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強通過體温檢測,買到了回澹川的火車票。車站裏空了好幾排的位子,仍舊有人在四處走動,面目可疑。我無意識地咳了一聲,尾隨在我身旁的幾個人都用恐懼、警戒以及避之不及的目光看着我——這就是現世。人人自危,人人都在竭力偽裝。只要你肯深入,勇於面對,就能穿透浮華的表層看到潰爛的本質。
接到曼娜的電話,是在火車上。當時,已經是下午四點鐘的光景,火車在急速行駛,天氣在轉暖,人們憂心忡忡於氣温的升高會導致SARS更大範圍的傳播。我躲藏在一個更大的陰影背後,妄圖揣測操縱和控制我們生活的那隻強大而骯髒的手。長久以來的壓抑和沉悶使我覺得這電話彷彿是從另一個世界撥過來的。
“我在家等你。”
我環顧了四下,空蕩蕩的車廂內,零散坐着幾個莫名的乘客:“在家嗎?曼娜,我覺得你和我一樣在車上。”
那頭停頓了一會兒,只有電流貼在耳朵上從這頭傳到那頭,再從那頭傳回來。
她説:“我給你接風,今天晚上給你做拍黃瓜。”
“我暈!你就給我做拍黃瓜啊!”
我聽到了電話那頭有音樂,渺茫地傳了過來,若隱若現,曼娜告訴我她正在電台錄製節目,又匆匆問了我什麼時候到澹川。我告訴她半個小時之後。
她甜甜地説:“半個小時之後,我在車站等你。”
放下電話的時候,我突然覺得一顆懸置的心落了下來,安寧了,不管怎樣,我終於回到了一個安全並且温暖的地方,我迫不及待地張望着火車刺向的南方,嚮往着我破舊得一塌糊塗的城市,因為我知道在這個城市的入口處會有一個女子等候着我,儘管她不是童童,而是曼娜——我這是怎麼了?我喜歡曼娜了嗎?
我凝視着車窗上自己模糊的臉龐,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我不愛曼娜,於我而言,她更像我的姐姐。我愛的、喜歡的人是那個像節子的小女孩,她叫童童。想好了這些,我很開心,像吃了蜜一樣,裹緊微微發燙的身體,靠着窗子小睡了一會兒。
見了童童,我一定要對她説,説一萬遍:“我愛你。”
先來一個擁抱,接着是kiss,旁若無人,沒完沒了,如膠似漆,再加上四個字就是恬不知恥了。因為車站胳膊肘上綁着紅袖標的男人已經向我們走來了。曼娜拉起我的手就跑,誰都沒有説話,只是跑,只有呼吸的聲音,撲哧撲哧,像是兩條發不出任何聲音的魚。書包在我屁股的後面飛起來,自由自在。
上了出租車之後,曼娜捏着我的手説:“我的小王子,我的小心肝,我想你了。”
我不動聲色地笑。
曼娜把我的手扔到一邊去,就像扔鉛球一樣,我給弄疼了。她卻氣咻咻地説:“幹什麼?虛偽!”
我辯解説:“我……”
曼娜不容我説話:“你沒心沒肺你不知道這些天我有多害怕每天晚上我都聽見大房子的每個角落裏似乎有鬼在竊竊私語……”
出租車司機像個鬼似的在竊笑。
曼娜劈頭蓋臉:“我操你媽!你笑你媽個頭!”
曼娜發脾氣的樣子簡直可以用恐怖來形容,我的耳朵被她尖鋭如同裂帛一般的聲音洞穿,疼痛淌出來。我戰慄地等待着一場經天緯地的唇槍舌劍,可沒想到那個司機竟然唯唯諾諾地説:“小姐,對不起。”
曼娜這才心滿意足地轉過身來,重又拉住我的手:“我的小王子,我……”
“我想見童童。”
車正好拐了一個彎,我看見藥店門前排起了長龍,他們都是來藥店搶購板藍根的。我笑,生死由命,富貴在天。
“你根本見不到童童!”曼娜斬釘截鐵地吐出這幾個字,一臉的陰險。
“為什麼?”
