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隨着黎明的來臨而漸漸減弱,天亮之後,雨停了,只有風,依然肆虐着海上狼籍的殘桅斷板。
在海水之中浸泡了一夜的顏紫綃睜開惺忪的睡眼,向四面望了望。
這是一片陌生的海域,黎明的霞光鋪在海面上,金光萬丈。
湛藍的海水隨風起伏,波光之下隱隱露出五彩斑斕的珊瑚礁。
她的精神陡地為之一振,這裏一定是一座小島的邊緣!
她仔細地再舉目四望。
右前方不遠處果然出現一道灰白色的影子,隱在霞光之中,不仔細看,幾乎覺察不出。
死裏逃生,她狂喜着喊道:“步滄浪!你快看!快看!有一座小島!我們有救啦!”
喊到這裏,她猛地剎住了口,因為,她忽然想到,從昨晚到現在,步滄浪都未曾有過任何動靜!
難道?一股不祥的預感爬上她的心頭。
她惶恐地伸出手來,推了推木板上的步滄浪,她曾經那麼想看着他死在她面前,但是,回想起這一路同行的點點滴滴,又剛剛一起經歷過生死劫難,她忽然非常非常害怕他會突然死去。
在這一望無際的海上,在這前途難料的時刻,她是如此如此期盼能聽見他的聲音。
哪怕只是一聲極度蔑視的嘲笑,她也會由此而變得安心。
然而,步滄浪仍舊只是一動不動地“趴”在木板之上,好象早已喪失了生氣。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串上來,顏紫綃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她的手緊緊地拽着木板,帶着他拼命向那灰白色的島嶼游去。
“哦!老天!請你不要開玩笑!不要跟我開這種玩笑!他不是很堅強的嗎?他的本領不是很大的嗎?為什麼?為什麼僅僅只是一點暴風雨就讓他喪失了生命的活力?為什麼會這樣?求你告訴我!告訴我吧!告訴我到底該如何才能救他?”她在內心狂喊着。
到了,終於到了,當她的腳終於虛弱地觸到那青灰色的土地時,她的整個人因虛脱而坐倒在地。
然而,眨眼之間,她又一躍而起,燦亮的陽光,白花花的一片,令她頭暈目眩,然而,她還是看見了,看見了步滄浪那青白的,蒼白的,慘白的臉!
他雙眼凹陷,顴骨高聳,嘴唇緊閉,俊削的臉龐就象是被刀劈過的一般,稜角崢嶸。他的整個人看起來就象一具死去多時的屍體,帶着陰沉沉的屍氣。
紫綃顫巍巍地走過去,用勁全身力氣,將他拖到乾燥的地方。然後用顫巍巍的手試探他的鼻息,還好!雖然説出氣多進氣少,但畢竟還是有氣!
她壓抑着內心的狂喜,雙手抵住他的後心,一點點將內力緩緩輸入他的體內。
隨着真氣源源不斷地進入,步滄浪的臉色漸漸緩和過來,並泛起一股青綠之色。
綠色越來越深,他的身體也越來越熱。
顏紫綃驚駭地停住了手,定定地瞅着他,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對他來説到底是幫還是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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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顏紫綃的凝視之下,步滄浪臉上的綠光開始流動起來,並迅速籠罩了他整個身體。使他看起來詭異如魔魅。
紫綃愣怔着,手足無措。
這樣過得盞茶時分,步滄浪的口中忽吐出一口綠色的濁氣,他微微喘了一口氣,這才緩緩睜開雙眼。
“你醒了?”此時此刻,顏紫絹簡直難以形容自己喜悦的心情。
步滄浪振作振作精神,故做輕鬆地笑一笑:“這一覺睡得可真不怎麼舒服。”
“睡覺?你這一覺可差點把人的魂都給嚇散了呢。”紫綃喜怨參半地道。
話一出口,忽又覺得不妥,自己這麼在乎他,是什麼意思呢?
她訕訕地轉過頭去,掩飾羞紅的臉頰。
本以為這次一定少不了被步滄浪捉着話頭羞耍幾句,可是,他卻只是一臉誠懇地道:“多謝顏姑娘相救之恩。”
恩情,對於他來説,比任何一件事情都要嚴肅。他這一生,惟獨接受過兩個人的深恩,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顏紫綃詫異地回過頭來,這可一點兒也不象以前的步滄浪啊!不過,還好,經他這麼一説,她倒感覺不那麼尷尬了。
步滄浪以手撐地,慢慢站起身來,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問道:“這裏是什麼地方?”
