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朝
死生契闊。
賀子棋在病入沉的第八年春天,時值二十八歲,他的生命也走到了最後一段。
“三娘,我有一個請求。”他的聲音輕得不能再輕,卻字字句句擲地有聲。
“你説。”三娘忍淚睇着他。
他的面容蒼白,嘴角的血漬尚未凝固,在那樣昏亂絕望的傷痛中,有一種冷峻的執念升起來,一種內在的決絕,使他看起來沉靜而温和。時光彷彿回到八年前,在她眼前的仍是那個在戰場上指揮若定,隻手操控數十萬人生死的少年將軍。長達八年的病痛折磨在一瞬間消散於無形了。
“三娘,請應允我娶靈兒為妻。”他緩緩地説着,嘴角竟泛起一抹釋然的微笑。
説了,他終於説了出來,再不需要掩蔽或者躲藏,然而,卻是以生命做注了。有一股細細的悲哀,混着無可退避的喜悦,滲透進他的笑容裏。
“可是……”賀夫人不解。昨天,他還是那樣堅決地拒絕了她的提議,而今,死生難料了,卻為何反而親口説了出來?
“娘,孩兒也請您能應允,衷心接納靈兒為我們賀家人。”他依然笑着,依然不問她的生死,不要求見她最後一面。
彷彿他活着,惟一要做的就是這件事。惟一放不下的,就是這個心願。
“娘答應你,娘什幺都答應。”賀夫人一邊擦着淚一邊哽咽。
“將軍抬愛,只怕靈兒……”三娘搖頭,餘下的話,卻怎幺也接不下去。賀子棋閉上眼睛,閉眼的瞬間,綠蘋似乎看到有眼淚在閃。
是淚嗎?
她的淚先他而流下來,“少爺,來不及了,求您去看看靈兒吧,去見她最後一面吧。”她跪下來,哽不成聲。
賀子棋緩緩睜眼,神情安定,良久,説:“娘,三娘,請為我們籌備婚禮。”
一屋子的人都哭了出來,悲不可抑。
他抬起頭,無言地望向窗外明媚的天。
是三月,桃花飛舞,風一吹,宛然如夢。
他看着,眼裏漸漸有了淚,“靈兒,要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婚禮熱熱鬧鬧地籌備了起來。
靈兒穿上繁花似錦的衣裳,對鏡整妝。坐是坐不住的,卻也能一手撐了孃親,一手撐了姐姐,勉強捱下來。
“娘,再給我多搽些胭脂好嗎?我怕棋哥哥看了會擔心。”靈兒抿一抿毫無血色的唇,微微笑道。
“還搽什幺呢?你都已經這樣了,他偏還弄這些玄虛,有什幺意思?"姐姐又氣又惱又痛心。氣的是自己,昨兒靈兒問起那個古老傳説的時候,她為什幺沒有覺悟?惱的是靈兒,都已經這副模樣了,還要折騰自己。
“姐,你不懂。”淚,從心底漫出,這不是悲傷,而是欣慰,是喜悦……
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比祺哥哥更瞭解自己了,再也沒有。
她微笑着看着鏡中的自己,鮮紅的嫁衣遮住了胸口那一個洞,心口破了,血如汩汩細流綿綿不絕。然而,她想象着自己的血肉混入了他的血肉,自己的心跳延續了他的生命,她便覺得快樂,滿足。
就連那分撕心裂肺的痛楚,也是享受姐姐長長地嘆了口氣,不再説什幺,眼裏的不忍與難過卻更加深了。
如果,她知道了她的命並未換回他的命,會怎樣……會怎樣?
“娘,姐姐,你們看我漂亮幺?"靈兒綻眸,豔妝下的嬌容灼灼燦亮,彷彿傾全部的青春與美妍,就是為了去赴一個死生相守的盟約。
轎子從後門出去,吹吹打打地過了街,再熱熱鬧鬧地從正門抬進來。
如此,賀家便算是正正式式地承認了這個人。
就算到了閻羅殿裏,她也是賀門殷氏,承襲的是賀家的香火。望鄉台上,她望的,也是賀家的方向。
這樣,她便是走,也走得毫無牽掛了。
靈兒撫着胸口,盈盈笑開來。
然而,轎子卻驀地頓住。媒婆掀了轎簾,看她一眼,眼裏滿是驚駭。
長長的迎親隊伍停了下來,鼓樂聲不再。
她心裏驚惶難定,連聲追問,卻沒有一個人抬頭看她一眼。人人垂頭喪氣,整個長街籠罩着一層沉沉的悲哀。
發生了什幺事?到底是怎幺了?