“因為她已經快要死了,她得了SARS。”
曼娜最能開玩笑了,我看着她,她笑得很厲害,臉上盛開了兩朵小桃花,人面桃花——我覺得整個身體都懸浮起來,失去重量。曼娜的臉距離我遠去,連盪漾在她臉上嫵媚的笑容也一起模糊了。
咦?這是怎麼回事。
我試圖抓住她的胳膊,將她拉回我的身邊,渾濁的空氣卻使我頭暈目眩,幾乎要窒息而死。
我想我已經凝固了,語言,笑容,身體的每一個部分,如同被冰封住的人,鼻子開始流血。曼娜尖聲高叫,她手忙腳亂扯來面巾紙給我擦乾,結果弄得她一身血跡斑斑,彷彿一個十惡不赦的殺人兇手。
我什麼也看不見了。昏昏沉沉。只聽見她哇啦哇啦的叫聲。張牙舞爪。虛張聲勢。曼娜微涼的手指接觸到我滾燙的額頭:“天,三十八度四?!”另一個判斷接踵而至,“島嶼,你得SARS了!”
放柯本的音樂給我聽,煮咖啡給我喝,允許我到蘇的房間裏去翻《聖經》和她的一些信札,還可以打網絡遊戲。我的體温仍然居高不下。曼娜隔着茶几憂心忡忡地看我。時間差不多了,我從腋下抽出温度計給她看,她氣色凝重:“暈,居然爬上去了!三十九度!”
曼娜保持着與我一米遠的距離,神色冷漠地説:“從現在開始,你要與我保持一段安全的距離,我們都要帶口罩——乾脆不要説話了,有事就用紙寫,或者彼此打手機也可以……”
我納悶地看着她喋喋不休地説:“為什麼呢?”
“我看你真是一塊木頭啊!你得了SARS啊!”
“難道我快要死了嗎?”我用柔若無骨的聲音詢問曼娜,“可是我不想死,我的幸福生活才剛剛開始呀!”
曼娜用不容置疑的語調和手勢向我宣告:“閉嘴!”
“……我想見童童。”
“屁!”
外面的風大起來,是沙塵暴。天空都成了粉紅色。透過玻璃窗望去,太陽則是藍瑩瑩的。很奇怪,這樣漫天沙塵的天空讓我想起了美國的西部大片,想起了無所不能的約翰·韋恩,我想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在面對敵人的時候,談笑風生,在自己討厭或者喜歡的女人面前,從容不迫,款款深情……
我堅持着要回學校見童童:“求求你,帶我去見她吧。”
“愛去你自己去!死了別來找我!”
我渾身滾燙,披着一條被子,坐在那裏,目光呆滯,失魂落魄,乞求上帝能讓面前這個毒辣的女人立刻回心轉意,可是她還是決絕地離開了我,鑽進了自己的房間。她還為自己找了一個聽上去沒有任何紕漏的藉口,她説學校封校了,我們不能進去。她還説身體很不舒服,體內似乎流淌着岩漿,燙得她馬上就要融化了。她就這樣欠身離開,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客廳的沙發裏。
我陷在那兒,弓着背蜷着腿,戰戰兢兢地想念着我的小女孩。
我握着手機,重複着撥打着那幾個早已爛熟於心的阿拉伯數字,每一次都毫無例外地聽到了同樣的回答,機械、冰冷且單調:“Thesubscriberyouhavedialedhasbeenswitchedoff.”
