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手髒
長熙十二年,冬……
天盛皇朝都城,帝京。
一大早起了濛濛霧氣,薄幕般沁涼的浮游於天地間,落在西華巷秋府深紅明亮的琉璃瓦上,起了一層淡淡粉白,那點覆在雪色霜花下的深紅,便收了幾分豔烈,生出幾分温潤可愛,像經了霜的凍果。
凍果……
鳳知微嚥了口唾沫,摸了摸突然開始咕咕亂叫的肚皮。
深秋熟透的鮮紅的柿子,在初冬的第一場雪裏凍過,加點九釀極品蜂蜜,盛在景豐薄胎雪瓷盞中,晶瑩嫣紅如琉璃,抿一口,冰涼沁甜,一顆玉般的滑進肺腑,撫平她肺腑之中盤旋不去的難熬燥熱。
可惜……那似乎已經是上輩子的享受了……
鳳知微神往的仰着頭,似有若無的嘆息一聲,懶洋洋揮動掃帚,將道路上積雪,掃到路邊人工湖內。
掃帚柄冰涼,還積着點凍雪,平常人看着便會覺得冷,鳳知微卻舒舒服服抓着,只覺得那涼意,真令人舒爽。
身後突然傳來環佩叮噹之聲,濃郁香氣隨之襲來,鳳知微沒回頭,卻順手將手中掃帚平平一捺,一些凝結了的冰珠子,滴溜溜滾在前方地面上。
“喲,這不是我家鳳小姐?”身後的女聲帶笑,那笑裏透着鄙薄的寒氣,“一大早的,這是在做什麼呢?”
“如您所見,”鳳知微回頭,將掃帚攏攏,“掃雪。”
“這種下人活計,怎麼能讓金尊玉貴的甥小姐來做?”女子二十餘歲,妝容精緻,一雙眼角微微上挑,抹了點淡淡的銀紅胭脂,是今冬京城最為流行的“飛靨妝”,“你舅舅知道的話,不知道要怎麼心疼呢。”
鳳知微微笑,垂下眼睫。
“舅舅日理萬機,哪能用這種小事煩擾他?有五舅母心疼我便夠了。”
“也是,你舅舅身兼五軍都督並飛影衞指揮使要職,天盛皇朝武將第一人,實在沒有閒工夫理這後院諸事,你知道分寸,舅母少不得要多照看你。”秋府早已失寵的五姨娘,滿意的看着鳳知微和順低垂的臉……這丫頭一向脾氣好,怎麼揉捏都不會生氣,想不到那位丟人現眼的秋家姑奶奶,竟然生得出這麼個温和的女兒。
“舅母今兒怎麼一個人出來?”鳳知微謙恭的退到一邊,掃帚斜斜架着,乾脆連那個“五”字,也省略了。
五姨娘聽這稱呼,心情大好,纖指懶懶擱在唇邊,指上蔻丹鮮紅,襯得眼波流蕩,笑道:“説是前頭來了人,也許需要我侍應……嗯,你不用多問了。”
鳳知微垂着臉,面無表情……天盛皇朝民風開放,皇族大臣更是浪蕩風流,日常交往,共用美姬,互贈侍妾是常有的事,秋府姬妾眾多,五姨娘色未衰而愛已弛,在秋府過得寂寞,今天一大早盛裝悄悄一個人去前院,八成是聽説哪位貴人來了,想着來個“驚豔邂逅”什麼的,也好鯉魚翻身,換個天地。
就是不知道來的是哪個倒黴蛋。
“舅母身邊沒人侍候怎麼成?”鳳知微擱下掃帚,伸手去扶五姨娘,“我扶您。”
“別!你手髒!”五姨娘啪一下打開她的手,嫌惡的看了眼她沾了雪的手指,又看看她眉宇間不正常的微紅氣色,避瘟疫般退後一步。
鳳知微謙卑的笑着,將手縮進袖子裏。
“你也十五歲了,老在這後院裏不是事兒。”五姨娘立在雪堆旁,斜瞟她一眼,“改日我和夫人説説,給你配個人,你知道的,前院裏劉管事的兒子,我看着不錯。”
