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曾有一個人,給我一巴掌
鳳知微一驚,立即縮手,飛快的直起身,不管饅頭滾燙,一把抓起往懷裏便塞,一扭身便向後窗奔——兩步外便是廚房的後窗,窗子很低,翻出去是個花石矮林,只要能翻出去她就有辦法脱身,無論如何,此刻她不該出現在這裏……
然而她終究遲了一步。
不是她反應不快,而是她剛剛奔出,就看見有人也搶先一步奔向那個方向,攀着窗沿翻了出去,大概太過於驚慌,剛剛落下便崴了腳,隱約聽見“哎喲!”一聲痛呼。
熟悉的聲音。
鳳知微停住了腳。
她立在窗前,眼光下垂,一剎那間臉上掠過惱怒、無奈、擔憂、痛恨等等複雜交織的神色。
隨即她深吸一口氣,回身,快速穩定的將饅頭放回鍋內。
現在再翻窗已經不可能,窗下忍痛的細細呼吸告訴她,偷吃的人走不動了,她翻出去也會一起被發現,到時候更加説不清。
此時廚房已經轟然一聲鬧了起來,外間的管事和廚子們都趕了過來。
“是你——”當先一個半老徐娘看着背窗而立的鳳知微,語氣惱怒驚訝,眼神里卻飄過一絲得意的竊喜。
鳳知微心中暗叫倒黴——這是管廚房的安大娘,早年喪夫的老寡婦,一直想着和外院頗有勢力的劉管事睡做一鋪,劉管事卻嫌她老臉橘子皮般粉都擦不住,一心想着睡年輕的鳳知微,老女人因此看她不順眼,已經很久了。
安大娘目光快速的在案上一轉,突然面色大變,撲了過去。
“你竟然毀了供奉給公主的金絲燕果!”
因為窗扇大開,蒸汽散去,現出了案上用銀絲罩小心罩着的一盞玉盞,只是現在銀絲罩翻在一邊,玉盞半傾,裏面半凝固乳酪狀物體流了滿桌都是,玉盞邊還留着幾個烏黑的指印,看起來十分骯髒狼狽。
空氣中那股甜香更加濃重,鳳知微微微吸氣,心又沉了幾分,雖然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但很顯然,絕對珍品。
“這要如何交代?這要如何交代!”安大娘原本只是想給鳳知微一點難堪,發現有人進來便不動聲色,不想竟然動的是要供給韶寧的膳食,眼看就要傳膳,這下可真惹了大禍,她恨恨盯着鳳知微,如果説先前還有點借勢發作,現在便真的是痛恨入骨了。
窗下隱約傳來點異常響動,像是什麼物體不小心摩擦上牆壁的聲音,但被安大娘粗重的呼吸蓋了過去,鳳知微沉着臉色,手指微微捏了捏。
“鳳小姐呀……”安大娘身側一箇中年婦人尾音拖得陰森,臉色鐵青,“這金絲燕果是二公子千辛萬苦從大越重金蒐購而來,一兩便是數千金,再以不傳密法九蒸九曬,配上雪山紫蓀等十餘種精料,全程還得只能用昂貴的黑石木作為柴料……做這一盞,花了多少錢費了多少力不説,這都是獨一無二的珍品,明日公主傳膳,你叫我們拿什麼去供奉?”
鳳知微聽着這些代表金山銀山的食材名稱,心下暗惱,深吸一口氣道:“我只是來熱一下饅頭,沒動那個。”
“那是誰?”安大娘冷笑,目光咄咄逼人。
鳳知微手指又捏了捏,然而隨即她平靜的道:“你廚房那麼多人,剛才那麼快的擁過來,誰碰了都有可……”
“啪!”
手掌接觸皮膚的脆響驚得所有人眉毛都跳了跳。
鳳知微只覺得腦子嗡的一響,隨即臉上一麻,麻木未散,火辣辣的疼痛便捲了來,口腔裏有微腥的甜味,連着牙幫都抽搐着痛起來。
好狠的一巴掌!
