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很涼,陽光卻正好。晴川歷歷,大片大片的雲層優遊地塗抹着屬於自己的軌跡。
夏小汐有片刻的恍惚,覺得自己的心酸足沒有道理的,否則,天空為何沒有哭泣?
“小姑娘?你到底要不要下車?”巴土司機不耐煩地催道。
夏小汐“哦”了一聲,用逃也似的跳下車門。
站在車水馬龍的馬路中央,她猶豫着,不知道下一步,該朝哪個方向走。第一次逃學,就顯得狼狽,顯然無法適應這些憑空多出來的時間。就算是流浪吧,她也不願回到教室去面對他充滿勝利驕傲的容顏。因為,她不能確定自己這副若無其事的態度究竟還能保持多久,更無法想像盛怒的羅漪璇會做出怎樣瘋狂的舉動。
於是,她只能選擇逃離。不去面對,遠遠逃開,是不是就能解決問題了?
答案是——不能。但,至少可以讓她平靜。
她需要好好地冷靜地想一想,以後,要用怎樣的心態去面對他們,面對歧視,面對人與人之間的差別。
不知道遊蕩了多久,也不知道思緒經過了幾回幾轉,當她終於覺得肚子有些餓了的時候,她才發覺自己已經不知不覺走到了家門口。
不由得自嘲地笑笑,心情的好壞總是難敵民生大汁。會憂鬱而死的那個人,絕對不會是她。
她仰首望天,黃昏的天空是灰暗的,晚霞如大片大片的火燒雲,綻放着最後的輝煌,但,最終還是逃不開被黑暗吞噬的命運。
這,才真有點像她的心情了。她的世界原本只是一片黑,一直一直都是黑色的,即便偶爾進駐彩,那也是轉瞬即逝。
就像凌浩然,來得快,去得也快。帶不走什麼,也留不下什麼。她何苦在意?她的路不是仍舊由母親一手操控嗎?她的未來不是從來就沒有設定過這麼一個人嗎?
當不屬於自己的光明重新歸於黑暗之後,她又有什麼可以懊恨的?挺一挺瘦弱的肩膀,臉色如常,回覆了古井不波,她這才掏出鑰匙,打開了家門。
幸福走一圈,又回到了起點,她並沒有損失什麼,不是嗎?“媽,我回來了。”她輕輕揚了揚聲,聲音低啞得嚇了自己一跳。
千萬不要被母親看出什麼來,千萬千萬。她在心裏暗暗祈禱。
上天彷彿是聽見她的聲音般,夏竹君的語氣聽起來輕鬆而愉快:“小汐,快過來,看看媽媽給你買的新裙子。”
她呼了一口氣,不敢表示心裏的不滿。
客廳裏,沙發上,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盒子,有的已經拆開,有的還原封未動。紅的、黃的、藍的、白的衣裙鋪滿一地,其中還散落着一些高的、低的鞋子,以及樣式各異的手袋。整個場面凌亂得就像是散了場的假面舞會。、
她暗暗蹙了蹙眉,耐着性子問道:“媽,我餓了,你做飯了沒有?”
“先別提吃,你來看看,這條公主裙是嚴伯伯特地從日本給你帶回來的。”夏竹君説着,撈起攤在地上的一條粉紅色紗裙在夏小汐身上比來比去,“瞧,我們家小汐要麼不打扮,一打扮起來準是個白雪公主。”
“公主”這兩個字一再刺激着夏小汐的耳膜,她彷彿又聽見羅漪璇惡毒的話語——“專門騙男人錢卻硬把女兒充公主的賤女人!”
她有些激動地揮開母親的手,大聲喊道:你能不能不要用這些骯髒的錢給我買東西。”
“骯髒?你説骯髒?”夏竹君倏然變色。
“對,骯髒。”夏小汐慚愧又痛心,“其實,我們根本就不需要這些豪宅名車,華衣美食。我們兩個人,生活可以過得普通一點,憑自己的雙手勞動,完全沒有必要去討好那些有錢好色的男人。”
見母親不吭聲,她大着膽子繼續説道:“我可以不去幸福學園上學,我們找一家普通中學,還有兩年,熬過去了,我就可以找—份工作供養你了。這樣,好不好?”好不好?媽媽!好不好?然而——“你這是在詛咒我嗎?我淪落到要靠你的薪水來過活了?再説,憑你—箇中學畢業生又想找到什麼樣的工作?”頓了一頓,盛怒的夏竹君忽然轉為黯然,“你也不要覺得我丟了你多大的臉,等你中學畢了業,我就嫁去日本,他答應了我會支助你去日本留學,到了那裏,你愛幹什麼就—廠什麼,再沒人管得了你,也沒人拖累你廠。”説着説着,她不覺眼眶紅了起來。
“媽?你要嫁給誰?就是買衣服給我的嚴伯伯嗎?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為什麼我沒聽你提過?”