是不錯,私塾讀了整整五年,《三字經》還沒背會。
鳳知微依舊在笑,笑得越發温柔和靜,偏黃膚色上一雙眼眸迷迷濛濛嫣然流轉,漸漸便生出幾分流光飛舞般的媚和豔來。
五姨娘瞟她一眼,心中一動……這丫頭,若不是膚色太差,當真好姿容呢,難怪有人説她像那人……
不過好姿容又如何?那麼一個臭名昭著的出身,還是個活不長的病秧子,紅顏空花,註定要開敗在泥濘之中。
她冷然一哂,覺得今日和這丫頭話説得夠多了,換成往日,哪有這心情理她?要不是楚王殿下來了,約她後院私會,喜得她心花怒放,才不會去管這丫頭的終身大事。
她揚起臉,冷哼一聲,想着那號稱天盛皇朝美貌風流第一的楚王殿下,想着自己從此可以脱離秋府這寂寞日子,眉梢眼角喜氣盈盈,抬步便走了開去。
“哧——”
腳下突然一滑,踩着了一地細小卻滑溜的冰珠,五夫人站立不住,身子向後一傾,她一聲驚呼,下意識伸手亂抓,手指眼看要碰到一邊插在雪堆裏的掃帚。
鳳知微突然將掃帚拿了開去。
五姨娘抓了個空,砰一聲落在地上,地面積冰之上一層薄薄浮雪,十分溜滑,五姨娘一落地便滑了出去,而前方,就是嚴冬之下水冷徹骨的冰湖。
五姨娘在一片天旋地轉身不由主中慌亂的喊:“扶我!扶我!”
鳳知微看着那女人一路滑過去,緩緩將手攏回袖中,温柔的道:“別,我手髒。”
“噗通!”
人體落水的聲音聽起來也就那麼輕描淡寫的一聲,鳳知微笑笑,拿了掃帚行到岸邊,五姨娘居然會點水性,掙扎着在水中撲騰,水太冷,她一張臉瞬間凍成慘青之色,油光水滑的髮髻散落下來,粘在臉上,像一條條黑色的遊移的蛇,她似乎已經凍得叫不出聲,又似乎知道鳳知微不會救她,只拼命遊着往岸邊移動。
鳳知微蹲在岸邊,平靜的看着,這裏本就偏僻,一大早前邊有事,更不會有人來,五姨娘失心瘋從這裏過,真是找死。
的人遊了過來,顫抖的手指剛要觸及岸邊,鳳知微掃帚輕輕一撥,撥了開去。
這一撥,為娘。
當年娘帶着她姐弟迴歸秋府,跪在秋府門前三日三夜,第三天門開了,一盆洗腳水呼啦一下潑出來,門後面端着腳盆的,便是這位五姨娘的婢女。
那也是個大雪天,比今天還冷,她跪在娘身後,眼看着那洗腳水在娘頭髮上一點一點結成冰,事後娘高燒三日三夜,險些丟了命。
……五姨娘第二次遊了過來,湖水激起大片漣漪,她動作已經慢了很多,手指僵硬着想要抓住岸邊一塊石頭。
鳳知微掃帚一伸,將五姨娘頂了出去。
這一頂,為她自己。
劉管事是五姨娘的遠房親戚,早早看中了她,先是為自己求娶她做續絃老婆,被拒絕後又為傻兒子求娶,敢情打的是父子共享一女的主意,娘為此一直鬧到舅舅面前,這父子才消停了些,但是就在前幾天,劉管事將她堵在了一間無人去的舊屋裏,要不是她隨身帶着剪刀,現在的鳳知微,要麼做了父子二人的老婆,要麼便因為失貞,被趕出秋府。
……五姨娘第三次遊了過來,這女人性子居然很有幾分兇悍狠厲,竟然不再試圖抓住岸邊石頭,而是突然一把抓住掃帚,身子抱住狠狠向下一拉。
“噗通!”
鳳知微猝不及防,一把被她拉進湖中!
