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細的手指穿過烏黑秀髮,綰成高髻,再紮上深青色的書生巾。
客棧裏的銅鏡前,映出一張秀美俊雅的臉。
鏡中的人兒對着自己眨眨眼,站起來,拉拉身上的青色長袍,又“刷”地一聲展開手中摺扇,輕踱兩步,那架勢,儼然一風流瀟灑的翩翩公子。
她滿意地笑了笑。
拉開大門,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經過櫃枱時,她對老闆娘謙和地點了點頭,那騷媚到骨子裏的女人一點也沒有瞧出破綻,整個人酥了半截。
她一路忍着笑,自信滿滿地拐進威遠鏢局所在的那一條街。
名列三大鏢局之一的威遠鏢局,坐落於京城最繁華的路段之上。高屋闊宅,鱗次櫛比;白壁朱檐,氣象威嚴。尤其是分立於大門兩側的一對石獅,身如磐石,眼若銅鈴,為鏢局更添聲威。
遠遠的,她已經可以望見威遠鏢局高大的門楣了。
卻赫然發現,一向熙來攘往的街道,竟在一夜之間成為一條空巷!
並且越靠近鏢局,氣氛就越感凝重。
她的嘴角泛起一抹不易覺察的淺笑,看來,她的目標找對了!
她悠閒地,一步一步走到鏢局門口。
她從敞開的大門裏看見,鎮守門户的一對石獅不知道為什麼跑到門樑上面高卧了起來;寬敞威嚴的練武場上居然堆滿了鯉魚,而且一個一個翻肚瞪眼,竟被晾成魚乾。一時之間,腥氣沖天。
她的眼睛倏忽一亮,轉眼又被壓抑着熄滅了。
三個多月的追蹤一點兒也沒有白費,她對於他的挑戰手法,性格習慣,早已瞭若指掌。
象這樣費勁心思在決戰之前令對方人心惶惶,便是他慣用的手法之一。
男裝少女“啪”地一聲合起扇子,揚高聲音向裏喊道:“黃金三千兩,這個鏢你們接不接?”
話音剛落,看起來空無一人的鏢局裏便傳來一個威武的聲音道:“這位小哥,今天鏢局裏有些麻煩,請你去別家吧!”
“哦?”少女眼珠一轉,笑道:“曾聞羅總鏢頭誇下海口,天下間沒有威遠鏢局不敢接的鏢,原來,這只是一句空話而已。”
這一激將果然有效,只見一彪形大漢從鏢局內院直衝出來,瞪着一雙銅鈴一樣的眼睛,惡聲惡氣地道:“你説説,你要保的是什麼?”
“要用三千兩黃金來作保,當然不是容易辦到的。”少女斜睨他一眼,不緊不慢地賣了個關子。
那大漢挺了挺胸,道:“我們連皇帝老子的鏢也保過,還怕你這區區三千兩黃金?”
“那麼,你説話能不能算數?”
大漢遲疑了一下,然後,象下定決心一般道:“好,你跟我來!”
少女點點頭,跟在那大漢身後走進了威遠鏢局的議事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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鯉魚暴斃,
石獅上樑,
卧室留箋。
這是“威遠鏢局”這一天之內所發生的三件怪事。
如果説前面兩件還不算十分稀奇的話,那麼,這最後一件足以令鏢局裏每一個人為之色變。
那隻不過是一封淡藍色的信箋。
但是,信,卻是在總鏢頭羅長風的枕頭底下發現的。
那羅長風四十開外,身得虎背熊腰,粗獷威武。憑祖傳的三十六路開天掌縱橫江湖,鮮逢敵手。
然而,送信之人卻能在他的眼皮底下屢動手腳,叫他怎麼不膽寒心驚?
如今,那封信就攤開在羅長風的案頭。
“羅君惠鑑:
武林一脈,同出一源;天下武學,份屬一家。現聞君獨撐三十六路開天掌盛名至今,未有能與君分憂者,實憫君之難為。顧今夜午時三刻,特來解君之勞心,將之公佈於天下,發揚光大,使人人得以吾之武,以及人之武,而天下同樂焉。”
落款為一金色飛鷹。
羅長風念罷,抬起頭來,用徵詢的目光掃視一遍座前鏢師。
其中一位滿面虯髯的壯漢跨前一步,冷笑道:“好個天鷹聖使,他當我威遠鏢局無人了麼?”