曼娜的房門沒有拉緊,留下了一條縫隙,看見一隻紅色的棉拖鞋安靜地橫亙在那裏。有好幾次,我想站起來,推開曼娜的門,或者把她搖醒,或者畏首畏尾地爬到她的牀上去,貼着她的身體,安安穩穩地睡上一覺——我已經好多天沒有好好睡上一覺了。可是,我沒有,因為在我們中間,橫亙着那樣一隻紅色棉拖鞋。
我聽見身體裏裂帛一樣的響動,心在疼,咔咔咔的,疼啊,啊啊啊,我被疼死了。幸福的死海漫溢而來,我覺得自己浮浮沉沉,恍若月光下海水裏浮出來的崢嶸小島,又有一天,毫無聲息地遭遇滅頂之災。如是而已,命定劫難重重。
我給疼成了兩半,在無人看見的黑夜裏,一個人,瑟縮着雙肩,抽抽搭搭地哭了。
——似乎是一個夢。
曼娜成了一片雲,將我這座黑色的島嶼覆蓋起來,我成為她鼓翼之下的一隻小鳥,我倦了,把她的懷抱當作我温暖安寧的巢,她俯下身來親我,我孩子一般攏緊她,她的身體一點一點伏下來,輕下來,我們就蜷在沙發上,嘴對着嘴,我的牙齒被她的濕漉漉的舌頭舔來舔去,她叫我弟,她又叫我小王子,她説我是他的蒼白少年。她狠狠地掐我,在我難以忍受的煎熬中抵達了頂點,躲藏在曼娜身下的我抽抽搭搭地哭了。
我要求曼娜抱我更緊一點,再緊一點。
她好像對我説了:“島,我會帶你去找童童的。”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赤裸的腳上加了一雙棉拖鞋,紅色的,色彩豔麗,身上則加了厚厚的被子,我被緊緊裹在中間,温暖得不可一世,我的脖子扭來扭去,目光在房間裏橫衝直撞,房間裏的一切既熟稔又陌生。安靜。曼娜已經不在牀上,也不在廚房,我找遍了樓上樓下以及每一個房間,連個影子也沒有。難道上班去了?我喊了一聲:“曼娜!”
“我在這兒。”
“哪兒?”
“衞生間!”
她出來時,臉面蠟黃,形容枯槁,似乎有了一點紅眼泡。我詢問她怎麼了昨晚睡得怎麼樣,她説很好。一邊説一邊麻利地穿着衣服,穿到了一半又哇地叫了一聲,轉身跑進衞生間嘔吐去了。我站在那兒,看着她,莫名其妙。
等她出來時,我很認真地説:“你到底怎麼了?難道你懷孕了?”
她説:“別囉嗦了。穿衣服,要穿得乾乾淨淨的。”
我説:“幹什麼?”
她已經蹬好了鞋子,對我頤指氣使起來:“我要帶你去見童童,想見不了?不想見,我們今天就不去了,再也不去了!——我帶你去見她是為了讓你死心!哎呀呀,我真的也説不清楚了!誰讓我是一個善女人呢!”
我一聽,差點酸水沒從胃裏吐出來,但還是歡歡喜喜地鑽進衞生間,又洗又漱,還挑選了最漂亮的衣服,很快,我就成了一個衣着光鮮的小人,我被攥在曼娜的手裏出了門。
心情是暖融融的,像加了一件小棉襖。
我們很快到了學校,卻被一道塗抹着藍色油漆的木柵欄擋住了去路。柵欄裏面是我所熟悉的大學校園,甬路上站着一棵棵樹,上面開滿了大團大團緊簇的白花,開得面目猙獰。四月下旬的北方,有着一年的光景之中最温暖和煦的陽光,許多年輕的情侶牽着手走在一起,女孩子大多戴着口罩,被各自的男孩緊緊地牽着,四處飛,幸福滿滿的樣子。
我的心就開始疼,像一塊冰,碎了,嘩啦一聲,劃破我的肌膚,血跟着淌出來,很疼很疼。
柵欄是嶄新的,油漆也剛剛刷上去,靠近它,會聞到新鮮的木屑味。
曼娜毫無由頭地問了我一句:“島嶼,我現在夠性感嗎?”