安大娘舉着手,也僵住了,似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動了手。
她原本也沒想過分,畢竟鳳知微名義上是主子,在等階森嚴的天盛皇朝,以下犯上為大不敬,然而今天這事非比尋常,她為明日的傳膳已經焦心如焚,急怒之下再看見這小蹄子如此氣定神閒,只氣得熱血一衝,腦子一昏,等反應過來,對面鳳知微臉上已經五彩紛呈。
一片沉寂。
半晌,一線細細的血從鳳知微唇角緩緩綻開,淒厲豔麗如殘花,眾人臉色都變了變。
鳳知微抬手,手指輕輕按了按唇角,仔細看看指尖血痕,然後……笑了笑。
她頭髮被打亂,笑意半隱半現在烏髮之中,沉在四周未散去的霧氣和這一角半明半暗的陰影裏,看起來温柔而又森然,矛盾的凜冽着,令站在她對面一直盯着她的安大娘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此時她才想起,好歹鳳知微,還是個小姐身份,她那個娘,是這府中的正經主子,據説脾氣也是暴烈的……
然而她隨即便壯起膽氣——打了便打了,她能怎樣?説實在的以前是她乖巧,不給人捉錯處,想教訓她也沒機會,今天既然送上門來,又佔着理,不打白不打,難道她還能逃得掉“偷竊御用之物”的大罪?再説,好歹自己是夫人陪房,這府裏有頭有臉,教訓一個賤婦的來路不明女兒,怕什麼!
這般念頭不過一閃而過,隨即安大娘一不做二不休,一指鳳知微,厲喝:“把這膽大包天偷竊貢物的女人拿下!送交夫人治罪!”
第六章一巴掌的利息
“你這小子在這幹什麼?!”
安大娘話音剛落,另一個僕婦突然尖叫起來,她剛才被安大娘那一巴掌驚得退後一步,撞着半開的窗,隱約聽見窗下一聲低微的驚叫,回頭才發現窗户底下蹲着鳳家的二小子……
立即有人過去,將鳳皓拎了進來,鳳皓早已嚇白了臉,期期艾艾説不出話,鳳知微皺了皺眉,安大娘卻像發現了寶貝,尖聲道:“皓少爺在這裏做什麼?也是來偷東西的?”
鳳皓被那個“偷”字驚得渾身顫了顫,看了鳳知微一眼,怯怯低下頭。
他這神情看在安大娘眼底,老婆子目光一閃微有喜色,突然放柔了口氣笑道:“少爺年紀小不懂事,被人唆使犯些錯也沒什麼,只是和大娘好好説説便行了,莫要等到夫人來了,不好下場。”
鳳皓猶豫着,袖子裏手指無意識的絞在一起,一點異香隱約散發,指端還可以看見一點點金絲狀物體,眾人都看見了,卻都掉開眼光,只齊齊盯緊鳳皓。
“皓少爺,大事面前,是非可得拎清楚,”安大娘似笑非笑,下巴對前府方向一點,“老爺軍法治府,最容不得偷雞摸狗的事,何況失竊的是上供的御膳?就算明日陛下不怪罪,老爺知道,也一定會將你逐出府去,皓少爺,你看……”
她語音長長,聽得鳳皓顫了顫,怯懦的退後一步。
鳳知微吸一口氣,撫住臉的手緩緩放下,盯着鳳皓。
那是和她一起長大的弟弟……
鳳皓被她看得一顫,膝蓋不由自主軟了軟,卻立即掉開頭,又退開她身側一步,隨即含混快速的道:“……姐姐説這裏有好吃的,叫我在這裏接應她……”
安大娘舒出一口長氣,嘴角浮現一抹森然的笑意。
四周的婆子們,齊齊挑起了嘴角。
鳳知微轉過頭,不再看鳳皓。
“皓兒!”一聲怒喝突然傳來,眾人回頭,才看見門口處,不知何時已經站了府中女主人秋夫人,而剛才發話的鳳夫人,正站在她身側,怒視鳳皓。
鳳皓一看見鳳夫人,立即撲了過去,大叫:“娘!她們扭得我好痛!”
鳳夫人臉色鐵青,看着鳳皓撲過來,衣袖無風自動,腳下微微挪移,然而隨即便穩住了腳,有點僵硬的抬起手臂,接住了撲來的鳳皓,將他攬在懷中。
鳳知微冷眼旁觀,目光一閃——母親剛才的姿勢,有點奇怪呢……
然而彷彿那是她的錯覺,轉眼間鳳夫人已將兒子摟在懷中,低聲撫慰。
秋夫人鎮靜的看着這一切,聽着急急趕上的安大娘添油加醋回報,突然轉頭問鳳皓,“皓兒,是知微讓你在窗下等的?”