她再也坐不下去了,提起裙襬,踏出轎來。這一次,竟然沒費多大的力氣。
軟緞面鏽着鴛鴦的新鞋子,踩在被鮮血染紅了的地面上。啊!難怪媒婆那幺驚慌,原來,她的血已經染紅了整條長街。
沒有時間了,她還沒進門,還未算棋哥哥的新娘。
她不敢耽擱,一手揭了頭巾,在望不到盡頭的迎親隊伍中奔跑着,奔跑着……
紅色的嫁衣逆風揚起,如一隻翩然飛舞的蝶。
近了,近了,那熟悉的庭園,熟悉的房舍,熟悉的窗欄,熟悉的……雕花木門。
屋子裏的人看見她,驀地止住哭聲,瞪大了眼。
一個一個,一個又一個……為什幺這幺多人?她們為什幺哭?
一種前所未有,令人戰慄的恐懼感,猛地攫住了她。
靈兒遲疑着頓住腳步。眼光慢慢地掃向牀榻,以及牀榻上一身新衣的新郎。
棋哥哥?
她慢慢地走,慢慢地靠近,彷彿是不可置信。
祺哥哥--
來不及了,一切……
她幾乎是撲滾到牀邊,肝膽俱摧地喊。
從來沒有像此刻的哀慼與淒厲……
“不!該走的不是你,不是你啊!"她嘶聲哀號,感覺自己被扯成幾片,耳朵裏恍惚有人聲,卻什幺也聽不清。
為什幺?為什幺如此殘忍?為什幺你不等我來?為什幺?
“少爺。靈兒沒有死,你走得冤枉啊!"綠蘋禁受不住,撲跪下來。
前門傳來新娘子死在途中的消息,少爺聽了,怔了一怔,就這幺一仰頭,追了上去。誰曾想,下一秒,新娘子竟又活生生地出現?
“不要説--”不能説死這個字!靈兒自己還沒有意識,受不住這個驚嚇。莫三娘趕得一臉淚,一額汗。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靈兒只覺心口一痛,整個人晃了一晃,散開了。
她憂傷地注視着他安靜的臉容,憂傷得心碎,可是,仍管不住自己的影像越來越淡,越來越淡,漸漸消失在庭院深處。
桃花林中,彷彿有風吹過,滔滔如歌:棋哥哥,我只要做你一天的新娘,一天!
2003年碧水村
高澤愷回來的時候,殷靈正笑得開心。
他見了,唇角不由自主地牽出一絲笑意,嘴裏卻仍然斥責道:“明明身體不舒服,還這幺鬧騰,平日裏也不知是怎幺照顧病人的。”説着,記起初見她時一問搖頭三不知的模樣,忍不住沉沉地笑起來。
她能混到個護士來做,也算不簡單了。
“其實我根本沒有病,剛才我還……”一想起丁謙那狼狽的模樣,殷靈便忍不住想笑。
“剛才你又如何?"他目光如炬,瞪着她。
這女人,居然還認為自己沒有生病。她難道不知道,她的手比冰還冷?她的臉比紙還白?
“你又生氣了?"殷靈微笑着睨他。
他似乎極容易生氣。而她,又總是笨到惹他發怒。
“彆氣哦。”她仍是笑,靠近他一步,“生氣會使人難看。”這個距離只需一探手便可以觸摸到他了,但她並沒有伸出手來。
“是嗎?"他失笑。是那種拿她毫無辦法的無奈的笑。怎幺會有這種人?罵她,她還嬉皮笑臉。往常他只要一變臉,常人莫不跪地求饒,逃之夭夭。而她,竟然還敢衝到他的面前來調侃他。真是的!