話猶未落,鏢師錢昆的臉“刷”地一下變得慘白:“天鷹聖使——步滄浪?那麼,師傅的《開天秘錄》且不是……”
下面的話他雖沒有説出來,但在座諸人何嘗不明白?天鷹聖使要拿走的東西,任誰也休想保存得住!
且不説他在江湖上令人聞而喪膽的名頭,單就憑今天露出的送信移獅這兩手功夫,試問威遠鏢局裏有誰人是他的對手?
“師傅,我看……還是小心為妙!”一向就比別人少半個膽子的錢昆,此時更顯得六神無主,坐立難安。
“那麼,你説,我們應該怎麼辦?”羅三極為不屑地瞟了他一眼。
“我想,”錢昆舔了舔乾澀的嘴唇,“我們還是遍邀京城各大高手來助陣吧!”這樣應該比較安全一些,想那步滄浪,半年來橫掃武林各大門派,以與人比武為由,強取豪奪各門各派武功秘籍,從未失過手。想來,定有其過人之處。
羅長風沉吟良久,此刻不是徒逞意氣之時,錢昆的建議不是沒有道理,江湖中有多少比威遠鏢局更具實力的幫派,最後還不是在步滄浪手下幫毀人亡?
既然,這個人並不是哪一幫哪一派憑全力施為就可以抵抗得了的,那麼,何不把他當作武林公敵聯手而除之?
想通了這一點,羅長風容色稍霽,命令錢昆即刻前去聯絡京城各路好手前來助拳。
剛剛商議到這裏,被派在外面守衞的鏢師羅四就喜滋滋地進來報告道:“總鏢頭,這一次我們接到大鏢了。”
話音剛落,廳中眾人無不凜然大驚。
在這是非之時,遇是非之事,分明就是是非之因。
羅長風面色一沉,斷然道:“回絕掉,今天不論是什麼人什麼事都不要接。”
“這……他已經……”羅四的話還未説完,眾人只覺眼前一亮,一位輕袍綬帶的年輕“公子”緩緩走了進來。
只見他曬然一笑,道:“鏢局子開門第一件事就是接鏢,如今,羅總鏢頭將偌大一趟紅鏢拒之門外,這……是不是表示威遠鏢局就要關門納涼了呢?”
羅長風温言道:“這位小哥有所不知,實在是鏢局今天有重要事情發生,至於接鏢一事,如果明天我們能安然度過的話,小哥的鏢就交由我們,且分文不取,如何?”
這樣做,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哪料到,那青衣“公子”卻並不就此罷休,只見他以扇遮面,羞道:“堂堂三大鏢局之一,居然也有因禍拒鏢的時候,我看,今天你們就算能度過難關,以後恐怕也難繼續在江湖上混下去了。”
要知道,武林之中,最是信譽第一,不管你有什麼理由,失去了信譽,你就喪失了作為一個武人的權利。
以後,要在江湖中立足就難了。
青衣“公子”這樣一説,顯然是捏住了威遠鏢局的命脈。
羅長風沉吟不語,猜不透這年輕公子的來歷。
看他衣着打扮,似乎是皇室貴胄,但看他舉止神情,卻又似乎是江湖中人。
那麼,他與那天鷹聖使到底有沒有關係?
羅四見總鏢頭遲遲不語,在一旁急道:“總鏢頭,我們先聽聽他要保的是什麼再説也不遲啊。”
這個建議得到了大夥的一致支持,刀頭上舔血的日子,誰不想多賺一點錢?三千兩黃金畢竟不是一個小數目。
羅長風嘆了口氣,道:“好吧,不管你保的是什麼,威遠鏢局就接你這一趟鏢就是。”鏢局子裏有規矩,客人可以保明鏢,也可以保暗鏢,所以,羅長風並不問這位少年要保的是什麼。
然而,那青衣“公子”卻嘻嘻一笑道:“我要貴寶號保的是蕭子言。”
“蕭子言?”眾人面面相覷,不明白他説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青衣“公子”用扇柄敲敲自己的胸口,道:“蕭子言就是在下,在下就叫蕭子言!”
