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九點,邵志衡會準時出現在倪家客廳裏。
如今的倪宅早已不是當年那座小小的青色庭院可比。當金色的大門緩緩開啓,映入眼簾的,是一條長長的白石寬道,貫穿了廣闊的庭園。放眼望去,每個角落都打掃得一塵不染,連花草樹木也都在人工栽培下生長得錯落有致。植物映着日光,把向陽的豪宅襯托得更加光明輝煌。
這裏,再見不到微風中顫顫搖曳的紫鳶尾,再看不到當年那個低垂眉目、面目清冷的女孩,然而,他還是要來,每天都來,沿着長長的白石寬道,一直走,一直走,走進鋪着大理石的廳堂,然後,驀然抬首,或許就能見到,同樣一雙眼睛,偶爾閃現出來的,寂寞憂愁的光芒。
“喔,你來了。”倪太太從報紙上抬了一下眼,跟他打個招呼,又繼續埋頭於早間新聞裏。
“嗯。”他點一下頭,習慣性地坐到旁邊的單人沙發上。
這條沙發的位置正對着樓梯,從這裏,他可以第一眼看見,清晨,收拾得容光煥發的倪喃。
每天,或許只有在這個時候,她的心情才是從容的,平靜的,被清晨的朝露洗滌得清澈明亮的。
而他,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意識到,自己的嘴角也不總是緊緊繃着。
“媽,昨天心湄約的是幾點?”隨着這一聲清脆的語聲,從二樓樓梯的轉角處,轉出一個身穿草綠色羊毛衫,白色西裝褲的女孩。長長的黑髮披在肩上,下端卷出一兩縷波浪,襯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顯得尤其清亮,似乎不含一點雜質。
這樣的色彩若走在繁花似錦的大街上,是太素淨了,肯定會被淹沒。但,如果是她,她本身的明麗耀眼已足以將她跟大街上那些如出一轍的女孩子區分開來。
看她,就如在煩躁悶熱的天氣靠近一泓冷冽清涼的泉水,讓人想一飲再飲。
“啊,”倪太太像是被嚇了一跳,突然站起來,那麼慌張,“是……是……是幾點呢?”急中生智,她猛地掀開沙發後面的靠墊,將手中的報紙塞了進去,再將靠墊拍一拍,擺放好。
“媽,昨天不是你接的電話嗎?”
這樣一耽擱,倪喃已走下樓梯。
倪太太扯開一臉笑,迎向女兒,“是啊,年紀大了,什麼事情都要多想會兒才能記起來。她昨天,好像説的是十點吧。”
倪喃看了看腕錶,九點才剛剛過,時間還太早,眉目之間便有些淡淡的無聊。
“吃了早餐再走吧。不就是同學會嗎?也真是無聊,平日原本也不見有什麼來往,等你出了名,就一個個突然冒出來,攀親帶故,浪費人的精神氣力。”
倪喃蹙起眉,母親的聲音總是這麼尖鋭刺耳。
但,她不能反駁。於是,只能笑笑説:“不在家裏吃了,昨天回來的時候,看到路旁有一家永和豆漿館,很久沒有喝過了,今天想去嘗一嘗。”
“那樣的小館子哪裏能去?多不衞生。”倪太太皺眉。
倪喃頓一頓,忍耐地,“媽,我用自己帶的杯子,讓阿志幫我買到車上喝,好不好?”
雖然仍然覺得無法忍受,但,倪太太也不敢太過強逼女兒,只得退讓一步,説:“這樣也算馬馬虎虎,記住,千萬不要到那些路邊攤上吃東西,也不要隨隨便便跟人交談。你現在的身價可不一般呢。”
“嗯。”倪喃連忙垂下眼光,躲開母親隨後的那些喋喋不休。倪太太立即轉向邵志衡,他是逃不開的。
“邵先生,你一定要好好盯着喃喃,她年紀小,又任性不懂事,不知道她的一舉一動都是公眾形象。你既然負責她的安全,當然也要幫她顧及到身份體面。這些榮譽,她原本得來輕易,但,要毀於一旦,也是很容易的啊。”
倪喃聽着,頓覺食慾全消。她知道,這些相同的話,母親是總也説不厭的。
但,今天的起因卻只源於一場同學會。
這也太誇張了吧?
