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思佳請聽我説,白瑞德,這些年來,我一定一直都愛着你,只是我不曉得。
很長一段時間,我保持了一個怪癖——抱着小小的接收機,躺在牀上,豎立起耳朵收聽一檔午夜12點開始的音樂節目,我像何勇説的,只有一張吱吱嘎嘎響的牀。而且,我的輾轉反側直接導致了下鋪兄弟的熊熊怒火。就是在這樣的逼仄又空虛惶恐的夜晚,我擁有一張不完全屬於自己的牀,一隻小小的收音機,以及一個女人的聲音,還有那麼多憤怒的音樂。電台的DJ把這些音樂稱做朋克。那是一個十分可愛的女人,有時候怒氣衝衝,另外一些時候則軟弱得像個任性的孩子。一天晚上,她鏗鏘有力地説:“朋克一直是資本主義社會中無產階級的特權,商業化是朋克的墳場,尖鋭的朋克立場很容易在金錢利益的衝突中被磨損掉,最為典型的就是的自殺,在藝術與商業的矛盾中掙扎的Cobain最終未能倖存下來,亦是情理中事,相信在他步入天堂之時,要比他一生中任何時刻更理解朋克樂。”
這是2003年的事情了,在我尚未認識曼娜之前,只是聽她的節目。
只不過一年的光陰而已,在我而言,卻宛若一光年那麼遙遠漫長,驀然回首,卻恍若來生今世,看自己曾經擱淺的天空,長久沉默,説不出一句話。
我認識了曼娜以後,耳朵上掛着的《somethingontheway》,像個小學生般地煞有介事地請教曼娜:“到底什麼是朋克呢?”
曼娜説:“絕望、掙扎、背叛、逃離、斷裂掉的手指、是另外與嚎叫,痛苦與憤怒,把一切摧毀、砸爛。”
“可我從最後的一聲嘆息裏聽出了孩子般的無助,那是在呼喚,在乞求人們的施捨與憐憫。”
曼娜説:“其實很早很早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絕望了。8歲的時候露宿橋洞,他永遠不知道還會有什麼災難降臨,在這個社會,他永遠是弱小的,局外人,他唯一的選擇是被遺棄,被忘記,用盡心力,哪怕是靠吸毒,靠子彈摧毀自己的腦袋來維持呵護若即若離的温暖。這就是朋克。”
我點點頭:“朋克就是孩子,一個任性而無望的孩子。”
曼娜把我摟在懷裏,她説:“我們都是孩子,生活在一個被世界所遺忘的朋克之城。”
——我們把澹川叫做朋克之城。
那是2003年4月的澹川,SARS像暴風驟雨一樣降臨這個城市。將我和曼娜囚禁在那裏,我們像是兩個仰望星空的小孩,焰火不斷地盛開,降落,我在尋找、等待。我知道陪在我身邊的這個女人肯定不是我最後的歸宿。當盛大的繁華落幕的剎那,我發現曼娜帶着我的愛消失了。
這僅僅是一個夢嗎?
蘇走失的那個夜晚,空氣中有甜蜜的腥味,像誰家扔出來幾條臭魚,淡淡的味道在空氣中漂浮着。曼娜第一次偎依在我懷裏哭了。——她可真是一個賤貨,我常常在伏在她身上的時候想,不曉得到底有多少男人這樣幹過她呢!是的,我是在發泄,儘管這麼講起來,我就和曼娜沒有什麼區別,我們都是一樣的無恥。這麼想來,我剛才有掐死的衝動就不那麼難以理解了。這種想法多麼可怕卻又在情理之中。你知道的,那時候,我聽着她的呻吟,看着她為慾望所扭曲的臉孔還有她潮濕的眼睛,我真的就想殺死她。可她這麼一會就忘記了,又來找我*。
我卻懶得再去理會她的悲傷,不想知道不想碰觸更不想去揭開有關曼娜的任何一點謎底。我貪戀她的,不過是肉體快樂的抵達,而我們之間註定是兩個世界的人,沒有融合的可能。
我拋開濡濕的曼娜,一個人爬到自己的牀上睡覺。
她先是跟在我身後,穿着一件花睡衣,低聲問我:“為什麼你不喜歡我哭?”
我説:“我的心裏也很難受。我最受不了女人這個了。”
她説:“明天你就走了。”
我説:“這是什麼意思,我又不是去死,過兩天就會回來的。”
她説:“我不是哭你,你值得我哭個屁啊!”
