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妳總算回來了。」
從附近的寺院禮佛回來,還未進到府裏,就見蔻兒等在府第大門前,神色焦急地張望着,一見她走來,立即笑逐顏開地迎上來。
「怎麼啦?」不疾不徐地拂落沾在身上的花瓣,王盈問。
天漸浙暖了,六月將至,各色花兒回春,開得妍麗媚人。
月前在香花坡上遇見那名張狂男子的事,王盈早已忘了。
她壓根兒當作是一場夢,對於輕浮的男人,她從來都止於表裏不一的應付,不曾也絕不自放在心上。
「蓮台寺的智清上人來了!他同老爺説小姐妳已服喪滿三年,要妳回蓮台寺去。」蔻兒哭喪着臉説。
「當真?」王盈卻反常地高興。
爹爹縱然不滿她的行為舉止,卻一直不答應她回蓮台寺,現下師父親自來接她,爹爹或者會同意讓她回去。
她喜歡蓮台寺的清淨平和,更愛聽着寺裏的師父吟誦一聲聲莊嚴靜穆的梵音,總覺得那兒才是她今生的歸屬。
「師父現在在哪兒!」王盈問。
「正同老爺在大廳裏説話呢!」蔻兒答。
蔻兒話還沒説完,王盈就轉身往大廳走去。
「小姐,妳等等我啊!」蔻兒急急忙忙追上去。
到了廳上,王震見到女兒,便喚住她,「王盈,妳來的正好,快過來!」
「爹爹。」王盈上前去,見到了宛如親父的智清上人,她歡喜地輕喚:「師父!」
智清上人點頭微笑。「盈兒,三年不見了。」
王盈點頭,孺慕的眼光望着上人。「師父好嗎?這一向身子都還硬朗吧?」
「為師很好。」上人道,慈悲的目光淡定地望着王盈。
「王盈,爹請上人來是要同上人商量,送妳返回蓮台寺的事。」王震道。
「爹爹肯讓王盈回蓮台寺了?」王盈欣喜地問,卻不明白爹爹怎會突然改變了主意。
「跟着上人是好事,爹有何不允的?」王震笑着道,望向智清上人。「上人,小女就交給您,要叨擾您了。」
「王施主太客氣了。王盈天資聰穎、慧根深厚,她在蓮台寺替老納整理老舊、缺頁的經書,功德實在不小。」
「果真這樣,盈兒。妳就跟着上人,繼續住在蓮台寺,直到妳出嫁日為止。」
王震笑道。
他唯一憂慮的是王盈,如果能將王盈安置好,往後他也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出嫁?」
忽然聽到爹爹在師父面前提到嫁人二字,王盈心口一陣不安,她疑惑地望向父親,期待聽到一個教她心安的解釋。
「兩個月後妳表哥曾晏會到蓮台寺接妳,屆時順道在寺裏由上人替你們完婚,也趁早了了我一樁心事。」
「爹……您説曾晏表哥——您何時將女兒許給了表哥?」她震驚、不信,不能明白爹爹忽然這麼匆促決定的理由。
之前爹爹還自顧及自個兒的想法,可現下他似乎已不理會她同意與否,執意將她嫁給曾晏了。
何況爹爹還要她在寺裏完婚?這是什麼理曲?佛門乃清淨地,師父又豈會答應?
王盈望向師父,卻見到師父眼光裏含着肯定。「盈兒,這是妳爹的意思,為人兒女,妳萬不可違拗。」
王盈是智清上人看着長大的,她的心意上人何嘗不明白?他只能徐緩地勸導。
王盈絕望地望向王震,看見爹爹固執的神情,她明白這事是已經確定了。
「爹爹——」
「不必多言。現下妳立刻跟着上人回蓮台寺,安心住下,一切就照為父的安排。」王震道,不給王盈任何説話的機會。
「上人,盈兒就託付給您了。」
一切王震都已安排妥當,匆促把盈兒送回蓮台寺是情非得已,之前他已經同上人詳細説明一切,上人已經能明白。
現在他這樣安排,盈兒或許會怨他,可有一天,盈兒自然會明白他的用心良苦。
「阿彌陀佛!」上人點頭,宣了一句佛號後道…「王施主儘管放心。」
至此,王盈明白爹爹已經決定了她的終身。
就算她再做出任何敗壞家風之事,也已經挽不回爹爹要將她嫁出的決心!
王盈隨着上人回到蓮台寺,已經過了不到一個月,這日曾晏來到蓮台寺,由小師父帶着到常住房找她。
「王姊姊,有個大哥哥來找妳,現下他正同師父在方丈室裏説話呢!」十歲的小沙彌淨意蹦蹦跳跳地跑過來。
「大哥哥?」王盈放下手裏的阿彌陀經,微笑地問淨意:「你説的大哥哥是誰?」
「我也不知道,總之師父讓妳到方丈望去就對了!」淨意答。
王盈放下手裏的書,同淨意一塊兒到方丈室去。
一進到方丈室,就看見一名身量傾長、面貌英俊的男子對着她笑開臉,親熱喚道:「盈盈!」
「表哥?」
原來是曾晏!