母親年年都在説嫁,可是卻沒有一次能成功。她聽得多了,原本已無動於衷。可是,今天卻覺格外刺耳。
她不要母親出賣自己來供養她讀書,她更不想去什麼日本。
“怎麼?你也開始關心我要嫁給誰了?”夏竹君的口氣帶着惡意的譏諷。
冰凍三尺,非—日之寒。
她和母親之間的關係是不可能有所改善了,多説無益。
她搖搖頭,解下書包,不勝倦累。
“你不用説,我明白,你心裏根本就瞧不起我,
巴不得沒有我這個母親。”夏竹君彷彿是不在乎地揮揮手,然後低頭收拾起一地的凌亂。
“媽,我去做飯。”她逃也似的走了開去。
剛跑到廚房門口,忽聽得母親自言自語道:“這一次,我算是孤注一擲了,如果連那麼老的老頭子都能抽腳走人的話,我夏竹君還混什麼呢?”語氣説不上滄桑,但就是令人心酸。
夏小汐怔了一怔,匆促的腳步忽然慢下來,像是重逾千斤。母親説得沒有錯,她其實是瞧不起她的,可是,當瞧不起的那個人是自己的母親時,那分輕視中就必定夾雜着同情、憐憫,以及對自己無能為力的痛恨,甚至還有那份揮之不去的自卑。
她像輕視母親一樣地輕視着自己。
有什麼改變呢?她差點以為她真的就要成為公主了,可是,骨子裏,她畢竟只是一個灰姑娘,永不可能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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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就這樣降臨了,街燈次第點亮,模糊了天邊的星光。
街角的風有些冷,凌浩然卻渾然未覺,半個身子仍趴在路邊的欄杆上,全身的力氣好像都散了似的,可胸中那分熱切的企盼卻灼痛了他的心臟。
他等着,計算着時間,聽見自己的心在不規則地跳動。
八點差十分。
他的手心裏微微冒出了汗。
她到底會不會來?會不會?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緊張過,從來沒有!
城市裏的夜晚,是高潮的開端。
四周的人羣一下子變得擁擠起來,他卻仍巍然地,堅定地趴靠在那裏,耐心地等待。
她是一隻鴕鳥!他一直都知道。
當她遇到不開心的事,或者是不想面對的人,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逃。抿唇,低頭,而後轉身走開。她一直就是這樣解決那些自認為無能為力的人和事的,不是嗎?可是,這一次,她打算要逃多遠、避多久?
從荷花池回來之後,他在教室裏看不見他,心中的那分恐慌便開始無限制地蔓延開來。各種各樣的猜測如走馬燈似的在腦海裏飛轉,她會不會休學?會不會就此消失在他的生命裏?
這才發覺,她在他心目中竟然已經佔據了這麼重要的位置。
這才後悔,為何沒有早一點意識到這些?
如果,他肯早一點面對,早一點承認,也許,事情就不會演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了。然而,應該還是來得及的吧?不論她要作出何種決定,他都應該還是來得及阻止和改變的吧?
他不由得看了看勾在掌心裏的手機,現在是八點而她,還沒有出現。
整整兩個小時了。
信心開始有了一點點的動搖,惶惑與恐懼交相煎熬,令人崩潰。
他的手指不由得按下了那個已爛熟於胸的號碼。
“喂?”活筒裏傳來夏小汐特意壓低的不勝其煩的聲音。
凌浩然的嘴角勾出——抹微笑的弧度,口氣堅定而有力,“我再説一遍,我現在在你家門口,我真的有事要跟你説,我再等你十分鐘。十分鐘後,你如果還不來,我就到你家樓下叫你。”話説完,他立刻掛上電話,不給她思考的空間。
然後,他繼續安靜地等着,認真地計算着時間。
果然,夏小汐在五分鐘後氣急敗壞地出現在他的面前。
烏黑的長髮鬆鬆散散地系在腦後,有些皺皺的家居衫外面隨便套了—一件外套,看起來是走得很急的樣雖有些狼狽,卻別具温馨動人的感覺:他眼神一動,亮得耀眼,“你到底想幹什麼?”夏小汐的口氣十分惡劣。
他最後那通電話,擺明了是威脅,然而,可惡就可惡在,她根本沒有拒絕的餘地。
“今晚的月色——”本來想得好好的説辭,卻在見到她的一剎那咬到了舌頭,於是,脱口而出的變成最爛的陳詞。
“嗄?”他又在搞什麼鬼?她的臉上已經不單單是詫異。費了這麼大的勁把她叫出來,難道僅僅是為了看月亮?還是,這其中又包含了什麼陰謀?