説完,她的小屁股一扭一扭走回自己的房間,我跟過去,想取回我落在她牀上的本子,卻被她用門將我隔在外面。
我説:“開門!”
她説:“我要睡覺了!”
有時候,我想啊,曼娜或許也不是一個很濫情的女人。
午夜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氣氛異常,覺得空氣中又有脂粉的味道了,我躺在那沒動,微微張開眼睛,看見客廳裏亮着的暗色的燈,地板上坐着曼娜,在翻動着一些東西,我想不出她在那幹什麼,過了一會,站起身來,以一種堅定而又柔軟的姿態在我的夜晚裏孤獨站立,處於夢和現實的邊緣,我宛若瞬間看清了本質。這個女人是愛我的,我想,她在以一種輕微且盛大的動作來靠近我,尋着細小的線索,我碰到了這野生勃勃的愛。
燙。
我繼續睡覺。其實是假寐。
她輕緩地退了出去,好像是將我放在地板上給童童的芭比娃娃帶走了。我在心裏唸叨了一萬遍:“我完了!”。
到蘅城的時候,正是第二天上午的光景,一出站口,就被許多報童圍個水泄不通:“影視歌三棲明星,香港著名藝人張國榮昨晚墜樓自殺!”
我吃驚不已。
之所以要提到這一天,是因為那天我很倒黴,被一輛幾乎是飛起來的摩托車擦了一下,頓時掀翻在地——幸虧不是被大公共汽車掀翻,那我非去上帝那報到不可——肇事者逃之夭夭。我除了自認晦氣和喊冤罵娘之外,一點折也沒有。
這真是操蛋!
只有可憐巴巴地打車去醫院。
我不想回家,因為我的不爭氣的父母,都到了半百的年齡了,竟然忽然熱愛上吵架,特別是我媽,一反常態,瘋狂地熱愛上搓麻,回家之後就同我爸吵架。他們之間的吵嘴乃至家庭暴力成了我們家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準時得像每天電視裏的《新聞聯播》。我煩透了他們這樣子。我爸的身體每況愈下,臉色蠟黃。上次回家正堵在樓道口,一個人胃疼得上不了樓。我就攙着他回到家,之後,看到的竟然是我媽聚了三五成羣的人在那搓麻,嗓子吊得賊高,烏煙瘴氣。當着所有人的面,我把麻將桌子掀翻了。
我媽哭了,一邊哭一邊罵我沒心沒肺,忘了她怎麼把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我説行了行了,別廢話了。
我爸蜷縮在那,可憐巴巴,屋子裏全是煙,嗆得直咳。
我委屈地説:“你看我爸都病成這樣了,你不帶他去醫院看看?”
我媽兇巴巴地説:“你問他自己啊!你問他自己為什麼不去醫院了?”
——我爸闌尾炎手術的時候,和醫院的一個年輕護士摩擦出了火花。這件事提起來真是讓人覺得羞恥。我恨不得鑽到地縫裏去。那個女護士竟然是我小學時的同學,今年才20出頭,她怎麼能……為這件事,我媽歇斯底里,撕破臉皮鬧到醫院,當着眾人的面,扇了兩個巴掌給那個女護士,但我媽很快為她鹵莽的行動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因為我爸立刻扇了她6個耳光。她一邊哭一邊咒罵着我爸。那件事之後,他們曾鬧過一段時間的離婚。話是這麼説的,但我爸向來喜歡拈花惹草,這又不是一次兩次的事。我媽一直是賢妻良母。現在,過了不惑之年,他們的位置剛好來了一個換位,我爸安靜下來,我媽倒是不老實了。
我從不曾對童童提及我的父母,我覺得他們的存在對我構成了一種羞恥。
我咬着牙忍着痛給編輯安掛電話。
“喂,島嶼嗎?我在辦離婚登記手續呢。什麼……被車撞了……沒死吧?”
“暫時不能死。”
“那就將就一會吧。我辦完事就過去。”
等編輯安失魂落魄地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已經在北方早春四月的風中凍成了一根肋骨。從下午5點鐘的光景開始,我就在時代服飾廣場的門前坐着,忍着疼。紅旗地下商場的購物人潮宛若深海里的魚,穿梭不停,讓我頭暈目眩。我呆呆地坐在那,就像一個乞討的失足青年。有好幾次我想過回家,摸了摸口袋,沒有1塊錢的硬幣,索性作罷。晚上9點的時候,商場裏的店員們都已經陸續下班,從我身邊經過時,似乎都在不懷好意地看我。
我任性地衝安喊:“我以為你像張國榮一樣墜樓身亡了呢!”
