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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生死

    太子妃呼延氏死極哀榮,喪儀辦得盛大而又隆重。

    這固然因為冒頓表面上還是王儲的身份,究其原因,最大的因素卻還是來自於呼延部落。

    呼延部是匈奴各部中除了攣部之外,最大的一個部落。當年,攣氏一統草原,成為匈奴各部的首領,逐水草豐美之處建立單于庭,多半也是靠著呼延部的擁戴和幫助。

    頭曼單于為了表達對呼延氏的感激和尊重,娶了呼延部的女兒為大閼氏,尊呼延首領為岳父,並承諾,單于的大閼氏世世代代都必須由呼延貴族女子擔任。即便身死,也不能另立他部女子。

    難怪冒頓的母親雖去世多年,須卜欽蘭又備受恩寵,身份上卻仍然只是側閼氏。

    我遠遠地站在高崗之上,看著腳下長長的送葬隊伍以極緩慢極緩慢的速度寸寸爬行,招魂幡無風自動,在空中拖曳出蒼白的剪影,一時間,草原上入目盡是白色。

    巫師喃喃祝禱的聲音送入風中,夾雜著哭靈者哭唱的喪歌匯成一片,當真是“悲聲驚天,哀慟動地”!

    冒頓神色悲悽地走在隊伍前面。僅僅只有幾天的工夫,他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消瘦得不成人形。一張蒼白的臉龐,彷彿被刀削過一樣,露出高高的顴骨。雙眼紅紅的,佈滿了血絲,像是憂傷過度,疲勞過度,又像是一頭悲傷的困獸,茫然、焦慮、無所依從。

    呼延冉珠一夜暴斃,讓所有人感覺震驚的同時,也對冒頓充滿了同情,尤其是冉珠的祖父——呼延首領呼延莫堤!

    原本,他對遊手好閒、整日只知吃喝玩樂的冒頓頗有微詞,已生放任之意,可如今,孫女命喪王庭,外孫冒頓又被遠逐,側閼氏須卜欽蘭又顯然有針對“呼延氏世代必為大閼氏”這句承諾之意,若果真讓蕖丹成為太子,那麼日後,須卜氏恐怕會日益坐大,逐步取代呼延部的地位了。

    老首領主意一定,便連夜兼程趕往王庭,誰也不清楚他對頭曼單于說了些什麼,總之,冒頓是暫時不會離開王庭了。

    他再一次達成自己的心願,並且一步步朝著他期望的方向發展,世事盡在掌握,但不知,每每午夜夢迴之時,他會不會捫心有愧?

    我蹙眉瞪著冒頓的背影,只是目力所及的這麼一小段距離,可,中間隔著重重阻力,任我如何努力,也跨越不出去。

    真恨哪!

    遠處有一小隊士兵不著痕跡地搜尋過來,我慌忙隱入山石之間。

    心裡一時沒了主意。

    自那日被澤野明目張膽地擄劫之後,側閼氏旁敲側擊過許多次,我卻始終閉口不言。礙於蕖丹的面子,她一時也不好對我過分逼壓,只得故伎重施,再度限制了我的自由。

    我雖然向蕖丹抗議過多次,可蕖丹也是驚弓之鳥,唯恐我再度遭人劫持,竟也幫著側閼氏將我困鎖於王子大帳。

    我除了無奈苦笑之外,卻也更加堅定了絕不能讓側閼氏率先知道冉珠之死的秘密的決心!

    試想,若這個秘密只單獨成為側閼氏獨享的把柄,那麼,冒頓的處境不是會比去大月氏做人質時是更為淒涼嗎?我曾親見頭曼單于舉刃弒子的畫面,無論我心裡有多麼憎恨冒頓,我還是不希望他再度面臨那樣悲慘的命運。

    所以,最恰當的做法是讓秘密不再成為秘密。只有當所有的人同時知道了真相,才能在兩種力量的制約與權衡之下,使他得到相對公正的處罰。

    那麼,還有什麼時機是比冉珠的喪禮更合適的呢?