當下拎了皮包轉身走人。
“喂,你這丫頭,杯子還沒拿呢。”倪太太追在後面喊。
她也不理。
“給我吧。”邵志衡主動接過搪瓷口杯,再繞到車庫裏取了車,這才沿着白石車道趕上來。
倪喃悶着氣坐進車廂裏,一語不發。
母親就是有這個本事,能讓人的心情在瞬間起落沉浮,卻還不能表現出來,否則,只會引起更大的風波。
更大的,那些風波……
倪喃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忽然有些不願去同學會了,不想看到那些熟悉的,能輕易勾起往事的容顏。
她想要去尋找,卻又害怕碰觸的那些往事……
“去豆漿店嗎?”
突然,邵志衡的聲音冷冷地插進她的回憶,打斷她。
她不滿地瞪着他的背影,任性地,“不去。”
她討厭看到他總是那麼温吞篤定的德性,彷彿沒有什麼能刺破他冷靜的外衣,她的白眼,母親那些生苔蒙塵的道理,他都能不動聲色地一一接受。
這些,她想做卻始終做不到零故障完美面具,他不僅做到了,而且,做得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好。
於是,她不甘心,更不服氣。
但——
她突然想起來,這人,原來也是有脾氣的呢。
昨晚,他不是對她發了脾氣嗎?那麼兇。
她讓他去買花,他嘴裏不説,心裏大概是嫌她煩了吧?所以,才擺了臉色給她看。但,今早在母親面前,他又為何那般畢恭畢敬?
虛偽,可惡!
她心裏頭越發忿忿地不肯原諒。
那些不敢不便在母親面前發泄的怨氣,這一下,通通算到邵志衡的頭上。
怪他不該那麼安靜聽話,怨他多事,接下母親手中的杯子。
雖然,她明知道,即便他不接,母親總也會遞到自己手上的,然而,心裏那些委屈,那些深埋着,深埋着……不敢挖掘出來的忿懟,總歸是要尋得一處缺口的呀。
怪只怪,他不該找了這份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怪只怪,他不該來招惹她。
“我不想去了,你在前面小公園裏停一下。”
她知道他一定不會説不,更不會問為什麼。果然,方向盤輕輕一轉,汽車無聲地滑了出去,轉眼,停在社區公園前。
心裏不快的陰雲愈加濃厚,説不上為什麼,難道,她是希望他能像昨晚那樣,對她毫不客氣嗎?
重重地推開車門,又重重地甩上。然後,才低了頭,居高臨下地對他説:“我要永和豆漿,三里鋪的牛肉麪,還要新民樂園的五香乾子,四橋西的麻辣燙。啊,對了,還有老城區的豬油餅。在國外這麼久,最想念的就是這些。還有,”難得的,她居然對他微微一笑,“我坐在裏面會暈車,你就一次全給我買來吧。”
倪喃揚了揚眉毛,那笑容,便顯得甜蜜之極,看上去要多單純就有多單純。
這一次夠了吧?她做得夠過分了吧?