她的表情立刻垮了下來,換上—副無動於衷的冷漠,自卑的極限就是自傲,她必須學會保護自己。
他懊惱地吸一口氣,尋回幾分往日的淡定從容,“我有話想跟你説。”
“我跟你之間有什麼好説的?”
“夏小汐。”他耐着性子,直直地對視着她的眼,説:“我知道你還在生氣,其實,我不是——那件事——我不是故——”
“那件事?你想説的究竟是什麼事?我跟你之間能發生什麼事?”她挑眉反問,雙手卻下意識地拉緊了外套,彷彿是拉緊了堅硬的殼:
他微微皺眉,她又在逃避問題了,就是不肯給他解釋的機會。
“好了,就算是我的錯,是我不對,可是,事情已經發生了,你到底想我怎麼樣呢?”他急了,扳住她的肩,不讓她躲藏,他已經夠低聲下氣了,她為什麼不肯給他機會,不肯好好聽他説?
什麼叫做算是他的錯?她皺着眉,惡聲惡氣地打斷他的話:“你不是老大嗎?大家不是都聽你的嗎?你能犯什麼錯?我又能想你怎麼樣呢?”
她的態度是那樣多刺,那樣不悦,令他心頭一陣煩躁,思維糾結混亂成一團。
“你一定要跟我吵架是不是?”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緊憋的悶氣在四肢百骸亂竄,找不到發泄的出口。
“我怎麼敢?”他搞清楚了沒有?是誰拉着誰吵架的?帶着一種任性和脾氣,她轉身要走,“如果你沒什麼話要説,我想我該回去了。”
“不準走!”他不假思索地抓住她的手。
“你想幹什麼?”她嫌惡地想甩開,就是這樣了,每次都是這樣,總是在強迫她,威脅她。
凌浩然不管她的抗議,將她的手抓得緊緊的,説道:“你為什麼一定要用這種語氣説話?難道一個人就不能犯錯嗎?你難道就從來沒做過錯事?”
從來沒有做過錯事?不,她的錯事是做得太多夏小汐覺得胃抽筋得厲害,她毫不客氣地瞪視着他,不再像一隻鴕鳥,倒像是一隻生滿尖刺的刺蝟,“我告訴你,凌浩然,這個世界上我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你,能不能請你以後不要再糾纏着我?”
她的話,一句句都像毒箭,漫天射向凌浩然。
凌浩然愕愣了一下,他曾經設想過幾千幾百種可能,但就是沒有想到她會用這種厭憎的語氣來跟他説話。
面對着夏小汐毫不留情的眼神,他遲疑了一下,心頭小小的掙扎,最後,到底還是作了抉擇,“難道,你就真不能原諒我這一次?”説到最後,他幾乎是用企求的眼神看着她。
她對他怎麼樣都行,他就是無法忍受她討厭他。
少年驕傲的心怎麼能容許被拒絕?
然而,夏小汐卻只是一徑的冷漠,撇開臉,彷彿是連看他一眼都嫌多餘,“對不起,我忘了你做過什麼事是需要我原諒的了。”
原來,這才是她的心聲。他心心念唸的執著在她眼裏根本就不值一提。
她原來,並不在意。
他的心頭一陣刺痛,青春少年的心事原來是這樣的廉價和不堪一擊。
“那麼,你這般對我,其實不是因為恨我,而是討厭我了?”他的臉色蒙了一層慘白,像一個等待裁決的囚犯。
“沒錯,我是討厭你。全天下,我最討厭的那個人就是你!”夏小汐反射性地開口,接觸到凌浩然憤怒的眸子,不知怎地,説出來的語氣就不那麼理直氣壯了。
“原來是這樣,我懂了。”他的心臟彷彿被刺了個透明窟窿,鮮血淋漓,不能再自取其辱了。
夠了。
不論他對她有着怎樣強烈的情感,但,她對他的厭憎是如此強烈,態度是這麼不留情,他的自尊還能被踐踏到什麼程度?夠了,這樣的傷害和侮辱已經夠了。
他狠狠地,狠狠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地嵌進手心裏,卻仍然未覺。但他忘了,他的手心裏是她的手。
“哎喲。”她忍不住痛呼出來,腕骨都幾乎被他捏碎了。她就知道,陰謀不成,他總會想另外的法子來折磨她的。
但,這樣有形的痛總好過內心裏無形的痛吧?錯就錯在,她不該為他心動。
他猛地回過神來,看進她那雙認命的、倔強的,卻又無助的眸子裏。
她在害怕什麼?她以為他會傷害她嗎?她把他看成什麼人了?忍不住怨恨,他倏地舉起拳來,打就打吧,反正,他在她眼裏就是這麼一個流氓。
“轟”的一聲,沉重的拳頭落在她身後的欄杆引起一連串經久不息的震盪,一如他刺痛的心。
他陰鬱地看她一眼,然後一語不發,慢慢地轉拖着腳步一步一步走開了。
夏小汐怔了一怔,他,就這樣走了?這樣輕易,又這麼幹脆。那麼,她終於擺脱他了嗎?可是,她的心裏卻為何沒有半分喜悦的感覺?