    苦忖良久,又準備了多日,我才在今日避開守衛的視線,溜出大帳。

    但,我卻還是過於天真了。我怎麼忘了?在王庭裡面,除了側閼氏想要從我嘴裡知道秘密之外,還有一個人是絕對不允許我說出這個秘密的。

    從我的腳步一踏出王子大帳,我的整個人便已進入了冒頓所佈下的控制網。

    無論我從哪一個方向跑,最終的結果都只會離送葬儀隊愈來愈遠。

    要麼,成為冒頓的幫兇,要麼,向側閼氏妥協。似乎,沒有可以讓我獨善其身的中間地帶。

    我正自彷徨,忽聽得衛兵的腳步聲愈來愈近,甚至,連鐵甲上反射的銀光都隱約有些刺眼了。我忙塞了一塊絹帕到嘴裡,死死咬住。

    鋼刀敲打著山石,發出“鏗鏗”的聲音。

    我緊張得額冒冷汗,掌心裡一片濡溼。

    驀地,我感覺一隻手搭上了我的肩,這一驚非同小可,好在嘴裡咬著絹帕,尖叫聲淹沒於唇邊。

    “噓。”

    我驚魂未定地轉頭,卻驀然驚喜地瞪大了眼。

    “澤野?”聲音含糊不清。

    來人微微點了點頭,抬手間,一柄窄身直刃的腕刀“噗”的一聲插入最先一名兵士的胸口。

    這一場變故事出突然,那名年輕的匈奴士兵似乎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在看到澤野的一瞬間,臉上甚至掠過一絲喜悅的神情。但視線在接觸到我驚駭的表情的瞬間,喜悅化為恐懼,最後定格成永恆。

    “你殺了他?”我扯掉嘴裡的絹帕,聲音不知道是因為懼怕還是憤怒,在不停地抖著。

    “在這裡!”搜尋的士兵們在一怔之後,“呼”的一聲圍了上來。

    澤野二話不說,一把拉起我,從藏身之處衝了出來。腕刀左右翻飛,當先的幾名兵士被節節逼退,包圍圈打開一條豁口,我們筆直衝了出去。

    身後,是兵士們大驚失色的低呼:“快!快去稟報太子!”

    我心頭忽然一陣難過。

    不知道這些年輕的兵士們,又會因為我的逃脫,受到怎樣的責罰?

    “你要帶我去哪裡?”

    澤野腳步不停,一徑地只是往前走,卻絕不是我希望前進的方向。

    “單于在那一邊,冉珠姐姐的陵墓也在那一邊。”我急急地追了兩步,手指著身後。

    “不,我們不去那裡。”

    “為什麼?”我猛地剎住腳步,“你回來,不是幫冉珠姐姐洗刷冤屈的嗎?”

    我詫然不解地瞪著他。

    他轉頭,迎視著我的目光,神情疲憊而又無望,“對不起,我只是希望,冉珠的靈魂可以得到安息。”

    “你說什麼?她死不瞑目,又怎麼會安息?如果不還她死亡的真相,不讓冒頓得到應有的懲罰,她又怎麼可能安息?”

    澤野並不反駁我,他只是低垂著眉目,看起來彷彿仍然是從前那個恭順謹慎的侍衛統領,但,一定有些什麼不一樣了。

    不然,他手中的腕刀為何會刺入兄弟的胸膛?

    我心底一軟,有些不忍地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心裡難過,肯定也很矛盾。畢竟,你和冒頓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也是他最可信託的朋友。要你背叛他,的確不容易。謝謝你救了我,以後的事情還是由我一個人去完成吧。”

    我轉身欲行,卻不料,澤野身手極快,一個閃身,已攔在我身前。

    我微微蹙了蹙眉。

    他卻仍然不說話。只是在我舉步的時候,先一步將我擋了回去。

    我終於動怒,“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澤野斟酌許久,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只是想請王妃成全冉珠一個心願。”

    冉珠?

