倒數第二個房間的處置室就可以了。我説謝謝。之後安靜地走開,走了幾步,我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他一眼,因為我忽然之間又覺得這張男人的臉孔似曾相識,恰巧他正望着我。我不好意思地衝他笑了一下,轉身匆促般走開。
點滴的時候,我聽見護士們議論紛紛。大抵上是一段婚外戀的事情。她們先是竊竊私語。後來聲音逐漸變大,成為一種聒噪,一個女人大張旗鼓地表達着自己的觀點。她説,總之,一句話,人真是不可貌相,平時老實巴交彬彬有禮的,誰能想到,你們誰能想得到?像張建國這樣的男人也會搞破鞋,要説這男人就是沒有好東西,是酒精,是石頭,見了女人就骨頭酥,就走不動道!另外一個女人聲音洪亮地補充道:男人就是用xx巴思考問題的動物。原始!幾乎所有的女人都笑了起來,幸災樂禍。我無力地揮動着沒有扎針的左手,企圖撥開這些尖鋭刺耳的笑聲。一個護士看見了我,她問我:“喂,你在那幹什麼呢?”
我説:“我在游泳!”
“游泳?”她睜大了眼睛,像看着一頭恐龍或者一個瘋子。
我説:“對,游泳。我快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我努力想忘記的一些事情又從記憶的水面之下浮上來,我的左手現在按在覆蓋着一層水汽的玻璃窗上,外面有汽車刺耳的剎車聲,司機在罵娘,野蠻得像個法西斯。我強行扭過身體,把腦袋探到窗子上往外看。
——一個穿紅裙子的女人,彷彿一隻紅辣椒或者火雞一樣站在一輛黑色的轎車前方,四顧張望,臉上似乎有尚未退去的驚恐,杏目圓睜地望着從駕駛座位上跳出來的司機。
曼娜?!
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今天這是怎麼了?難道我被高燒燒糊塗了嗎?
我飛快地揭下右手手背上的膠布,在兩個護士的尖叫聲中自己拔掉了針頭,像如臨大敵的兔子一樣跳着跑出了處置室。走廊上,許多人晃來晃去。我努力地撥開他們,像魚一樣遊弋於人羣的縫隙之間,我注意到大廳的綠色塑料椅子上的男人不見了。他去哪裏了呢?這念頭電光火石一般,閃了一下,就沉到水面以下了。燃眉之急,是我要確認馬路上的那個紅衣女孩是不是曼娜。
可是,等我跑出去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不過是一場小小的交通糾紛而已。我扯住路邊的一個女人問剛才那個紅衣服的女孩哪裏去了。她説她坐上了那輛差點撞上她的轎車,走了。之後,她又心有不甘地補充一句,她大約是隻“雞”!
我搖搖頭,這世界是怎麼了?
莫名其妙。
回到宿舍,我筋疲力盡地躺到牀上去,這一天過得多少有些恍惚。深夜就像浩淼的大海,無邊無際,我無可挽救地沉了下去,試圖重新梳理一下自己的思緒。第一個問題是,我為什麼要來褐海?
我為什麼要來褐海?
我是想把一些事情忘記的,所以我才選擇了距離澹川最遠的一所學校來實習,而沒有留在澹川。可問題的關鍵在於,褐海是一座太過神秘的城市,我在這個城市的腹髒中盪來盪去,總會意外地發現這個城市和我,我的生活,命運有着千絲萬縷的神秘聯繫,不斷擦肩而過的人羣都在提示着我的記憶,在我自以為忘記的時候,暗示像一盞十字路口的紅燈一樣準時地亮了起來。
衝了個澡之後,我發現自己已經不能入睡了。倚靠在牀頭開始翻看一本小書:讓——菲利普·圖森的《浴室·先生·照相機》。這個小説似乎可以從任何一個部分讀起,因為試圖從中尋找故事以及敍事的線索毫無意義。可我仍然津津有味地讀了下去。
但是我想我還是需要線索。
我沉在夜的深處,處心積慮抑或平靜如水地等待着突如其來從天而降的線索。大半夜的時候,我打開了電腦,連上Internet,進了幾個文學網站,胡亂地瀏覽了一通,除了無聊之外,依舊是顆粒無收。BBS上,一個人在我的小説後面寫了一句話,我覺得無比温暖:“北方乾燥的天空下,你,一個少年,在龜裂的土地上翹首企盼雪花的温潤。”
這是不是一種線索呢?我在想。
凌晨的時候,又去上QQ,除了一個綠色的大青蛙在上面之外,其他的人,全部離線。我問他在哪裏。他説他在網吧。之後,他向我發送了視頻請求,我看到他已經佈滿了血紅的眼睛以及蒼白的臉頰,神情委頓疲倦,幾乎要睡着了。他還在敲字,告訴我他的父母吵架了。
我説:“他們吵架了,你就更不該半夜溜出來。你這樣,他們會擔心。你應該留下來安慰他們。一切都會好起來。”
他説:“我厭惡死我媽!她簡直像個問題少女。”
“這是怎麼説呢?”
“最毒不過婦人心。女人心狠手辣。誰説她們心地温存,善良?那是扯謊。她居然摔死了我的金魚。”
“不過是金魚,又不是人,有必要這麼小題大做嗎?”
“你不知道,她瘋了!狠巴巴地將金魚踩個稀巴爛,比殺人還恐懼,我一想到那些金魚絕望的大眼睛,就噁心。”
“總之,那不過是金魚而已。”
“可那是榛榛送給我的。”
我看見他眼睛裏有潮濕的東西了。他淺淺地笑着,探過身體來的瞬間,無比疲倦地閉上了眼睛,淚水很温順地滑了出來。也許他不自知。他擅自切斷了視頻連接。
我看不到他了。
我給他發消息説:“你別泡網吧了,到我這來吧。”
他説:“我不去。”還加了一個怒氣衝衝的表情。
我説:“來吧,你坐出租車過來,我到門口去接你。”
他説:“我沒錢打車。”
我説:“你在哪兒?我去找你。”
他説:“你別管我了。我要離家出走!”
之後,他迅速下線,我的好友欄裏所有人都處於離線狀態了。
那天晚上,是我來褐海之後第一次登陸自己的信箱。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用了。堆積了一些垃圾郵件,很多都是出版社和雜誌編輯發來的。還有一封,我不情願説,可我又不得不説,是伊諾發來的。這封郵件是在我離開澹川前往褐海的那天晚上發出來的,信件進行了定時處理,最大限度推遲了發信時間,我的手有點抖,點開它。
那個晚上,我再也睡不着覺了!
我一度閉上眼睛,又突然睜開,眼前似乎飄過一些棉絮狀的浮雲,可外面是黑夜,天空一點一點亮起來,紅起來。破曉,我隨手又翻開那本小書,小聲地讀了起來:“早上,當我半夜醒來時,在我緊閉的雙眼後面,我看到即將來臨的白天像一個陰沉沉的大海,大海無邊無際,不可挽救地凝固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