她知道,她剛才的那一番話,多多少少傷了他年少氣盛的心,但,他可又知道,她的惶恐與憂懼?想起他在她面前説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副笑臉,再想起她無意中聽到的那些殘忍的對話,她心裏的屈辱和憤恨就無法遏止,不能再相信他,不能再上他的當了,她告誡着自己,而其實,她是害怕呵,怕自己再一次跌人他布好的深淵,怕自己缺乏再一次爬起來的勇氣。
她望着他的背影,好久好久,這才轉過身子,與他背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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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夠躲藏,其實是一種福氣,怕就怕在,明明不願再見卻不得不去面對,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啊?真的嗎?她真的那樣做了?”教室裏聚集了東一堆西一堆的人,圍成一團不知在嘰嘰喳喳些什麼,還不時有人發出嘲諷的訕笑。
她的到來,令那些竊笑聲戛然止住了。那些人看她一眼,再一眼,又忍不住回頭望望同伴,然後終於吱吱笑成—團。
再遲鈍的人都看得出來,所有的指點和譏笑都是針對她而來的。
夏小汐隱忍地皺了皺眉頭,一步一步地向自己的座位走過去,越走越慢。
課桌早已擦得明亮,文具書本整整齊齊地擺在指定的位置,就連那張刺眼的《同桌公約》也被丟棄在地上,但,這一切的一切都不如端坐在她的座位上的羅漪璇更令她吃驚。
“怎麼?戲演完了,你以為浩然還肯跟你同坐一張桌子嗎?”羅漪璇的語氣裏已經不僅僅是輕蔑。
不錯,戲已經演完了,她在他的眼裏應該是已經毫無半點利用價值了吧?所以,所有偽裝都該卸下了。
她的心口劃過一道痛。
昨晚,不是不曾想過要去請求老師為她調換座位,但她不甘心,不肯就此示弱。她並沒有做對不起任何人的事,她幹嗎要走?即使有人要退出,那也不該是她!
“凌浩然肯不肯坐這張桌子,那是他的事。”夏小汐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夕之間,她給人的感覺變得更清淡,更疏離,像—只鴕鳥突然生出滿身尖刺,“但是,我要告訴你的是,你現在坐的是我的位置,我不會把它讓給任何人,如果你看到我坐在這裏感到不愉快,那也沒有辦法,你大可以讓凌浩然換座位,或者是在他旁邊加把椅子,反正都與我無關。”
“幹嗎要他換座位?”羅漪璇被她激怒了,“《同桌公約》上不是寫得清清楚楚的嗎?他隨時有收回課桌的權利。”
“《同桌公約》?在什麼地方呢?就憑你腳下的那張廢紙條嗎?再説了,課桌難道是他凌家的?又或者是你羅家的?”伶牙俐齒並不是她的;專長,但面對羅漪璇的囂張,她就是有——種不吐不快的怨怒。
弄巧成拙,她錯估了夏小汐的固執與倨傲,她以為,趁着這個機會,她可以取代夏小汐的位置,佔據凌浩然空虛的心。誰知,她竟不肯讓她如願,心中的恨怒愈積愈深,她就不信制不住這個“陰險”的夏小汐。
“可是,我現在已經坐了,你又能拿我怎麼樣?”羅漪璇擺明了是耍賴。
夏小汐慢吞吞地解下肩上的書包,若無其事地丟到羅漪璇擺好的書本上,眉目寒颼颼的,“滾開!”她不要再做一隻鴕鳥!不要!她在內心做着無聲的申告。
“你説什麼?你要我滾?”羅漪璇漲紅了臉蛋。
從小到大,還沒有人用這麼刻薄的字眼羞辱過她呢。
紅潮浮上了她的眼眶,她激動地翻出書包下的文具盒,向夏小汐臉上擲去,“下等人就是下等人!粗俗!野蠻!”