    “什麼心願?”

    “讓冒頓平安快樂的心願。”

    我已不知道用什麼話語來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多麼滑稽又不可思議!

    “讓冒頓平安快樂?這是冉珠的心願嗎?讓殺人兇手平安快樂?這是被殺者的心願?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可笑的笑話嗎?”“這不是笑話。”澤野正色。

    譏諷的微笑從我臉上慢慢退卻,我忽然意識到,澤野並不會同我開這樣的玩笑。

    那麼,剩下的只有兩種可能:第一,這確實是冉珠的遺願。第二,為了冒頓,即便不是,他也要讓它是。

    寒意陡然從我的脊背升了上來。

    我忽然發覺,落在澤野手裡和落在那些衛兵的手裡,原來是一樣的。

    “你為什麼要救我?”這不是多次一舉嗎?為此,還殺了一個同營的兄弟,這又是為了什麼?

    澤野的眼睛再度低垂了下去,“恰恰相反,我並不是要救你,而是……”

    “你要殺我?”我說不出來的驚訝。

    “不,我不會親手殺你。”澤野驀地抬起頭來,那目光讓我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冉珠曾經說過,整個王庭裡面,除了我和冒頓,你是唯一一個對她真心相待的人,所以——”他脊背一挺,突地跪了下去,“澤野今日冒犯之處,一切都算在澤野頭上,王妃若有怨有恨,都衝著澤野一個人來。”說完,他“咚咚咚”連叩了三個頭。

    我一時驚呆了。想要拉他,手伸到一半卻硬生生止住,受了他三個響頭。

    只是,如此大禮,怕不是生受得了吧?

    等他叩完頭,我嘆道:“你這又是何必呢?既然橫豎是一死,何不索性讓冒頓捉了我,用鳴鏑箭釘死算了呢?”

    澤野目光閃爍,“你以為冒頓就沒有制約你的法子了嗎?只是我覺得我的方法更好更徹底而已。”

    “對呀,還有什麼是比一個死人更能保守秘密?”我嘲弄地微笑著,心底卻愈來愈是寒涼。

    一些因為激憤而被忽略掉的東西,此刻,一如閃電般滑過我的心間,森然歷歷。

    我怎麼會忘了?

    史書上面不是寫得明明白白?冒頓單于!

    是冒頓單于而不是別的什麼人!

    最終的勝利者是他!笑到最後的那個人是他!

    而他,又怎麼會輕易讓人揭穿他的秘密,致他於死地?

    那麼,知道真相的我呢?

    結局又會如何?

    心裡自然而然浮起一個“死”字,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可惜,我始終想不起來,歷史上是否真有賀賴曦央這個人,更不知道她的結局又是什麼。這一次時空異轉,到底是要改變歷史?還是,僅僅只為了遵循歷史的軌跡,讓歷史的洪流將我吞噬?

    “好吧,說說你到底想要把我怎麼樣吧?”我儘量讓自己顯得若無其事,不願意讓他看出我的膽怯。

    澤野神色複雜地看著我,良久,才轉過身去,“跟我走!”

    儘管曾無數次設想過以不同的方式離開王庭,卻萬萬不曾料到,當真正要離開的時候,卻是如此狼狽委屈。

    應該算是被人“綁架”了吧?只不過,與一般綁架不同的是,綁匪並不希望從我身上得到任何好處。他只是……他大概只是……在完成臨死之前的最後一個心願吧?

    不是我多疑,而是澤野的樣子,實在不像是凶神惡煞的綁匪,反倒比較像一個赴死的囚徒。

    烈陽當頂,不吃不喝不休不停,就算是鐵人,也受不了吧?

