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木落了一夏,轉眼,已是秋天。
跌破大家眼鏡,平安街上的那個小太妹,居然考上了全國一流的A大。
雖然遲了一年,吊的又是車尾,上的還是比較偏冷門的植物系,不過,好歹人家也是A大的學生了,自是不能與以往同日而語。
“麥嘉璇,這是兩百塊,這是我的筆記。”
“放那吧。”
“嘉璇,幫我説一説,一課筆記一百塊好不好?最近手頭有點緊咧。”
“不好!”
“嘉璇,好璇子……”
“下一個。”
“幫忙教我鄰居的小孩,初中生,一個星期兩節課,一課四十塊?”
“不行,一個星期一節課,一課六十。”
“那要保證能升高中哦。”
“怎麼保證?”嘉璇在繁忙中翻個白眼,“一分錢不要,我保證你明天找個豬頭男友好不好?”
“你——”
“我什麼我?要幹不幹。你們別以為小米缺錢用、好説話,就打着主意欺負她。補習這種事情,老師好不好雖然很重要,但,最重要的還是小孩自己。他不用功,叫小米跟你保證什麼?難道,他考不上,你就想賴工錢不成?”
“不……我不、不是……”
“不是這個意思就好。”
嘉璇收好錢,在攤開的行程記事本上再記一筆。
這就是嘉璇每日課後必做的工作,幫她的新同桌樂小米接打工的活。雖然上了大學,雖然不再去平安街收取保護費,可天生骨子裏的正義感還是容不得她對欺凌弱小的事情視若無睹。
誰叫大學也是個複雜的小社會呢?
這叫——英雄總有用武之地也。
“麥嘉璇同學……”
“説。”吞吞吐吐的,耽誤時間。
“唔……這是……”
“是什麼?”最討厭這種拖拖拉拉不乾脆的人了,而且,居然還是個男生呢。嗟!
“是……是給你的。”
“什麼價錢?”嘉璇頭也沒抬。
管他是什麼東西,要做什麼事情?按照小米的規矩,只要出得起錢而又不損人的活,她都願意接。她在這裏,也不過是把把關,嚇嚇那些別有居心的臭男生而已。
“不……不值錢。”男生結巴起來還真沒完。
“沒錢不接。”嘉璇懶得嗦,直接用筆桿揮了好大一個弧度。
“我……我……”男生還想説些什麼。
卻聽得周圍“轟”的一聲,笑得驚天動地。
一百多號人的大教室耶,這麼同時放聲大笑起來,還真有股“冬雷陣陣”的架勢。
嘉璇愕然抬頭,撞見一雙漂亮羞怯的眼。
男孩兩指捏着一張粉紅色信箋,窘得雙頰通紅,目中卻又流露出期盼的喜悦。
他囁嚅着,顯然是被嘉璇的回答給難住了,卻又堅決着不肯縮回手來。
“這……是給我的?”嘉璇不確定地問。
這場景似乎有些熟悉,好像又回到一年多以前吳悦晶在平安車行哭泣的那個上午。
也正因為那一天,她和楚振灝之間才有了第一次交集。
她心裏想着,莞爾一笑。
男孩愣了一下,繃緊的心絃驀地一鬆,羞澀精緻的臉龐被瞬間煥發的光芒點亮了,“那……這個……”
粉紅色的信箋又往前遞了幾寸。
是情書嗎?她居然還會收到情書?
從多久以前開始?很少聽到有人喊她嘉璇,他們叫她孔雀,或者臭丫頭。那時候,沒有男孩子敢接近她,他們怕她,或者鄙視她。
沒想到,進入大學的第一年,居然還有男孩子公開給她遞情書?
而且,這男孩子看起來也算不錯了,除了有那麼一點點娘娘腔之外。
“這……是待抄的筆記?”嘉璇斜眼睨他,露出天真笑靨。
雖然,用紅色信箋抄筆記的可能微乎其微,但,她可不想自己因為自作多情而成為明天校園裏的頭條新聞。或者,這又是誰的惡作劇呢?