我説:“哎,你是很感性。”
曼娜白了我一眼,甩開胳膊扭扭搭搭向前走去了,她一聳肩一撩眉都帶着一股騷氣,我懷疑她上輩子就是一隻狐狸精。曼娜走到了柵欄邊站崗的年輕門衞面前,忽然叫了一聲,那聲音很曖昧,感覺是她叫人給掐了不該掐的地方一下,與此同時,她的身體像是隨風飄浮的一個小紙片,岌岌可危,搖搖欲墜。恰好,那個門衞用堅強剛硬的胳膊有力地遏制住了曼娜下沉的身體。
他們開始説話。曼娜用她誇張且濕漉漉的聲調調製着她的甜言蜜語,向面孔白皙、弱不禁風的年輕門衞狂轟濫炸。
曼娜直起身子來,羞答答地説:“謝謝你啊,大哥哥。”
“不用謝。”
“大哥哥,我想找一個人啊,還請你幫忙。”
“怎麼幫?”
“我想從這個門進去。”
“不行!”
“求求了,大哥哥,為什麼不行呢?我就進一下而已。”
“説不行了就是不行,現在是非常時期。”
“你們可以通電話!”
“電話找不到人哪!哎,我要是能找到,我何苦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才來到東北,我們家是雲南西雙版納的,我們家……”
——我看見曼娜虛張聲勢地在那裏胡説八道,不過説得卻是栩栩如生,幾乎要潸然淚下了讓那個門衞興趣陡增,儘管他還是用將信將疑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一身珠光寶氣的曼娜。
他説:“我怎麼聽你説話的口音不像南方人呢?”
曼娜説:“大哥哥,您別這麼説啊,都是下九流的人,只要你別嫌棄我,怎麼着都成……”
門衞急急地説:“得得得,你拿這當妓院呢!哪裏來的就回哪裏去,省得我一會兒找人轟你!”
曼娜的美人計宣告失敗。
曼娜立即變了一副面孔,她聲音一下提上了八度來,哇啦哇啦的,整個一街頭悍婦的形象,她自己扯散了頭髮,眼淚也很及時,齊刷刷地流了下來:“我操你媽呀!光天化日之下,你個小小的門衞就敢調戲街頭少女……”
她一驚一乍的樣子,引來了很多人的注意。那個門衞肯定是剛剛上崗的一個,還沒經過專業嚴格的職業訓練,忽然遇上這種情況,顯得措手不及,他還是一個孩子,十八九歲的模樣,他心一橫,抽了曼娜兩個耳光,憤恨卻説不出一句話,只是説:“你再鬧我還抽你!”
曼娜這下真是吃到苦頭了,她回頭來喊我:“島嶼——”
島嶼——
這聲音飛起來,像一隻白色大鳥,有漂亮透明的羽翼,在陽光下發出晶瑩奇妙的光,像早春蒼穹之上的各種紙鳶,自由自在,一翅沖天。它旋轉着,飛翔着,迸裂着向四面八方擴散。隔着柵欄,我看見一個女孩子,穿白顏色的少女裙,緩緩地轉過身體,裙子的褶皺上綴滿了精靈一樣的陽光,驚訝且甜蜜地衝我微笑。
——童童!
她循着聲音望過來,也看見了我。
這時,曼娜在叫我,她試圖通過我來鎮壓那個氣焰囂張的小門衞,可我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柵欄另一側的女孩身上。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沒理我,轉過身,只留給我一片單薄的背影,若無其事,如同一片輕盈的雲彩向遠處飄去。
我即便把嗓子喊破了也無濟於事。
難道是我看花了眼?