    而他,顯然不只是為了折磨我,倒更像是在自虐。

    “你總該告訴我,走到哪裡才是盡頭吧?”經過一整日的艱難跋涉,眼看著太陽如巨大的火球般一點一點墜向遙遠的地平線,迎面吹來的微風中已感覺不到溼潤的氣息,我實在忍不住,發出了質疑。

    “也許,就快到了。”

    “也許?”我驚得叫了起來,“你、你不是要進入沙漠吧?”

    像我們這個樣子,一點準備都沒有,又是在體力最透支的時候,進入沙漠,那不是找死嗎?

    “你不是一直想找機會逃走嗎?”

    “笨蛋!我就算要逃跑,也不會往死地裡跑啊。”

    澤野忽然頓住腳步,回頭看了我一眼,臉上沒什麼表情,“死地活地都一樣,你哪裡都逃不掉。”

    我望天翻了記白眼。

    抗議無效,我們繼續前行。

    不是曾有人說:世上本沒路,被我可憐的腳印踩踩,就慢慢成了路?

    而我,正是在澤野的強迫帶領之下,為這句話做著實踐的先驅。

    哪裡荒無人煙就去往哪裡,漸漸地,我已辨別不清,王庭究竟在哪一個方向?

    似乎也並不是在朝著沙漠走,難道,他還真擔心我如一粒沙子般匯入沙海,就此消失不見?

    心念電轉之間,腳下猛一個趔趄,疲憊不堪的我一跤跌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不行,我走不動了。”一句話,說得氣喘吁吁。

    澤野居然笑了笑,“你能撐到現在,已經算不錯了。”

    我慪得幾乎要吐血,“這麼說,我應該早一點躺下才對?”

    他斂了笑容,一本正經地說:“也不對,你如果能再堅持一會兒,堅持到我先躺下,你的機會就來了。”

    我忍住再度翻白眼的衝動,“謝謝你看得起我。”

    澤野聽了,神色微微一動,彷彿是平靜的湖面起了一絲溫柔的漣漪,“你放心,我絕不會比你先死,所以,”語速微微一頓,“你完全不必擔心會暴屍荒野。”

    內傷!

    我發覺再跟澤野這樣說下去,我肯定不是累死,而是被活活氣死。

    從前怎麼沒有發現,他還有幽默的天分呢?

    恨恨地撇開頭去,不再看他,心裡打定主意,再不會跟他前進半步。反正,走也是死,不走也是死,又何必讓自己臨死之前還累個半死呢?

    “王妃那麼聰明,應該已經猜到澤野對塵世已無戀棧之心,唯一掛唸的只有太子一人而已。他苦心經營多年,眼看成功在即,我不希望你的存在,阻礙了他的腳步。”

    所以才要帶上我一起走。

    我背轉身子,苦笑不已。

    “既然如此,你還是殺了我吧。”與其如此一點一點抽去我的生命,還不如引頸一戮來得更為痛快舒服。

    “請原諒我的自私,我不能在手上沾染了你的鮮血之後去見冉珠。”

    “那麼,你就不怕我見到冉珠之後,告你一狀?”我挑釁地朝他揚了揚眉。

    他莫可奈何地看著我,“那我也只好葬身狼腹,用屍骨無存的下場來補償你了。”

    我的心一點一點涼下去,寒涼透骨。

    原來,是我錯估了他,直到這一刻之前,我本還以為,他帶著我這樣漫無目的地走,是因為還沒有想好到底該如何處置我。

    卻不料,這一切,都是精心布好的局。

    兵不刃血,才是最高明的殺招。

    只是,我能甘心嗎?能甘心就這樣任由生命在我體內一點一點慢慢流逝?

    不!

    我還不想死,不能死!

    我想到了霍戈,他還等著我去救他,甚至,有那麼一瞬,我還想到了蕖丹。這會兒,他找不到我,不定有多麼著急。

    “我很奇怪,你既然如此在意冉珠,為什麼她沒有選擇你?”我忽然嘆了一口氣。

    澤野顯然是愣了一下,臉上的表情變得極為古怪。

    “哦,我明白了,因為她是呼延家的女兒,註定要做大閼氏。”

    我看到澤野慢慢地、慢慢地低下頭去,像在想著什麼心事,又像是累得快要睡著的樣子,忍不住心頭怦怦亂跳起來。

    “不,你說錯了!”

