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憶帝京第五十三章征服
本已將目光轉開的寧弈,霍然回首。
正在低頭給自己包紮手腕的鳳知微手一抖,險些將白布落地。
兩人同時抬頭,寧弈看向鳳知微,鳳知微飛快瞥一眼寧弈,兩人第一眼都沒看向始作俑者,都看向對方。
然後立即各自調開眼光,鳳知微繼續若無其事包紮,一邊斜睨着赫連錚一邊包紮,看那樣子,似乎赫連錚就是她那流血手腕,正等着被她狠狠紮起,動彈不得。
這樣的事是不適合金殿來議的,當下散了朝,天盛帝宣了赫連錚去了御書房,閣老們皇子們連同負責天盛帝詔書筆墨的鳳知微也隨駕。
剛坐定,寧弈便轉向赫連錚,眼神里漸漸浮起笑意,冷而帶刺,彷彿他剛才在殿前被赫連錚指證謀殺時的神情。
他笑道:“剛才本王想,世子真是有意思,天子指婚何等榮耀,你竟要用來娶一個側室?當真是仗着天子寬宏,便不知進退麼?”
“王爺這句話也奇怪。”赫連錚立即反唇相譏,眼眸琥珀底色上淡紫幽光閃爍,“這是陛下的恩典,我做藩臣的,不恭敬領受,難道還要拒絕嗎?”
“是嗎?”寧弈微笑,笑意浮在唇邊,“過盛易折,驕極必衰,世子小心福澤過厚,損了壽算。”
“麩子嗎?”赫連錚偏着頭,不太懂寧弈這句文縐縐的話,“我的馬都吃最好的燕麥,強壯驕健,才能載動我三十八斤重槍,只有你們天盛的公子哥兒,弱不禁風,塗脂抹粉,你們的馬只需要吃麩子長大,就夠馱得動你們。”
他説得牛頭不對馬嘴,眾人都要笑,誰知道赫連錚又昂然接道:“天盛的女人做你們這些弱男的胯下馬,真是可悲!”
當朝皇子重臣們刷的紅了臉,幾個白髮老臣捂臉低罵:“野人粗俗!玷污金殿!”要不是礙着是在御前,便要拂袖而去。
鳳知微剛剛咬牙包紮好,聽見這句一個手顫,差點一不小心把打的結給扯破了。
寧弈凝神瞧了赫連錚半晌,點頭道:“是,世子真是真英雄奇男子,便剛才這一句,帝京女子也必將引為奇人,趨之若鶩。”
殿上有人嗤笑出聲。
“她必將以嫁我為榮。”赫連錚傲然道。
又斜睨赫連錚一眼,寧弈突然笑了,一邊笑一邊點頭,誠懇的道:“對,世子,你説得真是太對了,小王就在此等着你攜新婦上殿謝恩的那一天,屆時必將重禮為世子賀。”
他神情誠懇,語氣卻怎麼聽怎麼諷刺,赫連錚並不是笨人,早已聽了出來,怒目而視。
兩人一冷笑一怒目,劍拔弩張,就差電光閃閃,雷鳴轟轟。
眾臣面面相覷,都覺得今日楚王很有些奇怪,往日他從不會這樣當面和人針鋒相對,不過轉念一想立即釋然,畢竟赫連錚剛剛當庭指證險些害他喪命,楚王心中有怨氣也是難免。
天盛帝也是抱着這想法,看寧弈神色不豫,有心轉移話題,笑道:“世子,秋尚奇的外甥女,想必也是京中閨秀,這樣的大家出身,你怎麼説人家出身低微要立為側室?”