可是我馬上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我看見了尾隨在童童身後的男生,太熟悉不過了,高高瘦瘦的骨架,頂着一頭褐色短髮的伊諾,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我,伸手去拉童童,被她故意閃開。然後,他們兩個人中間的空氣似乎凝結住,或者出現了真空。總之,出現了那麼一兩秒鐘的停滯。曼娜用史無前例的歇斯底里向我呼喊,並且仍舊噼裏啪啦地同那個看上去孱弱的小門衞僵持不下。我有些輕描淡寫地應付她説:“我好像看見了童童。”
——的確是伊諾。
他轉過身,用驚訝的目光看我,向我走來,恍若隔世。在他的臉上,綻開了孩子或者少女的臉龐才有的笑靨。總之,這是一個奇怪且有點神秘的外國男孩,他會唱很好聽的歌,略帶沙啞的嗓音把俄羅斯民族遼遠的憂鬱全都演繹出來了,似乎你一伸手就有一片雪花降落在你的掌心。
柵欄一共兩道,中間隔出十米的距離,由幾個門衞佔據着。此刻,他們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胡攪蠻纏的曼娜身上。這的確是個不好招惹的女人,她就像蜜蜂一樣,寧可死亡也要蜇疼對方。我就這樣與伊諾隔着十米的距離説話。
“島嶼,你從蘅城回來了。”
我沒有回答伊諾的廢話。
“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
“這兒已經被封校了。”
“所以我現在就沒法回學校了。”
“但我們又見面了。”
我們之間還是有距離的,隔着太多的東西,不只是十米這樣一段距離,還有那麼多那麼多無可逾越的雷池。對話突然出現了罅隙,不知如何繼續下去。我覺得身體又開始發燒,低低地,不瘟不火地持續着,像暗夜裏不曾熄滅的一簇小火苗。早上出來的時候,曼娜已經給我量了體温,她已經宣佈我退燒了,哎,我吃了一大堆的撲熱息痛。難道我還要去醫院打幾瓶點滴?鬱悶。隔着柵欄的伊諾穿着鬆鬆垮垮的休閒褲,上身卻是一件白襯衫,很彬彬有禮地衝我笑着。
我説:“我怎麼才能回到學校呢?”
他努力思考了一會聳聳肩説,生硬的中文使他説話時的面部表情有點扭曲,像是在跟我擠眉弄眼:“除非你趁他們不注意,偷偷地跳進來。不過學校是不允許跳柵欄的,更不會允許一個從蘅城回來的人跳柵欄。這是規定。你要是違規,你就要受到懲罰。”
我説:“我明白。”
他説:“很遺憾不能和你一起去跳舞,喝酒,還有學校正舉辦足球聯賽呢,也看不到你踢球了,還有……”
我不打斷他的話,他會一直滔滔不絕地説下去的。在他意興盎然的時刻,我的目光躍過他的雙肩搜尋童童的身影,卻落得個兩眼空空,那除了一對鬧彆扭的情侶在吵嘴架之外,再沒有其他人了。
我説:“童童,她為什麼不肯見我?”
他的話被我攔腰斬斷,一時間,伊諾像是失去了方向,僵在那兒。四月的大學校園,一切顯得是那麼的温暖、閒適。SRAS的肆虐橫行似乎只給這裏的年輕人帶來了一陣幸福的眩暈和恐慌。
伊諾説:“這正是你離開澹川,動身去蘅城的前的那個晚上,我想對你説的話。”
我迫不及待,對他的引而不發心懷不滿:“你快説!”
他猶豫不決,似乎在選擇表達的方式,小心翼翼:“説了我們就會成為敵人。”
我説:“你還是説吧。”
曼娜在尖叫,聲如裂帛,尖鋭地刺痛我的耳朵。我從未見到她如此窮兇極惡,同人扭打起來,披頭散髮,一邊撕扯一邊將口水吐出去,大聲宣佈着:“反正我剛從蘅城回來,已經得了SRAS。我要你們跟我一起死!七竅流血死!”
先前圍攏在她身邊的那些人如同受到了指令一樣迅速彈開,彷彿她是一顆定時炸彈,只餘下曼娜在那裏唾沫橫飛手舞足蹈,或是尖鋭或是悲傷。有許多幕場景,漸次呈現在眼前,譬如第一次和童童在中興大廈門前看到的那個像一朵紅雲的悲愴的女孩,再比如N天前在蘅城,安死的那天夜晚,我們在酒吧裏見到的叫如花的女子。她,我是説曼娜,她和她們,總是給我一種錯覺,其實,一直就是同一個人。可是,或許是出於一種先驗的恐懼,或者是我不願揭開光鮮的皮膚看到潰爛的本質,我總是樂於放棄證實的機會。冥冥之中,我覺得於我而言,這樣做是一件好事。
伊諾似乎也想跨過柵欄,想要詳盡跟我敍述這件事情,他眉頭緊鎖,大約是在整理思路,在他身後,是兩排筆直的小白楊樹,冒出鵝黃色的樹葉來,一眼看過去暖暖的。他忽然眉毛上揚:“哦,是的,島嶼,我承認,這是一個事實。你,我,還有童童,我們之間構成了一個很可愛的三角關係。”
“你的意思是?”