“不、不是。”男孩急急説。
“那——是什麼?”她眨眨眼,一隻手指指着信箋,卻不肯接,彷彿那是武俠小説裏塗了毒的戰貼。
“是情書。”男孩衝口而出,表情有些受傷。
“譁!”教室裏又是一陣譁然,人人一副看好戲的神情。
這小白臉好大的膽子唉,誰不知道,麥嘉璇那丫頭,看起來斯斯文文、秀秀氣氣,而實際上,狡猾、潑辣,教訓起人來又狠又準,那天生的一股子江湖氣,是掩也掩不住的。多少逞兇鬥狠的男生栽在她的手裏,唉唉唉,看來,這文弱小生是凶多吉少了。
眾人嘆息。
哪料到,那男孩反倒漸漸鎮定下來,一雙如映着月華般温柔的眼凝望着她,一字一句輕言細語:“是我給你寫的情書,”頓一頓,“我喜歡你。”
呃?
他説什麼?
嘉璇一個措手不及,瞪大眼,愣住了。
男孩羞澀地笑了,語氣很輕很柔,但卻堅定:“你是我見過的,最勇敢、最善良、最漂亮、最坦白的女孩子,所以,我喜歡你。”
他知道,麥嘉璇不是一般的女孩,不能簡簡單單用一般的情書來打動她的心,所以,現在,他決定説。
靜!
四周一片安靜。
一百多號人,呼吸可聞,卻不再有一個人開口説話。大家的目光都凝聚在麥嘉璇一個人身上。
“你……你……”伶牙俐齒的麥嘉璇情緒被攪亂了。
她從未處理過這樣混亂的場面,那個男孩説什麼?他説喜歡她?哦,哪個青春少女不喜歡聽到這樣美妙的話語?
而且,説實話,她還是第一次聽。
嘉璇的眼神閃避了一下,臉上微微一熱。
“噯!”胳膊被同桌樂小米輕輕撞了下。
嘉璇突然覺得脊背燙熱,心快速跳動,她猛然轉頭,就看見楚振灝果真站在那裏微笑着看她。
他隨便倚靠在教室的門邊,雙手抱在胸前,身材高挑、頎長,乾淨俊逸的笑容充滿自信,瀟灑非凡。
啊?真正的帥哥!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被他吸引,剛才還作出驚人舉動的男孩此刻比起來只像是個偷玩大人遊戲的小孩。
“呀!他是誰?以前沒有見過噯。”
“是我們學校的嗎?哪個系的?”
“他來這裏找人嗎?”
女生們小小聲地議論,人人眼裏冒着無數希望的小星星。
唉!無論何時何地,那傢伙總是那麼引人注目。
嘉璇以最快速度將抽屜裏的私人物品掃進揹包,站起身,眼角瞥見那張粉紅色信箋,那麼孤單、那麼執着地伸在那裏,她心一軟,接在了手中。
“走吧。”大大方方地挽住楚振灝的手臂,在眾人或驚訝、或豔羨、或妒忌、或失望……的目光中走出教室。
至無人之處,楚振灝伸手,接過她的揹包,彷彿只是不經意地,避開了二人之間的肢體碰觸。
嘉璇心中一黯,轉眼,卻又笑嘻嘻,道:“今天怎麼那麼好,來接我下課?”
他輕輕一笑,“是啊。”
“才不會呢,一定又是來找教授研究什麼新病毒,順道盡盡男朋友的義務吧?”
他無奈地看她,“你怎麼説,就怎麼是。”
“切,又是這一句。”她撇撇嘴。
每次她説什麼,無論真的假的,對的錯的,他從來不反駁,讓她一點成就感都沒有。其實,話又説回來,他這個人又有哪一點像她的男朋友?説是老爸還差不多。
不對,是老爸的監工!