    我感覺雙腿有些發軟。

    澤野木然低垂著頭,接著說:“因為巫師的那些預言,呼延首領從未看好太子,他從出生起,就戰戰兢兢地活在死亡的陰影之中。你嘗過那種滋味嗎?做得好,被人讚賞,不僅得不到父親的誇讚與喜愛,反而只落得百般猜忌,甚而引來殺身之禍;而如果做得不好,則會被別人瞧不起,連原本高貴的母親,也因此而不得不忍受他人的白眼。那種屈辱卻無處申訴的感覺,你永遠都無法體會。”

    我忍住臟腑裡襲上來的一波又一波齧噬心肺的飢餓感,手上已摸到了一塊尖利的硬石。

    “冉珠來到王庭的時候只有九歲,她是來陪伴患病的大閼氏的,當時,太子七歲,而我也才只有十歲。但我永遠不會忘記,冉珠第一次出現在大閼氏帳篷裡時的樣子,紅紅的臉蛋,黑黑的眼珠,笑起來像一朵風中的小花。要知道,在那之前,大閼氏的帳篷裡已經許久許久看不到笑容了。她的出現就像是一縷陽光,照亮了我們晦暗無光的童年,尤其是太子……”

    他的話音驀地頓住了,因為我已猛地跳了起來,像一頭豹子一樣朝他衝了過去。

    對不起,澤野!我還不想死!

    我對這個世界還沒有像你那樣完全的絕望。

    澤野是練武之人,我知道,這一擊如不能中,就再不會有下一次機會。

    但我還是低估了他。

    我的腳步還未剎定,陡然,脖頸處感覺到一片兵刃的冰涼。

    他的頭微微仰著,唇邊帶著一絲譏誚的微笑。然而,下一瞬,笑容凝固在嘴角,驟然睜大的眼眸裡閃過一絲驚異的表情,緊接著,悶哼一聲,身子猛地晃了一晃。

    顯然,他並沒有料到我在刀鋒架頸的時候還會做出這麼愚蠢的舉動。

    霜冷的鋒刃順著他身子的晃動劃開我的肌膚。

    “咚!”重逾五斤的巨石砰然落地。

    我捂著脖子上的傷口,拔腿轉身就跑。

    “你越跑,失血越快,死得也越快。”澤野的聲音帶著一抹氣弱的呻吟。

    但我不敢停。

    他還沒有暈,我還沒有打暈他。

    身後的腳步聲凌亂而又沉重,像釘錘一樣,一下下敲進我的心中。

    我慌不擇路,滿腦子只有一個字:跑!

    跑!

    不停地奔跑。

    然而,透支的體力卻隨著脖子裡不斷湧出的鮮血一點一點向外流逝。

    天要亡我!

    絕望如一隻冰冷的手攫住了我的心臟,讓我感覺每一次心跳都超出負荷般的沉重。

    就要死了吧?

    我就要這樣死去了嗎?

    陡地,我感覺眼前一陣發黑,伴隨著腳下椎心的刺痛,整個身子如一隻破布袋般癱軟在地。

    再也爬不起來……

    恍惚中,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如果我就這樣死了,是不是就能回到屬於我的地方去了?

    回到那個有爸爸、有謝姨、有衛子霖的地方,那該有多好!

    有多好……

    我竟沒有死!

    我茫然地睜著一雙失神的眼睛。許久許久,彷彿所有的感覺都已離體而去,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軀殼趴在那裡。

    四周安靜得有些詭異。

    我皺了皺眉,試圖爬坐起來,這個下意識的舉動終於讓我徹底清醒。

    痛!