“也許她背叛你了。”
天!我的天!這怎麼可能?!不可能!童童不愛我了,她會背叛我?——這事情猶如一記重錘敲在我的頭上。一時不知道想要説什麼,只是極力否認,讓“不”字在頭腦裏擴充起來,支撐自己即將崩潰的意念。
伊諾的目光暗淡下來,他折身離開。我想衝過去,抓住他的脖,問他個究竟,他竟跑起來,頭一下也不肯回,匆忙之中撞上了剛才在童童站過的地方打架的那對情侶,不過現在他們已經不打架了,和好如初了,甜蜜蜜的樣子,抱在一起,練習人工呼吸。很不巧,伊諾撞翻了那個男生,他坐在地上衝伊諾大罵:“FUCKYOU!”。
我這才看清楚,坐在地上的那個男生是一個西歐人。
從回來到現在,現在當然是午夜了,窗子開着,風肆無忌憚地灌進來。路上偶爾有車子駛過,似乎裝載很多貨物的大卡車多一些。從不遠處的海豐大路上驚天動地地跑過去。那一刻,我覺得蘇的這所大房子似乎有坍塌的可能。
窗外有棵鬱鬱葱葱的樹,燈光打在上面,使葉子在暗夜裏看上去金光閃閃,一片奪目的黃。我心事重重地坐在牀上,抽煙,悶頭悶腦地想這件事。
不知怎麼回事,身體又開始發燒了。我想象自己孤身一人,漂泊他鄉,在一個陌生小鎮的小旅館裏,得了一種絕症。在一個狹小的房間,在一張有着素雅的白色牀單的單人牀上,我蜷縮在上面,如同一個蒼白少年,就這樣,乾乾淨淨地死去。
人生不過忽然而已,有時候,覺得選擇死亡實非懦弱,而是生者對曖昧的世界發起的最後衝擊,我不肯居於你的股掌之間,連邊緣都不肯,索性縱身跳入漆漆無光的虛無。
頭也開始疼,我開始在屋子裏踱步,浩浩蕩蕩的風穿進來,樓下的落地鐘敲了十二下後戛然而止。我光着腳下樓去找撲熱息痛,翻遍了所有抽屜,卻一無所獲。我習慣性地大呼小叫:“曼娜,來幫我找藥!”回應我的是一片又一片蒼茫的沉默。在這佈滿暗湧的深夜裏,我一個人,守着這麼一所大房子,悲傷地哭了。我一直是一個有着悲傷回憶的人。
回想起來,從我搬進這所大房子開始,我生活中的一切都是由曼娜來打點,儼然成了我的家庭女傭。可是,現在曼娜再也不可能活蹦亂跳地出現在我眼前了,因為白天的時候,她被帶走了。因為她的胡説八道,她説她得了SRAS。就有一輛120吱嘎吱嘎地開來了,把她帶走了。對她的口無遮攔,我早就做過預測,早晚有一天,她會因此吃苦頭。她卻對我的話總是表現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態度。
不過,還是有個大問號打在了我的腦袋裏,飄來飄去:曼娜真的去蘅城了嗎?她真得了SRAS了嗎?
如果上述一切成立的話,那麼我現在持續的發燒是不是另有原因,並非一般性的感冒,而是讓人不寒而慄的SRAS。
我想,只要天一亮,我就應該趕到市隔離中心,去見曼娜,去驗證這件事情的虛實。
對了,我差點忘了最重要的事:為什麼童童不肯見我?
究竟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