紫綃茫然地搖了搖頭,昨晚黑漆漆的不辨方向,又是擔心,又是心慌,也不知道飄到了哪裏。
步滄浪環顧了一下四周,眉心不着痕跡地打了個結:“看來,我們還得在這裏呆幾天。現在,最要緊的是先找東西填飽肚子。”
經過步滄浪這麼一提醒,紫綃這才發現自己的肚子骨碌骨碌叫得正歡呢,她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折了一根樹枝,遞給步滄浪當枴杖。二人這才攙扶着向小島深處走去。
這個島並不大,一個時辰就已走了個遍。
島上除了長滿不開花的樹之外,幾乎什麼東西都沒有。
他們只好沮喪地走回海邊。
島上沒有淡水!
人在沒有水的情況下能支持多久?更何況,步滄浪還是傷重之人呢!
“怎麼辦?”紫綃沮喪地問。一旦有了依賴,紫綃就懶得動腦筋去思考。一直以來,她給人的印象就是堅強,霸道,可是,有誰知道,她其實很想很想有個可以供她歇息的港灣。可以不必她思考,不必她撐持。如今,卻在最危難的時刻,終於令她享受到了依靠的感覺。
“小船的殘骸在哪裏?”步滄浪冷靜地問。
紫綃狐疑地看着他,這個時候,找到殘骸有什麼用?難不成還能在一天之內拼出一條新船來?
心裏雖然這樣嘀咕着,但她還是伸手指了指擱淺在岸邊的那塊大木板,眼裏卻難掩失望之色。
她想:昏迷中的步滄浪一定還不知道小船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吧?
然而,步滄浪的黑眸裏卻閃現出喜悦的光芒,他踉蹌着奔向海邊,企圖將木板拖上岸來。
一線希望的火苗在紫綃的心裏蓬勃燃燒,她右掌隔空一擊,木板臨空飛起,翻了筋斗,輕落在地。
步滄浪回頭遞給她一個讚許的微笑,然後伸手將緊貼在船板之下的一個水囊取了下來。原來,他早在暴風雨來臨之前作好了以防萬一的準備。這些水囊便是紫綃在鑿船艙的時候,他暗中縛在船板之上的。
只可惜,飄過來的木板不多,每一個水囊裏的水又十分有限,所以,他們所處的形勢仍不容樂觀。
但,天性豁達的紫綃卻全不以為意,她現在已經不止是佩服他了,簡直可以説是崇拜。
面對着紫綃一個勁的誇讚,步滄浪但笑不語,等到她稍作喘息,這才問道:“你會不會抓魚?”
“抓魚?”沒有比這更簡單的運動了,她幾乎從三歲開始就可以在海上空手抓魚了。
這一句話果然有效地轉移了顏紫綃的注意力,只見她摩拳擦掌地道:“你等着好了,我這就去給你抓滿一條魚上來。”説罷,她一個“鯉魚戲水”躍入水中,眨眼不見蹤跡。
步滄浪笑着搖搖頭,強忍着剜心一般的痛楚,一步一挪地撿柴生火。
顏紫綃輸入給他的那一點內心,雖然將他喚醒過來,但更是讓他必須清醒地面對他身上所有的痛苦,一點一滴,點滴在心。
其實,他可以放棄,只要他不那麼堅持,毒氣就會風行全身,他又會痛暈過去,直至死亡。那對於他來説,簡直就是一種解脱。
但,他一想起紫綃那信任的眼神,他就不能放棄。
即使要他忍受再大的苦楚,他也要為了她而忍耐下去。
因為,她對於他來説,已經不能簡單地規劃到外人中去了,她對他有恩,就象他的師傅一樣,已經成為他生命中兩個特殊之人其中的一個。
火已經生起來了,火光明滅之中,可以照見他額頭上細密的汗珠。
“魚來了!”海邊傳來紫綃興奮得意的聲音。
步滄浪隨手揮去額頭上汗珠,儘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火爐伺候!”
“遵命!”紫綃一手提了兩條活蹦亂跳的大魚,飛奔而來。
將魚洗淨穿好之後,開始架在火上烤。
陣陣香味從鹹鹹的海風之中傳來,令人垂涎三尺。
紫綃忽然想起那夜在荒村之中見他誇讚醉月樓的燒雞時的情景,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火光映照着她紅撲撲的笑臉,掃盡江湖險惡之氣,單純如七八歲的小女孩。
步滄浪怔了一怔,只覺心中萬般憐愛,恨不得時光就此停住,好留住她純真的笑容。
“哎!這個好了,你嚐嚐。”顏紫綃取下烤好的一隻魚,遞給步滄浪。忽然與他四目相對,她的心為之一顫,胸腔忽然象揣了幾隻兔子一般狂跳起來。
步滄浪忽然眉頭一皺,尖鋭的疼痛感令他幾乎支持不住。他忙接過紫綃手中的魚,迫不及待地轉過身去,生怕被她看出端倪。
然而,這一切仍然盡收她的眼底。一時之間,她心痛如絞。
終於忍耐不住,她小小聲地內疚地問:“是因為我打的那一拳嗎?”