有人低咳了一聲,大學士姚英有點尷尬的道:“陛下,那秋尚奇,只有一個妹妹,就是當年的……”
天盛帝怔了一怔,想起了什麼,臉色微微一暗,眾人立即齊齊避開眼光——秋家大小姐當年拋棄榮華地位,不顧一切和一名男子私奔,此事轟動京華,在場的人都聽説過,更有一個秘而不宣的説法,説當年秋大小姐之所以私奔,是因為宮中傳出消息欲待納她為妃。
此事想必是陛下心中一根刺,眾人都聰明的選擇避開。
“陛下,臣打聽過那姑娘。”赫連錚興致勃勃的道,“她今年十五歲,尚未婚配,據説温柔和順,十分賢惠,臣就要這樣的,將來臣娶了正妃,也不會家宅不寧。”
這句話一説,鳳知微心中暗罵,這混賬什麼時候對她這麼瞭解?連尚未婚配都打聽過了,連婚後家宅寧不寧都考慮好了,真是打得如意算盤。
寧弈也皺了皺眉,一瞬間打消了心中一個念頭。
“既然如此。”天盛帝臉色恢復正常,伸手去取桌邊茶盞,“來人,傳旨……”
他突然咳嗽起來,一咳便嗆住,臉色漲得通紅,內侍急忙上來侍候,剛才的話便沒有繼續。
一直站在龍案邊的鳳知微,將手悄悄的從案几上撤下——她剛才將袖囊裏一塊備用的點心捏碎,然後裝作掠頭髮,將點心上的碎花生末兒彈進了天盛帝的茶杯裏,皇帝氣管不太好,很容易被嗆着,果然便打斷了他的傳旨。
趁着天盛帝咳嗽內侍忙成一團,她湊到赫連錚身邊,笑道:“世子,您真是好眼光啊。”
“當然……咦,你也知道那位鳳姑娘?”赫連錚斜眼看她,“怎麼知道的?哪裏見的?她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你怎麼認識的?”
他這裏人還沒娶到,已經完全以丈夫自居,咄咄逼人開始查問起一切可疑私情,也不想想自己又是怎麼能認識“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的。
“家父當年和秋府有點故舊之情,”鳳知微道,“也應邀去秋府做客過,不過大家閨秀,確實不是我能見着的,只是……”
她拖長聲調,赫連錚果然問:“只是什麼?”
鳳知微擰了眉,做嚴肅思考狀,隨即搖搖頭,“背後論人是非不好……沒什麼。”
然後她就緊緊閉嘴,蚌殼似的,那表情,似乎用刀子來撬也撬不開她嚴實的口風了。
赫連錚寶石般的眼眸緊盯着她半晌,臉上神情變幻。
來問我吧來問我吧來問我吧……鳳知微胸有成竹的微笑。
“沒什麼就沒什麼吧。”赫連錚望了半天,居然漫不經心扭頭,嘴角一抹古怪的笑,“反正我又不是真的要娶她做妻。”
鳳知微“吭”的一聲險些嗆着……這蠻子不按常理出牌!
“我還沒見過哪個女人敢對我動手的……”赫連錚望着殿外,白亮的日光映得他七彩寶石般的眼眸分外璀璨,悠悠道,“我怎麼能輕饒了她?哈哈,中原女人不是以夫為天麼?從此以後我就是她的天,叫她給洗腳就得洗腳,叫她給捶腿就得捶腿,我娶十房大小老婆,每個都得她伺候……叫她悍?叫她狠?再狠再悍!也是草原鷹爪下的穴鼠!”
你娘才穴鼠哩!
鳳知微抽抽嘴角,將這表情控制在瀕臨爆發邊緣,嘿嘿一笑,望着赫連錚,贊:“好,好,世子真是宏圖大志雄風萬里……”
她贊得輕飄飄,眼神卻很同情,這份同情看在赫連錚眼底,多少有幾分疑惑,一把扯了她衣袖道:“瞧你吞吞吐吐的,那鳳知微,有問題?”
“沒問題,沒問題。”鳳知微扯開衣袖,慢條斯理道,“寧拆十座廟,不毀一場婚,在下在此恭賀世子得娶美人歸,從此後要想洗腳就洗腳,要想捶腿就捶腿,十個老婆有人伺候,連丫鬟錢都省了,恭喜恭喜,十分之喜。”
她神情嚴肅的説完,再不看赫連錚一眼,端然去已經恢復過來的天盛帝那邊伺候了,留下赫連錚皺着眉頭,陷入思考。
遠遠的,似乎一眼也沒看這邊小動作的寧弈,突然瞟了兩人一眼。
天盛帝咳了一陣,緩過氣來,敲敲桌案,對鳳知微道:“魏知,擬旨。”
鳳知微立即動作很快很爽快的鋪紙濡筆。
“今有五軍都督秋尚奇之甥鳳氏……”
“陛下!”