滿室靜默,忙着撒嬌的鳳皓有點僵硬的抬起頭來,嘴唇囁嚅了幾下,看了看鳳夫人。
鳳夫人手指抖了抖,掉開眼光,鳳知微看見她悄悄蹭掉了衣袖口一點金黃的食物,那是鳳皓剛才撲過來時,粘在她身上的。
鳳皓神情有點迷惘,似是沒明白母親的意思,然而鳳夫人不阻攔已經壯了他的膽氣,被逐出府的命運也讓他不願意面對,狠下心,脖子一梗便要開口。
鳳夫人卻突然攔住了他,轉身,對秋夫人躬了躬。
秋夫人微微還禮,嘴角浮現一絲瞭然笑意。
一直看着母親的鳳知微,突然輕輕舒了口氣,眼神里浮現一點欣慰的快樂。
這世上還是有人會為她辯白的……
隨即她聽見鳳夫人低低道:“夫人……知微年輕不懂事,貪饞,還望您多寬涵……”
鳳知微突然退後一步。
彷如悶雷劈在心底,裂出一道深而黑的寬縫,焦炭一片,血痕殷然。
面上卻換了淡淡笑意,清而淺的,不像是笑,倒像是墨筆畫上去,弧度完美卻僵硬,而那眉卻是輕揚的,目光卻是粼粼流轉的,一動一靜間,生出詭而豔的氣韻,彩俑般令人心底森涼。
秋夫人倒是怔了怔,她瞭解鳳家姐弟,尤其瞭解不富貴卻紈絝的鳳皓,今日之事,很明顯是鳳皓貪饞,卻畏事栽贓給親姐,她原以為出名剛烈的小姑子一定會為知微辯白,看她剛出現時氣憤填膺的模樣,接下來那句話一定是責子救女,不想……居然會是這個結果。
果然還是兒子重要些……秋夫人淡漠的想着,又想鳳家這個女兒,看似温柔和順,在秋府一角不爭不求,淡漠度日,卻從無人可以從她母女那裏討到任何便宜。
她突然想起當年小姑子攜兒帶女跪在府門前,她命家中上下不得報給老爺,老爺也裝作不知,鳳夫人在門外凍病昏迷,當時鳳知微不過四歲,卻毫不慌張,立刻拉着弟弟跪到巷外大街上,姐弟倆什麼都沒説,只含淚一言不發,路人見了,都覺得小小孩子十分可憐,陪着唏噓,只跪了一天,秋府上下便吃不消世人非議,只得將母子三人接了進府。
小小年紀,知道引發世人議論給秋府施加壓力,又選了母親凍病的時候發難,讓世人不至於責怪鳳夫人利用孩子博門路,這等分寸把握和臨事智慧,事後想明白,便覺得心中發寒。
又想起自己想把她配給劉管事家兒子,這孩子在她面前一句拒絕也沒有,卻“無意路遇”老爺,一句“三小姐看中知微的玉釵兒,給她送去。”引得老爺詢問玉釵來歷。
她便答:“劉家的送來的,難得妹妹喜歡。”
事後老爺大發雷霆,責她治家不嚴,外面婆子意味不明的東西,竟然露在了大家小姐眼中,真要讓知微送給了天真不懂事的三小姐,傳出去名聲怎麼説?
這許多年這孩子在府中地位尷尬,卻能保住自己不被擺弄,又不顯山露水,這般定力耐性,讓人想着總是不安。
如今,倒確實是個機會。
“説起來也不是什麼大事。”秋夫人笑着,近乎慈和,“自家人怎會為難你們,明日聖駕駕臨,換了便是,陛下公主待秋氏一向親厚,不會計較這些。”
鳳夫人臉上一喜,轉頭看鳳知微,鳳知微不動聲色看窗下一朵隨風飄搖的花,手攏在袖子裏。
“只是……”秋夫人果然話風一轉,“也難保下人哪個嘴快,傳出去不好收場,老爺又是個性烈的,治家又嚴,到時候雷霆一怒,侄女兒只怕要吃虧……”她微微笑,看向鳳知微,“侄女兒還是暫時出府避避?放心,一切有舅母為你擔待。”
這還是要逐出府了,眾人都聽出了意思,浮出一臉薄薄的笑。
鳳知微雖然不受尊重,但也算自小養在深閨,這麼個纖纖弱質的大家小姐,一旦逐出府面臨的會是什麼?就算日後接回來,這曾流落在外的名聲傳出去,她也永遠無法再配一門好親事。
安大娘舒展出一臉笑,拔去了眼中釘,真是愉快。
鳳夫人神色一急,正要説話,秋夫人卻突然側身,親自為她整了整鬢,又將自己鬢上一朵紅寶珠花取下,插在鳳夫人鬢上,笑道:“皓兒還未長成,微兒又不太懂事,妹妹操心太過,眼見着也蒼老了。”
一句“皓兒還未長成”,讓鳳夫人竟然激靈靈打個寒戰,她半偏着臉,抬手摸了摸那珠花,手指微微抖顫。
隨即她垂下眼,低低道:“多謝嫂嫂關愛……”
