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文」這兩個字,顯然深深地撼動了譚家嗣!
他猛然回神,臉色從錯愕轉變為複雜……
吳春英已經淚流滿面,她情不自禁地呼喚譚家嗣:「耀文--」
「利曜南!」譚家嗣撇開臉,突兀地打斷吳春英。「我看今天這頓晚餐,你的目的就只為了讓我們父女在這裏聽你胡言亂語!」他眨幹從眼眶裏流出的兩滴淚,彷佛只是因為不小心,讓砂子螫進眼睛。
利曜南面無表情地,注視着譚家嗣的反應。
然而利曜南的冷靜,反而令譚家嗣更忿怒。「利曜南!從今天開始,我譚家嗣就此跟你中斷合作關係!」
語罷,譚家嗣拂袖而出,經過吳春英身邊他視若無睹、頭也不回地邁開大步而去。
吳春英怔怔地瞪着譚家嗣的背影,她神色哀慼,彷佛有無盡的苦、與無盡的愁壓在心底,使得她慘白的臉色有如枯木死灰……
「譚董事長在機場消失的那個下午,所到之處,就是吳女士工作的醫院。」利曜南打破沉默。
他低嗄、平靜的音調,像在敍述一個無關緊要的事件。
然而對於並未跟隨父親一道離開的智珍而言,父親失去音訊那數小時,卻是極重要的關鍵。她面無表情地回視利曜南,沉默無語。
「譚董從機場直接搭車到醫院,並且站在醫院外等候了數小時,直到吳女士下班才再度驅車,跟隨其後,直至抵達吳女士的住所。」他對智珍道:「之後令尊又在吳女士住家門口停留了一個多小時,才折返飯店。」
「你到底想説什麼?」智珍冷淡地凝視他,清瑩的眸光沒有情緒。
「吳女士是欣桐的親生母親。然而相貌與欣桐一模一樣的妳,卻是譚董事長的親生女兒!因此,基於以上數重疑點,我開始合理的懷疑,令尊與吳女士之間的關係。為了這個『懷疑』,我安排前任紅獅金控的朱董事長,也就是我的祖父,到醫院做了健康檢查,然而這並不僅僅是一般的健康檢查,在這之前,我已經拿到欣桐當年的DNA檢驗報告,當時這份報告比對了紀碧霞以及吳春英兩位女士,與欣桐的親子關係概率,卻獨漏了祖父與欣桐的比對報告。因為在當時,無論任何人都會以為,祖父與欣桐的比對,是絕對沒有必要的!所以這個『遺漏』,也就不會引起任何的注意。」
他平靜地往下揭示。「因此,這一回祖父所做的『健康檢查』有一個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比對他與欣桐之間的DNA親子關係概率。」
「原來你是故意的!」因為利曜南這番話,吳春英猛然覺醒。「你故意安排朱老先生到我工作的醫院檢查?」她激動地問。
「沒錯,我的確是有意的。」利曜南不否認。「因為在檢驗之前,我想了解這麼多年過去,吳女士見到祖父後的反應,以左證我的推斷。」他幾近冷血地道:「今天晚上,吳女士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裏,也是我的安排。」
「那麼,你的答案呢?」智珍毫無激動,她冷淡的眼眸始終直視他。
「答案並末讓我意外,欣桐與祖父的DNA比對,證實她與祖父的親子關係概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五,換言之,欣桐確實是祖父唯一的兒子--朱耀文的親生女兒,朱家真正的公主,祖父一直在尋找的嫡孫女。」
利曜南平靜的聲調,所宣佈的結論卻宛如晴天霹靂!
儘管早已知道後果,吳春英仍然重重地閉上雙眼……
「只不過,任人萬萬料想不到的是,朱家的嫡孫並非朱耀文的妻子紀碧霞所生的女兒,」他幽冷的目光望向吳春英。
「卻是吳女士所生的女兒。至於這一個曲折離奇的故事為何會演變至此,那只有問當事人才能知道了。」
「嗚!」吳春英驟然抽噎一聲--
她完全崩潰了!