那麼,這一次,你再説,再反對,再罵啊。
她臉上笑着,身上根根汗毛豎立,像一隻隨時準備反擊的刺蝟。
然而,邵志衡居然仍是什麼都不説,果真丟下她,開車揚長而去。
倪喃垮下肩膀,虛空地站着。時間還早,公園裏一個人都沒有,鞦韆空空地垂落在架下。每次都是這樣,當她蓄意發泄,打算大吵一場的時候,才會發現,根本找不到對象。而有些話,明明很想説。比如,她很想告訴母親,她不愛彈鋼琴,她不喜歡站在台上受人矚目,尤其,她不喜歡勉強自己去掠奪屬於別人的東西。不願因為自己在某一方的成就稍微高出他人,就顯得她有多麼與眾不同。
這些話,她很早很早以前就想説。
但,她一直沒説。
她不敢説,她害怕。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堅強的孩子。
外表的冷漠疏離,其實,一直都是建立在內心的孤獨空虛上的。
如此一來,想説的沒有説,原本不想説的,反而説了好多。
就好像,她原本不是不想拿杯子,她想反抗的,原本只是母親那些尖刻的道理。可是,事情到了最後,顯示出來的,往往只是她自己的任性無理。
多麼多麼令人沮喪。
倪喃沉默地坐到公園的休息椅上,雙腿併攏,手肘擱在腿上,撐住下巴。一直以來,她對自己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悲哀,無力,永遠沒有安全感,永遠不能滿足。
永遠不知道自己要什麼,永遠不知道該走哪一條路。
再一次坐進汽車裏,已經是兩個小時之後,從城東到城西,再從新城區到老城區,不説要繞多麼大一個圈子,就是路上塞車,那份忍耐,也得把人給憋死。
邵志衡的臉色,看起來果然不大友善。
然而倪喃卻又失了那份蓄意發泄,大吵一場的衝動,還是算了吧,乖乖將買來的食物一份份填下肚。
連帶着,將心裏的漏洞也一一填補,感覺那些無助無憑的空虛驀然消失。難怪有人説,心空食物填。
只不知,這樣吃下去,會不會肚痛?
忽然心情大好,也沒什麼計較了,於是説:“就去方家吧。”
這個時候再去方心湄那裏,已經遲到一個多小時,在旁人看來,她大概仍是那個恃寵生驕、眼高於頂的刁蠻千金吧。
不由得苦笑。不管她怎麼反抗努力,她終究,還是越來越像母親一手調教出來的“大家閨秀”了。
或者,她骨子裏本來就是這麼一個令人討厭的人?
終於到了方家。
在門外,已經可以聽見那些關不住的笑語喧譁。
倪喃吸一口氣,再吸一口,心裏有些興奮,有些害怕。終於回來了,終於又可以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終於——又可以再見到他!
可是,見到他之後,她該説些什麼?你好?對不起?再見?
不不不,這不是她想説的話。
她想問的是,他現在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女朋友?有沒有繼續彈鋼琴?有沒有荒廢了上帝賦予他的……天分?
天才+勤奮,這個説的不是她,而是他。但對於他來説,卻並不等於成功。
初初點亮的心在瞬間黯淡。伸出去的手,遲疑着,半晌,落不到電鈴之上。
“需要我幫忙嗎?”身邊的邵志衡顯然已經不太耐煩,語氣裏嘲諷的味道那麼明顯,然而,現在的倪喃是什麼也聽不出來的。
她只是胡亂地,混亂地點了點頭,“嗯。”再想想,還是説:“算了,我來。”
兩隻手同時伸向電鈴。
然後,“啪”的一聲,邵志衡拍掉她的手,直接按響鈴聲。
“你!”倪喃愣了一下,才開始覺得生氣,這傢伙,有沒有搞錯?瞪他一眼,剛要發作。門已大開,鮮花、綵球、絲帶……噴了她一頭一臉。