嘉璇對着他的背影,做個鬼臉,然後追上去,揚揚手中粉紅色的信箋,“你猜,這是什麼?”
不知道剛才那一幕,他看見了多少?
“是什麼?”他反問她,步子緩了下來,嘴角笑意悠然。
少裝。她白他一眼。
“你覺得剛才站在我旁邊那個男孩子長得怎麼樣?”
“還不錯。”他點點頭,用一種讓她氣得牙癢癢的滿不在乎的語調。
這人到底有沒有危機意識?
“這就是他給我寫的——”討厭,她現在這個樣子多像條想惹人注意的小狗!可是,她真的很想知道,他對她究竟有多在意嘛。
雖然,答案是再明顯不過的了。
“情書!”果然,楚振灝一點也沒有不高興的意思。反而,她的樣子似乎是逗樂了他,他輕笑着,揉揉她的發,“想不到,我們的小麥這麼快就長成大姑娘了。”
小麥!他還是叫她小麥。
不過,她喜歡他叫她小麥,叫得她心深處微微地一顫,很美好的那種顫動,讓人不忍捨棄!
唉!看來——
她註定是愛人的那一個,而他,是她的被愛。
“難道你一點也不吃醋嗎?”她的語氣裏有隱隱的失落。
“不會。”他又笑着揉了揉她的發,“我不會做那麼愚蠢的事。”
“吃醋是愚蠢的事?”
“是。”他肯定,然後繼續朝前走。
她望着他的背影,半晌,才嘀咕:“可是,我會,我真的會吃醋。”
如果,他一直一直在沒有人的時候畫記憶中的人像的話,她就會一直一直——愚蠢下去!
話,真的不可以説得太早。當楚振灝明白這一點的時候,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內心氾濫的酸意。
從植物園向右拐,沿着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一直朝前走,路過鴛鴦湖,就到了嘉璇所在的大教室。
這一段路,被A大的學生稱為“愛情島”。
因為植物園的位置本來就比較偏,而且這裏多樹多水,春夏兩季便成為雙雙對對戀人們的最好去處。
如果那時候你從這裏走,黃昏的樹叢裏、湖水邊一定可以給你不少驚喜。
但如今,時令已入深秋,蕭瑟的秋風多多少少阻擋了一些熱情的腳步。於是,植物園又淪為落葉與泥土的天地。
楚振灝雙手插在褲兜裏,慢悠悠地從植物園踱出來。時間還早,他抬頭望了望天,天空墨藍,偶爾浮過幾片灰白的雲,懨懨地,了無生氣。淡淡的草葉清香被清冷的風筆直灌進肺裏,幾枝禿了頂的枝椏伸向空中,彷彿在預告着冬的來臨,寒冷、飄雪的冬。
他收回目光,轉往小徑,落葉在腳下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其實,他不一定要走這一條路,也不一定非要在這個時候來植物園,甚至,他不一定要選擇植物病毒這個研究項目。
原本,他和嘉璇,可以不必要有這麼多的交集。
雖然答應了她,做她的男朋友,但是,他大可以讓她知難而退。
他對她,不會有一般男孩子的甜言蜜語,不會有隨時隨地準備讓她驚喜的小禮物,更不會與她攜手穿越“愛情島”,昭告彼此的愛情誓言。
跟她在一起,他更像一個大哥哥,照顧她的起居飲食,規範她的行為習慣,督促她的學習生活。
或許,總有一天,她會發現,他和她之間,有的,只是兄妹之情吧?
楚振灝邊想着邊繞過鴛鴦湖。這裏已經是小徑的中點了,還有一半的路程就到了大教室。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麼?下了課沒?有沒有頂撞老師?是不是仍然在保護她那個奇奇怪怪的新朋友?