她沒想到,自己小心翼翼藏匿了二十多年的秘密,終究被識破看穿!更叫她彷徨的是,那不堪回首、羞愧內疚的往事從此見了光……
「為什麼?為什麼你如此費盡心機,揭發當事人極力隱瞞的往事?」智珍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只為了證明妳沒有死,」利曜南的口吻不再平淡,他熱烈的目光熾熱地投向她。
「欣桐,只為了證實妳沒有死,所以,我必須找到最終極的原因,説服妳承認妳就是欣桐本人。」他深深地凝望她,一向平靜的語調因為激動而哽咽,熱切的眼神佈滿了火花……
「我從來沒有放棄過,尋覓妳仍然活在這世間的可能。」他深切地接下道:「我曾經祈求過老天,祈求妳根本沒有死亡,妳只是暫時離開。而妳的『死亡』只是為了懲罰我曾經犯過的錯誤,因為我曾經那麼深刻的傷害過妳,傷害過一個用生命來愛我的女人。」
她沉默着。利曜南繼續道:「如果是為了懲罰我,那麼讓我面對妳的『死亡』,已經是這世界上最殘酷的懲罰。」他深深地凝望她,過往的痛苦深切地揉進他陰合的眼眸底。
「妳可知道,當我祈求老天時,我發誓願意以我所擁有的一切,換妳回來,包括我的生命。」
她怔視着他,清瑩的眸子閃爍着冷熱交織的波瀾,靜靜地聆聽着一個男人最深刻的懺悔……
「你錯了,她不是欣桐!」
吳春英卻突然開口,打破這一刻存在兩人間的魔咒--
「她是智珍……她是我的另一個女兒,欣桐的孿生姐姐,智珍!」
這驚人的話語,讓在場的氣氛一時之間陷入僵局。
吳春英哀悽的眸子,望向那張與欣桐一模一樣的容顏……
「妳出生四十天後,我就沒再見過妳……妳是我的親生女兒,是被耀文抱走的女兒。妳是智珍,是欣桐的孿生姐姐,智珍。」她哽咽地低喃。
吳春英的告白如同一把利刀,驟然將利曜南的希望全數斬斷--
他眼中熱切的火焰驟然熄滅,這一刻,利曜南全身的血液降到了冰點。
智珍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臉部表情戲劇化的轉變。「有沒有人告訴過你,揭開一件秘密前,要先顧慮當事人的感受?」她淡然的眸子冷凝若寒星。
「不然,這件不該被揭露的『秘密』,可能會反噬你自己。」
利曜南猛然一震!
這確然是他沒有料到的結局。
然而這真是他沒有料到的結局嗎?還是他根本在自欺欺人……
因為不願意承認欣桐的「死亡」,所以這個理論上極可能出現的「結局」,自然而然被他排除在外,根本不列入考慮。
「很驚訝?很失望?因為事實並不如你所想象?」她笑得蒼白。「我知道,你向來料事如神,這樣的結果,一定讓你感到很挫折吧?」她冷淡的言辭雖不是利刀,卻比刀鋒還傷人。
「智珍?」因為這一席話,吳春英注意到她的「女兒」。「智珍……妳知道我的存在嗎?」她畏怯地走上前,顫着聲問智珍。
「我知道妳,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已經知道妳的存在了。」智珍回答,但是平板的聲調幾乎沒有感情。
「那麼,妳--」
「我以父親的決定為決定。因為我不能理解一名母親,怎麼能拋下自己的親生孩子?又如何會將自己的親生女兒,過繼給一名殘忍的女人?」她沒有表情地問。
吳春英愣住了。
這一席問話她難以解釋,況且,這麼多年來她習慣將酸苦往肚子裏吞,一時間她竟然語塞,根本找不到言辭響應……
智珍忽然微笑。
「不管是為了什麼,總之,欣桐她已經死了。就算紀碧霞再殘忍、再無情,從此再也傷害不到她了。」
短短幾句話,吳春英已經淚流滿臉,她的心臟狠狠地揪痛了起來!