    從脖子到腳踝,身體的每一根神經都在痛。鮮紅的血,好像流不盡似的,一滴滴血珠子沁出來,淌落進泥土裡,腥甜的血腥氣混進草葉的清香裡,陣陣撲鼻而來。

    我心中一陣惶恐,終於想起之前發生的一切。

    “澤野?澤野?”我輕聲而又焦急地呼喚。

    到這個時候,還有什麼是可懼怕的呢?

    他說得對,既然註定我們兩個都要死,那麼,還是讓我死在他的前面吧。

    至少,我可以走得不那麼孤獨。

    隨著我的呼喚,一雙靴子慢慢地出現在我眼前。

    那是一雙牧民們常穿的羊皮靴,不同的是靴面由金銀兩色金屬鉚鑲成雲紋圖飾,靴筒上面綴著燦亮的金珠和瑪瑙。我怔了一怔,慢慢地仰起臉來,定定瞧著在我身前蹲下的靴子的主人。

    冒頓?!

    不會那麼倒黴吧?

    我怎麼又落到他手裡了?

    但,轉念一想,最壞也不過是如此了。終究免不了一死,難道他還能讓我死兩次?

    “你醒了。”他冷漠而又淡定地看著我,彷彿此時此刻,我們只是如往常一樣,在王庭的某一處轉角偶遇。

    我對他扯了扯唇,露出一個近乎於自嘲的苦笑。

    “真想不到,在這個時候會在這裡見到太子殿下。”

    “你若能想得到,我們都不會出現在這裡。”他漠然地說。

    雖然我能聽出他語氣裡的譏諷之意,但,原諒我,我此刻腦子裡一片混沌,根本理不清任何思緒,所以,更不能明白他話裡的含義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微微喘了一口氣,“你能扶我到那邊坐下來嗎?”

    這樣趴在地上的樣子終歸不太好看,希望他能看在我這個將死之人的分上,不介意成全我這個小小的要求。

    冒頓神色一凜,一絲隱約的怒氣爬上他的眉梢。

    在我以為他根本不會答應我的任何要求的時候,我感覺身子一輕,整個人已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之中。但,身體挪動時牽動了脖子上的傷口,劇烈的疼痛鑽入我的心中,我一下子冒出了冷汗。

    雙手下意識地圈緊了。

    “鬆手。”

    我的動作跟不上我的意識,雖然腦子裡已聽到冒頓這兩句冰冷的聲音,但,手卻不聽指揮,顫抖著緊握成全,抵禦一波又一波襲來的劇痛。

    一股大力將我的手扯開,我輕聲呻吟,身子又輕輕地落到了柔然的草地上。

    我軟綿綿地倒了下去,好痛好累,好想休息。

    “不要睡!”一隻手將我扶正,穩穩地靠在樹幹上。

    我勉力撐了撐眼睛,眼前一閃而過的居然是冒頓有些焦急的臉。不會吧?我一定是看錯了,他一定覺得我很煩,一定是的。

    短暫的昏迷之後,意識在似夢似醒中飄飄浮浮,耳邊似乎聽到爭吵的聲音,好吵……

    “你怎麼會找到這裡來?冉珠呢?你連她的喪禮都不能好好地陪著她?你……”

    “是誰不讓冉珠安心走完最後一程?是誰違背了我的命令?你應該知道,不聽號令者會有什麼下場。”

    “呵呵呵呵。”是那樣悲涼刺耳的笑聲,“什麼下場?我本沒有想活著回去,只不過在臨死之前,一定要替你掃清障礙而已。你忘了巫師的話嗎?她的命星與你相剋,她是你命中的災星。”

    “住口!”一聲怒喝,“我從不信什麼巫師的鬼話。”

    “是鬼話嗎?巫師的話可不可信,難道你自己不清楚?”