“歡迎回來!喃喃!”方心湄一把抱住倪喃,歡欣地喊。
“心湄!”倪喃有些拘謹地回抱,看到老友的喜悦,令她眼眶發熱,暫時顧不上那可惡的邵志衡。
“回來也不告訴我們一聲,自己偷偷辦什麼巡迴演奏會。怎麼啦?怕我們去搶了你的風頭哪?”心湄一邊挽着倪喃進屋,一邊笑嘻嘻地責怪,一點殺傷力都沒有。
到這個時候,一屋子的男男女女才有份插進話來,“哎呀,倪喃,你可是一點都沒變耶。還是跟以前一樣漂亮。”
“不對,是比以前更漂亮啦。我前天也是看到演劇院門前的廣告牌才知道喃喃回來的消息的,那照片照得多好哇。”
“人比照片漂亮多了。”
“啊,對了喃喃。青青下個月就要結婚了,把你的攝影師介紹給她吧,結婚照呢,一生只有一次,當然要照得美美的啦。”
“呀,青青要結婚了嗎?”倪喃也稍稍感染了些喜悦的情緒,語聲是從沒有過的輕快。
“瞧你,都不跟我們聯絡,什麼都不知道。”方心湄嗔怪地推了推她的肩膀,笑説,“你一定想不到吧,當年那麼靦腆害羞的青青,一上了大學,居然像變了個人似的,跟在直屬學長後面追,從學校追到公司,從南到北,好一段愛情長跑,這不,今年總算大功告成,賴得俊男歸。”
“什麼呀,什麼叫賴啊,説得我們青青好像沒人要似的。”站在那個一直抿着嘴笑的女孩身邊的,是豪爽的江夏。
她隔着沙發伸過手來,作勢要打心湄。
心湄眼尖,閃到倪喃身後。
原本,只是開玩笑,挨一拳也沒什麼,但,江夏打得急,動作又大,腳底一個不穩,整個人撲過來,推倒了沙發。這一下,若被她撞到,肯定會跟着跌一個四腳朝天。
倪喃念頭才起,反應慢了半拍,一道人影已閃過來,擋在她身前,牢牢接住了江夏。
“呼——”大家長出了一口氣。
江夏更是連連拍着胸脯,“好險好險!”驀地看清眼前壓着鴨舌帽,一隻手插在褲兜裏,彷彿很無聊,又有些不屑的男子。眼睛愣愣地,瞧痴了。
“喂,他是誰?”心湄壓低了聲音,湊在倪喃耳邊問。
聲音雖然不大,但因為室內太靜,她想,他一定聽見了。
倪喃的目光有意無意地瞟向他的方向,他的目光卻正正瞧着她,似笑非笑地,似在等着她開口。
這樣的目光使她懊惱。
她當然不必對他表示感謝,但——
“是我朋友。”多麼不情願的聲音。
“啊?是男朋友哪。”接話的是江夏,可料不到的是,那話語里居然透着一萬分的惋惜。
彷彿是——相見恨晚?
怎麼可能?
倪喃將疑惑的目光投向江夏,發現後者那一臉的痴迷果然是標準的花痴模樣。
對他?邵志衡?!
忍不住用挑剔的目光再度上上下下打量了邵志衡一番,他的身軀高挑、頎長,冷峻乾淨的臉上,嵌着俊秀的五官。他的黑髮比一般男人要稍長,前發覆額,遮住半邊眼睛,給人一種陰暗的感覺。他習慣穿黑色襯衫,黑色皮褲,一身純黑的裝扮,更加突顯出他頸間的銀色項鍊,以及套在左手拇指上的銀刻扳指。
倘若以男人的眼光來看,他的容貌是太過於陰柔俊美了,但在女人看來,他那張過分秀靜的容顏中卻又帶着幾分強悍得讓人打冷顫的冷峻,以及明顯地與她們這類温室裏的花朵們截然不容的恣揚氣質。
無可否認,他這個人是有些引人注目的。
説到引人注目,倪喃忍不住又看看四周,許多人的眼光早已黏在邵志衡身上了。唉!不過,這樣也好。她終於可以安靜地、全心全意地尋找她希望看到的身影。
一遍,沒有;兩遍,仍然沒有。
接近兩百平米的屋子裏,圍聚了二十多個人,大半,都是高中同學。
有些面孔還有些熟悉,而有些,都已模糊得不復記憶。
既然,連這些不復記憶的面孔都能被邀來參加同學會,他卻為什麼不來?
這一次聚會雖然美其名曰同學會,但,她心裏知道,是心湄特意為她舉辦的接風宴。所以,她更不可能不邀請他來。
難道,他心裏還在怨恨着自己?倪喃重重地閉了下眼睛。
“喃喃!”