見到他王盈不覺得高興,反倒退了一步。「表哥,你來是?」
「盈兒,施主今日是來接妳回去的。」智清上人道。
「接我回去?」她心口一緊,纖手捏着絲帕,不自覺地扭絞着。
「盈盈——」曾晏站起來,看到王盈,他眼底即刻透出一抹熱烈的光痕。「是舅父吩咐我來接妳回家——」
「可爹爹不是説兩個月後嗎?」她皺起清秀的黛眉。無動於衷地問曾晏。
曾晏忽然別開眼,霎時回過眼來,力持鎮定地望着王盈。「舅父只是吩咐我來接妳,至於為什麼,他老人家倒也沒説明。」
「對了!」曾晏從接裏取出一封信,交給她。「這是舅父要我交給妳的,他説妳看過後就明白。」
接過信後,她讀了父親給她的家書,信裏只寫了要她隨着曾晏回王家,並沒有多餘的解釋。
看完信后王盈抬起眼望向智清上人,明亮的眼瞳微微瞇起,她真的迷惑了。
智清上人沒有説半句話,他的意思,是讓王盈自個兒決定。
王盈明白師父的慈悲,她不能讓師父為難。
垂下跟,她輕輕嘆口氣。
「盈盈——」曾晏忽然搶到她面前道。「我明白妳並不想嫁我,可這是舅父親口允下的婚事——」
他握住王盈的手,急切地説:「妳一直明白我對妳的心意,跟我回曾家,我曾晏發哲,這輩子定會好好對待盈盈。」
「阿彌陀佛,既然王施主有書信交代,盈盈,妳就隨着曾施主回去吧。」智清上人道。
「師父……」」我會讓淨意幫妳整理衣物。記着,人生有些該來的事,是怎麼也避不過的,除非妳發大願舍下塵世,這也要當真舍下,才能求得究竟清淨。「智清上人嘆口氣,平定地道。
王盈沉默着,半晌,終於點頭。「師父慈悲……盈盈明白了。」
智清上人點點頭,臉上現出慈悲的淡笑。「妳去收拾行李吧!」
「盈盈,我幫妳——」
「曾施主,這兒是佛寺,男女有別,施主到女眾常住房去,終究不便。」智清上人婉言阻止。
「是,弟子魯莽。」曾晏臉色略帶羞愧地道。
轉身出了方丈室,一路上王盈的心緒漸漸平靜。
師父説的是,如果她不能決然出家,一切就該隨緣安分,一顆心澄定不動;要是為了該不該嫁人,心緒反而動盪不安,那……這幾年學得的佛理就是白唸了。
該來的就讓它來吧!
如果能教爹爹安心快樂,她仍然能每日唸佛誦經,那麼就算嫁給表哥,同常住在蓮台寺裏修行也無不同。
現下她只能力持心境的平定,事實上,現在就算她不願意嫁表哥,恐怕也由不得她了。
曾晏和王盈來到寺前,前頭停着一乘涼轎,智清上人送到山門。
「王盈,妳同曾施主下山去,老衲就不再送了。」到了山門時智清上人道。
王盈點點頭,欲言又止,終究沒説什麼。
曾晏扶着王盈上轎,轎伕方剛要起轎,一匹快馬忽然飛馳而至,一到山門口,擋住轎伕的去路。
「哪一位是智清上人,平西王刻後來到,要見王盈姑娘!」馬上的漢子朗聲喊道。
「阿彌陀佛,老柄正是。」智清上人合十道。
王盈在轎上聽到平西王竟然特地到蓮台寺來,只要見她,她掀開轎簾,卻看到曾晏慌張的神色。
「盈盈,快放下轎簾,轎伕要起轎了?曾晏急忙拉下轎簾,慌張地道。
按着他示意駐夫,快快起轎下山。
雖然曾晏刻意放低嗓音,坐在駿馬上的漢子卻已經聽見。
「慢着!」漢子掉轉馬頭,擋住轎伕的路。「這轎上坐的可是江南王家小姐?」漢子質問。
轎伕們看到這漢子凶神惡煞一般,各人對望一眼,不敢出聲。
「你、你快別擋路!」曾晏神色慌張地道。「轎上坐的不是王家小姐!」
漢子瞇起眼,隨即跳下馬,魯莽地要抓開轎子——
「喂,你做什麼?」
曾晏雖然想阻止,可他是一名書生,豈能擋得了大漢硬要上前掀轎簾!
「王家小姐——」
大漢一見到王盈傾國的容顏,先是一愣,半晌才回過神,整個臉已經通紅。
「王小姐……」
大漠支支吾吾的,眼睹怎麼也離不開王盈那勾魂的美貌。
這樣美豔的女人當真是世間少見的尤物!
除了智清上人這樣有修行的高僧,他不信天下有男人能把持得住,不教這樣人間絕色的豔女亂了心智!