然而,面對着她那張言笑晏晏的臉,他有再多的氣也發不出來了。
怎幺也無法將她毫不設防的笑容隔絕在心門之外。他發覺,在她的面前,他越來越沒脾氣了,這樣下去,他,高澤愷,遲早會變成一隻温馴的小綿羊。
搖搖頭,他認命地從口袋裏掏出兩粒藥丸來。
“你要吃藥了?我去給你倒水去。”殷靈識趣地道。在醫院待了這幺多天,再笨也知道現代人不喝苦藥汁了。
“別忙,這藥是給你吃的。”
“給我?不不不……”她唬得連連擺手。
那硬硬的小東西,咬起來苦,吞下去哽人。又不知道得害她吐多久呢。
她那原本蒼白的臉色“刷”一下變得慘白。
“呵,原來你也怕吃藥?"高澤愷抬眼凝視她緊縮的黑眸,嘴角浮起淺淺笑意。
殷靈皺皺鼻子,皺皺眉頭,指着他手中藥丸道:“你剛才出去就是去弄這個?"
“不止。”
“嗄!還有?"她瞠大了眼睛。
高澤愷忍住笑,倒了一杯水端在手上,“生病了就該吃藥,這不是你常説的嗎?"杯沿捧到了她的唇畔。
她退縮着,別開臉,“我跟你不同,我不吃藥。”
“怎幺不同?莫非你是神仙,可以無病自愈?"他十分有耐心,水杯如影隨形地跟着她。
她急了,一把捧住他捏着藥丸的手,“我沒有病,真的沒有。我的身體一向是這幺冷的,不信,你摸摸看。”她捉住他的手,覆上她的額頭,“我沒有發燒,是不是?"然後,是臉頰,“跟這裏的温度是一樣的,對不對?"
“還有……”她慌了,還有哪裏?還要怎幺解釋,才能夠讓他相信,她沒有生病,真的沒有。
他怔住了,手一抖,藥丸散落於地,貼着她的手掌心卻無端端燙熱起來。
“我是不是沒有病?"殷靈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感覺自己的臉頰像偎着炭爐一般,慢慢燃燒。
臉好熱,四肢卻仍是冷。這種感覺好難受,卻也--好奇怪!
“你很冷嗎?"他蹙眉,端着水杯的手極自然地環到她的身後,將她圈到自己胸前,“為什幺一直在發抖?"
“我……”她在發抖嗎?為什幺她沒有感覺?
她感覺不到自身了。依靠在他的胸前,眼裏只有這温暖的胸膛,耳裏只有這温暖的心跳,如果時間可以就此停頓,她寧願這就是地老天慌沒有人知道,她有多幺渴望温暖,渴望到心痛。
彷彿空了許久的懷抱一下子被填滿了,高澤愷繃緊了胸腔。他感覺自己的心律從來沒有如此紊亂過,像忽然缺了氧,又像一把鈍鈍的錐子在心口撓。
這幾年來,商場裏風裏來雨裏去,他什幺温柔陣仗沒見過,卻從不曾有過像此刻這樣的激越情懷,混亂心思。
他手掌上撫摸的是她柔嫩的肌膚,鼻翼裏嗅到的是她身上清雅的氣息。
他滿腦子的壞念頭,這樣抱着她,真是一種折磨!他咬牙,猛地推開她,水杯裏的水突兀地灑了出來,濺了她一身。
她呆愣地望着他,眸底有淺淺的傷痕。
他心中一痛,温言道:“你不想吃藥也可以。不過一定要到牀上躺着好好休息。”
他……他是在哄她嗎?像從前一樣,為了讓她開心,輕聲細語地哄……是這樣嗎?
她飛快地看他一眼,撇開頭去。一眼見到空空的病牀,才驀地想起棉被還懸在天花板上。
她慌忙擋住他的視線,急急地説道:“我剛才已經躺了半天了,好悶。你不是説,病人也該多活動活動嗎?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
老天爺,千萬不要讓他抬頭。
她在心裏默默求禱。
“不行,你現在還不能吹風。”高澤愷斬釘截鐵地拒絕她,免得自己待會又心軟。
“可你前天不是還説見到一棵好奇怪的樹嗎?"她撒嬌地噘着嘴。
他怦然心動,強迫自己收回目光,“現在不可以。”
“為什幺?"
因為,她的衣衫太單薄;因為,他現在的心緒太混亂,不知道該如何跟她單獨相處。
這些,他都不能對她説。
他懊惱地搔搔頭髮,扔下一句:“明天再帶你出去玩。”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殷靈望着他的背影,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手腕翻轉,棉被穩穩地落在牀上。
她爬上牀,擁被而坐,聞着被子裏淡淡的屬於他的味道,怔怔出了神。
隔天。
天還未亮,整個醫院便開始沸騰起來。
人人奔走相告,興奮莫名。
這幺離奇而又誇張的事情,還是自醫院成立以來首次見到的。並且,事情還是發生在最近最有爭議的人物身上。
這怎不令人不激動?不猜疑?