黃昏霞光穿堂入户,將眾人臉色都映得鮮豔,那傳聞中剛烈明亮的女子,卻灰暗的沉在一角的暗影裏,霞彩抹上她的頰,襯出一片冷月光似的霜白。
鳳知微立在冬日的黃昏裏,只覺得衣單襟寒,忍不住將袖子攏得更緊些,她目光無聲的流過去,在鳳皓唇紅齒白的臉上轉了轉,在娘鬢邊珠花上轉了轉,那紅寶珠花豔麗熠熠,壓着不再鴉青的鬢,隱約挑出白髮一絲,不覺華美卻覺滄桑。
這是她的弟弟,這是她的孃親。
鳳知微垂下眼,一瞬間居然綻出點笑意,不蒼涼不悲傷,不諷刺不激憤,很平和的笑意。
眾人戒備着她發作,哀求或者哭泣,卻不想她這般神情,一時都有點發愣,鳳知微卻突然轉身,一言不發,走了出去。
這回連秋夫人也怔住了。
鳳知微頭也不回,一直走到安大娘身前停住。
她鬢髮先前被安大娘一巴掌打得微亂,半掩的鬢髮間指印宛然,安大娘有些驚懼的看着她,這才想起剛才自己以奴欺主已經犯禁,如今鳳家小姐即將被逐,臨走前出出氣還她一巴掌,夫人心中有愧,只怕也不會管。
她畏縮的退後一步,鳳知微站定她身前,揚起手。
眾人都等着那清脆的一巴掌響起。
鳳知微卻微微一笑。
她一笑間神光離合,明明一張黃臉貌不出眾,卻令人覺得容光極盛,竟至炫目。
一片屏息寂靜中,鳳知微抬手……摸了摸自己臉上的指印。
她神情近乎懷念,竟似想通過指尖的觸摸,再次體驗那巴掌落下時震動的疼痛。
然後她放下手,温柔的笑着,湊近愣住的安大娘耳側,輕輕道:
“一巴掌的利息……等我來取。”
她笑,在眾人看不見的角度輕輕拍了拍安大娘的臉,隨即一步跨出門外。
前方夕陽温暖的射過來,後方眾人驚訝的目光森涼的打在背後,她在中間,返身而去的背影單薄。
卻不曾回頭。
不去看弟弟毫不心虛神情,不去看孃親眼底的苦澀,不去想親人背叛,不去想出這門外即將面對的是什麼。
她只是近乎安詳的邁入那輪碩大的夕陽,在撲面的金光裏深深吸氣。
對自己説。
“我會回來。”
第七章何當把酒孤橋上
冬日的暖陽,一分分沉下去,風攜着夜的寒氣,一層層揚起來……
天色暗沉,街上行人寥落,更夫噹噹的打起了梆子,聽來蒼涼。
吱呀一聲,天水大街小酒館的堂倌放下支窗的竹架,對幽黯小店的一個更幽黯角落笑道:“客人……小店打烊了……”
角落裏,小小的一團靠牆坐着,桌上幾瓶粗劣的薄酒,聽見堂倌告罪,輕輕“嗯”了一聲,緩緩站起,放下一角碎銀,順手將桌上沒喝完的兩瓶殘酒帶走。
堂倌望着那人裹在薄棉襖裏的瘦弱背影,無聲搖了搖頭——這近夜滯留在外的,都是無家可歸的人吧?
走出門,迎面風緊,鳳知微將薄棉襖拉緊了些,手指靠在唇邊,呵氣如霜。
她拎着一壺酒,漫無目的逆着人羣前行,漸漸越過貧民聚集的東城區,向城中走去。
走了一陣子,忽然看見前方一道河流,倒映着燈影迷離,玉帶一般迤邐開去,未化的積雪點在河岸邊青石上,看來有如水晶冰玉。
鳳知微在積雪的青石上坐了下去,面對着河水。
她摸摸索索掏出懷中酒,就着瓶口,一口口慢慢喝,酒很快剩得不多,她仰頭對嘴倒。
粗陶酒壺做工粗劣,邊口不齊,有清亮的酒液漏出來,瀉在她臉上,流下眼角。
她漫不經心的去抹,指上一片濕漉漉,有酒氣,還有些別的液體,她出神的看着手指,很久很久之後,輕輕抬手,矇住了眼。
雪夜無聲,冷風寥廓,河水沉默流過,青石上少女身影煢煢,矇住眼的手指在夜色中閃着水光。
遠處胭脂香氣氤氲,隱約嬌笑掠波而來,傳到這一角寂靜河岸時,也只剩了寥落。
卻有聲音突然打破這一刻蒼涼的寂靜。
“公子……”
聲音嬌軟,拖着長長撒嬌的尾音,接着響起步聲雜沓,有人走近。
鳳知微放下手,皺皺眉,這才注意到河水倒映的燈影花影——如果沒記錯的話,這裏好像是城中胭脂河,因傍十里胭脂青樓而聞名,兩岸綿延,盡是賣笑人家。
這大概是哪家嫖客突發奇想,攜了夜鶯來河邊尋野趣。
鳳知微坐着沒動——嫖客不怕被人看,她還怕看別人嫖?