他勉強笑了一下:“孩子跟他媽了,這樣也許會好吧。”
我又想起了安可笑且充滿悲劇色彩的婚姻,一時無話可説,似乎我們都是被命運拋棄的魚,在時光的河流面前啞口無言。我們叫了一輛出租車,朝燈光通明的人民大街駛去,安對我説:“你的小説寫得怎麼樣了?”我皺皺眉頭:“你除了關心我的小説之外,能不能關心一下我的個人生活啊?”他笑了,拿我當小孩子的樣子:“你呀!你能有什麼個人生活,看看我,就是你將來的寫照,我的生活已經是一團亂麻了,理都理不清,還是不要長大的好啊!”
因為我腿上的傷,我把自己囚禁在安的家裏,沒完沒了地看影碟,看到最後都快吐了。——我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聯繫,真正心無旁騖地過起了與世隔絕的桃源一般滋潤的生活。——這話説起來是很無辜的,我給童童發短信,她沒有回,以前幾乎都是她主動來聯繫我的。她不回,我也沒多想,反正一天之後我就回學校了。
我從安那翻出了王家衞的《阿飛正傳》,張國榮在裏面有兩段獨白:“我聽別人説,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能夠一直飛呀飛,飛累了就在風裏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落地一次,就是它死的時候。以前我以為有一種鳥會一直的飛,到死亡的那一天才會落地。現在我才知道,其實它什麼地方也沒去過,那隻鳥從一開始就已經死了。”
拉開窗簾,讓日光照耀我年輕的臉,然後從窗口探出頭去,看提着兩瓶啤酒走上來的安,我神情素淡,想不出從這裏飛出去該以怎樣一種姿態。縮回頭來,發現脖頸間早已經是汗津津的了。
我問安:“人為什麼要自殺呢?”
安説:“或者是畏懼,或者是太愛惜自己的生命了。如此而已。”
我給自己的茶杯添了一點水:“我們學校有個老師自殺了,教哲學的,這學期我還選了他的課呢!可前面的幾節我都逃課了,準備去聽的那節,就是那節課,他夾着講義,從17層教學樓的窗户那翻了出去……”
“也學張國榮?”
“屁!才不是。他是上個月你去澹川不久之後自殺的。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段時間我經歷了許多人的死亡。人是因為孤單才死的。我想,往前走一步,就能看見鴻蒙初闢漆漆無光的深淵。每個生命都是一座島,如同我的名字,被永世的隔絕。如果永遠沒有愛,就永遠不會有人漂泊過海來看你,眺望就成了絕望,生命就會枯萎,死亡就會來到你面前,對你説,走吧,我來接你回家了。是不是?”
安説:“這話題太沉重了,我們説點別的吧。”
“能説什麼?”
“SARS啊。”
之後,安開始喋喋不休地説起來了,SARS真是恐怖,忽然使我們原本和諧的社會關係變得有味道起來,彷彿一個多稜鏡,説這些話時,安的眼神是濕搭搭的,聲音卻是乾燥地,很空曠地在我的耳邊呼嘯來又呼嘯去。安説蘅城的一些高校已經開始封校了。“封校?”看來,SARS蔓延得更嚴重了,不過這個詞語在我看來,還是那麼陌生,似乎我的生活裏很突兀地橫進來的一個怪物,蓬蓬勃勃的——安在剛才回來的路上看見蘅城大學的一個男生,似乎是趾高氣揚地騎在圍牆的柵欄上,他衝着他在柵欄外的父母説:“你們趕快回家吧!不用管我!”柵欄外的母親似乎要流出眼淚來了:“兒子,那怎麼能行呢,學校都已經封校了,萬一要是有一個人被感染了SARS,那不一下就全完了。我們趕快回家!”男生倔強地説:“不!”他這麼説着,身子卻向外傾斜出來,猶豫不絕。這時從遠處跑來了兩個校警,高聲斷喝:“不許動,趕緊下來!”柵欄外的父母聲音立刻就高過了兩個校警:“兒子,快跑啊!他們來抓你回去了!”於是,那個男生一咬牙一閉眼就跳出來了。他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衝進他爸爸開的那輛黑色轎車而後風馳電掣一般消失了。
我問安:“你説那個男生為什麼騎在柵欄上猶豫呢?”