醫院裏上至院長,下至清潔人員,再加上重病號、輕病號、家人、陪護等等將小小的病房圍了個水泄不通,人人用驚羨的目光盯着那用郵政快遞送過來的四大箱四季女裝。那些長大衣、短大衣、長裙、短裙、高跟鞋、平底鞋、晚禮服、運動衣,甚至是圍巾、帽子等等,都是她們從未見過的高貴、美麗。
可以肯定,這些東西絕不屬於碧水村所有!那幺,他高澤愷一個大男人花如此大的力氣弄這些東西來究竟有什幺用?嗯?有什幺用?
人人眼底掩不住地猜疑。
“高……高先生,請問,這些東西是打算送人的嗎?"先前被他拉住問過話的小護士大着膽子問。
高先生是要感謝她們全院女士嗎?
她的眼中閃動着熱情的火苗,早已瞄準了那件貂皮大衣。
“不錯。”高澤愷淡淡地答道。
他的目光掠過人羣,向走廊盡頭望過去。
幾乎醫院裏所有的人都出現了,殷靈為何反而沒有來?今天不是説好了要帶她出去走走的嗎?難道是她的病情加重了?
他那不耐煩的表情又在不經意中流露了出來。
眾人一看,慌忙告退,惟恐惹惱了他,快要到手的禮物就這幺平白飛走了。
臨走之前,小護士回頭提醒道:“高先生,你還有三天就出院了哦。”
出院之前,禮物應該派送完畢吧?她偷偷地想。
“我知道。”高澤愷隨口應一聲。
小護士滿意地點點頭,並自作主張地替他帶上了房門。
他懊惱地咕噥一聲,手握住門把,正打算擰開,忽聞身後一聲熟悉的輕笑。他驀地轉身,對上她那雙細長柔婉的眼。
“你一直在這裏?"他強抑着面上的喜色,問道。
“對呀。”殷靈坐在成堆的新衣上,悠悠地晃着腳。
“為什幺我沒有看到?"
“剛才那幺多人,我又站在角落裏,的確不容易發現。”她回答得雲淡風輕。
他倒不好再説什幺了。
“你昨天説的‘不止’就是去弄這些東西去了?"她好玩地拍拍身邊的紙箱。
“不錯。”他看她一眼,温和平靜。一句也不提他花了多少的心力、人力、物力。
“這些是衣裳嗎?怎幺都怪怪的?"殷靈也不以為意,隨手撈起一件露後背的晚禮服,奇怪地問道。
剛才看着那些女人的眼神,是從所未見的狂熱,可是,她怎幺一點也不覺得這些衣裳漂亮呢?她的手無意識地穿過半片衣袖,將禮服掛在手腕上,左瞧瞧,右瞧瞧,忽然像發現新大陸般指着挖空的後背,道:“這裏破了好大一塊洞,你沒發現嗎?"
高澤愷聽了,簡直是哭笑不得。
他順手扯下她手腕上的禮服,扔在一邊,又揀了一件紅色的羊毛外套,半是命令半是威脅地道:“你如果不想再吃藥,想出去玩,就給我多穿幾件衣服。”
殷靈暗自吐了吐舌頭,乖乖從衣眼堆上站了起來。
“給你三分鐘,換好它。”説着,他又丟給她一件麻紗長褲。
她接了長褲,笑一笑,竟也不避諱,作勢往身上套去。
高澤愷呼吸一窒,慌忙轉身,眼睛瞪着緊閉的門扉,臉紅耳熱,一顆心跳得飛快。
她眼中的笑意更加柔和,一旋身,整個人煥然一新。
“高澤愷。”她在他身後喚他。
他猛然一驚,回過神來。吸一口氣,轉身,卻在下一秒,又恍惚失神。
窗前淡淡的晨光映在她的身上,羊毛衫貼着她纖纖的身體,長髮披散在肩後,愉快的神情中摻合着淡淡的羞怯,那幺可愛,那幺耀眼。
這是她嗎?是那個整天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小丫頭嗎?為何他的心竟抖得這樣厲害?為何他的眼神總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可她,分明還只是一個孩子啊!除了知道她叫殷靈之外,他對她甚至可以説是一無所知。他,到底是怎幺了?難道,她的單純和天真竟使他也變成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年?
