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歌繞珍叢行雲暮,
曾倚竹空憐翠薄。
而今遺芳獨坐,
怨書期訴與遼鶴。
——鄭文焯《憶梅西崦》
“丹霞山來的丫頭?我知道啊,是茴香嘛。”翠娘想也不想地説。
原來,她叫做茴香!
原來,她是他那個新娘的貼身丫鬟。
難怪,她時不時會對他露出那樣譏誚的表情。難怪,她會懂得那些藥性醫理,自小耳濡目染,想不會都難!
謝慕駿眸色一黯,煩躁地抓了抓凌亂的頭髮。
“你頭上長了蝨子?”南宮毅不愠不火的聲音。
謝慕駿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什麼叫長了蝨子?”
這不是廢話嗎?他耶,丰神俊朗,瀟灑不凡的謝慕駿,怎麼會招惹到那種噁心的東西?
“那不然,你老是抓頭髮做什麼?”南宮毅一副衙門辦公的口吻。
呃?
他不耐煩地招招手,“拿鏡子來。”
“哎。”身邊的女子趕緊起身,遞過來一面菱花鏡。
鏡子舉到眼前,那柔軟馥郁的嬌軀也順勢靠了過來,酥聲媚語:“爺的頭髮亂了,讓紫燕替爺梳一梳。”説罷,便要動手解他頭上方巾。
“你幹嗎?”冷冰冰的語氣,嚇得她立刻縮回手來。
她是知道這個四少爺脾氣古怪,不好惹,那樣喜怒無常的個性,怕是隻有紅荔才受得了吧。
今日,原是紅荔不在,綠柳也不知為了什麼,避不相見,這才輪到她和鳳蘭來服侍這位大少爺。
本想着,借這個機會攀上謝四少,日後,説不定還可與紅荔在軟香閣爭一日之長短,誰知,這個人卻完全不吃這一套。
氣煞她也。
紫燕訕訕然地坐回到椅子上。
沒想到,謝慕駿又有意見了,“坐便坐好了,幹嗎像沒長骨頭似的?”這裏的女人,怎麼今日一個個看起來都是一副懶惰無神的樣子?
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紫燕詫異地瞄了他一眼,要不是他每日前來,她早已看慣他的樣貌,這會兒聽他如此一説,她定要以為他是初次出入風塵之地的道學先生。
然而,客人如何要求,她便需如何做。這是自小便從嬤嬤那裏學來的道理,雖然極不情願,紫燕還是微笑着挺了挺背脊。
“四少爺,這樣可以嗎?”風情萬種地笑睨過來。
沒想到,那人面色卻更為青黑了,“四少爺是這麼叫的嗎?軟綿綿的,沒吃飯?”
聲音雖不大,卻已讓紫燕眼眶泛紅,面色惶恐。
這……這人要求怎地如此古怪?
嗚嗚嗚……難道看似風光的荔姐每日都是在受這樣的閒氣?
“四少爺,四少爺……”一迭聲短促而又清脆的叫喚,出自年齡最小的鳳蘭之口,“少爺別跟奴家們計較……”
“誰讓你自稱奴、奴奴的?”
鳳蘭一怔,閣子裏的姐妹們不都是這麼稱呼自個兒的?但,客人不喜歡!好,那就換一個,“咱姐妹今日得罪了官人,妾身……”
“哼。”打鼻孔裏冷冷地哼出一聲,謝慕駿心情更糟。
今日,看什麼厭什麼,做什麼錯什麼,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怎麼會這樣?難道,這放浪形骸的遊戲,玩了這麼久,真的厭了?倦了?
腦海裏只一徑浮現那張含嗔帶怨的清麗容顏,越是告誡自己,她是危險的,是他所不能碰觸的,牽一髮而動全身,若他還想繼續保持這逍遙快活的日子,便要離那個人遠遠的,若他不想攪亂他身邊那張龐大的親網、情網,他就不能再繼續探索下去,即便她引發了他再多的熱情與好奇。
然而,身體能夠受控制,遠遠逃離,逃到最能銷魂蝕骨、醉生夢死之地,思想卻不能逃離,不受控制,總是……總是在視線可及的範圍之內,尋找……她的蹤跡。
他瘋了嗎?
是瘋了吧?
雙眉苦惱地蹙起,一顆心如被冰火,時而冷時而熱,時而喜時而憂,進退維谷,患失患得。
“你們都下去吧。”素袖輕揚,南宮毅幫怔愣不知所措的二女解了圍。一向不苟言笑的方正面龐,此際,漾開一抹氣定神閒的淡笑。
古怪!