冰冷徹骨的湖水瞬間包圍全身,她打個寒戰,以為自己立刻要被凍僵,然而那最初的寒冷過去後,體內那股盤桓不休的熱流突然一陣激湧,噴泉般流遍全身,和體外的冰冷一交擊,中和成温泉般合適的温度,在血脈經絡之間奔流舒展,她竟覺得温暖而舒適,如同泡在熱水之中。
鳳知微怔了怔,下意識的摸了摸心口,她自幼有莫名內熱病症,時時燥鬱,焚身如火,十分的貪涼,大夫斷言她活不過二十歲,在眾人眼底,她就是個將死的人。
這病……大概更重了吧?竟然連冬日湖水都不覺得冷。
頭皮突然一緊,身側的女人一把抓住了她的頭髮,鳳知微一轉頭,便看見那已經露出死色的臉,帶着一抹蒼白猙獰的笑意,手指藤蔓般緊緊糾纏住了她的發,試圖帶着她一起沉底。
鳳知微偏頭,對她笑了笑。
“嚓。”
剪刀的雪光在碧綠的湖面上一閃,一縷黑髮悠悠落於水面,根根分明的浮游開去。
抓了個空的五姨娘,再也支持不住,頭在水面上最後露了露,便無聲無息的沉了下去。
鳳知微一腳蹬在她頭頂,將她蹬得更下沉一些——既然註定要死,不妨死得快些。
藉着這力,她身子向上躥了躥,在水中挽了挽的發——這湖水泡得她體內燥熱全散,她覺得身子輕快神智清明,舒服得竟然不想離開。
於是她便的泡在水中,想着這件事的善後——如何將岸邊痕跡掩飾掉,如何向娘交代自己突然短了一截的頭髮和濕透的衣服。
這些對她都不是問題,過了一會她伸手去抓岸邊的石頭準備上岸,無意中眼角掠到水面,身子驀然一僵。
一抹衣袂翩飛的修長倒影,正映在如鏡的水面上。
第二章殺人需要理由嗎?
鳳知微盯着那抹影子……
翠玉冠,月白底暗銀紋錦袍,披一件雪白輕裘,輕裘毫光燦爛名貴絕倫,但更燦爛的卻是那人容顏,似斑斕人間美景濃縮,俱凝化於一人眉宇,瞬間驚豔萬里江山。
那眉微微上挑,精緻如剔羽,那唇弧度美妙,天神之手精心描繪,然而這些絕世之美,在那雙濃密長睫之下的眼眸悄然一轉時,天地間便只剩下那眸墨玉般的光輝。
初冬的風吹起雪沫,自岸邊一片白梅林飄過,碎雪般的梅花和梅花般的碎雪,掠過一碧如玦的冰湖,再碎在他飄飛的衣襟裏,這略顯單調蒼白的冬日景色,立刻風景如畫。
山中仙人,林下高士,國手丹青,難描之姿。
那人裹在輕裘裏的身子修長,玉樹一般立在岸邊山石之上,從姿態上看,正微微俯身看着湖中的自己。
鳳知微立即向水下沉了沉,然後抬頭。
她看進一雙深黑冰涼的眼眸。
那眼眸生得極美,轉動時流彩逼人,凝視人時則靜若明淵,那般黑白分明裏泛出純淨的微微鋼藍色,像一匹富麗的錦緞,一層層卷近來,華美尊貴卻又厚重冰涼的,將人淹沒。
鳳知微手攏在胸前,盯着那看似顧盼多情、浸透迷離夜色般將風流寫盡的眼眸,想,世人是不是都會迷惑於這樣的令人驚豔的容顏,看不見他眼底千里冰封的森涼?
“勞駕,讓讓。”她抬起頭,示意那人讓開腳下的位置。
男子不動,俯首看着她——站在淺水處的鳳知微,散披的長髮間露出一張清麗的臉,黑而細的眉浸濕了水,烏沉若羽,一雙眸子迷迷濛濛,看人時像籠了一層迷離的紗。
真是看來很嬌弱無害的女子。
真是一張……很令他驚訝的臉。
流動的水波里,鳳知微彎着身,雙手巧妙的護住了胸,並不因為這樣的姿勢而尷尬侷促,也沒有因為殺人被發現而慌張失措,依舊坦然的立在水中,對這男子笑意中暗含凌厲的目光不避不讓。
在這人琉璃般明徹的眼眸前,任何偽裝都將是自取其辱。
“你就打算這樣上來?”半晌他開口,聲音温醇,細細聽來卻依舊能覺出那份淡漠的涼。
鳳知微回頭看看,五夫人已經沉了下去。
“如果她浮上來呢?”男子注目那一方水面,“到那時,負責灑掃這片園子的你,要如何應對秋府的盤問?”