赫連錚突然快步上前,出聲打斷。
滿堂疑問的目光聚攏來,赫連錚磕了一個頭,大聲道:“陛下,臣想過了,區區一個側室,實在不當勞動陛下賜婚,這恩典,還是等臣迎娶正妃後,您再賞吧。”
寧弈立即贊:“世子真是深明大義,謙恭知禮!”
赫連錚毫無愧色:“當然!”
天盛帝沉吟了一下,應了,畢競賜婚側室與禮不合,他也就是破例安撫下這個不安分的小子,既然當事人自願放棄,最好不過。
赫連錚也無所謂,他也本就是為了應付皇帝,不想被當堂塞個正妃,隨口説側室算數,賜婚不賜婚,倒也無所謂。
不過這鳳小姐,到底有什麼問題呢?改日得去好好查探查探,有些事兒打聽不出什麼來,還是得見見本人……
赫連錚擰了眉沉思。
鳳知微含了笑收起筆墨。
寧弈身子往椅上一仰,慢慢飲茶。
窗外,如錦的日光潑辣辣灑進來,夏日豔光如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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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錚退出後,御書房又議了陣事,秋尚奇的大軍已經到了邊境,在和大越相隔五十里的結羅山駐兵,結羅山位於呼倫山脈中段,呼倫山脈南北分界胡倫草原,東臨凌江,跨衞、靜、永、肅四州,交通發達依山為障,居高臨下地勢開闊,秋尚奇以原邊軍五萬守在結羅山西線,面對呼卓十二部地盤,副帥淳于鴻率軍十萬守在東線,面對大越南境,自己率十萬據守中軍。
這等安排看在兵家老手眼底,十分穩妥,以當地駐軍對上呼卓境,利用當地駐軍對地形人事的熟悉,隱隱帶着監督的意味,萬一呼卓反水,也有迴旋餘地。
又商討了陣今天的案子,看得出來天盛帝不打算從重追究,戰事當前,安定為上,寧弈也十分寬容,並不窮追猛打,天盛帝十分滿意,高興之下,道:“老六你時常要進宮回事,來來去去的不甚方便,龍儀殿西側的楓昀軒就賞給你,以後若是遲了宮門下鑰,也好歇息。”
成年皇子都出宮開府,不在宮中留宿,這是額外的恩典了,幾位皇子臉色立刻都有些不自在,但是剛剛在朝上都出了醜,不敢開口。
“楓昀軒精緻玲瓏,又靠着父皇寢宮,日後晨昏問安,六哥就方便了。”忽有人笑意盈盈而來,捧着茶盞,身後跟着一串宮人。
能在這天下軍機之地無所顧忌談笑而入的,也就是當朝第一寵韶寧公主了。
“恭喜六哥。”韶寧將茶奉上,側頭看寧弈。
寧弈抬眼,兩人目光交視,寧弈笑了笑,道:“這是父皇恩典。”
天盛帝聽了韶寧那句話,臉色微微一變,猶豫神情一閃而過,隨即微笑道:“正在議事,你跑來做什麼。”
“聽説那些笨蛋侍候得不好,父皇喝茶給嗆了。”韶寧笑吟吟繞過書案,轉到天盛帝背後給他捶背,“孩兒送了這碧羅茶來,輕浮美妙,再不會嗆着父皇。”
“你便是有孝心。”天盛帝拍拍女兒的手,眉眼都舒展開來,又對鳳知微道,“今日多虧你無意中那一刀,雖害你吃了點皮肉之苦,倒幫楚王洗清了冤枉,免了一場不小風波,説起來也該賞你,以後就跟着姚閣老,學着些朝務處理吧,也好長些見識。”
這句話出口,皇子眾臣眉頭又顫了顫,姚英是當朝首輔,有票擬之權,天下大事都得他先過目給出處理意見,如今天盛帝讓魏知直接做了他手下文書,看似降了,其中含義卻深不可言,看樣子是要將這少年,作為未來首輔培養了。
這一來眾人眼色都火辣辣的,説不清是嫉妒還是不安。
鳳知微謝了恩,心中卻升起警惕——天盛帝不可能看不出,幾位閣老中,首輔姚英和她不對盤,次輔胡聖山卻對她青眼有加,如今把她撥給姚英,她可未必認為就是好事,皇帝老傢伙,又來玩他的制衡之術了嗎?