謝慕駿翻記白眼,但心情不爽,懶得理會他莫名其妙的笑。
“你的話已經説完了,我會幫你照顧她,你哪裏好哪裏去,有什麼秘密任務就去執行什麼任務,現在,可以散了吧?”在這裏也是無聊,再呆下去也沒什麼意思,既然南宮毅連姑娘都遣走了,他留下來不是更沒意思?
謝慕駿雙掌按桌,正待起身,突然,被南宮毅慢條斯理的一句話嚇突了眼珠。
“恭喜恭喜,我們風流倜儻的謝四少終於栽在女人手裏了。”
“啪!啪!”甚至還配合了兩聲清脆的掌聲。
“什麼栽不栽的?你説什麼?”半撐起的身子威脅着橫過桌面,凌厲冷芒直殺過去。
“咦?我説錯了嗎?”偏偏,南宮毅可不吃他這一套,加上最近情場得意,心情好,所以話也較平日為多,“那個坐姿端正,説話清脆,態度不卑不亢的女人又是誰?啊——”故意頓一下,看他俊臉發綠,忍笑道:“我記起來了,不就是你上次提過的那個丫鬟嗎?”
丫鬟!丫鬟!
他現在最討厭聽到這兩個字!
“你少在那裏自以為是,還是管好你自己吧。要不然,你這兩個月不在京中,小心有人乘虛而入。”白牙森森,露出某人的招牌邪笑。
要威脅人,誰不會呀!
南宮毅果然被唬住了,黝黑方毅的臉龐剎那變得好難看,“你敢!”
“我不敢?嗯哼……”
額上青筋暴突,南宮毅驀地按住劍柄,氣得直跳起來,“謝慕駿,你到底還是不是朋友?”
“呃?”開個玩笑而已,他的反應為什麼如此……
二人四目相對,一個雙目赤紅,一副好似只要對方説錯一個字,就要吃掉他的兇狠樣,而另一個……另一個……
“撲哧”一聲笑出來——
“哈哈哈哈……我不敢……我當然不敢。”被好友一句話就給撕破冷靜外皮的發狂樣給逗樂了,謝慕駿幾乎笑岔了氣,“你……你看看你……還是先顧着你自己吧,不知道到底是誰先栽在女人手裏了?我還以為……還以為……拘謹守舊、律己甚嚴的南宮毅,是絕對不會輕易迷戀家族聯姻以外的女子的,誰知……誰知……哈哈哈哈……”
“你笑夠了沒有?”
南宮毅懊惱地瞪了他一眼,神情之間難免有些尷尬。
雖然他知道謝慕駿這個人一向口無遮攔、行事任性,但,卻仍然算得上是光明磊落,義信兩全之人,要不然,他也不會和他成為刎頸相交的朋友。
可是,那一刻,當他的表情語氣再再威脅到那個人時,他所有的冷靜理智便一下子全都飛去九霄雲外,難道,這便是愛嗎?
不由人控制,可以左右你的情緒的——愛嗎?
想到那個人,想到這個字眼,南宮毅嚴峻的神色霎時柔軟,線條剛毅的唇角邊也勾起了愉悦的淺笑。
“不要做出那種幸福得要吐的表情,看了讓人噁心。”
謝慕駿笑着笑着,陡然之間,所有的好心情都被南宮毅發自內心的微笑給擊飛了,只覺得心下一空,意興闌珊。
無聊!無趣!
他訕訕然地站起來,“知道你心急,我也不打擾你跟人話別,再見。”懶洋洋地揮了揮手。
“慕駿。”
“嗯?”腳步一頓。又怎麼了?南宮毅從前不是這麼婆婆媽媽的呀。
不耐煩地轉頭,恰好看見南宮毅臉上那抹關懷的神色,深吸口氣,別過眼去,沒看見沒看見,他不需要任何人的關心。
“相愛無罪,記得要珍惜眼前人。”
眼前人?眼前人!
誰才是眼前人?
澀然苦笑,謝慕駿什麼也沒有説,一直走出軟香閣,走出南宮毅的視線。
一個月後。
“小姐,這麼晚了你還要出去?”茴香詫然愣瞪着整裝待發的司徒聞鈴。
不會吧?現在都已經天黑了耶,小姐真要趕到城外的莫離山去幫謝三小姐採藥?