“什麼?你要保的是你自己?”羅長風驚愕難言。他行鏢二十多年,還是第一次聽人説要保人的,並且,那個人竟然還是他自己!
“開什麼玩笑?”羅長風怒瞪着青衣“公子”,在這個時候,他哪裏有閒功夫陪這種吃飽了沒事幹的貴介公子玩耍?
青衣“公子”上前兩步,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道:“不是玩,不是玩,如果你能從現在起將我藏在鏢局子裏一天而不受到任何傷害,三千兩黃金就屬於威遠鏢局了。”
“什麼?就這樣?”眾人再一次大跌眼鏡。
就這麼小小一點事情,也值得動用三千兩黃金?看來,他的錢真是多得沒處用了。
羅長風鋭利的眼眸上上下下,下下上上打量了青衣“公子”一番,越看越覺得蹊蹺,不過,今晚子時和天鷹聖使步滄浪的對戰卻更為重要,他要留下來就由得他吧,反正也沒有比現在更糟的了。
就這樣,羅長風決定,錢昆出去請幫手,羅四負責蕭子言的安危,其餘的人養精蓄鋭等待步滄浪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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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的時間不算太長,可也不算太短,時間之神並不會因為某個人的喜惡而改變自己行進的腳步。
黃昏如往常一般適時來臨,而錢昆卻一去無蹤,整個威遠鏢局裏氣氛凝重,人人憂心,一百多雙眼睛齊集議事大廳,跟着羅長風的身影轉來轉去。
這其中,只有蕭子言一個人最是閒散。
他一會兒這裏逛逛,一會兒那裏轉轉,就彷彿威遠鏢局是什麼遊覽勝地一般。
羅長風也不去管他,只是在廳中不斷踱來踱去。
突然,他象想起了什麼似的,猛地剎住腳步,叫來管家羅福,吩咐道:“羅福,你先帶着所有內眷離開,暫避風頭。”
“老爺!”羅夫人抱着剛滿月的孩子走到羅長風面前。
這個孩子是他們夫婦在四十多歲時才生得的,中年得子,格外疼惜。如今,一朝分別,相見無期,怎不令人悽愴斷腸?
“老爺,就讓我和孩子留下來陪你吧。”羅夫人淚流披面。
羅長風摸摸妻子的頭,又看一眼熟睡的孩子,愛憐地拍拍孩子胸前的火紅肚兜,意味深長地嘆道:“去吧,好好保護他!”
羅夫人還待説什麼,羅長風揮一揮手,背轉過身去。羅夫人只好在眾女眷的拉扯之下跟隨羅福坐上了馬車。
看着馬車揚蹄而去,羅長風這才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時間在靜諡中一點一點流逝,當打更人的銅鑼終於敲響三下之後,羅長風掀了掀眉角,一股悍然的氣勢籠罩在他全身上下。
武林中人,不成功則成仁,絕對沒有不戰而逃的道理,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刀光劍影之下。
正自激勵着,他的耳邊忽然響起一個慵倦的聲音,懶洋洋,軟綿綿,有氣無力,冰冷生硬,彷彿開口説話是一件令他非常厭憎的事情。
“羅長風,秘籍呢?”
剎時之間,整個天地之間彷彿都充塞了這短短的六個字。
“羅長風,秘籍呢?”
多麼天經地義的一句話!他的態度彷彿就象去朋友家裏借鹽一樣隨便。
羅長風怒目瞪視,可是,滿庭之中,除了威遠鏢局一眾戒備森嚴的鏢師之外,哪裏還有半個人影?