安笑了笑:“和你一樣唄。”
“和我一樣?”
“島嶼,你整天心神不寧的,不是想你的女朋友了嗎?那騎在柵欄上的男生一定是捨不得離開他的女孩,所以才騎在那裏猶豫,可他終究還是孩子……”
我給安説得手心一陣撕裂的疼,我趁安去衞生間,偷偷摸摸——奇怪?我為什麼要偷偷摸摸。——給童童撥過去,竟沒人接。
再撥,再撥,再撥……
再怎麼樣,結果都是一樣的。——“thesnbscriberyouh*edialedhasbeenswitchedoff.”
我想不明白為什麼童童會關機。
心情微微有了不安和煩躁,我變成了一個怒氣衝衝的大火球,隨時有爆炸的可能,大約需要雨水來淋一淋了。幽藍的夜色浮動上來,遮蔽了天空裏的星。
像兩隻蝸牛,我和安從斗室裏鑽出來。安寬慰我:“我們還是出去散散心吧。”我們的身體已經有了黴味,煙是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結果一上出租車就開始乾嘔。安拍我的脊背,嘴裏卻提到了他的孩子。我看了他一眼,説不出話,把右手的拇指置於唇上,再搖開車窗,春天的風灌進來,我所喜歡的香煙的味道逐漸散去。
他無趣,嘗試着與司機搭訕:“最近SARS好像很嚴重啊!”
司機的話匣子打開了,一發不可收拾:“死了好幾個人了,這他媽的!合着我倒黴,你説我去年年末弄到手的車,活沒幹到倆月,本錢還沒回來巴掌大呢,可好,好端端的生意也給砸了!現在誰還敢上街?一天冷落得不行!出租車公司更能折騰,車子吧,裏裏外外的要消毒!你説鬧不鬧笑話,我們司機每個人發了一大袋板藍根不説,還要帶口罩上崗,要我説,戴他娘個屌啊!合着你該死,怎麼也逃不過去的。”
收音機裏的播音員以一種岌岌可危的語氣,每隔一段時間,向城市裏各個角落的人們播報着新一輪的瘟疫報告,我總覺得在城市裏危機四伏,乃至我們生活的空間都是一個隨時可以破碎的氣泡。
司機見縫插針説:“今天最嚴重了!一天就死了5個。我看是別想控制住了!據説蘅城馬上就要全城封鎖了!像當年打解放困蘅城一樣?説起來也好玩,現在人心惶惶的,倒是讓我想起了自己小時候……”
我問沉默了半晌的安:“你説真能封城嗎?”
他説:“不排除這個可能。”
我有點着急:“我要回澹川,我不能把自己困在蘅城,把童童一個人扔在澹川不管不問……”
“那也要明天,你以為你現在回澹川就能見到她嗎?”
“什麼意思?”
安不再説話,臉轉過去,城市夜色中的流光映照在他的臉上,妖治,突然發現男生的臉上也可以有一種妖治的美,蠱惑人心。
——童童真的出了事。
尾隨着安去酒吧的那個晚上,我意味地發現了濃妝豔抹的曼娜,她搔首弄姿地站在舞池裏,漂亮的小屁股簡直要扭飛,活力四射,青春無敵,許多男人追逐在她的身後。
我站在那愣了。
那是曼娜嗎?
安推我:“怎麼了?”
我説:“是不是我花了眼,如果我沒花了眼的話就是我見了鬼。”
“你胡説什麼?”
我指着舞池裏的女郎:“看,那個女人,她叫曼娜,在澹川,和我住在一起的女人,在電台做DJ。”
安忽然笑了:“怎麼可能?她…是如花。”
“如花?”
“對,陳如花。一年前就在這裏做侍應生來着。當然,在這裏工作,勉不了每天晚上週旋於一些臭男人之間……”
“我真是見了鬼。怎麼會那麼像?”