嘴角不知不覺中彎出一痕笑意,卻被突然從樟樹林裏走出來的一對男女打斷了。女孩挽着男孩的胳膊,一路有説有笑,狀甚親密。
不用走近細看,女孩歪側着頭,邊笑邊鬧,一隻手不停扭着辮子的樣子足以讓他認出她是誰。
甚至,他還可以聽到他們玩鬧的聲音。
“邵志衡,你走了之後,我一定會想你的啦。”
“拜託,你千萬不要想,你一想我就會打噴嚏,一打噴嚏準得感冒。”
“呵,那就更要想,非想不可了,讓你打針吃藥的時候都會記得我。”
“什麼?不要了吧。”
男孩誇張地苦笑。
他想要回避,已是不及。
“咦?你怎麼在這裏?”嘉璇驚喜的聲音硬生生阻住了他轉身離去的腳步。
他也很想苦笑,然而,他卻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噯,別走。我來給你們介紹。”嘉璇放開男孩的胳膊,追過來與他並肩。
“不用了,他的大名如雷貫耳。”
“哦?是嗎?”男孩用大拇指揉揉鼻子,一雙狹長的鳳眼從遮住半邊額頭的劉海下看出來,輕佻而又邪氣。
邵志衡?嘉璇口中惹了那麼多麻煩的志哥就是這個樣子?
楚振灝莫名地覺得不快。
“我知道你是小麥的朋友,也知道你在黑幫多麼有名氣,但是,這裏是大學,不是平安街,更不是萬松路,像以前那樣一些會影響小麥,會給她帶來麻煩的事情,我想,如果你是為她好的話,就不會再拿來騷擾她了吧?”
嘉璇一怔,她從未見他在陌生人面前這麼無禮。
“呵。”邵志衡不怒反笑,戳唇吹開額前的亂髮,目光順着他握緊的手指往上移,“看起來,你很關心她嘛。”
“我希望你對她也是同樣出於真誠、關心。”他回望邵志衡的目光,黑色的眼睛沉穩、堅定。
兩個男生就這樣站在湖邊彼此對視。
良久,邵志衡慢慢地、慢慢地,笑起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我跟你不一樣。”説完,他吹了聲口哨,對嘉璇擺擺手,“我走了。”
他轉身離去。
嘉璇還想要説什麼,看了楚振灝一眼,卻終於沒説。
他表情嚴肅,目光冰涼,再一次讓她感覺自己好像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但是,她到底做了什麼呀?
“你今天好早,大四的日子就是過得悠閒哪。”她好誇張地笑。
可惜,他對她的刻意討好視而不見。
“小麥。”
“嗯?”
“你覺得我這個人很霸道嗎?”
“沒覺得。”她老實回答。
“那——你認為跟我在一起辛苦嗎?”
“什麼意思?”她警覺起來。
“難道你不覺得,我們兩個人有很多想法、看法都不一樣嗎?”
“譬如?”
“你愛動,我愛靜,你喜歡跟男孩子打打鬧鬧,甚至替人玩命,而我,對愛情的要求是絕對忠誠。”
“你指的是——”嘉璇渾身的汗毛根根直豎。
“雖然我們兩個人只是協議上的男女朋友,但,在行為上,我覺得還是應該為彼此稍微約束一下,不應該做出任何過火的舉動。”
“等等等等……你説什麼?”嘉璇呆了一呆,“你説你跟我只是協議上的——朋友?”
“呃,應該是吧。”
“應該是?赫——”嘉璇氣結,“我就知道,我早知道你不是真心喜歡我,想跟我交往的。你答應我,完全是被迫,所以,你現在覺得委屈了是不是?你覺得跟我在一起沒有共同語言了是不是?你還……還……還對我不忠誠了,是不是?”
“什麼?”楚振灝瞪大了眼,哭笑不得,“我對你不忠誠?”
“是你自己剛剛説的,你做出了過火的舉動。”
“我什麼時候説過?”
“沒説過?”