「戲落幕了,」智珍笑着,重新轉向利曜南。「如何?利先生,這出戏還精彩、還好看嗎?」她衝着利曜南嫣然一笑,眸底眉梢卻凝結着冷意。
話説完,她轉身走出門外……利曜南驀然抓住她的手臂--
她回目瞪住他,與他對望。
「還不死心嗎?還想找欣桐的『影子』嗎?」她的笑容很冷,一字一句地對着他道:「那麼,你就是傻子。因為只有傻子,才會拿一把刀,一而再、再而三地往自己的心口割。」
利曜南僵住,握住她的五指失去掌控的力道……
她輕而易舉掙脱他的掌握,轉身消逝在大門外。
夜半時分,智珍回到公寓後,就一直坐在客廳裏發呆。
客廳的茶几上攤着一張照片,照片裏頭是一名年輕女子,女子巧笑倩兮,證明她年輕時代,曾有過一陣短暫的美好時光……
那是吳春英年輕時候的照片。
這是智珍一直隨身攜帶、極為珍藏的一張照片。
就着客廳裏留下的一盞小立燈,智珍怔怔地凝視着照片裏的女子,忽然發現,自己與她其實非常相像。
「為什麼以前沒有發現呢……」她喃喃自問。
然後,她慢慢伸出手,怔怔地撫摸着照片裏的女子肖像……
昏暗的燈光,漸漸折射出她眼底閃爍的水光……
直到那斷線的淚珠,濡濕了她白皙的臉龐。
隔日晌午,智珍來到董事長辦公室前敲門。
「進來!」辦公室內傳出譚家嗣渾厚的嗓音。
得到允許,智珍開門進入。「董事長,我聽説您今天早上,已經交代助理邀請楊總餐敍?」
譚家嗣抬頭看了女兒一眼。「妳來得正好!帝華的合作書在這兒,妳仔細看一下。」他將一份合作文件推到智珍面前。「楊日傑開出的合作條件優渥,利益分配也合情在理,我沒有不見他的理由。」
順從父親的意願,智珍拿起合作文件,仔細閲讀。「正如您説的,那麼您見了他,難道不會答應他的合作要求?」看過文件,她提出問題。
「妳猜對了!」譚家嗣咧開笑臉。「我確實很滿意楊日傑的條件,也找不到否定這件合作案的理由!」
「但是合作書上所承諾的土地開發分配,對我們而言並不是絕對有利的。」
「怎麼説?」譚家嗣挑起眉間。
「捷運支線所在的土地價值,會跟隨周遭配合環境與新幹線的運客數量,而有極大的落差。況且地方土地是否能如預料,因捷運停駁站的增設而被炒作,還有很多問號。再者,帝華與外商銀庫的關係,不若紅獅一般穩固,未來倘若貸款部分出現問題,那麼即使得標,中途停擺的損失就難以計數了!」
「我以為,妳會支持我與帝華的合作,而不是論他人之長、較己之短。」
「董事長,我只是實話實説,如果您是因為利曜南找到母親而震怒,因此執意與帝華合作--」
「我是一個商人!」譚家嗣突然從椅子裏站起來,突然發起脾氣。「連利曜南都知道這一點。我不會因為任何人來激我,就因此做出錯誤的判斷!」
智珍沉默。
「如果妳來找我,是為了反對而反對,那麼就沒什麼好説的!總之帝華的條件十分優渥,如果餐敍中我跟楊總談得愉快,不排除立刻簽定草約,擇日舉行盛大、正式的簽約儀式!」
聽到這番話,智珍明白,父親其實早已決定與帝華的合作案。
「我剛才説的話,妳聽明白了?」譚家嗣冷冷地問。
「我知道了,董事長。」智珍輕聲回答。
譚家嗣皺起眉頭。「妳出去吧!」
智珍卻站着不動。
「還有事?」譚家嗣沉聲問。
「關於,」她回目凝望父親,面無表情地問:「關於母親的事,您打算逃避一輩子?」
譚家嗣震了一下。
「如果您的逃避是因為爺爺,那麼就更沒有必要了。」智珍接下道,不因為父親的臉色難看而退縮。
智珍這一番話,讓譚家嗣怒目瞪向女兒。
「爸,您可知道,爺爺他的病情十分嚴重,除了肢體不自主地顫抖外,全身癱瘓的他,已經是一名植物人了。」她對着父親,幽幽地低訴。
譚家嗣全身僵固,他怔然地呆站着、瞪着自己的女兒。