步聲接近,那女子嬌呼一聲,“哎呀,有人……”語氣裏卻也沒有多少在意,轉頭對身側男子繼續撒嬌:“公子……你説要給茵兒看個新奇的……”
隱約有人淡淡“唔”了一聲,一聲喉音竟也聽得出微涼,語氣有幾分熟悉。
鳳知微摩挲着酒壺,瞥到一角清雅的銀紋錦袍,深黑色披風上,淡金色摩柯曼陀羅花,近乎張揚的在她眼角視野獵獵飛舞。
環佩叮噹,豔麗的彩裙轉了過來,背對着河水,行到那錦袍男子面前,抬手摟住了那男子頸項,嬌笑:“那麼……茵兒等着。”
那人似乎沒動,語氣裏有了幾分笑意,道:“今兒看見了一出好戲,實在覺得精彩,不和人分享一下,真真耐不住。”
鳳知微心中一動,轉過頭去。
隨即看見那錦袍清雅的男子,雪夜裏微笑涼如霜雪,淡淡瞥了她一眼,然後,淺笑着,摟着那女子,向前行了一步,又一步。
一直行到河邊。
那茵兒沉醉在男子絕俗風姿裏,渾然不覺自己正背對河水,一步步後退。
將到河邊。
男子俯下臉,淺淺一笑。
女子嚶嚀一聲,湊近唇去。
男子温柔伸手,輕輕一推。
“噗通。”
鳳知微捧住頭,申吟一聲。
居然……真是這樣。
茵兒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然被推下水,驚得忘記了掙扎,好在河水不深,這本就是景觀河,只是瞬間便白了臉唇,也不知道是嚇的,還是被河水凍的。
她怔怔望着河邊一對男女,男子負手微笑遙望遠方,看也不看她一眼。女子執壺,優雅卻又執着的只管喝自己的酒。
茵兒一霎那間只覺得快要崩潰。
世上竟然還有這樣的人,一個無故推人入水,一個見人落水不予施救。
她在水中抖了半天,才掙扎着自己慢慢靠近岸來,向男子哀求的伸出手求他拉上一把,“公子……公子……”
伸出的手指凍得青白,一朵將折的花般顫顫可憐。
男子看着她的手指,緩緩將手攏進袖中,微笑道:“別,你手髒。”
正在小口抿酒的鳳知微,突然咳嗽。
“公子……茵兒知道錯了……茵兒以後再也不搶着纏您……”那女子在水中哭得梨花帶雨,“茵兒知道了……不該喜歡您……”
淚水洗去豔麗妝容,露出青稚眉目,這女子年紀還小得很,正因為年幼,所以不知分寸,如今冬夜冷水一泡,這才恍然想起,傳説中那人陰鷙無情,不喜羈絆。
她泡在冬夜河水中,瑟瑟發抖,卻不敢再求援,甚至不敢自己出水。
鳳知微突然放下酒壺。
她站起,不看那男子,行到河邊,對着茵兒伸出手。
茵兒猶自畏怯,鳳知微一笑:“上來,沒有人想置你於死地。”
將那的女子拉出來,鳳知微看她本就薄裙單衣,如今水一濕曲線畢露,竟然連褻衣都沒穿,想了想,脱下了自己的薄棉襖,給她裹住。
就算這賣笑女自己不介意裸身招搖過市,她作為女性,也不願讓她這樣在那男子面前走過。
茵兒感激的看着她,低低道:“我在那邊蘭香院……姐姐如有需要,可以去找我。”
鳳知微笑笑,拍拍她的肩,那女子一眼也不敢再看那男子,裹着薄棉襖慢慢走遠。
冷風吹來,只剩單衣的鳳知微打了個寒噤,對着河水抱緊了肩。
一壺酒突然遞了過來。
執壺的手指纖長潔淨,姿勢穩定,穩定到近乎亙古不變的漠然。
鳳知微俯首,看着那酒,皺眉道:“這是我的酒。”
一件披風遞了過來。
“換你的酒。”
鳳知微毫不客氣接過,“那你虧了。”
“無妨。”男子微笑,微微上挑的眼角瞬間媚如桃花,“今兒從你那學了一招,這便當束脩。”
鳳知微不語,看着河水裏這人的倒影,這人千面萬變,不可捉摸,連容貌氣質都一日三變,初見他,清雅逸緻山中高士;推人下河時神情,卻如那淡金曼陀羅張揚恣肆,而此刻笑得,卻又豔若桃李,近乎媚惑。