韶寧目光亮亮的望着她,脆聲笑道:“真是恭喜魏大人了,和咱們的楚王哥哥一樣,少年得志,平步青雲啊。”
鳳知微心中苦笑,只覺得自己一不小心,又被架在了火上烤,而天盛帝背後公主的眼光望過來,又像是無數嗖嗖飛起的冰。
天盛帝近年來精神倦怠,不一會兒便命眾人退出,鳳知微站在庭外等眾人先走,寧弈過來,忽然瞟她一眼,道:“魏大人怎麼有些魂不守舍?可莫要被這日頭曬昏。”
“多謝王爺關心。”鳳知微此刻看他氣不打一處來,笑得眉眼飛飛,“今日親眼得見王爺運籌帷幄神采風範,正在好好回味。”
寧弈仔細看她一眼,雖然戴了幾可亂真的人皮面具,然而那女子眼神里卻豐富得幾乎可以讀出一本書——幾分惱怒,幾分不滿,幾分慶幸,幾分悻悻。
他忍不住便要笑,唇角一抹淺淺笑紋,如曇花開在雪地裏,靜美耀眼,鳳知微難得看見他這樣的笑意,只覺得和平日截然不同的風采,絢麗不可方物,不由呆了一呆。
一怔便醒,寧弈背影已經隱在迴廊之外,鳳知微慢慢轉過頭去,握緊了手指,手心裏一個蠟丸咯得發痛。
這是剛才韶寧公主從書案前繞過時,塞在她手中的。
無奈的嘆息一聲,她打開紙條看了看,果然是韶寧約見。
出了御書房,走不多遠,就有一個小太監默不作聲跟了上來,走在她前方,兩人七繞八繞,在一處小花園前停住,四面有些屋舍,看來卻無人住,遠遠的有宮室的飛檐重廡,卻也是靜默無聲的。
四面花木看着卻有幾分怪異,鳳知微翻翻地上的根,認出其中一種是北疆才有的植物,因為水土不服又沒人照顧,這些花木都沒能長出來。
一雙青色皂靴無聲無息出現在花根前,鳳知微抬起頭來,笑道:“公主這身打扮,微臣都認不識了。”
穿着太監藍衣的韶寧抿着嘴,難得沒有笑意,沉沉看着她,半晌道,“怎麼回事?”
“我還正想問公主呢。”鳳知撒站起身來,眼神困惑,“怎麼回事?”
“你用了我給你的東西?”韶寧倒沒想到她這麼坦然,眼神狐疑。
鳳知微坦然點頭,韶寧怔了怔,沒有説話。
她的沉默看在鳳知微眼裏,心裏更有了底,冷笑道:“怕是我為公主拼死冒險,公主卻沒將我當做知心人!”
韶寧臉色又變,剛才的咄咄逼人完全消散,無意識退後一步。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公主自誤了!”她退後,鳳知微立即緊逼,“公主既然給了我那藥,為什麼不信我,還要囑託劉醫正在那水和刀中做手腳?多此一舉,亂了全盤計劃!”
“……我也不確定給你那藥是不是有用……”韶寧眼神出現一絲慌亂,喃喃道,“他説不如做兩手準備,我也不知道居然會出那岔子……可是……可是……她突然挺起胸,盯着鳳知微,“你要是不自傷那一刀,他們又怎麼會發現?”
“公主又錯了,”鳳知微搖頭,“我並不是有意弄傷自己的。”
“難道……”
“當時我走得好好的,突然腳下一滑。”鳳知微撒謊一向比真的還真,“莫名其妙就倒了下去,然後刀刺破了手腕,我又不是傻子,既然已經下了藥,還要幫楚王?”
“誰知道你下沒下藥……”韶寧低聲咕噥。
“是啊,現在沒人能看得出我到底下沒下藥。”鳳知微恨鐵不成鋼的搖頭,轉身就走,“誰叫公主不信任我,非要做兩手準備呢,現在想要知道我的忠誠,也無法證明了。”
“我信你的!”韶寧拉住她,“魏知,不要生氣,這回是我錯了,寧弈那廝奸狡,我身邊一定有他的內應,他才會什麼都清楚,完會有備而來,你看他故意派了個刺客混淆視聽,在所有皇子侍衞的左肩上都搗了個洞,不動聲色就解脱了寧澄的懷疑,就説明全盤計劃他根本就是知道的,所以魏知,你一定要幫我!”