只要能把王盈弄進宮,進貢給旗人皇帝,以美色惑亂宮廷……平西王的大業已經成功了一半。
「請問您是?」王盈抬起臉,望向眼直盯住自個兒,也移不開眼神的大漢。
這是世間所有的男子看到她的第一個反應,她早已習慣、早已不再以為意。
「呃,咳!」大漢好不容易別開眼,咳了一聲,以掩飾窘迫。「在下江奉春,是平西王手下的謀士,奉平西王之令快馬先報,平西王刻後即來,有事同小姐商議。
王盈疑惑地望了曾晏一眼。
「盈盈,妳跟我回去,平西王有什麼事可以同舅父説去——」
「這位是曾晏,曾公子吧?」江奉春鋭利的眸光射向曾晏。「王家刻下已逢大變,試問平西王要上哪兒同王老爺子説去?」
「你説什麼?」聽到江奉春的話,王盈臉色倏地刷白,她不顧曾晏的反應下轎。
「你剛才説——我王家遭逢大變?」
「正是——」
「盈盈!」曾晏搶過江奉春的話,神情激動地道。「盈盈,舅父的家書是妳親眼看見的,切莫再多問,只跟着我走就是了!」
「王小姐!王家有難,平西王知道後一心想着要如何搭救妳王府之危,妳身為王家一份子,不會偏偏選在此時跟着曾公子而去吧?」江奉春話裏帶刀,一刀利入王盈的心坎。
「盈盈!舅父要妳走自有他的理由,他老人家一心要妳脱出是非,妳千萬別辜負舅父的意思!」
「你們到底在説什麼?我王家到底怎麼了?」王盈美麗的眼已經擒滿淚水。她着急、她心亂,卻沒有人肯明白的告訴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浙江道監察御史彭思道於日前抄了江南王家,説是奉帝王之命,先是查抄江寧織造曹府,再來抄了江南王家,勾了一個交相謀賄之罪!」江奉春道。
「交相謀賄?怎麼叫交相謀賄?爹爹同曹府並無往來,再説曹府是官宦人家,我王家不過是一介平民,從來只有官官相護,貪污謀利,試問官與民要怎麼交相謀賄?」王盈激動地道。
王盈也明白,官民謀賄當然可能,但是她王家同曹府確實沒有往來,要想交相謀賄是絕對沒有可能的!
「王小姐,妳能分析得出此番道理,如此慧心,就該明白上意要查抄王家,是不必理由的。」江奉春陰沉地道。
「那麼……那麼我爹爹呢?哥哥們呢?」冷靜下來,她美麗的容顏無表情地問江奉春。
「曹、王兩府之財物飭查另辦,王老爺子同王家公子前日已被押解至京城,監候秋審處決。」江奉春沉下眼,低聲道出。
王盈臉色一白,她怔怔地望向江奉春,感覺心跳幾乎要停止。
「阿彌陀佛!」智清上人喧一聲佛號,他望向王盈。平靜地道:「不如各位先回寺裏,等平西王來到再説。」
「智清上人!」曾晏第一個不肯。
王家被抄是王震早已料到的事。只是沒想到禍害會來得這麼快!
深謀遠慮的王震早已呀咐曾晏,一旦王家有難,必要時立刻到蓮台寺帶走王盈,千萬別讓王盈捲入這場奪權的可拍是非,成為別人手中下的一顆棋子!
「曾施主,世事自有定數,如今你要盈兒現下就同你走,也是不可能了。」
智清上人道。
曾晏知道智清上人説的是實情。但是他明白王盈的個性。
如果這個時候不能帶她回曾家,等到吳三桂一來,事情就非他所能控制的了!
這也是他之所以急着帶走王盈的原因。
「盈盈……」
「表哥,我要留下來等平西王,如果妳不願意陪着我等,那麼,你可以先回去。」王盈臉色蒼白,一字一句,平聲道出。
自家被抄,親人被囚,秋後就要問斬……乍聽這樣驚心的大厄沒讓她亂了心緒,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自絕於紛爭之外。
她不是不明白,曾晏是在保護她,爹爹的家書、預先的安排也是在保護自己……之前從爹爹和兄長的口中,她早已明白吳三桂、耿精忠、尚之信三藩企圖傾覆旗人江山的野心!
如今吳三桂親自來見她,一旦答應留下來與平西王見面,她已經不能自脱於這場政治漩渦之外。
曾晏不放棄,他期盼能挽回王盈的心…「可是,盈盈,舅父留下書信就是希望妳——」
「表哥。」王盈回首望他,美麗的眸色平靜凝定,不讓人看出此刻她心緒的激越。「你想,我有選擇嗎?」她輕聲間曾晏,望進他眼底。
曾晏啞口無言,怔忡地望住她憂悒的眉眼,勸解的話再也説不出口。
智清上人看了王盈一眼。私下暗暗嘆了口氣。
如他所言,世事自有定數。
看來王盈註定的劫難躲不過,三世糾葛的兩人終究要見面,該還的債仍舊得還智清上人並不知道,他擔心的兩人其實已經在香花坡上見過面,今生命運的轆轤早已經開始無情地輪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