那一邊,邵志衡帶給大家的最初的震撼已然消失,方心湄開始招呼着大家切蛋糕:“來來來,女主角已經到了,可以開香檳慶祝啦。慶祝我們大家全體老了七歲!”
“死心湄,舌頭最毒的就是你了。”江夏又習慣性地跟她鬥嘴。
心湄翻個白眼,也不與她計較,只拉過倪喃,神秘兮兮地説:“今天的蛋糕你來分,有好玩的遊戲喔。”
“什麼遊戲?”倪喃直覺地抗拒。
所謂的遊戲,大概都有些整人的性質,從小到大,因為害怕自己成為被整的對象,所以,她很少參與這類活動。
不知道的人,總以為她是清高。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
“哪,就是這樣。”江夏快言快語地比劃道,“這塊蛋糕呢,是我,心湄,青青三位大美女親手做好的,裏面有兩張小紙條,一張上面寫着Love,另一張上面寫着Me,如果吃出寫Me的那張呢,恭喜你,你就是今天的公主啦,而吃到寫Love的那位騎士,今天一整天就負責陪公主逛街、吃飯、看電影、做奴隸,不能有任何怨言。如果那個人做不到,被公主投訴了,就準備請我們大家一個月的消夜,外加做大家一個月的奴隸,還會受到所有人的詛咒,一輩子找不到女朋友!”
“哇,要不要這麼狠毒啊?”心湄吃驚地看她一眼,她們昨天好像不是這麼商量的。
“要玩嘛,當然就玩得痛快一點,是不是喃喃?”
倪喃訥訥地,感覺頭皮有些發麻,“我可不可以不參加?”
“不可以!”這一次,心湄倒是和江夏同一陣線。
知道逃不了,只得認命地拿起切刀。分到蛋糕的人,每一個都很興奮,沒有誰是真正地為了吃而吃,大家都像尋寶一樣,將自己盤內的蛋糕捏成一小塊一小塊地找。
最後——
“我沒有。”
“我也沒有。”
……
“我也是。”江夏説這話的時候,眼角沮喪地瞄了邵志衡一眼。
“哎呀,現在就剩喃喃和她的男朋友啦,真巧耶。”不知道誰嚷了一句,他們一擁而上,圍住倪喃和邵志衡,七嘴八舌地攪和。
“吃呀,快吃蛋糕呀。”
見他們都不動,心湄手快,一把搶過倪喃盤裏的蛋糕,掰開兩半,露出一角紅色紙片,展開來,是很不幸的一個“Love”。
倪喃欲哭無淚。
怎麼會這樣呢?早知道是這樣子,她就不讓邵志衡假扮自己的男朋友來了。因為那麼一點小小的自尊,而讓自己更加大大地丟臉。
可恨呵!
她用力咬住下唇,微仰頭看他,面色激動,眼神極不友善。
邵志衡!你敢!
若他真敢讓她做他的奴隸,她發誓,一定會讓他好看。
相對的,邵志衡的表情就比她要輕鬆許多。
面對大家既羨慕又期待的目光,他只是慢條斯理地拿起那塊惟一沒被肢解的蛋糕,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對不起,沒吃早餐,我有些餓了。”
張嘴,咬下一口,慢慢咀嚼。然後,再一口……又一口……
眾人的目光跟着他一口一口吞噬掉整塊蛋糕。
咦?奇怪了。
字條呢?
二十幾個人,四十多雙眼睛,再加一張口,居然抓不到一星半點紙張的碎屑。
“沒有。”邵志衡遺憾地攤了攤手。
“江夏,字條是你放的,你是不是忘了一張?”心湄突然想起來。
“嗄?”江夏有口難言。
她明明記得很清楚,應該是兩張字條,這會兒怎麼只剩一張?
怪了!
可,字條不會自己長腳跑呀。
那麼,只能是她少放了一張吧?