又來了……鳳知微心中嘆息,回身,誠懇的道:“公主,我不適合再幫您,最起碼現在不能,您想想,楚王既然有內應,我和您的計劃,他一定心中清楚,我現在自保還來不及,還要和他作對?現在最應該做的,是韜光養晦,待有了機會再動也不遲。”
“還有,公主,”鳳知微提醒她,“這事隱秘,知道內情的不多,您該好好清理下身邊人了。”
“身邊人……”韶寧有些茫然的放開她袖子,“我身邊只有嬤嬤……她不會的……”
她聲音説得極低,鳳知微都沒聽清楚,轉眼韶寧又笑了起來,一改剛才茫然,笑顏如花的用腳踢踢地下的枯花,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鳳知微疑問的看她,韶寧得意的道:“小時候我常來這裏玩,喜歡這裏的花草,還有個非常美非常美的女人,就住在後面宮裏。”她指指花園後的靜默的宮室,“後來有人告訴我,這裏不能來,我便再也沒來過,前不久我想起這事,着人打聽了一番,才知道了以前的一些舊事,哈哈……”
她笑聲裏沒有喜悦,只有古怪,眼神閃動,似乎在想着什麼,忽然道:“今天父皇把楓昀軒賞了寧弈,看起來好像是隨口説的,其實寧弈之前早就下了無數功夫,包括今天這個‘他受了委屈’的局,都是為了楓昀軒,可恨我竟然為他人做了嫁衣裳——不過也沒關係,你有張良計,我有過橋梯,哈哈。”
鳳知微望她一眼,沒有開口,韶寧主動牽着她的袖子,轉了個圈,指了個方向,道:“看見沒有?楓昀軒。”
鳳知微這才發現,原來楓鈞軒離這裏不遠,只是隔了花園和假山人工湖,又沒有直通道路,感覺很遠而已。
“你回去見。”韶寧噙一抹冷笑,拍鳳知微肩頭,“等着吧,好戲還沒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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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宮中出來,鳳知微回到魏府,在自己房間簡單裝扮了一下,掀開房中一個紫擅大木箱,黑黝黝的地道入口出現在眼前。
這是她命人挖的,直通秋府萃芳齋她的閨房,方便出入。
顧少爺穿着華麗麗的名貴料子丫鬟衣,跟在她身後,一袋子小胡桃在袖子裏嘩啦啦作響。
兩人拱出地道,在房內坐定,院子裏很安靜,鳳知微早就關照過秋夫人,以鳳小姐得了風疹不能見風為名,不讓人靠近萃芳齋。
秋夫人沒有撥丫鬟過來,秋府的丫鬟也不願來這裏侍候,在她們眼裏,鳳知微還是原來那個沒地位的私奔女人的不知來路的下賤女兒,只不過不知怎的投了夫人的好,暫時給了她個院子而已。
鳳知微也不關心這些,她冒着危險和麻煩來秋府,除了希望能照應鳳夫人,最主要的目的,還是這五姨娘的住處。
當初她將五姨娘弄下冰湖,那女人臨死前一刻表現出的力氣和反應,十分奇怪,再加上寧弈的出現,讓她心中始終存了一分疑惑。
仔細的在內室裏一陣搜索,一無所獲,鳳知微皺起眉,有點泄氣的往牀上一仰。
這一仰,忽然覺得背後咯人,回身一看,一個用來束帳子的金鈎,半掩在被褥下。
她坐起身,取出金鈎,金鈎上端是一塊半鏤空白玉,白玉的形狀很有些特殊,兩團隆起,粉光緻緻,頂端略有胭脂紅,看起來像是女人胸部,妖豔而誘惑,很像閏房助興的狎暱物件兒。
大家小妾常有這些東西,以博寵幸,但用來做帳鈎裝飾的可不多見,而且既然是帳鈎,為什麼會在被子下?是誰有意收進去的嗎?
鳳知微在白玉的中段摸着了縫隙,手指微微用力。
“啪”一聲白玉被分開,滾出一個小小的金鎖片兒。
鳳知微怔了怔,這東西,眼熟。
拿在手中仔細看了看,上面的生辰八字讓她眼光一縮——這是鳳皓的生辰八字!