鳳知微覺得,他的語氣並不像在為她擔憂,倒有幾分考校的意味,可她為什麼要被一個陌生人考校?
“哦?盤問?”鳳知微笑笑,趟水直直走向岸邊,她身上滴落的水濺到他錦繡墨履上,男子果然立刻讓了讓。
“五夫人在赴閣下之約時莫名失足落湖,”鳳知微伸手挽住濕發,有點遺憾的摸摸自己的臉——五夫人指甲上的蔻丹似乎摻了具有提色生香作用的“無那花”,這東西的粉末和水一溶,正好能將她臉上薑黃膚色洗去,這些年她一直頂着那張黃臉見人,這是孃的要求,她自己覺得也省心,現在好,被人看光了。
無奈嘆口氣,她轉首向他笑,“需要向秋府解釋的,好像應該是您?”
“赴我之約?”男子轉首,笑得意味深長,“可是,姑娘,似乎在下約的是你,而不是那個半老徐娘。”
鳳知微站住,偏頭看他,她天生眼眸迷濛眼神柔軟,這樣帶着笑意看過來,温軟得像一朵一觸即破的花。
“是嗎?那真是奴家的榮幸……那麼,請問公子……奴家姓甚名誰?”
男子唇角的笑容更深,突然一伸手挽住她,在她耳側輕聲道:“你遲早會自己告訴我的……”
鳳知微猝不及防便落入他的懷中,一掙之下紋絲不動,這才發覺這人看似俊美精緻,玉人一般的風姿,手底功夫卻絕非尋常,她垂目看握住自己胳臂的手指,指節修長指骨分明,肌膚細膩接近透明,輪廓優美不像武人的手,卻充滿不容抗拒的力度。
他靠她極近,微涼的薄荷荼靡氣息衝入鼻端,那是一種寒涼而又清豔的味道,不明顯卻又無處不在,她不習慣的皺了眉,還想掙扎,卻聽見他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
有人厲聲道:“玉華呢?宣她前院侍應,怎麼人影都不見?”
鳳知微心中一顫,她認得這個聲音——她的舅舅,五軍都督兼飛影衞指揮使秋尚奇,當朝武將炙手可熱第一人。
而玉華,現在正沉在她腳下的池塘裏。
秋尚奇身後有人低低迴報着什麼,話説到一半卻被秋尚奇打斷,他“啊”的一聲道:“原來您在這裏……”
那語氣,是衝着鳳知微這個方向來的,只是話説了一半,也被輕裘男子打斷,“秋大人,我隨處走走,怎麼,不方便嗎?”
“不敢。”秋尚奇立即躬身,語氣惶恐。
鳳知微聽着,卻覺得舅舅這話惶恐雖有,敬意卻不足,而這人的語氣也有些不妥,這對話聽來實在有幾分古怪。
“府中小妾玉華,善歌舞工琵琶,本來要指了來伺候您的。”秋尚奇有點尷尬的笑,“只是她突然有恙……”
“我已經見過她了。”輕裘男子語氣閒適,鳳知微眉毛一挑抬目看他,兩人目光相撞,男子對她露出玩味的笑意。
是見過了,在水底。
兩人目光交匯,以眼神無聲對答。
……知道我會怎麼説嗎?
……那是您的事。
……怕嗎?
……殺人償命,無可怨尤。
女子的眼神始終在笑,看不出心底真實情緒,唯獨抵着他前心的手指似乎微涼……男子突然挑了挑眉,有些奇怪隔着這冬日厚衣裳,竟然也能感覺到那絲冷,是幻覺?還是胸口那時常寒入骨髓的舊傷,再次發作?
安分了好久的舊疾,竟然在此刻重來,而對面女子眼波盈盈籠煙罩霧,那般難以追索的感覺,令他沒來由的生出一分恍惚。
是個有意思的人呢……
諸般紛繁思緒不過是一瞬間,下一瞬他已收了目光,半轉身,對上秋尚奇疑問的目光。
“哦,我殺了。”
語氣輕描淡寫,像提起一隻被踩死的螞蟻。
秋尚奇震驚的瞪大雙眼,對面男子清雅微涼的容顏上的漠然笑意,令他倒抽一口涼氣,隨即想起帝京關於此人的傳説,那些風流華豔背後的狠辣陰鷙喜怒無常,不由立即掩飾了驚訝神情,和聲道:“……殺了也罷,想必是侍妾無禮衝撞了您?……”
依舊再次打斷了他的話,輕裘男子漫不經心輕挽袖口,語氣淡得像這冬日溶了碎雪的風。
“殺人需要理由嗎?”