“沒有。”楚振灝肯定。
“那就好。”嘉璇笑眯眯地點頭,“我對你也很忠誠啊。”
那就好?就這樣?
楚振灝那個鬱悶啊。
“我説的是,例如剛才,你就不應該和其他男人手挽着手……”
“呃?”
“還有……考試前的那一回,你也不應該不跟我説一聲,就去為他拼命……”
啊?
“可是,那一次我們還沒有訂協議耶。”
“是嗎?”楚振灝“咳”了一聲,覺得有些尷尬。
“我懂了。”嘉璇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真的明白了?”楚振灝一頭霧水。他怎麼覺得自己還沒有説明白啊?其實,是他自己還沒有明白他為什麼要説這些廢話!酸氣好重啊。
嘉璇板着臉,極為嚴肅地注視着他,好半晌,咧嘴一笑,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我明白一個聰明的男人正在做一件愚蠢的事。”
“嗄?”
“還有……”她再度一本正經地板起臉,“早知道你會做這件事呢,我應該早點介紹你們認識!”
“什麼?”楚振灝又窘又好笑。
“沒什麼。”嘉璇又笑開來,笑靨天真爛漫,“我覺得你剛才的樣子最可愛。”
嗄?可愛?他?
楚振灝再度哭笑不得。
“叩叩叩……”敲門聲持續。
“幹嗎啦?”
“你在裏面打瞌睡嗎?”楚振灝站在洗手間門外,咬着呀。天哪,那丫頭已經進去一個多小時了,她到底在幹什麼?
“馬上就好,馬上就好。”
過了一會兒,門倏地拉開。
“小麥你……”楚振灝忽然愣住,驚訝地瞪住她打量,“你……”
“怎麼?不好看?”嘉璇抿唇,目光爍爍,緋紅的臉頰襯着一雙烏黑星亮的眸子,濃密光澤的長髮輕輕綰了起來,微微松落了幾綹落在白細光裸的肩膀上,柔軟的粉紅色紡紗無肩小禮服親密地貼着她的肌膚,勾勒出少女成熟的曲線。帶點蓬鬆設計的裙襬裸露出一雙白皙的小腿,細高跟的粉紅色皮鞋釦住小巧的腳踝,那麼性感可愛。
楚振灝有一剎恍惚。
天!這美麗優雅的小精靈就是天天跟在他身後的那個纏人精?
“你説,伯母會喜歡嗎?”嘉璇拎高裙襬,微側着頭,一雙骨碌碌的大眼直衝着他笑,長長的睫毛像扇子,每眨一下似乎都會扇起他心湖底的風。
從沒有過的心悸讓他覺得窘迫,而且——措手不及。
“你——”他別過頭去,“還不出來嗎?”
“呃?”嘉璇一愣,瞪着他,看他漲紅了臉,刻意掩飾的神情,忽然大笑出聲。
洗手間的門在她身後“嘭”的一聲關上了,下一秒,又聽得“呼啦”一聲,門開了。
“麥嘉璇。”
“嗯?”
“你剛才吃蚯蚓了?”
“什麼?”
“為什麼上了廁所不沖水?”
“嗄?”多剎風景,沒看見她今天穿得這麼淑女嗎?為什麼他説話就不能像對着別人那樣文雅一點?
嘉璇睨他一眼,沒好氣地:“我這叫節約用水。”
她柔媚帶嗔的眼神刷過他的臉,他沒來由地感到心慌。一股熱氣湧上來,身體驟然繃緊,想説的話到了嘴邊,一時似乎又忘了。
多不正常。
“你不是要用廁所?”