    一陣靜默。

    我努力想要撐開眼睛,卻不能。

    虛弱與疲倦只想把我拉入更深更沉的夢境之中。

    “很好。我自己是不清楚巫師的預言可不可信,看樣子你是相信了?那麼你告訴我,我到底是天神還是魔鬼?到底會給王庭帶來希望還是災難?”那樣森冷的聲音聽得我心頭隱隱發顫。

    彷彿是有人的腳步聲在聲聲退卻,驀地,又止住了。

    “無論如何,我不能讓你把她帶走,為了冉珠的心願,我不會讓你犯下如此嚴重的錯誤。”

    “不要再提冉珠。”陡然一聲斷喝。

    “你怕了嗎?你害怕提到她?你問問你的心,你有沒有背叛她?自從這個女人將你從沙漠帶回來之後,你整個人完全變了。你以前雖然有野心,卻懂得掩藏,可如今,你為了權勢,什麼都不顧了,甚至連冉珠也殺。伏琅說可以助你刺殺單于,你便拿他當上賓對待……”

    伏琅?

    我沒有聽錯嗎?

    他說伏琅?

    我像被人猛地按進水裡,又陡然提了起來一般,驟然清醒過來,並且驚懼地大口大口喘著氣。

    爭吵的聲音驀然停了下來,兩雙眼睛同時落到我的身上。

    冰冷的、猜忌的、震驚的、憎恨的……

    我的牙齒磕磕地打著顫,“伏琅沒有死,他還沒有死對不對?”

    冒頓沒有回答我的話,卻只是一字一句地對著澤野說:“沒有人能在被自己的親身父親揮刀向頸之後,還能毫無改變。”但澤野的心思顯然已不在先前的對話之上,他看著我,眼中陡然迸射出犀利的寒光。

    我呆呆地看著他,隱隱地有種不祥的預感。就在那一瞬間,我耳朵裡聽到了刀鋒“嗡嗡”的聲音,像是蜜蜂振翅。

    他心軟了一天,到最後卻終不肯放過我。

    漫天席捲而至的刀影之中,“對不起……”我彷彿看到他的嘴唇在無聲地嚅動。那樣悲哀的眼神,隱隱透著一絲堅毅的絕望。

    一絲笑意從我的唇邊逸出。

    我不恨。

    澤野。

    我從來沒有恨過你,即便終究會死在你的手中。

    因為我知道,你是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一天的人。

    澤野看著我唇邊的微笑,神色瞬息萬變,震驚、不信、悲哀、憤怒……到最後,凝成一聲嘆息——

    一切都發生得那麼快,我們誰也沒有看清,冒頓究竟是什麼時候擋在了我的身前。

    “噗”的一聲,我的臉上傳來幾滴溫暖溼潤的感覺,溫熱的液體順著我的臉頰滴滴往下淌落。

    我的心驀地被揪緊了,緊得幾乎無法呼吸,眼前浮動著一片模糊的鮮紅,任我如何瞪大了眼睛,也看不見。

    什麼都看不見了。

    死亡的窒息沒頂而來。

    “這一刀是我還給冉珠的。”那聲音聽起來似乎還算平靜,我心裡的恐懼稍稍減輕。

    趕緊抬手抹去濺在眼睫上的血跡,這一看,頓時驚呆了!

    一把尖利的狼鋒刀顫巍巍地插在他的胸上,胸前霎時紅了一片。我知道那把刀有多麼鋒利,只是輕輕一劃,像被蚊子叮了一下,脖子上便一路鮮血淋漓,不曾間斷。

    澤野更是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我不是……不是……”

    “還不給他包紮傷口?”我無力地嘶吼。

    澤野猛地一驚,才跳起來,奔到冒頓身邊。到底是經過訓練的勇士,澤野的手沉穩快速,簡單有效地處理著傷口。

    我想爬起來幫忙,但幾次努力之後,又只是頹然跌倒在地。

    眼看著夜色毫不留情地拉開序幕,我驚恐地發現,不只是我和澤野,現在,連同冒頓,都被剝奪了生存的希望,因為,狼群就要來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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