大家全都泄氣地垮下肩膀,本來以為有好戲可看的呢,這一下,什麼都沒了。
只有倪喃,輕勾臉龐垂落的髮絲,不着痕跡地鬆了口氣。
吃完蛋糕,才開始正式的自助餐會,餐點是從吉美味叫來的,聽説吉美味的自助餐很不錯,聞聞香味已經讓人食指大動。
大夥兒一下子就把遊戲泡湯的遺憾丟到了九霄雲外,端着盤子,拿着菜,分散在客廳四處。有的聊天,有的聽音樂,有的一邊吃,一邊聚在一塊兒打牌。
初見時的喜悦已漸漸平淡,她已不是頂着光環的鋼琴新星,她只是這間屋子裏的一員。跟大家一樣,平凡普通的一員。
不會有人注意到她,這是習慣。從最初的閃亮醒目,到最後的飲盡孤獨,每次都是這樣,不是她不曾試着去改變,而是,很明顯地收效甚微。
倪喃頓了一會兒,剛剛吃得太飽,現在看到食物還有些想吐,而那些笑鬧的人羣也讓她漸感不支。
於是,取了一杯酒,默默地退到陽台外面。
那兒,如她所料,沒有任何一個人。她在陽台上的藤椅上坐下來,把酒杯擱到小餐桌上,雙手交握,下巴擱在手指上,靜靜地看着杯中顏色漂亮的液體。
室內笑語喧譁,這兒卻安靜得過分。只有那秋日正午的驕陽,用着殘餘的火辣辣的威力,照耀着這方小小的天地,久了,手背上的肌膚竟有些微微的刺痛。
但,仍然不想進去。
曬就曬一點吧,畢竟,比起太陽,更令她難以投入的,是人羣。
“喂,你幹嗎一個人躲在這裏?”出乎意料之外,這一次她被遺忘的時間稍稍短了一點。如果這是時間的魅力,她倒要感謝這七年的分離。
然而,顯然她猜測錯誤。方心湄坐下來之後,説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邵志衡真是你的男朋友?”
啊?她差點忘記了,這一次她應該還有一個同來的伴,但她的同伴顯然比她更受歡迎。
“怎樣呢?”她沒什麼興趣地玩着杯子上的吸管。她知道,自己這樣冷淡的表情已經在向外傳遞着不要問我的信息。
有很多次,很多人,都是被她這種不合作的惡劣態度給生生推了開去。
然而,心湄不是別人,她早看慣倪喃這種要死不活的樣子,被冰鎮的次數多了,早已練就一身吸陰補陽的功夫。
不然,她哪裏能成為倪喃那幾個稀有朋友中的一員?
“噯,説老實話,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方心湄微微傾過身來,陽光熱辣辣地照在她濃黑的眉毛和一雙生動的眼上,彷彿她的眼睛也放着光。
倪喃倒奇怪了,“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嗄?關係可大了!”心湄對她眨了眨眼,“如果他是你的男朋友呢,你應該現在就去阻止江夏那個花痴繼續對着你的男朋友發騷。如果他不是你的男朋友呢,那麼,嘿嘿,這個艱鉅的任務就交由我來執行好了。”
“為什麼?”
“你還不明白?”心湄怪叫。望着她的眼裏有抹憐憫,有抹同情,還有抹深深的關切與温柔。搖搖頭,將語聲放低,像是怕嚇着什麼似的,“喃喃,你還是不懂感情嗎?”
倪喃困惑地與她對視,“你到底想説什麼?”
方心湄瞪了下眼睛,看她一臉茫然的樣子,最後,只得無可奈何地撫住額頭,嘆道:“天!倪喃,我真是被你打敗了,這七年的時間,你都是白活了嗎?”她斜睨着倪喃,想一想,放下手來,撐住小餐桌,用一種視死如歸的語氣説:“我告訴你,笨喃喃,身邊有好的男人就一定要快快抓住,不要隨便讓給別人,包括你的好朋友我!”説到我的時候,她伸手點了點自己的鼻子,惟恐倪喃不明白。
倪喃仰頭看着她,那麼急欲教育自己的模樣,心裏突然有了些温暖的感動。
所以,這世間還是有真正的友誼吧?
所以,沈楚應該已經原諒自己了吧?