這樣的人,只能用危險二字來形容。
男子卻似乎不知道她的心思,突然笑道:“這河邊風大,小心着涼,我們換個地方。”
鳳知微不置可否,跟着他前行,前方拐彎,突然出現一座石拱橋,橋身十分高大,只是橋面斑駁,看來已經廢棄。
兩人上橋,橋上石欄是整塊原石,很好的擋風處,兩人席地坐了,男子拿着鳳知微的酒壺,喝一口酒,遞給鳳知微。
鳳知微有些發怔,一是不習慣和男人共一壺酒,二是想不到這人一看就是貴介公子,居然肯喝這麼粗劣的酒;而且明明不喜人粘纏,卻又肯和她共酒。
她想了想,用袖口擦了擦壺口,小心的喝了一口。
以為那人要生氣,不想他卻沒有看她,只是仰首注視天際,鳳知微抬頭看過去,才發現這座橋十分高曠,在橋上,不僅看長天冷月分外清晰,還可以看見大半個帝京,而阡陌縱橫盡處,巍巍皇宮,赫然在目。
鳳知微將那一口辛辣的酒慢慢嚥下,眼睛有點亮,突然問:“你好像對這裏很熟悉。”
“這座橋,原本是大成望都第一橋,相傳是大成皇朝開國皇帝為皇后所建。”男子半合雙目,語氣悠悠,“皇后喜歡闊大事物,此橋因此高闊無倫,俯瞰四野,號稱大成第一橋,六百年前,帝后常微服私遊於橋上,傳為佳話。”
鳳知微笑笑,道:“很美。”
心中卻不認為,這樣的男人,會為前朝傳説而流連感動。
“大成滅國後,天盛皇帝揮兵入京師,得望都,改名帝京,底定天下,陛下首次在京接見舊臣,就在此橋之上,當日,大成舊臣如草偃伏,盡在我皇腳底。”
男子語氣平靜,卻自有驕傲睥睨之意,鳳知微抹了抹唇邊酒液,突然有些心情煩躁,不禁森然一笑,道:“拜的不過是染血刀兵而已。”
男子霍然回首,一瞬間目光如刀,鳳知微坦然對視,在刀般目光裏笑意柔和。
半晌,男子目光漸斂,竟然也笑了起來,道:“是,不過成王敗寇而已,這些舊臣説到底福氣好,換個皇帝還是臣,最怕是連寇也沒得做。”
鳳知微不語,連寇也沒得做,自然只剩下死。
她微笑,拉回話題:“這橋如此風光,為什麼最終會被廢棄?”
“天下底定,陛下接宮眷入京,最受寵愛的韶寧公主被抱上橋時,突然大哭,有欽天監官員私下説,此事不祥。”
“三年後,就在這座橋上,”男子頓了頓,接過她手中酒壺,喝了一口,才道,“三皇子發動兵變,意圖逼宮,那一戰,皇室死三人,傷四人,殘一人……從此,此橋廢棄。”
驚心動魄的皇族爭鬥史,從他口中淡淡説來,簡單白描,卻似瞬間鋪開漫天腥風血雨,鳳知微突然覺得有些涼,攏緊了披風。
這高闊異常的第一橋上,曾留下前朝開國帝后儷影雙雙的腳印,也曾響起新朝皇子的悲涼嚎哭,不知道這午夜盤旋的風裏,是否還躡足行着冤死者不滅的魂?
而這個鋭利而神秘的人,為何對這橋有着異乎尋常的感情?
他如此熟悉這橋,是否常常在中夜無眠時,在這橋上流連徘徊?
不過這終究與她無關,她能在今夜,和這陌生男子共飲徹夜長談,已經是人生的異數——不過都是因為在寂寞的時刻害怕寂寞,然後正巧遇上另一個寂寞的人而已。
正如他不問她為何會出現在這裏,她也不會去問他眼神里的寂寥和森涼。
殘酒將盡的時候,天色微微放了明,鳳知微在晨曦的第一抹光裏,倒出壺中最後一滴酒,笑道:“最後一滴酒,敬這一彎孤橋,世事跌宕多變,唯此橋亙古。”
然後她站起身,手腕一振披風滑落,頭也不回自行下橋。
清晨第一抹光透過雪色,照在她肩頭,纖弱的少女,背影筆直。
男子盤坐不動,看她絕然下橋而去,眼神里微光閃爍,半晌道:“寧澄,你説她會去哪裏?”