“閣下就是天鷹聖使步滄浪?”羅長風有心賣弄,故意將聲音凝成一線,遠遠地發送出去,好給對方一個下馬威。
可是,話一出口,他便大吃一驚,原來他的內力雖將話音逼送了出去,但只細細的一線,遠則遠矣,卻不具威懾之力。而步滄浪所説的六個字,卻看似漫不經心,實則聲聲入耳,就象佛門的獅子吼一樣,有聲震乾坤之力。一波又一波,餘音繚繞,久久不息。
而且,很明顯的,步滄浪的功力猶勝佛門獅子吼。獅子吼是以鋼濟鋼,而他剛才分明是以柔馭鋼,看來,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羅長風明知不敵,只得豁出去般發一聲喊,拉開架勢,道:“三十六路開天掌雖不是什麼絕世神功,但好歹也是祖宗傳下來的,斷不能讓無恥之徒輕易竊取而去。今天,你若贏了我這一雙肉掌,威遠鏢局這幾十條人命就算是你的,但若羅某僥倖勝得一招半式,那麼,就請閣下從哪裏來還回哪裏去!”
“嗤——”夜空中突然響起一聲輕嘲,如一絲霹靂,突爆之後消散如輕煙,轉瞬不可尋。
朗朗夜空,澹澹皓月,忽聞這麼一聲不明來處,不辯去路的譏誚之聲,無不令人毛骨悚然。
膽子小一點的鏢師,都戰戰兢兢地駭道:“鬼啊!是鬼!”
羅長風見狀,不免焦躁起來,他抬起兩手,一招“石破天驚”,擊向五十步開外不斷搖晃着的一株桑樹。剎那間,樹倒葉落,但除此之外,依然不見有任何人的蹤跡。
這一下,連月亮都彷彿羞愧得躲入了雲層之中,空氣裏含滿了無數驚惶的吸氣聲。
本來還算冷靜自持的羅長風,此時既羞愧又惱怒。堂堂威遠鏢局的總鏢頭,被人象貓戲老鼠一般捉弄了一番之後,卻連對方的人影都未見到,這件事要是傳揚出去,他還有何面目在江湖中立足?
想罷這一切,羅長風頓覺心灰意冷。模糊中,他彷彿已經聞到了死亡的氣息,正漸漸向他迫近,甚至,連拂面而來的夜風之中都沾染了血腥的甜味。
一股不祥的預感陡地從胸腔之內升起。
他凝目遠眺,目光所及正是羅福日間駕出去的馬車。
車駕上空無一人,車廂外更是血跡斑斑,本來頗為神俊的白馬早已萎靡不堪,一旦停止奔馳,頓時口吐白沫,暈死在地。
“夫人!夫人!”羅長風渾身一震,奔向馬車。
眾鏢師紛紛圍攏過來。
掀開車簾,只見羅夫人戰戰兢兢地縮在馬車內側,雙手死死地抱着孩子,從她那雙空洞失神的眼睛看起來,象是受了極度的驚嚇。
羅長風虎目含淚,小心翼翼地將妻子扶下車來,剛想接過孩子,羅夫人卻發了瘋似的將孩子狠狠攬在胸前,不讓任何人靠近半步。
她一遍遍緊張而兇狠地高喊道:“你不要過來!不許傷害我的孩子!”
月光之下,那張素日温婉帶笑的臉龐顯得絕望而猙獰。
“夫人,不要怕,是我,我是你的夫君羅長風啊!”羅長風一步一步緩慢地接近羅夫人。
羅長風這三個字終於在羅夫人失憶的心中驚起一絲漣漪,她茫然地看着他,怔怔地安靜下來。
羅長風温柔地撫了撫她零亂的頭髮,一隻手緩緩接過她手中的孩子。
眾人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可是,馬上,大家的目光都因為羅長風震驚的面容而變得慌亂起來。這才猛地想起,羅夫人回來了這麼久,這孩子居然還沒有哭過一聲呢。經過這麼大的變故,在母親懷中又受了這麼重的震盪,為什麼,他沒有哭?
為什麼沒有哭?
因為死者都是不會哭泣的。
羅夫人手中的孩子早已窒息而亡。
真正的殺人兇手是他的母親!