所以,向心湄打聽沈楚的下落,應該也沒有什麼問題吧?
她猶豫着説服自己。
然而,就在她這略一躊躇的空隙裏,恨不得掏心挖肺規勸她的方心湄已率先説道:“你是不是還等着沈楚?是不是還怕辜負了他從前對你的一番情意?不,你現在完全不必了,”她打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哼!你前腳剛走,他就和你的好妹妹杜燕晴結了婚。怎麼?到現在你還不知道嗎?”
倪喃的腦子“嗡”地一響。
“結……結婚?”
“對呀,他們結了婚,自己逍遙快活去了。在你心裏擱了七年的心事,説不定人家早忘光光了。”
是——這樣嗎?
倪喃的心冷了冷,不自覺的淒涼掩上眉梢。
仍舊是來時的路,依然是初秋的風。
彷彿什麼都不曾改變。
但,肯定有些什麼已然錯過,並且,無法挽回了。
車子在高速公路上疾馳,兩側景緻如飛,晃得人心慌眼花。
倪喃閉着眼睛,疲憊地靠着車窗,模糊中感覺到有一隻手幫她把車窗搖了下來,涼風習習,撥動她的發,催發她體內的酒精。
她似夢似醒,擰眉問:“我們要去哪裏?”
意識那麼模糊,她只記得,心湄的尖叫,然後是一個男人衝進陽台,攔腰將她抱起,她很想掙扎,卻全身無力。
只得由他那樣抱着,一直抱出大廈,然後被塞進車子裏。
“回家。”
或許是風太涼,又或許是酒精的力量太強,她居然從他嘴裏聽出些温暖的味道。可是,這一刻,她還不想回家呀。
不想回那個冰冷無情的家。
“下車,停一下,我要下車。”她陡然用力地拍打着車窗,表情痛苦。
汽車“吱”的一聲剎住了。
她推開車門,迫不及待地衝了出去,趴在路邊的欄杆上,挖心嘔肺地吐。
吐着吐着,想起心湄,想起她説的話。想起沈楚和晴兒,她的鼻子酸酸的,眼睛澀澀的,心裏頭涼涼的。
猝然心痛,倪喃彎身按住胸口,一股氣哽在胃裏,似乎要衝出來了,卻偏偏吐無可吐,那麼辛苦……
一隻手臂從後面橫伸過來,穩住她抖顫的雙肩,一個堅定的聲音命令她:“喝下去。”
遞到自己眼前的,是一罐開了蓋的碳酸飲料,太甜,她抗拒地搖了搖頭。
“喝下去你就會舒服了。”那聲音有些低,有些啞,在她耳邊緩緩道來,竟奇異地有了一些安撫的作用。
倪喃聽話地接過來,喝一口,一股氣流混合着甜甜的液體衝進胃部,剎那又如蒸騰的水蒸汽般頂了出來,帶出五臟六腑裏殘餘的廢氣,啊!什麼都……跑出來了。
她喘一口氣,定定地,心裏有些空。
半晌,轉頭,望住眼前的那個人,眼色茫然,模模糊糊的,是霧氣嗎?還是,眼角被帶出來的淚。
看不清楚,他是誰?
倪喃靠在欄杆上,全身虛空無力,“他結婚了。”她苦笑,末了,又加一句:“你知道嗎?”
那澀澀的語氣,不知道是在問自己,還是問着對面那個模糊的身影。
邵志衡遲疑一下,點了點頭。
她鬧得那麼兇,拔掉吸管,一口喝下那麼烈的酒,嚇壞了方心湄,他怎麼可能不知道?
見他點頭,她又笑,像是自言自語般説:“你知道,原來你們都知道。”
所有的人都知道,被矇在鼓裏的,大概只有她一個。或者,他們連刻意隱瞞她的心都不屑有吧?
她是誰呢?有必要告訴她麼?
她和他,有什麼關係?
七年的記憶,在她,是煎熬,但是,對於他來説,大概只剩下新婚愛侶的甜蜜了吧?