橋洞下冒出容貌平常的護衞,認真的看着鳳知微的背影,道:“兩種可能,一是破釜沉舟,回府抗爭;一是委屈求全,俯從秋府意志。”
他笑笑,指了指身後十里煙花,道:“總之,她會立刻回去,絕不會在這煙花地流連太久,多呆一刻,便多污一分聲名,她總不能拿自己終身開玩笑。”
“是嗎?”男子微笑,拖長聲調。
“打賭。”寧澄興致勃勃湊過來。
男子不置可否,兩人站在橋上,看見那女子一路直行,似乎有目標般毫不猶豫,隨即在一處掛着蘭花燈的門前停下,紮起男子的髮髻,然後,乾脆的敲門。
寧澄的臉青了。
那女子臉微微側着,對着開門的人微笑説了句什麼,裏面的人似乎愣在那裏,而讀懂唇語的寧澄,遠遠的在橋上,猛地一個踉蹌。
橋上,男子突然輕笑。
他墨玉般的瞳,閃着新奇而鋭利的光,像是久已沉靜的深淵,被長天之外帶着雪意的風,吹起層波疊浪。
他立在橋頭萬丈紅日裏,黑色披風上淡金曼陀羅花在風中飛揚,那烈烈冷風吹來遙遠的語聲,他似乎聽見風裏,那纖弱的少女,對着開門的蘭香院老鴇,詢問得冷靜而瘋狂。
“你這裏,需要龜奴嗎?”
第八章
“小知,聽説集市上新出了挑染絹花,給我帶幾枝來!”
“也給我帶幾朵,要翠綠橘黃的!”
“四芳齋冰糖糯藕帶半斤!”
時近中午,十里胭脂臨近甦醒,蘭香院小樓鶯聲燕語,姑娘們紛紛探出身,招呼着樓下天井裏,挎着籃子準備出去採買的青衣小廝……
小廝是蘭香院紅牌姑娘茵兒的遠親,一個月前投奔來此,不多話,卻靈活有眼色,很得姑娘們喜歡。
“嫣紅姐姐膚色白裏偏紅,戴翠色花兒反而相沖,不如淺粉,更增麗色。”小廝仰頭含笑,又道:“糯藕雖好,吃多了卻積食,翠環姐姐太貪吃,小心成了肥美人。”
“臭小子!”姑娘們笑嗔,神情卻是滿意的,嫣紅笑道:“小知,要不是你是茵兒遠親,又在我們這地方打雜,我真要以為你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公子出身。”
“可能嗎?”茵兒從房內出來,一拍她肩,“我天盛皇朝等階何等森嚴,大户人家公子就算淪落成乞丐餓死,也不會來我們這地方的。”
她神色複雜的看了那小廝一眼,對方對她微微一笑,依舊坦然,正如這人一直以來的氣質——似乎明朗,其實神秘,似乎冷靜,其實行事超越常規。
小知,人緣極好的魏知,鳳知微。
託庇妓院一月來,她將打雜的工作勝任得很好,當然這也多虧了茵兒的照顧,那女子沒讓她真去做龜奴,纏着媽媽收了她做小廝,雖説其實於事無補,但好歹也是一份善心,鳳知微十分領情,茵兒卻對她謝了又謝,説那日實在是救命之恩。
不過是伸手拉她出河,怎麼就嚴重到救命之恩,鳳知微不解,茵兒卻閉口不答,她對那晚的事心有餘悸,提起那男子便神色驚恐,看那驚恐,並不像是因為被推入河,倒像還有些別的。
鳳知微卻沒有再問下去的,那夜橋上共飲,雪夜一別,她並不願與他再見。
然而世事總會事與願違——不是不想見便可以不見的。
她挎着籃子,剛要出門,突然看見前方來了一大羣人。
鳳知微一怔,剛想躲,那邊已經有人招呼道:“喂,那龜奴,公子爺們來了,還不安排姑娘接客!”
鳳知微低着頭,眼角瞥到那些人衣着華貴,顯見都是京城王孫公子,其中一襲錦袍,月白重錦,衣角繡銀線竹紋,清雅高貴,那色彩看得她眉梢一動,頭登時垂得更低。
一邊側身讓開,一邊轉頭,啞聲對院內喚道:“姑娘們,有客——”
這一聲還是平時聽龜奴張德迎客學來的,不熟練,腔調有些僵硬,那羣王孫公子頓時轟然大笑。
“蘭香院哪來的新龜奴?連迎客都叫得像娘們叫春。”
“張德哪去了?換這個磨磨蹭蹭的小子?”