楚振灝倏然一驚,“嘭”的一聲摔上了門。
門外,那丫頭放肆地大笑。
他靠在門邊,眼神閃着抹光彩,漸漸地,笑容爬上嘴角。
與楚媽媽的初次會面訂在本市最豪華的餐廳“唐朝”。
位於商業區繁華地段的“唐朝食苑”,有着最搶眼的復古式外觀,最古典的宮廷音樂,最逼真的飛天壁畫。在如今西餐廳林立,崇尚簡單與速度並行的快餐時代,“唐朝”的特立獨行,無疑使它成為都市新貴的新寵。
當然,那裏的價位也是非常貴族的。
“哎喲,歆音就是好福氣。兒子又帥又能幹,A大醫學系的高材生咧,畢業之後就是準醫生了,想想振灝當年穿開襠褲的樣子,再看看如今,哎喲,時間過得真快呀。”
“就是嘛,你瞧瞧,我們幾個都老得不成樣子了,只有歆音還是那麼年輕漂亮。”
“我們哪裏能比她,在國外有老公養,回來了,還有兒子依靠。真是幸福。”
“就是,誰叫咱們的孩子個個都不爭氣呢?”
“唉……”
接下來,又是一連串的憶苦思甜。
嘉璇有些坐不住了,用腳尖推推振灝,“你帶了多少錢?”
“嗄?”
“你知道這一桌得花多少錢?”
天哪,高貴優雅的楚媽媽在跟舊友聚會的時候,有沒有稍微考慮一下兒子的錢包?她們江家雖然是暴發户,可也沒見舅舅這樣奢侈過啊。
住,要住星級酒店;吃,要吃鮑參翅肚。就連帶給這些結拜姐妹們的禮物,也是拐了振灝去旗艦店裏買的,全充境外貨。
哪有這樣的母親啊,雖然她的幽默親切一度讓嘉璇覺得相見恨晚。
“咦?你們兩個在那裏嘀咕什麼?”本來一直説得眉飛色舞的陳歆音突然湊過來,無視兒子尷尬的臉色,衝着嘉璇直眨眼。
“我剛説伯母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振灝哥的媽媽。”嘉璇毫無心機地説。
“什麼?”滿桌人愕然。
嘉璇抬首,很認真地看着陳歆音,“我到現在還覺得,漂亮又開朗的伯母,應該是振灝哥的姐姐才對。”
“嗄?”
“呵呵——”
“這丫頭的一張嘴真會討人喜歡。”
“別胡鬧。”楚振灝無可奈何地低斥。
“噯,沒什麼沒什麼,這樣才有意思嘛,年輕人,那麼拘謹做什麼,是不是?”陳歆音心裏樂得半死,越來越喜歡這個初次見面的未來兒媳,“來,阿璇,這鳳尾蝦不錯喔。”伸手夾了一大筷給她。
嘉璇來不及皺眉,楚振灝將盤子拿到自己面前,又吩咐侍者給她換上新碟,“她不能吃蝦。”他説。
呃?他怎麼知道?嘉璇驚愕。好像只有上次在KTV的時候,曾超拿她吃蝦過敏的事情嘲笑過她,她以為他當時並未注意,怎知,他居然記住了。
她心中一暖,一陣説不清的情愫,從心底“譁”的一下升了上來。
“哎呀,沒想到振灝那麼古板的樣子,居然也會這麼細心喔。”一桌子女人神情曖昧地笑。
嘉璇臉一紅,站起來,“我去一下洗手間。”
“呵喲,不好意思了?”
“阿姨,你們光顧着説我,好像把念舊的主題給忘了哦,伯母難得回來一次,不要把話留到長途電話裏面去講嘛。”
“對呀,我們剛才説到哪裏了?”
“長途電話費的確是貴……”女人們繼續着不着邊際的話題。
嘉璇吐吐舌頭,趕緊溜了出去。
她心裏記掛着那麼一大筆賬單,就怕到時候,振灝會出糗。像他那麼簡樸的一個人,哪裏知道“唐朝”的價格有多嚇人?
拐個彎,到通往洗手間的走廊,掏出電話,按下第一個數字。
“你在做什麼?”