羅長風乍見愛子慘死,心神激盪,口中一甜,驀地吐出一大口血來。
羅夫人受了鮮血的刺激,尖叫着向羅長風撲過來,用盡全力來拼搶他手中的孩子。羅長風不忍妻子有所損傷,只是一味閃躲。
混亂之中,孩子胸前的紅肚兜被羅夫人抓了起來,甩落在地。
鮮紅的肚兜飄飄灑灑,在明亮的月光之下極其清晰地映出一個一個蠅頭小楷,端端正正,整整齊齊。
眾人頓時呆愣住,所有眼光紛紛聚焦在肚兜之上。一時之間,萬籟俱寂。
羅長風驚急之中使一招“石投大海”,棄孩搶物,一氣呵成。
等到他雙腳落地之後,肚兜已經穩穩地操在他的掌中,就連孩子的屍體也分毫不差地拋進了羅夫人懷裏。
無數顆高懸着的心,這才紛紛復歸原位。
然而,真正的危機卻直至此時方至。
只聽得那懶洋洋的聲音忽又説道:“早這麼拿了秘籍出來多幹脆,又何必動這許多無用的心思?”
“廢話!要拿秘籍的話就給我滾出來吧。”羅長風目眥欲裂,恨不得頃刻之間將來人拆骨撥皮以泄其憤。
話音未落,果真有東西骨碌碌地滾了進來。
眾人都現出詫異的神色,莫非那人真聽話到滾出來不成?
只見一個,兩個,三個……無數麻袋接二連三從大門外滾了進來。
羅長風沉喝一聲:“小心有詐!”
眾人都用戒備的眼神瞅着那一隻只詭異的麻袋,誰也不敢妄動半分。就連羅夫人也因重新得回孩子而暫時安靜下來。
風,從每一個人面上輕輕拂過,彷彿帶着戲謔的笑眼。
忽然,一隻麻袋動了一下,裏面發出模糊的囈語聲。緊接着,一隻一隻麻袋都動了起來,掙扎着象要破繭而出的蠶。
是人!麻袋裏裝的是人!
羅長風猛然醒悟。
一隻一隻數過去,三十六隻,加上羅夫人正好就是羅福帶出去的家眷人數!麻袋裏裝的,都是威遠鏢局裏的人!
他一個健步跨上前去,解開一隻麻袋,果然,從麻袋裏鑽出來的正是櫥娘福嫂。
眾鏢師見狀,忙一個一個手忙腳亂地將麻袋裏的人放了出來。
羅福連滾帶爬地跪到羅長風面前,涕泗交流:“老爺,小人對不起您,沒有保護好夫人和小少爺,她們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啊,老爺,您快想辦法救救她們吧!”
羅長風黯然搖一搖頭,一隻手扶起羅福,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羅福連喘了幾口氣,勉定一下心神,這才敍述道:“我們的馬車一出鏢局大門,就有人不斷在小人耳邊説:‘回去,回去’,小人四周望望,卻又不見身邊有人。小人本來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也沒多加在意,可是到了後來連夫人也聽見了。小人嚇得趕着馬車飛奔,以為總可以將那聲音甩在後面,然而,一路上,那聲音總沒有停歇過。”説到這裏,羅福仍是心有餘悸的樣子。就連羅長風也悚然動容,那人的腳程居然可以和千里馬相比,可見輕聲功夫早已入化境。
羅福頓了頓,繼續説道:“小人見甩脱不了他,索性發狠説,我們就是不回去又怎麼樣?沒想到那聲音卻只輕描淡寫地道:‘我説一遍就殺一個人’。我們本來不相信他會這麼做,因為由始至終那人都沒有露過面,小人想,也許他只是説着嚇唬嚇唬我們的吧。再説,鏢師的家眷裏也有幾個會武功的,我們這麼多人,又怎麼會怕他一個?所以,所以……小人就繼續走下去了。”
羅長風長嘆一聲:“這麼説,他就當真説一句殺一人了?”
這時候,福嫂搶上來道:“當時相公在前面趕車,也看不見後面發生了什麼事,可是,我們這些坐在車裏的,也看不清他是用了什麼手法,只見,隔一會兒,車廂裏就少一個人,留下一灘血。當時,我們怕極了,本想照他的意思將車趕回,可是,轉念再想,老爺説過,那天鷹聖使總是一人單獨行動,他來捉我們就來不及回來跟老爺比武,於是,大家商量着拼着一死也要拖住他……”
説到這裏,有人已經發現了站在一邊的羅夫人,紛紛驚喜地叫道:“夫人!”