一羣人旁若無人從她身邊笑着過去,鳳知微盯着地面,見那襲袍角也點塵不驚的掠過自己身邊,剛無聲的舒了口長氣,就聽一個公子哥兒笑着指了她,對迎來的媽媽道:“等下我們要吃酒行令,叫這小子侍候着!”
媽媽愣了愣,勉強應了,使個眼色示意鳳知微過來,低低道:“小心些!唉……”
媽媽神色憂慮,毫無生意上門的喜色,鳳知微詫異的看她,媽媽神色凝重,低聲道:“看見那個黃衣服的瘦子沒?聽説不是個東西,前頭冠華居的頭牌軟玉兒,據説被那傢伙弄殘了,冠華居苟媽媽仗着有人撐腰要鬧,沒幾天被人逼得連院子都砸了關門,唉,怎麼今天想到來這裏?可不要給我生事……”
又囑咐鳳知微:“小知,你向來伶俐懂禮,比院子裏其他人都強,今天可得幫媽媽一回,好歹照看着。”
鳳知微無奈應了,寄人籬下,還寄在妓院,這一日是遲早的事,能躲自然要躲,不能躲,那便走着瞧罷。
那一羣人佔了院裏最好的“倦芳閣”,叫了最美的姑娘來陪,人手一個,嬉笑戲謔,吵嚷得不堪,卻只有一處角落,人人都自覺的不去打擾,顯得安靜得有些詭異。
他所在的地方。
一方黑檀繡銀竹屏風半隔出寧靜空間,精緻毯席旁,三足黑石小鼎裏燃着上好的沉香,淡白微涼的煙氣裏,那人長髮微散,衣襟垂落,以肘懶懶支着腮,笑意淺淺俯首於姑娘皓腕玉指間,飲了她奉上的杯中酒。
隨即輕輕捏了捏那女子粉頰,引得蘭香院花魁蘭依姑娘嬌羞忸怩的撒嬌。
那一角笑聲低沉,女子嚶嚀,比起外間吵嚷喧鬧,反而別有一番曖昧旖旎情致。
鳳知微面無表情端茶侍應,心想蘭依若是見過那晚他推茵兒下河那一幕,不知道還能不能嬌羞得起來。
又想明明這人和一堆王孫公子一起,行動舉止也隨意自然,但不知怎的,就是感覺格格不入。
她手上不停,轉身來去之間總覺得背後有目光掠來,粘在背上滿是探索,卻始終不動聲色,頭也沒向那個方向轉一下。
她的注意力在席上,因為茵兒臉色很難看,總在有意無意向她打眼色,她身邊就是那位臉色蒼白髮青的黃衣瘦子,渾濁的眼神看起來不太對勁。
鳳知微不想管閒事,只做沒看見——風塵女子,難免遇見各種不入流客人,應付他們是她們的必修課,不是她的義務。
酒過三巡,人人都有醉意,有些人便帶着姑娘出去了,茵兒也被那公子哥兒帶了出去,眾人看着他們背影,眼神都有些古怪。
茵兒被擁在那人懷中,頻頻回首,眼神悽切而祈求,似乎在尋找誰可以幫她解圍,然而人人都轉開了眼光。
鳳知微皺起了眉,腳下卻依然沒動,她總覺得,只要那個人在場,自己還是不要逞能的好。
然而那兩人相擁着走過她身邊,茵兒半敞的衣襟裏,雪色肌膚上一抹深紅淤紫突然掠過她的眼簾。
鳳知微怔了怔,沉默半晌,無聲無息放下手中茶盞,從邊門悄悄跟了出去。
她這邊剛出門,那邊背對着她的雅間內,月白錦袍的清雅男子,突然微笑着推開懷裏的蘭依。
蘭依以為他只是在調笑,嬌笑着再次靠了過去。
那人俯下臉,傾倒眾生的眉目笑意淡淡,看着那女子不知眼色的靠近,唇角一彎。
隨即他衣袖一招。
相貌普通的侍衞不知從哪個角落突然冒出來,抓起黑石小鼎,翻過來就對蘭依當頭一倒。
灼熱的煙灰騰騰落下,伴隨女子一聲悽慘的尖呼。
四周立時寂靜,人人驚悚無聲。
“寧澄,你最近開始憐香惜玉了。”男子看也不看倒地痛呼的女子一眼,微笑站起,“我以為你會對着臉倒。”
“本來是這樣打算的。”寧澄探頭對蘭依望了望,“不過我突然發現她臉上胭脂太厚,怕燙不着。”
輕輕一笑,不理自己那活寶侍衞,男子無聲無息掠過眾人身側,出門去。
他經過的地方,煙灰不起,哭泣只能埋在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