「我知道,二十多年過去,如果您能釋放自己,那麼以您的成就早就衣錦榮歸回到台灣。所以我其實很清楚,此刻説再多也沒有用。」她望向父親,深切的眸光裏,有一抹温柔的憐憫。「只是我到失樂園去見過爺爺,現在的爺爺只是一名風燭殘年,病弱無助的老人。如果能夠的話,我請求您也能到失樂園去見他……最重要的是,能讓爺爺也見到您。」
説完話,智珍轉身悄然走開。
留下譚家嗣一個人站在偌大的辦公室裏,深沉地咀嚼着回憶的苦汁……
離開父親後,智珍並未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她搭乘電梯直接下樓,到達一樓大廳後她走出大門,伸手招了一部出租車。
「小姐,上哪兒去?」司機問。
「往前開,我不知道地址,但我認得路。」
「好。」司機應聲,車子已經發動。
智珍知道現在仍然是上班時間,她不該擅自離開公司。但昨夜她已經決定,今天無論如何……
必須見到她該見的人。
知道利曜南的企圖,吳春英當然不可能再為他工作。
但她已失去醫院的清潔工作,根本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然而經歷過昨天晚上那件事,今天一整天,吳春英在馬路上盲目亂逛,完全失去找工作的心情。
直到天色快黑時,她才想到麗玲已經失業三個月一直住在家裏,太太更是個從來不知「工作」為何物的人,如果自己不認真找工作,那麼全家人的生活就會頓失依靠!於是她厚着臉皮,在街口打了一通公共電話回醫院找老陳。
「喂?」
「陳股長!」
「阿英?這一整天妳上哪兒去了?妳現在人到底在哪裏呀?!」老陳一聽到吳春英的聲音,連忙一迭聲地問。
「陳股長,您在找我?」她問。
「不是我找妳,是一位馬先生找妳!他説妳今天根本沒到老闆的住處打掃,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我……説來話長,我是想問……」吳春英鼓起勇氣開口。「我想問,我還能不能回到醫院工作?」
「妳想回醫院工作?為什麼?下午那位幫妳介紹新工作的馬先生才剛打過電話來,他説如果妳不喜歡那個工作,他會給妳安排另一份更好的工作--」
「不必了!」吳春英知道,這一定是利曜南授意的。「謝謝您,陳股長,我沒什麼事了!」
「喂?阿英?阿英--」
吳春英用力壓下通話鍵。
她茫然地握着電話筒,過了半天才記得掛上。
她忽然想到,陳股長是介紹她到利宅當傭婦的人,那麼陳股長介紹工作給她的動機就不是那麼單純了……
醫院是回不去了。她不怪耀文無情,因為就連她自己,也因為害怕面對過去那不堪的往事而退縮……
不知不覺地,吳春英失魂落魄地走回她與欣桐一起,住了二十多年的老公寓。
每每回到家中,她就會思念起欣桐,思念起她曾經與女兒在一起的時光,然後陷入深深自責的情緒……
蹣跚地走到公寓前,吳春英站在樓梯口,突然感覺一道目光正凝視着自己。
她下意識地回過頭,卻未見到半個人影……
她垂下眼露出慘淡的笑容,然後搖搖頭,告訴自己不必因為利曜南那一席話而疑神疑鬼,因為耀文出現並不代表任何意義,那也許--也許只是對往事與故人的一股好奇,而促使他來到這裏。
但是當吳春英再次抬起頭時,卻見到一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孔--
有那麼一度,她以為時光又回到了從前,欣桐下班後剛搭公車回到家裏……欣桐又回到了她的身邊。
但很快的,她就想起這位站在她面前數公尺遠的距離外,那個與欣桐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是誰……
那是她的另一個女兒?另一個女兒……
智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