第三章不是東西
“殺人需要理由嗎?”
“需要理由嗎?”
“需要嗎?”
“不需要嗎?”
鳳知微裹着半乾的衣服,拖着掃帚抖抖索索走在清晨積雪的道路上,不住咕噥着這句無比霸氣的回答……
那個看起來清雅如雪中青竹的傢伙,説起話來竟然這麼令人無語,鳳知微一向認為自己定力不錯,當時聽見這一句也不禁抖了抖。
原以為舅舅就算不勃然大怒,也必然要不悦,不想舅舅竟然乾笑兩聲,似乎已經很習慣這人説話的方式,其間他幾次試圖探頭看清楚被遮擋住的她,但不知為什麼卻一直沒有走近來。
兩人寒暄幾句,舅舅就被打發走了,那男子在舅舅走後也突然鬆開她離開,臨走前意味深長看了她一眼,生生將她看出一身雞皮疙瘩。
鳳知微抱着臂,無奈的嘆了口氣,運氣真差啊……忍氣吞聲這麼多年,好容易逮着個機會第一次殺人,居然就被人抓個正着,真是流年不利。
雖然最終那人沒有為難她,還為她脱了罪,可是鳳知微卻不敢因此生出一絲慶幸。
因為水中初見的那一瞬,她明明在那碧水倒映的明眸之中,看見了……殺氣。
她因此被凍在冰湖之中,連汗毛都不敢動一分。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感覺真差……”鳳知微嘆氣,虛虛將手中掃帚向前一劈,掃帚無力的蕩了蕩,只騰起一小片雪霧,鳳知微悻悻收了掃帚,怔怔想着自己什麼時候也可以這麼囂張一回。
如果自己可以,那麼再不會寒冬臘月跪在人家門前喝洗腳水。
如果自己可以,那麼再不會有那些不開眼的混賬東西將她堵在空屋裏。
如果可以自己,那麼再不會寄人籬下,看着孃親忍氣吞聲護持她們姐弟而無能為力。
……
做夢吧,鳳知微自嘲的笑了笑,拖着掃帚向前走。
活不過二十歲的人,想那麼多做什麼?
她的身影不疾不徐轉過花牆之角,卻沒有發現花牆後,一直有人靜靜的注視着她。
看盡她神色中悵惘和無奈。
那一角花牆牽了一叢常青藤蔓,風過了藤蔓只有葉片搖動的聲音,絲毫感應不到人的存在,只在深翠葉片之間,隱約露出微微斜飛的眉,如剔羽,透着遠山般的黛青色。
良久之後。
“寧澄。”
“哦。”
“你説……”男子將輕裘的領口豎起,燦爛毫光半掩懾人容色,薄透琉璃眼眸中笑意森涼,“要不要殺了她呢?她壞了我的事,另外,我總覺得……有些危險。”
“主子。”他身邊左側容貌平常的灰衣男子認真看了看遠去女子的背影,掰掰手指算了算,肅然道:“半刻鐘。”
半刻鐘的意思,就是半刻鐘內連殺人帶毀屍帶消滅一切痕跡全套做完。
手指扣着下巴,輕裘男子似笑非笑看着自己這個直覺超凡的屬下:“你最近速度慢了。”
“這個女子有點不同。”寧澄依舊認認真真,“她讓我有種熟悉的感覺,有點陰有點詭有點寒有點不是東西。”他偏頭想了想,有點迷茫的思考,“像……”
男子挑眉,眼神中泛出瞭然的笑意,有點陰有點詭有點寒有點……不是東西。
果然看見那傢伙泛出恍然大悟神色,歡喜的拍手道:“像主子!”
……
握拳掩唇微咳,男子看定喜笑顏開的屬下,微笑:“是嗎?”
恍然不覺,大力點頭:“是!”