嘉璇嚇一跳,回過頭,看到楚振灝一臉瞭然的神情。
她拍拍胸脯鬆口氣,壓低了聲音:“噓,別那麼大聲,我找個人來幫我們結賬。”
“為什麼?”他挑眉。
“什麼為什麼?有人請客不好嗎?”
“那麼,你想找誰請客?”
“當然是很好宰的凱子啦。”嘉璇笑了,沒有注意到楚振灝越來越陰沉的臉。
“你的金主?”
“可以這麼説,他是我的衣食父母。”拿起電話,繼續按鍵。
不料,手中的電話被他劈手奪了過去,“他是你的衣食父母,卻不是我的,而且,一桌酒席我還請得起,不勞你費心。”
“什麼?”嘉璇愕然愣住。
他幹嗎發那麼大脾氣?她又做錯什麼了?
“你現在是要進去,還是要去找你的金主?”
“喂,我是為了你好耶。”
“為了我好?”楚振灝的臉色難看至極,“你以為我是那種讓自己的女人對別的男人投懷送抱,來滿足一己私慾的人?”自己的女人?他終於肯承認她是他的人了?
可,對別的男人投懷送抱又是什麼意思?哪個男人?她投誰的懷送誰的抱了?
嘉璇莫名蹙眉,心裏一則喜,一則憂。正要開口詢問,突然一個人影氣沖沖地走到面前,不由分説地劈頭就罵:“你是什麼人?你把我們家阿璇當成什麼了?你這麼説她是什麼意思?她哪裏得罪你了?你又是哪隻眼睛看到她那樣做了?”
“小舅舅?你怎麼在這裏?”嘉璇驚呼。剛剛還想找的人呢,那麼巧,就出現在自己眼前。
“舅舅?”楚振灝愣了一下。這個人,居然是嘉璇的舅舅?
多不可思議。
“怎麼?你懷疑?”江馳俊越看越覺得這小子礙眼,簡直是太無禮了。幸好他剛剛要去洗手間,否則哪裏曉得阿璇居然在外面受那麼大委屈,還一副無處申辯的樣子。
非給他一點教訓不可。
“不、不是……”楚振灝從未有過的狼狽。他怎麼從來沒有想到他們有可能是親戚呢?先入為主的觀念一直在他腦海裏牢牢根植,他只是故意去忽略,以為不去想,就並未在意,然而,有些記憶,是會越深埋越清晰的。
原來,一直以來,他都在意,非常在意。
“呃,那個……”楚振灝一想到自己曾在那麼長一段時間裏懷疑着嘉璇,一顆心就因着自責而深深痛起。然而,道歉的話卻又不知從何説起,“我其實,不是……”
“馳俊?又在跟人鬧事了?”彷彿上天派來拯救他的使者,温柔的語調如清風融入空氣,不着一絲痕跡地吹散了漫天陰霾。
這一次,來的是一個沉靜的女子。温婉的笑容,娉婷的身姿,明淨的雙眸如和煦的陽光照暖一方天地。
江馳俊在見到女子的瞬間,由一頭兇猛的獅子變成一隻被拔了牙的老虎。那樣子,真有點像幼兒園裏急於表現乖巧討好老師的孩子。
楚振灝不由得鬆了口氣,目光從女子身上移到嘉璇那裏。
他看到她霍然睜大的雙眸,以及越來越灰敗的臉色,眼裏黯淡的光芒居然透着一絲——絕望?
“小麥,我……”他急於握住她的手。
幾乎是在同時,江馳俊刻意討好的聲音響起:“星河,不用擔心了,我們沒事,我和阿璇鬧着玩呢。”
星河?
沈星河?
像晴朗的天無端端打了一道雷,像泰山轟然罩頂。楚振灝震驚、錯愕。
那麼多年來,最最想念的一個人,最最忌諱的一個名字,突然出現在眼前,從別人嘴裏説出來,那麼清晰,鏗鏘有力。
而他,居然差一點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