“嗯。”司徒聞鈴興奮地點一點頭,“我想到了!為什麼她剛來的時候毒性並沒有發作,到後來才慢慢嚴重起來呢?”
“為什麼?”茴香配合地敷衍了一聲。
每次小姐提到醫藥總是會雙眼發亮,亢奮異常。但,這次她好像不只是亢奮,而是精神異常了。
誰剛來的時候?
小姐到底在説些什麼呀?
“是凝神檀香啊!如果不是阿澄告訴我,她本來一直都在吸一種白色的毒粉,現在因為沒有吸才會毒癮發作,我還想不起來,她初來的時候正是吸了凝神檀香,才會看起來一切正常。”
“小……小姐,什……什麼初來的時候?什麼白色的毒粉?”這不是太奇怪了嗎?謝三小姐初來的時候?是她出生的時候嗎?她出生的時候也吸過凝神檀香?
茴香越聽越糊塗。
司徒聞鈴先是一怔,而後失笑,是呀,她幹嗎對茴香説這些?她根本不會懂嘛。
揮一揮手,將草簍甩上肩頭,“你早點睡吧,不用等我了。”
“明天早上去不行嗎?”
司徒聞鈴回頭一笑,“不行啊,明天早上王妃要送阿澄去大靈寺休養呢。”這一去,怕是需要好久才會回來吧?
想到這裏,忽又憶起一事,好像這麼久了,她還從來沒有問過阿澄自己真正的名字,嗯,等晚上採了藥回來,抽空去問一下吧,不知道未來人的名字又是什麼樣的呢?
“小姐,不如讓我去吧。”茴香手快,一把搶過草簍。
司徒聞鈴好笑地搖了搖頭,“你去?你知道酢漿草和金線草有何區別嗎?”
茴香只好悶悶地鬆了草簍帶子。
一路出得府來,天色又暗了幾分,月光隱在雲層裏,連星子都遮住了明晰的眼睛。似乎是要下雨了呢。
司徒聞鈴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再晚一點,如果城門關了,那就麻煩了。
連跑帶跳地出了王府後門外面的那條青石板小巷,拐進一條熱鬧的商街,此刻,大部分的店鋪都大門緊閉,只有一兩家酒樓因客人還未散盡,依然維持着興隆的場面,明亮的燈火照亮了半邊街景。
司徒聞鈴快步穿行於燈影之間,忽然,一個身着青衫的小姑娘迎面跑了過來。
她下意識地側身閃避,沒料到,那姑娘卻一把抓住她的手,“姐姐姐姐,好姐姐。”一迭聲的,嚇了司徒聞鈴一跳。
驚訝地打量着眼前這陌生的女孩,確信自己從未見過她,不由得笑道:“小妹妹,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小姑娘一臉天真,“姐姐難道不是謝王府的人?”
“嗯,是呀。”
“那……姐姐可以幫我找一個人嗎?”
找人?
“你想找誰?”
“我想找四少爺。”小臉上充滿了期待。
司徒聞鈴的心驀地一痛,好久了,已經有好久,她不曾見過他,不曾主動打聽過他,不曾有人在她面前提過這個名字,沒想到,這一瞬間,四少爺那幾個字依然會在她心裏掀起陣陣漣漪。
“你找他……為什麼不去大門通傳?”
女孩頭一低,有些委屈地説:“他們不讓我進。”
“為什麼?”
“因為我家姑娘……是軟香閣的人。”
原來如此。
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姐姐,你可以幫我的吧?”小姑娘又霍地抬頭,有些諂媚地搖搖她牽起的手。
“可是,”司徒聞鈴無奈地揚了揚唇,“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裏。”
原以為他在軟香閣,卻原來並不是。
“姐姐,你是王府裏的人,應該還有其他辦法的吧?幫幫我,求你幫幫我,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女孩説着説着,聲音低了下去,隱隱然似乎帶了哭腔。
司徒聞鈴心中不忍,柔聲安慰道:“現在天色已晚,你一個女孩子站在這裏不安全,要不,你明天再來,我再幫你找找。”胸口隱隱有些鈍鈍的痛楚,以為已經藏得很深,而其實,只要稍一碰觸,便崩潰於人前。
謝慕駿呀謝慕駿,你到底還要讓多少女子為你傷心失意?
“不行啊……”女孩忍不住,終於“哇”一聲哭出來,“今晚……我家姑娘……怕是過不了今晚了。”
司徒聞鈴一驚,反握住女孩冰涼的雙手,“怎麼回事?”