一直站在右邊沒有説話的另一名灰衣男子,冷汗滴滴將這禍害一把拖了開去……
男子饒有興趣的看着兩名死忠屬下逃竄開去,轉首看看鳳知微消失的方向,想起那女子令他驚訝的容顏,眼神閃動,半晌,大笑。
“……像我?”
在侍衞侍候下懶洋洋披上飛羽密織墨龍紋披風,他饒有興趣的又看了四周一眼,輕笑着負手而去。
“既然如此,我便看着。”那笑聲不高,卻震得四面落木蕭蕭下,“看她能不能和我一樣,在這風雨**來波譎雲詭帝京生存,看她能不能……”
語氣一頓,肅殺之意微生,梅枝最高處一朵白梅,突然粉碎。
“……活過三個月。”
第四章都是饅頭惹的禍
秋府最偏僻的西北角,一座小院半開着門,這院子沒有名字,原先是下人房的一部分,後來便撥了給秋家姑奶奶居住,好歹也算是個主子,便用一堵矮牆和那些下房隔了開來,算是原先的秋家大小姐的一點體面,但也只有這點體面而已,除此之外,什麼陳設用度都和下人那邊一樣……
當初房子是夫人親自撥下來,原以為心高氣傲的小姑子定要大鬧一場,不想鳳夫人秋明纓自從私奔離家又在多年後帶着一對兒女回來後,便轉了當初的性子,十分好説話的接受了哥嫂的一切安排。
本來嘛,曾經有辱家門、又走投無路自己找回來的人,哪有資格計較什麼?
鳳知微進了院子直奔飯桌——一大早又殺人又落水又被人摟摟抱抱,她早餓得肚皮碰見肋骨。
飯桌上擺了碗白菜粉絲,還有兩個饅頭,都失了熱氣,粉絲成了渾湯水,饅頭硬成城牆磚,曾經的秋家大小姐、現在的鳳夫人坐在瘸了一條腿的矮桌邊,正努力的試圖用小刀颳去桌上難看的黑色垢痕。
看見鳳知微進來,她小心翼翼取了一個饅頭,招呼鳳知微:“微兒,來吃。”
鳳知微皺眉坐下:“明明三個人,怎麼就給兩個饅頭?”
“趙管事説,陛下明日會駕臨秋府,廚房很忙,就只有這些。”鳳夫人不去碰那饅頭,小心的撥了一點粉絲湯,慢慢喝。
鳳知微不説話,咬着饅頭看她,露在饅頭上一雙眸子迷迷濛濛,看似透着幾分柔軟的媚和豔,眸光凝定不動時,卻自生熠熠尊貴之氣。
鳳夫人無奈,只好道:“據説韶寧公主也會來。”
鳳知微“哦”了一聲,立刻收回目光,繼續啃饅頭——韶寧來——舅舅家的兒子全體激動——全府雞飛狗跳忙着討好——廚房都去供應挑食的公主——自己這裏只能吃隔夜飯菜。
很正常,習慣就好。
母女倆邊吃邊聊。
“陛下出宮做什麼?”
“前幾天一場寒流,京城凍死了不少人,九城衙門在賑災施粥,陛下大概去看看情形。”
“看賑災是假,看楚王殿下總管的九城衙門有無怠工失職是真吧?”鳳知微用力撕饅頭皮,“太子殿下前幾天因為納了幾個西遼美人,被彈劾了,停了太子寶印,朝中風向又亂了亂,楚王是太子那陣營的,自然有人落井下石。”
“知微。”鳳夫人放下筷子,“跟你説了多少次,婦道人家,不要妄言朝政。”
“這話真稀奇。”鳳知微放下饅頭,笑吟吟看鳳夫人,“不知道的人聽見了,只怕還真以為我家鳳夫人,是個温良賢淑,不聞國事一心教子的婦道人家。”
“難道不是嗎?”鳳夫人不理她,很珍重的挑起一筷粉絲,皺眉想着世上相似的東西,有時候真是天差地遠,比如這粉絲,看起來很像當年常吃的翠蓋魚翅——上品小排翅,雞湯文火清燉,再用大個紫鮑,上好雲腿,用荷葉包起合燉,成品後清醇潤細,荷香四溢……再比如那人,知微和韶寧那麼相似的容貌,身份境遇卻雲泥之別……算了,想那麼多幹嘛,都是命。
她香噴噴的吃飯,頭也不抬,鳳知微斜着眼睛瞟她,曼聲道:“是啊,沒什麼不對,鳳夫人從來都是這樣的,至於什麼將門虎女,天生帥才,十歲隨父出征,十二歲親手殺人,十四歲沙場臨危受命力挽狂瀾,率三萬赤膊兒郎迎戰敵軍,殺得人頭滾滾血舞黃沙,一戰成名天下景仰,人稱火鳳……”
“夠了。”鳳夫人平靜的打斷她,斟酌了一下白菜粉絲的分量,小心的又倒了一點。
鳳知微恍若未聞。
“……人稱火鳳女帥的秋明纓……”她突然站起來,撐着桌子,將一張嬌花堆雪般的臉對上鳳夫人的臉,眼眸直直看進她眼底,“……死了,已經死了。”
“啪!”