鳳皓出生在大成厲帝末年的六月初三,這金鎖片是他幼時戴的,後來就不見了,鳳知微也不在意,不想居然出現在這裏。
但是五姨娘偷鳳皓的生辰八字做什麼?她偷來要給誰?
鳳知微找到了東西,心中卻更加疑惑,彷彿無意間觸及了某個極其龐大的秘密邊緣,然而四周雲遮霧罩,不見全貌。
想了想,將金鎖片收好,想去鳳夫人小院去探探口風,一時又有些猶豫。
自從那日她要送鳳皓去首南山讀書被鳳夫人拒絕後,母女姐弟的關係直接進入了冰凍期,鳳夫人幾次上門送吃食和自己做的衣物來,鳳知微都閉門不見。
她對任何人都可以長袖善舞春風化雨,因為那是外人,對着那朝夕相處十餘年的母親和弟弟,她再難維持和藹温存的假面具。
只有在乎的人,才可以傷人最重。
正猶豫着,忽聽院子外一陣喧譁,接着便呼啦啦湧進一大堆人來,當先一人尖着嗓子,道:“給鳳小姐賀喜了!”
鳳知微開門出來,正迎上一院子閃爍的目光和幸災樂禍的笑容,打頭的安大娘捧着衣裳首飾,驢糞蛋似的臉上,笑得粉一塊塊往下掉。
“鳳小姐大喜了。”安大娘將手中衣裳往前遞了遞,“聽説您雀屏中選,即將成為呼卓王世子的妾?王世子現在親來拜訪,夫人正在前院招待,您需要換件衣服去侍候嗎?”
那個“妾”字咬得極重,滿院子僕婦個個忍笑憋得臉通紅,一個婆子笑道:“草原男兒聽説是極健壯的,鳳小姐真有福氣。”
又一個大丫鬟笑道:“就怕羶味重了些?聽説草原男人一年不洗腳,小姐將來侍候夫君時,可別給燻着。”
一陣鬨笑。
安大娘示威似的將衣服又往前遞了遞,木盤上的衣飾,是姨娘進門只能穿的那種粉紅色,配着翠綠裙子,十分俗氣,黃金項圈和狗圈似的沉而笨,壓在衣上,紅綠黃三色看脹了人眼。
赫連錚還真是個急性手,這就跑來了?
鳳知微眉梢微挑,目光在那衣裳上淡淡瞥過,道:“這莫不是大娘自己壓箱底的衣服吧?可憐見的,壓在箱子裏那麼多年,一直沒機會穿上,今兒還勞你給我送來,是確定以後都用不着了嗎?”
安大娘窒了窒,手僵在半空。
夫人並沒有叫她送衣服來,是她自己想要報一箭之仇來羞辱鳳知微,這衣裳首飾,確實是她壓在箱子裏,準備和秋府劉管事成親的時候用的,劉管事死了老婆又續絃,始終沒她事兒,誠為生平恨事,沒想到鳳知微居然犀利到這種地步,一句話就戳了她痛處。
“你——”她氣得渾身發抖,站在原地顫了半晌,正沒處下台,忽聽身後一人低低問:“怎麼了……”
眾人回頭,看見鳳夫人倚門而立滿臉疑惑,她剛才聽見人聲喧騰,往鳳知微院子來,急忙也跟來看個究竟。
安大娘眼睛一亮,立刻蹬蹬走過去,咬牙笑道,“夫人,老婆子差點忘記恭喜您,您家始娘飛上高枝兒了,馬上就要是世子的妾了!”
“世子?妾?”鳳夫人疑惑的睜大眼,一個婆子不冷不熱的立即接上,“是啊,妾!你家姑娘在外面亂跑,也不知道使了什麼狐媚氣兒,被呼卓世子看上,説是今兒金殿之上便求了陛下賞了做妾,還説什麼差點賜婚,呸,什麼玩意兒,一個妾,賜婚?可能嗎?”
鳳夫人怔了怔,一瞬間臉色發白,張了張嘴要説什麼,話又堵在咽喉,鳳知微立在門邊,盯着鳳夫人,心中似酸似苦——她要被賜做人妾,娘還是這般不發一言嗎?