——可是那女人終究不是曼娜,而是所謂的如花。這名字聽起來怪怪的,怎麼聽怎麼覺得像是女鬼的名字。我趁她休息的時候在她眼前晃悠來晃悠去。可是她呢,則故意把臉扭開,我一直就沒好好地看看她。她呢,在兩個男人中間坐下了,隔靴搔癢般地打情罵俏,拿我不存在一樣,倒是後來,兩個男人對我的存在感到異樣,對我摩拳擦掌。我試探着對她叫了一聲“曼娜”,她毫無反應,別過臉去看旁處的風景,我最後一絲熱忱也全部落空。也許這個女人真的不是曼娜。
出門時,手機已經沒電了,所以放在家裏。我問安去借。他卻像死豬一樣趴在了吧枱上,喝吐了。我從他身上掏出手機往澹川的家裏撥,無人接聽。想來,這個時間,曼娜也不應該在家,該在電台做節目吧。
這一次,我真的有點與世隔絕的味道了。
凌晨時分,整個城市陷入癱瘓一般的安寧之中,狗吠的聲音清晰起來,似乎從很遠很遠的城市郊區傳過來的。我和安從同志街那家小酒吧裏走出來,在一家晝夜營業的便利店裏買兩打啤酒和一盒煙,默不做聲地往回走着,身影映在地上,被燈光拉得頎長。
靜謐。
與此一街之隔的鬼街,有人在凌晨出來燒紙,小且凌亂的火光,映紅了人鑲嵌在黑暗中的臉,恍恍惚惚的,亦真亦幻,像鬼。不知道為什麼,安忽然提起如花來:“我倒是覺得如花真是一個鬼,一個面目猙獰的死鬼!”
我説:“好端端的,你別説鬼來嚇唬我。那個女人真叫如花啊?”
安先是不動聲色地看我,之後哈哈大笑,笑聲在空曠的街道上跌跌蕩蕩:“騙你的,你還真當真啊!不記得昨天看《胭脂扣》了,我只是覺得那個女人和電影裏的梅豔芳有點像而已,所以才順嘴胡説的。我看啊,她不過是一個走夜的女人罷了。”
……
我後悔沒能親自確認一下她究竟是不是曼娜,如果是的話,沒有理由不和我講話啊!可又有什麼理由呢?她是不應這個時候出現在蘅城的。
後來發生的事情有點意外。
6個少年,後來據蘅城《城市晚報》刊登出來的新聞説,其中只有1個兇手是年滿18週歲的,其他的都還是少年。那天晚上,從酒吧一出來,我們就被跟上了。可能因為多喝了一點酒,意識有一點麻木,誰都沒有注意到身後這個危險的大尾巴。一直到沃爾瑪超市門前打彎的時候,安才注意到了。他嘟囔着:“討厭。”我先是沒聽到,追問了一句,他不説話,給我使眼色,同時加快了腳步。就是這樣,我愚蠢地回過頭去看他們——6個少年,身影掩護在黑黝黝的夜色裏,模糊不清,有猩紅色的煙頭在閃爍,空氣裏似乎有蛇吐芯子一樣發出的噝噝聲,我頓時緊張起來。一個少年將提在身後的刀亮出來,腳步交疊雜沓潮水一樣湧過來——剛才喝的酒,現在全面發作,我的腦袋像是撞進了馬蜂窩,嗡嗡嗡,響個沒完沒了。安忽然站住,盯住我看,我記住了那一刻他臉上的表情,有細密的汗水從臉上滾下,在幽藍的夜色裏膨脹、滾燙。他説:“把鑰匙給你,前面拐角就到家,你先上樓,別管我。”接過冰涼的鑰匙,跑起來,彷彿這不過是4月的夜晚裏一次少年人的惡作劇。
樓道是黑的。
後來我想,在這逼仄的空間裏,當鮮血竄出來的時候,安念想的是什麼。我忍不住捏着一把菜刀站到了5樓與4樓拐彎處,身體單薄得如一陣風,隨時都可以被驅散,投映在牆壁上的影子,也是影影綽綽的。幾個少年,身上沾着鮮血,定定地看我,世界一片靜謐,聽到的只有風聲,很微小的,穿堂而過的時候有凌厲的哨聲。我努力分辨着這其中是否有安的喘息,沒有,一點也沒有,死寂一樣,這段暗無天日且狹窄逼仄的樓道迅速縮短了一些距離,我想大叫一聲,撕裂夜的死氣沉沉,墳墓一般,連依附在牆壁上的灰塵都屏氣凝吸。我先是跺了一下腳,下面站着的少年動了一下,我就又跺了一下,他們就又動了一下。
忽然一個聲音飄上來:“你有錢嗎?”
變聲期的男孩子的聲音,沙啞,像只鴨子。
我説:“沒有,我只有一把菜刀!”