桌上的碗筷一陣震動,叮叮噹噹亂響,手按在桌面上的鳳夫人豎眉凝目,剎那間目光如電煞氣逼人,依稀便是當年叱吒風雲女帥風采。
鳳知微卻只微笑,不動。
餘震未歇,那隻破了半邊口的白菜碗一斜,湯水直直潑向鳳知微,鳳知微低頭看着,噙一抹微笑,還是不挪身子,連睫毛都沒有動上一分。
倒是怒目凝視她的鳳夫人,怔怔看着她的臉,突然嘆了口氣,伸指一按,桌上旋轉着的碗筷立刻齊齊靜止,一點濺出的湯水潑在鳳夫人手指上,鳳夫人可惜的想去吮,一抬頭對上鳳知微的目光,立刻將手在圍裙上擦了擦。
“好了……都過去了。”凌厲的女帥剎那間消失,坐在鳳知微對面的還是那個抱着破碗珍惜的喝菜湯的婦人,“趕緊吃飯,吃完去前頭趙嬤嬤那裏幫忙。”
鳳知微凝視着鳳夫人姣好卻已微微蒼老的臉,慢慢收回撐着桌子的手,嘆息着正要坐下,身後突然有人砰的撞開門,帶着徹骨的涼氣捲進來,一屁股坐在她身邊,抓起鳳夫人一直沒動的饅頭就啃,一邊口齒不清的嘟嚷:“又是饅頭!”
“皓兒,急什麼,小心咬着舌頭。”鳳夫人立即慈愛的伸手去撫那孩子的發,“冷了嗎?我給你拿去熱熱?”
鳳知微垂眼看看自己手中的硬饅頭——拿去熱熱?説得真輕巧,廚房裏現在正忙得熱火朝天,有這功夫給你熱饅頭?
自己手裏的饅頭,也鐵一般的硬,怎麼不説拿去熱?
“這麼冷怎麼吃?”鳳皓咬一口,皺眉,手一撒便將饅頭扔了出去,梆硬的饅頭砸在地下鏗然有聲,“不吃了!”
鳳知微盯着那個饅頭——這是今早的早飯,三個人分兩個饅頭,娘碰都沒碰,只喝那隔夜的菜湯,現在,這隻寶貴的饅頭,被弟弟輕狂的手砸出,沾滿塵埃。
隨即她緩緩轉頭,盯着鳳皓。
“撿起來。”
鳳知微語氣是一向的温温柔柔,眼睛裏似乎還藴着笑意,她天生就是氤氲朦朧的眼波,怎麼看人都不帶霸氣,鳳夫人剛才驚鴻一現的凌厲凜冽,在她身上,尋不見。
鳳皓卻縮了縮,不知怎的,每次姐姐帶着笑意這樣和他説話,他便沒來由的心底發寒,那雙明媚鮮妍的剪水雙瞳裏,似乎另有一些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束縛得他心中發緊。
只是母親的寵愛,讓他一向有恃無恐,他退後一步,離開鳳知微身周範圍,才昂起頭,不屑的從鼻中冷哼一聲。
鳳知微看着他,眼神依舊是笑的,笑着坐了下去,繼續啃她的饅頭,淡淡道:“不撿是嗎?成,你大了,有自己主張了,明兒我去求夫人,讓你去陪三少爺讀書,你這麼聰明,保不準將來我們鳳家光耀門楣,還得指望你呢。”
“別!”鳳皓臉色大變,怒目瞪她,“你還是我姐姐不是?送我去那火坑?你這惡毒女人,自己活不長,還想捎帶上我……”
“皓兒!”