可是,羅夫人卻只一味驚惶地抱着孩子連連後退。
一時之間,所有的人都怔忪無言。
羅長風深吸了一口氣,問道:“可是,為什麼你們都逃過大難了呢?”
羅福接道:“我們走一段路,就消失一個人,一路上,大家都人心惶惶,最後,當只剩下我和夫人之後,為了保全夫人和小少爺,小人將夫人偷偷留下,自己一個人趕了馬車朝前走,走了沒多遠,只覺一陣暈眩之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説到這裏,那些家眷們都紛紛附和道:“對,對,我們當時的感覺也是一陣暈眩,不知道對方是用了什麼法子。”
要知道,迷暈一車人容易,僅僅只迷暈一個人就不是那麼簡單了。
羅福看一眼羅夫人,哽咽道:“小人本來以為這個法子可以保全夫人和小少爺,怎想到卻是害了他們。”
“你們的一舉一動既然都在那人眼皮底下,這點小花招又如何能逃得過他的眼睛?”羅長風黯然搖一搖頭。
“羅長風啊,羅長風,你到底還是要比你那些手下聰明一點點。”這一次,聲還未到,人已到面前。
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庭院中突然多了一條頎長身影。
只見那人身着玄色錦衣,腰束金色緞帶,面容俊削,目光慵懶。
一眼看去,就知道他是一個矛盾的人:他似乎天性懶散,卻偏偏頭角崢嶸;他似乎不善裝飾,卻偏偏丰采高雅。
他似乎吃過很多苦,又彷彿世間再沒有人比他更幸福。
他象是穿上龍袍也成不了太子,又似乎稱霸天下非他莫屬。
然而,這所有的矛盾之處,卻因為他本人的滿不在乎,而顯得一點都不重要。盛名也罷,落魄也罷,他不在乎;高雅也罷,庸俗也罷,他不在乎;熱情也罷,冷淡也罷,他同樣不在乎。
無論你怎樣看待他這個人,他都不會在乎,所以,無論你看他多久,你也永遠不能看清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羅長風一見之下,氣往上衝,就是這樣一個人,為了成就他的“貪心慾念”,為了一己的率性胡為,裝神弄鬼,嚇瘋了自己的妻子,害死了自己的兒子。
更重要的是,武林之中,寧可給人打得重傷,也不能被人逗弄戲辱,這是每一個有骨氣的武林人物所不能容忍的。
他雙目一沉,將肚兜塞入懷中,也不答話,腳步一錯,身形展開,欺到步滄浪身邊。
凌厲的掌風劃破夜空,筆直削向步滄浪的前胸。
然而,步滄浪還是那麼閒閒地,袖手而立,似乎完全沒有意識自身所處的危機。
羅長風大喜過望,暗道:
天助我也!
他瞅準時機,趁招式未老之際,改削為劈,傾盡畢生功利,挾着雷霆之勢,橫卷而出,大有將步滄浪立斃掌下之勢。
可是,就在這時,步滄浪忽然動了一動,他懶懶地抬手,彷彿只是不經意想撣掉衣襟上的灰塵。
頃刻之間,場中形勢已變,羅長風乍喜的面容被驚恐,絕望的神情所代替。
那看似毫無破綻的一掌在一剎那間碎了。
掌風破成一段一段碎片,跌落在風中。
羅長風呆怔原地,一動不動,他忽然覺得全身被淋了一盆冷雨似的,説不清的蕭索。
一切已成定局。
殺機倏忽而逝。
步滄浪還是步滄浪,他還是那麼隨隨便便,懶懶洋洋地站在那裏,彷彿從不曾動過。
“我不明白。”羅長風心有不甘地囁嚅道。
“你不需要明白,你只需記住,只要是在江湖中還有些名頭的事物,就應該是我天鷹社之物。”步滄浪淡淡地走到羅長風面前,輕巧地從他懷中取出肚兜,看也不看一眼,對錯愕的眾人揮一揮手,眨眼之間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