顴骨被狠狠地砸了一下,夏小汐怒火上衝,一把揪住她的頭髮,硬生生將她從座位上拽了下來。“我今天就要你看清楚什麼是粗人。”
“啊?”頭皮痛得她眼淚直流,但心裏的恐懼卻大大勝過肉體的疼痛,羅漪璇放聲尖叫:“夏小汐打人啦!她打人啦!”
頭一次見女生打架,教室裏的同學們興奮得擂桌子的擂桌子,敲窗子的敲窗子,拍門的拍門,惟恐天下不亂。
凌浩然遠遠就聽見了紛紛攘攘的囂叫聲,正義感卻被肢體的麻木製約住了,仍是不緊不慢地向前走着,覺得逞勇鬥狠只是無聊的把戲,是在這一瞬間領悟的。
以往所作所為一切,原來都是這麼的毫無意義;以後種種對於他來説,似乎也同樣沒什麼意義。
十幾年耽於意氣之爭,以為這就是尊嚴,是男兒本色,卻突然在這樣一個秋高氣爽的早晨恍悟,原來自己從來沒有得到過真正的快樂。
“凌浩然來了,凌浩然來了。”還未走到教室門就聽見一聲聲緊張中透着興奮地叫喊。
凌浩然苦笑着搖搖頭。如果是以前,他一定會義不容辭地上去將打鬥者拉開,並且,義正詞嚴地將他們訓斥一番,耍耍老大的威風。可是今天,他完全失了那分興致。他頭一低.打算裝聾作啞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人羣紛紛讓開一條路,使他得以順利進人戰事最前線。這時他才驚訝地發現,那個逞兇鬥狠的人竟然、確然就是——夏小汐!
羅漪璇乍一見到他,心頭的委屈剎那間氾濫成災,“浩然!她打我——嗚……你一定要給我做主啊……嗚……”
夏小汐打人?這隻小鴕鳥會打人?
他忽然覺得想笑,然而,剛剛揚起的嘴角卻轉瞬間被冷怒的神情所取代。
“誰撕了我的《同桌公約》?”一雙寒星似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垂頭不語的夏小汐。她真的那麼討厭他?連跟他同坐一張桌子都忍受不了?非要徹徹底底地劃清界線?
夏小汐沉悶地看一眼瑟縮了一下的羅漪璇,嘴角輕蔑地彎了個弧度,然後一聲不吭地坐回座位上,並毫不客氣地將羅漪璇的東西甩了出來。
“怎麼回事?抬起頭來!”凌浩然的命令來得突讓她還來不及抗拒,已抬眼面對着他。
所有的人這才看清,她腫得像雞蛋的顴骨看起來遠比羅漪璇的披頭散髮要狼狽得多。
他的臉色立刻大變,雙手緊握成拳。但很快地,他就恢復了正常,眼角淡掃了她一眼,隨即若無其實地收拾書包,坐了下來。他不會再自找難堪了,他要徹底把她的影子從心中拔除。
所有的人都愣怔住了,沒有料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
尤其是夏小汐,不知道為什麼,心裏驀地有種奇怪的説不出的不適應的滋味。她原以為……
“哼,夏小汐,你還想賴着不走嗎?”羅漪璇倒是不吵不鬧了,以勝利者的姿態斜睨着她。
幾乎所有的人都看着她,惟獨凌浩然,根本就沒有抬頭,彷彿所有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她咬了咬唇,乾脆也當自己透明一般,一句話也不吭。
“浩然,你也説句話嘛。”羅漪璇惡意挑撥道。
“我能説什麼?這裏有一個流氓説話的餘地”凌浩然的表情顯得有些陰沉。
愕然再愕然,幾乎所有的耳朵都不相信這句話竟然是從驕傲自大的凌浩然嘴裏説出來的,幾乎所有的眼睛都不相信説這句話的人就是白天驕傲的凌浩然。
“你這是什麼意思?”夏小汐皺眉。
“沒什麼意思。”凌浩然滿不在乎地聳聳肩,“你的座位是蔚海藍安排的,如果你覺得不高興,你大可以去找她,換個座位,或是轉個班,怎麼都好,反正我是無所謂的。”
“我沒有説要換座位。”她氣惱地看着他,微微漲紅了臉。
班長乾笑一聲,打破難堪的沉默:“這就好,這就好,沒事了,大家都回自己的座位吧,該上課了。”
人羣帶着疑惑散去,散不開的是他們之間的氣壓,低低地沉在頭頂,噎在胸口,如大片大片的雨積雲,醖釀成災。
沒有人看見,他的內心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