“走吧。”他猛地掉頭,不讓自己去猜,去想這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愛上她!他不可能愛上任何人,他的婚姻將來只能為前途鋪路。他的世界裏只有金錢!
他沒有心,從不懂情為何物。他不懂,也不屑於懂。
可是,為何他對她的緊張關心是如此的顯而易見?為何她的一顰一笑總能輕易勾動他的心魂?為何?為何?
他一瞬燦亮的眼眸緩緩沉鬱下來。
雖然是繞着醫院的外牆走,多多少少還沾染着一些陰氣,但這樣在太陽底下疾行,對於殷靈來説卻還是一種負擔。
她跟着他的腳步,微微有些氣喘。
沿路上遇見的每一個人彷彿都在看他,他卻一律視而不見,反而越走越快。
漸漸地,她有些跟不上他了,噘着嘴,止住步子,想喊,偏又忍住,俏目一轉,她心裏已有了主意。
她偷偷拔高身子,貼地而飛。做鬼,也不是全然沒有好處的。像現在,豈不是省時又省力?
“到了。”高澤愷忽然回過身。
她一驚,直直地跌下來,亂成一團。
“你在幹嗎?"他蹙眉,如果他沒有看錯,她剛剛應該是從空中掉下來的吧?她跳那幺高做什幺?
“沒有,我……我試試新鞋子。”她心虛地瞄他一眼,迅速低下頭來。
他心裏卻是一酸。就像他小時候,媽媽給他買了新玩具,他便興奮得整晚睡不着,非要連夜玩個痛快不可。然而,這種感覺,已經許久許久不曾再有了。
“沒有摔着吧?"他柔聲問。
她有沒有聽錯?殷靈愣愣地看着他。原以為他會懷疑,至少也該責備她幾句,然而,他竟什幺也沒説?
見她不動,高澤愷無奈地搖了搖頭,向她伸出手來,“還不起來?"
“哦。”她回神,攀住他的手,一躍而起,臉上早已笑逐顏開。
他轉眸,避開她的視線,望着頭頂一團崢嶸的樹陰。
夏天剛剛過去,沒想到,這棵沉寂了好多年的藝樹竟然開出滿枝花朵來。它們一朵一朵獨立綻放,招搖於這深秋的季節。這個現象,極不尋常呢!
他怔怔地望着樹,殷靈怔怔地望着他。
陣陣淡雅的清香隨風而來,偶爾,幾朵白色的小花從眼前滑過,輕悄地跌落在地上,這是一個寧靜的早晨。
“呀,你看這花。”一朵落花沾在殷靈的衣襟上,她小心翼翼地拾起,放在掌中旋視。
小小純白的花朵立在她纖細的掌心中。花瓣上籠着一圈鵝黃的色澤。雖是落花。但不軟弱,顯出一股精神。
“這是什幺樹呢?開這樣美的花?"她讚歎地説。
“咦,這花沒有心呢。”她忽然發現、拾起腳邊其它落花,“真的,真的沒有花心,是空的。”
她驚愕抬首,仰望花樹,喃喃地道:“它真的是枯死了好多年的嗎?為什幺,它還能活過來?為什幺這花,沒有花心?"
她心裏升起一股不詳的感覺。
“小姑娘。這花本來就沒有心。”小路上走來一個挑擔的老人,笑嘻嘻地説。
殷靈吃了一驚,本能地往高澤愷身後躲。
老人眯眯眼,“你們不記得我了,那天,在溪邊……”
“哦!"高澤愷想了起來。那天去杉樹林的時候,輪椅在半路出了事,差點滾進溪水裏,當時,老人就在溪邊釣魚。
“你好。”他禮貌性地點了點頭。
見他似乎沒什幺惡意,殷靈好奇地從高澤愷肩頭探出頭來,小心翼翼地問:“您……真的見過我?"
“小姑娘的記憶力,不會比我老頭子還要差吧?"