這個問題,已經在她心裏盤亙了好久,她怎麼那麼傻呢?還以為他什麼事都沒有,沒想到,他在若無其事的外表之下居然忍受着這麼大的煎熬!
步滄浪看着淚盈於睫的紫綃,含笑以袖拭盡她的淚珠,順手理了理她粘在頰邊的濕漉漉的髮絲,温言道:“不是你的原因,是我體內原有的蠱毒發作了。”
這並不是想減輕她罪孽感的託詞,而是,即使沒有她加上的那一拳,南宮麒的掌力也足以引發他體內的蠱毒。
任何東西都不可能憑空得到,這就是他擁有超人武藝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得失之間,只看你如何選擇。
就象現在,他用自身的痛苦去換取紫綃信任的眼眸,他認為是值得的。
紫綃哽咽難言,在她眼裏的步滄浪雖然並不若武林傳言那樣“冷酷”,“嗜殺”,但也很少有温情的一面。即使是在“李家村”養傷的那一段時間,他對她的好也只是從旁人耳裏聽來的,從來沒有象現在這一刻,這樣深重地撞擊過她的心靈。
然而,她不得不承認,越是對她好的人就越是會被她所累,妹妹紫絹如是,現在的步滄浪同樣也是。這叫她以何種樣的心態來面對他呢?
她陡地躍起,嘴裏含糊不清地嚷道:“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是我!是我!是我!是我害了你!”
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般紛亂披靡,她猛地轉過身,投入到墨黑的密林中去。
身後傳來步滄浪焦慮,痛苦的喊聲:“紫綃,不要走!”
明知道,她不可能離開小島,他卻仍然有着錐心的痛楚。看着她那麼無助,那麼惶恐,那麼自責,那麼悲哀,他恨不能替她承受這一切折磨。然而,他不能,他甚至連站起來追她的力氣也無。
從來沒有哪一刻,他覺得自己這麼渺小過。
紫綃放足狂奔,撲跌在粗礪的泥土地上,她好恨好恨自己,總以為,她是無所不能的女王,總以為天下世事,莫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卻不料,她所做的一切,最後卻總是傷害最關心她的人。
她該怎麼辦?她尚不能向父親和妹妹做個交代,又如何能請求他的原諒?
她哭着,想着,不知道過了多久,靜諡的夜如隱藏的怪獸在暗處窺視這她。
她猛地打了個寒噤,步滄浪為什麼沒有追她?是不屑於還是不能夠?
想到這裏,她一躍而起,向來路狂奔而去。
漸漸衰弱的火堆之旁,是步滄浪忍痛難言的臉,一顆一顆斗大的汗珠從他額頭上滾落。經過剛才一番情緒的大起大落,他早已無法控制毒氣的蔓延,心口如被一隻巨手在紐絞,搓揉,他知道,上天給予他的生命已經快要走到盡頭了。
但,他是多麼的不甘心啊。在他以為了無生趣的時候,老天從來不吝嗇它的慷慨,而今,當他剛剛嚐到一點甜頭,它卻收回了它的權利。
多麼多麼的諷刺啊!然而,可悲的是,他空自有一生武藝,卻終究無法與天相抗!
他忍受着天翻地覆的折騰,一心只想多堅持片刻,也許,只要一會兒,還堅持一會兒,他便可以看見她了,他相信,她一定會回來的。
漸漸模糊的眼眸中,他看見一個燦如紅霞的影子向他奔過來,他精神陡長,一切病痛都彷彿已離他遠去。他的臉上,盪漾起欣慰寵愛的笑容。
顏紫綃氣喘吁吁地趕到步滄浪的面前,一眼看見他矍鑠的精神,她那一顆快要蹦出胸腔的心才慢慢迴歸原位,剛才種種煩惱一下子拋到了九霄雲外。
她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向火堆裏添了幾根柴,火苗“嗶卜嗶卜”爆裂開來,她瞧着熊熊燃燒的火焰,怔怔地想出了神。
步滄浪瞭解地拍拍她的肩:“別以為是你害了你妹妹,也許,她現在早已找到了她的幸福。”
紫綃茫然地抬起頭來,帶着幾分期盼幾分懷疑地問道:“是嗎?”
“當然,你剛才走的時候,月宮裏的嫦娥下來告訴我的。”步滄浪一本正經地指着天上一輪圓月,煞有介事地説。
顏紫綃撲哧一笑:“嫦娥幹嘛告訴你不告訴我呀?”