然而,這樣,不好嗎?
不好嗎?
只有你過得比我好,歌中不也是這樣唱的嗎?
倪喃微微牽開唇角,幽幽地笑了。
那笑容,看在他眼裏,也是寂寞……也是脆弱……
邵志衡沒有説話,只是這樣默默地看着她,看了好一會兒,丟過去一條幹淨的手帕,“擦擦你的眼睛。”
倪喃愕然,接過手帕。眨一眨眼,感覺到有温熱的水滴沿腮而下。什麼時候,那淚,已縱橫滿頰?
用衣袖擦去臉上的淚水,她瞪着他,呵,看清楚了。
是他,邵志衡!
怎麼還會懷疑呢?
除了他,誰會將自己載出方家?還有誰?
握在手中的手帕,那麼柔軟,那麼整齊,那麼幹淨。
這多新鮮啊。
像他這樣的人,居然還隨身帶着手帕?
這一瞬,讓她忘記哭泣,甚至忘記了傷心失意。
“怎麼?我長了三隻耳朵四隻眼嗎?”邵志衡慢吞吞地説。
她覺得他説這話的時候,眼神里微微帶了些揶揄的嘲弄。
“你還沒有長三隻耳朵四隻眼睛的能耐,最多,也就是變成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妖罷了。”倪喃挑眉,將手帕擲還給他。
他,果然還是他。
一個刻薄的,偶爾會在你對他有所感激,認為他是一個好人的時候,會突然放出冷箭的傢伙。
哼!
“你很自以為是,你知道嗎?”邵志衡笑了,從口袋裏掏出一支煙,含在嘴裏。
另一隻手才剛剛摸出打火機,倪喃已冷冷地,毫不客氣地提醒道:“你這個自以為是的傢伙,沒看見身邊還有女士嗎?”
“喔?”邵志衡誇張地四面瞧了瞧,最後,才定定望着她,問:“那麼,請問這位女士,我可以抽煙嗎?”
“不可以!”那聲音大得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彷彿料到她會這樣,邵志衡忍不住摸着鼻子低低地笑了開來。
可惡!
“你笑什麼?”倪喃懊惱地瞪着他。
他將煙和打火機收進口袋裏,兩手環抱在胸前,望着她,眼裏的揶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誠懇而關懷的眼光,如果她更自戀一點的話,一定會這樣以為。
但,她剛剛失戀,對自己太沒信心,尤其是對邵志衡這個人,被他幾番捉弄,難道她還會傻到以為他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嗎?
“那個人對你來説,很重要嗎?”他的聲音低沉温和。
倪喃頓一下,眉毛挑得更高,“你很好奇?”
他想了想,搖頭。
“每個人都有好奇心,你不必刻意裝酷。”她譏諷他。
“是嗎?”他又笑了。
似乎,她説的每一句話,都很容易取悦他。
為什麼呢?她從不認為自己也有幽默的天賦。
但,他笑着的時候,那麼愉快,神采飛揚的樣子,真令她羨慕呢。
低低地嘆了一口氣,不由得説:“對,沈楚對我來説,真的很重要。”
他是第一個教會她要用心去笑,而不是用嘴笑的人。
“那麼,”邵志衡對她眨眨眼,“我呢?應該也是一個很重要的人?”
天哪!居然還有這樣自大、了不起的人。倪喃瞠視着他,半晌,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
“咦?原來你也會笑啊?好難得。”邵志衡皺皺眉,斂了笑容,有些困惑,“可是,你笑什麼呢?”
“哈。”倪喃勝利地揚眉,“我還以為像你這麼‘重要’的人,應該很容易猜透我的心思。”
邵志衡摸着下巴,上上下下打量她,“我猜,你剛才一定是想説‘你以為你自己是一個很不自以為是的人嗎?’”
倪喃愣了一下,就這樣突兀地笑了。真不敢相信,這只是他們第一次面對面平等地交流,如果連爭吵也算做交流的話。
但,她似乎覺得他們已經很熟很熟了。
真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