“您真的看得見我?"這一次,她跳了出來,幾乎撞翻了老人手裏的擔子。
“殷靈,別胡鬧。”高澤愷柔聲呵斥。
“呵呵,沒關係。我們能見面,也算是一種緣分了,是不是?"老人笑看殷靈。
“對對。”殷靈趕緊附和。
她心裏覺得親熱,忍不住挽了老人的手,咬着耳朵問道:“難道,您一點也不怕我?"
“人老了,還有什幺好怕的?再説,過了這些天,他倒越活越健康,我還怕什幺呢?"老人向高澤愷努努嘴,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不屬於老人所有的狡黠。
“那,您為什幺説這些花本來就沒有心?"殷靈念念不忘掌上的落花。
老人笑一笑,道:“沒有就是沒有,哪有那幺多為什幺?"
沒有就是沒有?怎幺可能?一朵花怎幺可能沒有花心?
殷靈不甘地仰面,注視花樹,深吸了一口氣,“也許,它們只是在等待,等了一世又一世……”她頓一頓,眼神有些迷茫,“等得連心都消失了。”
高澤愷的心,猛地一縮,突如其來的莫名傷痛。
彷彿一個埋了很深很久的傷口,正在破痂而出。
“你信不信,世上有一種情緣,是經過幾世的等待,只為了一刻的相遇?"殷靈微偏着頭,雙眸灼灼粲亮,凝望着他,説不清的期待,道不明的喜悦,揮不去的憂傷,在其中恣意翻騰。
“我相信。”毫不猶豫地,他脱口而出。説了,才覺心驚,他以前是從來不信這個的啊。不信神仙鬼怪,不信宿命前緣,然而,這一刻,竟在她專注温柔的眼眸之下,輕易交了心,投了降,泄了底。
“甭管信不信,來來來,我這裏有姻緣餅,你們嚐嚐。”老人卸下肩上的擔子,熱情地插進話來。
“姻緣餅?"殷靈好奇地問。
世上怎幺會有這種食物呢?難道吃了就可以找到自己的姻緣?
她興致勃勃地揀了兩塊,遞給高澤愷。
“不,我吃不下。”他搖頭,伸手掏了錢給老人。
老人笑着擺手道:“這是咱們碧水村的習俗,村裏哪家辦喜事,小夥子姑娘們就要去討姻緣餅吃,誰吃到了中間有紅心的餅,誰和誰就是天生一對,宿世情緣,躲也躲不掉了。今天,正好趕上我兒子娶媳婦,你們也嚐嚐吧。”
高澤愷推辭不過,接過餅咬了一口,殷靈也咬破了另一塊餅,二人同時驚異地抬起頭來兩塊餅之間赫然露出兩點紅心。
“怎幺會這幺巧?"高澤愷趕緊一口將剩下的餅塞入嘴裏,一顆心卻怎幺也無法平靜。
宿世情緣,躲也躲不掉。他和她?怎幺可能?然而,怎幺又不可能?不然,他怎幺會來到碧水村?不然,他怎幺會無緣無故撞進杉樹林?怎幺會結識她?又怎幺會令他心緒大亂?神魂不捨?莫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莫名而來的寒意就這樣在那之間將他淹沒。
“哎,這些都是騙人的玩意吧?"殷靈避開他震驚的眸子,笑得雲淡風輕,心裏的苦味卻在一瞬間氾濫開來。
“呵呵。”老人笑得開心,連頭頂上都圈出一層淡白的光暈,“還是小丫頭聰明。我這擔裏的餅啊,十有八九都有紅心。辦喜事嘛,就是圖個彩頭。剛剛看你們是外鄉人,唬你們玩的呢。”
高澤愷勉強擠出一絲笑臉,心中的疑問雖然釋然了,但剛才那分驚心,卻依然令他情緒不平。
她為什幺對他這幺好?他又為何如此關心她?
彷彿麻木已久的心正在被她融化。一切都超脱了他的掌控,他管不住自己了。
他該拿她怎幺辦?他忽然好害怕自己的心……
殷靈卻怔怔地望着老人遠去的背影、眼圈不由自主地紅了。
呵!婧,你還是不放心,你還是來了。
天使婧的身影從老人身上慢慢淡出,升上天空,對着殷靈扇動三下翅膀,然後一直升,一直升,升上那雲層,終於不見。
這一次,她不傷害高澤愷,她只想提醒他,他命裏註定的緣分。
躲,是躲不掉的。因為,那是一條走上去就無法回頭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