“大夫説,我家姑娘身子骨太弱,不適宜懷孕生子,可姑娘偏偏不聽,硬是偷偷懷了孩子,前幾日突然出血不止,請來的所有大夫都説,若再不將孩子拿掉,大人很可能就會血崩斃命。小姐聽了,不只是不讓大夫下藥,還大發脾氣,説庸醫要害孩子的性命,這幾天,更是不許任何人踏進房門半步,我沒有別的辦法,只好來請四少爺去勸勸她。”
孩子?
那是……他的孩子嗎?
是嗎?
心口驀地一涼,她的眼神有片刻的呆滯。
原來,他真的有心上人呢。
軟香閣裏的紅衣女郎,是她吧?是她嗎?
其實,她早已知道的,對不對?
可偏偏,這會兒,心裏頭泛湧的那股澀澀的酸意,止也止不住。
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差一點她便以為,他對她,也有着不一樣的眷念,她和他之間,或許,也有未來可言。
這多可笑。
她不是早知道?他對她的那些甜言蜜語,那些親暱的動作舉止,其實,不過只是他無聊時候的調劑嗎?
為何她仍然對他懷抱希望?
甚至,在她脱口對他説出她的身份的時候,那一刻,難道她不是在責問他的同時,也期盼着……等待着……某種奇蹟?
奇蹟永不會發生。
就像,爹爹已永不會回來一樣。
然而,為何她的心仍然沒有死?
還在那裏……蠢蠢欲動?
這情緒太陌生,害她怔忡出了神,以至於有人大聲地喊她,她也沒聽見——
“茴香!”
“姐姐?”
“呃!”驀地回神,才意識到那幾聲“茴香”喊的是她。
抬眸,便撞進一雙深幽如墨的黑瞳,帶着如常慵懶與譏誚的神情,就那麼靜靜凝視着她,唇邊似乎帶着一抹笑,又似乎並沒有。
她的心激烈地蕩了一下,有些苦。
她知道!
“四少爺。”她低低地涼薄地喊了一聲。
他剛剛叫她什麼?茴香?
呵——
原來,他竟以為她是茴香。
原來,在他眼裏,無論如何,她都始終只是,也只能是一個丫鬟。
這樣……其實也好。
“你們……怎麼會在一起?”謝慕駿倒沒有多想。
他只震驚於自己太過激烈的情緒裏。
那樣陌生!那樣強悍!
一個月了,這一個月來,他躲藏,他逃避,原以為自己那顆脆硬擺盪的心已然足夠堅強,沒想到在乍見她的瞬間,所有的掙扎與彷徨都被一一擊碎了,那樣脆弱不堪,那樣卑微可笑。
他望着她總是喜歡陷入恍惚的表情,看着她恆定如常的微笑,盡管那笑容看起來有些慘白,他還是無法自控地笑了,開心了,心頭那一面沉寂多日的鼓,敲響了,振盪了,奏出一個個愉悦的音符。
然而,開心來得太快太早,下一秒,那小姑娘哭哭啼啼地説出來意,他整個人如被冰水,霎時涼到腳底。
“京城所有的大夫都請過了?”他吼。
“都請了,包括懷安堂的秦大夫都去了,所有大夫的説辭都是一致的。”小姑娘如見親人,眼淚如斷線珠子,顆顆跌落塵土裏。
“該死的!”謝慕駿額冒青筋,緊張得手心裏全是冷汗,“你還愣着幹嗎?還不快走!”走兩步,忽然又想起什麼來,“我去牽馬,你等一下。”
還是騎馬快一點吧。
他匆匆往回走,越過站在一邊的司徒聞鈴,陡然眸子一亮,一把拽過她,“你跟我一塊去。”
“我?”
“對。”他頭也不回地吩咐小姑娘,“你不用等了,自己快點跑回去,我這就給你們家姑娘帶個大夫來了。”
“大夫?”
“她?”
異口同聲地,兩個女孩滿臉詫異。
尤其是司徒聞鈴。
有沒有搞錯?她、她怎麼能當大夫?怎麼能去給人醫病?
他不是瘋了吧?
不是病急亂投醫了吧?
司徒聞鈴覷望着他英俊的側臉,看着那張與從前截然不同的慌亂表情,感覺心裏有根針,在細細地戳刺着。
她別開臉,望着不遠處酒樓輝煌的燈火,還有扶醉的歸人,點點頭,感覺有些荒謬地笑了,“好!我跟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