“因為我長得帥啊。”他一邊若無其事地説笑,一邊忍受着身體內部的煎熬,一邊還要極力控制住外表的鎮定。苦苦支撐之下,漸感力不從心。青綠的顏色開始蠢蠢向外冒起,他的手控制不住的輕顫起來,牙齒咯咯作響。
“你怎麼啦?”顏紫綃臉色大變,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步滄浪。
步滄浪淡然一笑:“最壞也不過一死。”
紫綃聽他説得輕描淡寫,忍不住心中難過,伏在他的懷裏放聲大哭。
步滄浪只覺一股甜淡的香氣圍住了他的身體,圍住了蒼茫了海水,也圍住了整個天地。他的心神一陣激盪,握住她的手,温言道:“我死之後,能得你的眼淚,就是死也值得。”
紫綃連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臉上尤掛着晶瑩的淚珠,卻輕快地笑道:“我唱個曲兒給你聽呀。”
她微微側過了頭,倚在他的身邊,一縷清柔的聲音從舌底吐出:
“船頭兒長,船尾兒翹,綠柳煙波姐兒莞爾笑;紫綃兒巧,紫絹兒俏,縱橫四海公子心慕焦。”
紫綃生性本不喜唱曲跳舞之類女兒之事,所以除了這首聽慣了的唱她們姐妹倆的曲子之外也不會別的。如今,娓娓唱來,卻不免觸動許多心事,想着紫絹生死未卜,步滄浪又傷重難治,一顆心愁腸百結。原本活潑歡快的調子卻變得悽愴哀婉起來。
一曲既終,步滄浪深吸了一口氣,安撫地笑笑,道:“不要怕!我剛才是嚇你玩的,哪那麼容易就死呢?只要忍受七天,這種痛苦就會消失。”
他説得肯定堅決,幾乎連他自己也要相信這個美麗的謊言了。
“真的?”紫綃似信非信地瞪大了眼睛。
步滄浪神秘地説道:“‘飛天劫’是苗疆的一種蠱毒。中毒的人平時並沒有什麼,一旦發作起來,卻要痛上七天七夜,然後毒氣就會自動消除。這是我們天鷹社練功的密法,七天之後,我的武功又會大進一步。”
其實,是受一次傷武功就折損一次,而且,如果沒有師傅的獨門解藥,就會必死無疑。他説的雖然是一句謊言,但絕對是善意的。起碼,在這七天裏,紫綃的心裏會好過一點。只需要七天,他就可以扎一條小船送紫綃回去,然後他便可以毫無牽掛地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安靜地死去。
“用這種方法練功?”紫綃緊緊盯住他的眼睛,似乎要看出他的話中究竟有幾分真實。苗疆的蠱毒她是聽過的,那裏有一個神秘的教派,名字叫做“拜月神教”。
教中之人,人人會使毒,一旦有人中了他們的蠱毒,非“拜月神教”本門中人,無人可解。所以,一般武林人士,誰都不願與他們為敵。
只是,他們似乎並不曾涉足中原,那麼,步滄浪又是如何認識他們的呢?
“什麼都別問,什麼也不必做,相信我,我一定會在七天之後好起來。”步滄浪執住她的手,眸子裏閃動着堅韌的光芒。
可是,還沒等他完全説服紫綃,新一輪的痛楚又席卷而來,他身上的綠芒忽然大增,灰青色的臉龐上滾落一顆一顆如龍眼大小的汗珠。
紫綃慌亂地擦拭着他的額頭,緊張地連連問道:“要不要緊?你到底要不要緊?你可不要嚇我啊!”
步滄浪搖着頭,痛苦得説不出話來,只是一味用眼神安慰着她。
紫綃手忙腳亂地拔開水囊的塞子,將清水灌入他的喉內。步滄浪掙扎着搖頭,那可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唯一水源啊,可是,他終究抵不過紫綃的固執,大半囊水全部落入他的肚中,那股火燒刀割的痛感稍微減輕了一些,他閉上眼睛,頭靠在紫綃的膝上,昏睡過去。
嚴重的負疚感令顏紫綃的心中象堵了一塊千斤巨石般難受,怎麼辦?她該怎麼辦?
用內力助他醒來,只是讓他再一次清醒地面對自己的痛楚。
但是,就這樣任憑他沉睡下去,他會不會就此不再醒來?
該相信他的話嗎?只要七天,七天之後,他能不能戰勝蠱毒?能不能?能不能?這些都還是未知之數啊!
她的心裏一片茫然。
也許,無條件的相信他才是她此刻最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