他們竊竊私語,似乎是商量,很快,這些人就霹靂啪啦地消失了,像在夜空裏盛開的煙火一樣,轉瞬即逝。卻留下了一個死人。
我小心翼翼地迎着風走下去,一隻手一直划着牆壁,試探的姿態昭示着我的膽小如鼠,之後,看到癱倒在那裏的安,躺在一片血泊中,一動不動,死了。
破曉的時候,6個少年就在南關區醫院被警方捕獲。
可安死了。
他的葬禮上,我第一次看到了他的妻子,確切地説,他原來的妻子,木棉一樣安靜,一襲黑衣,靜默在那裏。我沒有看見一顆眼淚,我被裹挾在人羣裏,順水推舟一般往前走着,頭腦裏卻是過往時光的剪影,如同秋雨過後的落葉,閃過記憶的天空,奮力撲向潮濕的地面,從此不再翻動,那些片段的連接處,我看見安生龍活虎的身影被過濾着,變成了黑白的底色,色彩全無。
曼娜!
我扭頭看着窗外湧動的陽光,不經意間,看到了角落裏的那個女人——曼娜!——她在轉身,陽光從她的肩頭滑落,在她的身後形成了一道白色的旋渦,如此好看,像是一隻白色大鳥的翅膀,呼啦啦地掠過天空,遮蔽了我的視線。我忍不住喊了一聲:“曼娜!”
肯定是過於鹵莽,當時殯儀館裏正在緩緩播放着哀樂。每個人都極力掩飾着自己的真實情緒,依靠音樂的渲染進入一種特定的哀傷的境地,儘管很艱難,一些人已經成功地流下了淚水,真正融入了角色。可我橫生出來的一聲叫喊埋葬了他們之前所有的努力。所以,他們看着我,惡狠狠地看着我,彷彿我是一個敗類,小丑,赤身*的賤人!
我衝那些人擺手,倒退着離開。殯儀館有很很高的門檻,我還在那絆了一下,險些摔倒。當我終於站在陽光下時,接近死亡時所覆蓋在我身上的寒涼已經為温暖所融化,明晃晃的陽光刺痛我的眼睛,熨帖着我微微不安的內心,舉目遠眺,卻只看到一片空曠的天空之下,孤單的飛鳥,無聲飛過。
又一次走失,抑或錯過。
——安去世之後,蘅城全城封閉。更加鬱悶的是,他家的那個小區裏有兩個人死於SARS,進入特殊隔離狀態。我就這麼走黴運的被囚禁在這裏長達一個多月的時間。我無法表達我的絕望,真的,沒法表達,因為這一個月的時間裏,我都快瘋了。別説見,連童童的聲音我都未曾聽到。她的手機根本就打不通。後來我把電話掛到她的系裏去,一個老男人沙啞的聲音,“她啊,她早就被隔離了!”“你説什麼?童童…你是説…她感染了SARS?”那人嘿嘿地笑着,啊呀呀地説着一些學校的情況,可我一點也不想聽,我只想見到我的童童,立刻,馬上,就是此時,刻不容緩。
就算是被隔離,她也應該會給我打電話吧。——難道她怕我為她擔心?若是這樣,童童就太偉大了!不過這偉大來得也太過矯情了吧。那些在蘅城沒日沒夜的隔離時光裏,我握着手機,如同握住一把火炬,時刻等待着它鈴聲的響起。常常是看了一部電影之後,我就一個字一個字編輯短信,鍵入屏幕,發給那個早已爛熟於胸的號碼:
我要你知道,這個世界有一個人永遠等着你。無論是在什麼時候,無論你在什麼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會有這樣一個人。
我知道在邊界的對面還有一個牧場,那裏有青山、綠草和溪流,另外還有間修葺了一半的小木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可以在那兒安家落户,你願意去嗎?
愛情讓我們找到歸宿,你所需要的就是愛情。
我只愛你一個人,現在是這樣,以後也不會變。
在我童年或者年輕的時候,一定做過好事,因為此刻,你就站在那裏愛着我。——童童,等我回到澹川的時候,我就這樣對你表白,你不是總問我,我到底喜歡你有多深嗎?我喜歡你就像《卧虎藏龍》裏的電影念詞説的那樣:我願意遊蕩在你身邊,做七天的野鬼,跟隨你。就算落進最黑暗的地方……我的愛,也不會讓我成為永久的孤魂。
童童,我想你,我想抱着你,我只想抱着你。
童童,我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