鳳皓被那一聲厲喝驚住,悻悻住口,鳳夫人直直看着他,又看看鳳知微,鳳知微眼底的笑意淡了些,唇角卻微微彎起。
“不就是個饅頭嗎?”鳳夫人一笑,匆匆走到牆角揀起那饅頭,仔細的吹了吹,攏在手中,“我去讓廚房熱一熱。”
鳳知微垂下眼,看着娘手中的饅頭,看着娘曾經光滑細潤如今卻全是粗糙裂痕的手,再看看娘低垂的鬢髮,不知何時,烏髮青絲換了鬢已星星,那一點斑白,刺痛了她的眼。
數十年星霜換,再回首朱顏改,昔日夭矯絕豔的一代女傑,傳聞中性烈如火的女帥,早已湮滅在故紙之中,徒留那輪廓鮮豔,在諸般遠去的傳説中孤獨回望。
她甚至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經歷,才能磨平那般光華四射的剛厲稜角,換了此刻隱忍而困苦的人生。
“我去吧。”半晌鳳知微嘆息一聲,接過了鳳夫人手中的饅頭——廚房那些人爬高踩低,勢利得很,她不想看見娘低聲下氣求人,再被言語的刀鋒刺傷。
跨出門檻,鳳皓高聲大氣的吩咐追了出來。
“看有什麼好吃的,帶點回來!”
鳳知微的腳步,在門檻上微微停留了一刻,隨即頭也不回的離開,隱約聽得身後,娘似乎將鳳皓摟在懷裏,低聲安撫。
鳳知微沒有表情——作為養女,是不應該對人家的兒子受寵表示任何不滿的。
雖然,只有她知道鳳皓其實也只是養子,但好歹是男的,是將來能將鳳氏一姓傳承下去的種。
説實在的,鳳夫人能在最困難的時節一直帶着她這個累贅,並且從未對任何人説過她不是親生女兒,讓她因此能在勢利的秋府呆下去,她已經足夠感激。
至於那些親情和温暖……算了,命都未必能掌握自己手中,還奢望什麼其他?
大廚房這時正亂成一團,忙着為挑食的公主準備最新奇精緻的點心,韶寧公主是當今最寵愛的女兒,據説當年建國之初,戰亂之中還在襁褓中的公主曾經和陛下失散,費了好一番力氣才找回,公主找回之日,天現祥瑞之景,之後不久便攻克京城,建立了天盛皇朝,所以陛下一向視這個女兒為福星,寵愛異常。
鳳知微悄悄從側門進了廚房,她依舊是那張黃臉,眉梢畫得蔫不拉搭,只是改動這麼兩處,整個人容貌氣質便變化得天翻地覆,讓人多看一眼的興趣都沒。
廚房裏間專設着大大小小的蒸鍋,熱氣瀰漫看不清人臉,空氣中有種奇異的甜香味道,不知道又在製作什麼新點心,鳳知微不想驚動任何人,悄悄找了個空着的爐子,在鍋裏倒上水,準備把饅頭重新熱熱。
案板上很有一些好吃食,鳳知微卻連多看一眼都沒有——鳳皓要她帶點好吃的那是他不懂事,以她母女三人在府中尷尬地位,只求別人不要為難便好,哪裏還能多惹事端。
只是那香氣,實在讓人受不住……鳳知微摸摸肚皮,覺得更餓了。
她專心等着水開,沒有注意到廚房門口處,有人悄悄溜了進來,更沒有注意到幾個廚娘看似很認真的在忙碌,眼神卻有意無意對着這個方向掠了掠。
鍋裏水咕嘟咕嘟冒着熱氣,鳳知微不敢多呆,水開了一會兒便去掀鍋,算着饅頭有個半熱也就成了,手剛碰着饅頭皮,驀然聽見一聲脆響。
“嚓!”
與此同時,快得彷彿等在一邊似的,廚娘的尖叫聲便響了起來。
“有賊!上供的御膳被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