母女倆隔着滿院子的敵意對望,一個心中還沒消化完這個消息,如亂麻一般思索如何處理,另一個揣一懷淡淡淒涼和失望,希冀和等待着自己最在乎的那個人,能給予一點温暖的回應。
她們陷入各有心思的沉默,卻因此讓僕婦們以為她們怯弱不敢言。
“什麼賜婚,給自己撐面子吧?”另一個僕婦得意洋洋掩嘴笑,“不過我們這位鳳姑娘可真是有本事,不動聲色的便搭上了呼卓世子,也不知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小姐,哪學來的這招數!”
“夫人遺風,家學淵源嘛!”秋夫人身邊一個識幾個字的二等丫鬟,文縐縐的接了一句。
“啪!”
一聲脆響,一道血光。
女子的尖叫聲傳來,傳到眾人耳中已經沙啞——鳳夫人突然拿起了那個沉重的黃金項圈,一個橫掃千軍,便拍在了那女子嘴上。
打裂的牙齒噴出來,鳳夫人臉上濺了星星點點的血,她抹都不抹,舉着那個沾血的黃金項圈,什麼人都不看,掄了臂又是一掃。
“沒人教你們規矩?今天打到你們醒!”
滿院子得意洋洋的僕婦大驚失色,紛紛逃竄,鳳夫人撲過去,抓起安大娘手中托盤上的衣服就往外扔。
“老貨,帶着你的壽衣,給我滾!”
花花綠綠的衣服飛出去,正蒙在一隊剛過來的人臉上,當先一人“哎喲”一聲,大叫:“香得發臭,燻死我!”
抬手就把衣服從臉上扯開,踩在腳下。
他的臉一露出來,眾人都覺得原本明燦燦的日光黯了黯,恍惚間又似有什麼七彩絢爛的光閃了閃,細看來卻是對方的眸子,琥珀濃如酒,幽紫深似淵,兩種近乎對立的色彩,融匯於一人眸中,有種奇特的令人昏眩的美感。
那人束着袖,敞着懷,淡蜜色的肌膚上汗水晶瑩,渾身上下都散發着一種噴薄欲發的男人勁兒,看得滿院子姑娘媳婦都呆了眼。
一堆秋府的護衞追了來,大叫:“世子,不能進,不能進——”卻被他身後那隊人給擋着,鑲金絲鞭子抽了嗷嗷叫,一點不傷人,卻抽得四處亂竄越離越遠。
原來這就是呼卓世子,各方眼光頓時含着不同意味向赫連錚投去。
赫連錚目光一轉,看見了披頭散髮手持染血項圈的鳳夫人,又看見一直負手站在廊下,居高臨下淡定從容的鳳知微,立即揚眉一笑,道:“黃臉婆,這是你娘?真是一人更比一人悍!”
鳳知微呤了一下,隨即聽見他又高聲道:“我喜歡!”
這回鳳夫人嗆了一下,唰的一下放下了高舉的黃金項圈。
“世子是來下聘的麼?”鳳知微原本已準備出手,卻被鳳夫人的爆發給驚得忘記動作,赫連錚過來,她立即找回了自己,立刻又雍容淡定了。
“是啊。”赫連錚偏頭打量她,覺得這女子就是臉黃了點,眉垂了點,細看來也不是很醜的,而且他就是喜歡她這種看似平靜其實萬事都很睥睨的勁兒,忍不住越想越愉快,一揮手,“八彪!”
那八個使金絲彩鞭的彪悍護衞轟然應聲邁上前來。
“聘禮!”
八人各從懷中掏出一個黃布小包,珍而重之的奉上。
什麼珍稀寶貝?
鳳夫人再次怒上眉梢,正要把這幾個布包給踩扁,卻接到鳳知微不贊同的眼光,忍住怒氣退後一步。
“奉上我族最珍貴的聘禮,給我的女人。”赫連錚高聲道,“正如蒼鷹離不開天空,羊羣離不開草原,呼卓十二部所有的勇士,也離不開它!”
八彪動作一致,唰的掀開黃布。
一堆細白粉末,雪光耀眼。
鹽巴。
滿院子噴笑出聲,鳳夫人瞪大眼睛,鳳知微啼笑皆非,安大娘縮在水缸後,笑得渾身顫抖:“鹽巴……聘禮鹽巴……”
赫連錚卻高昂頭,肅眉目,一點不為眾人嗤笑所驚,神態睥睨,“中原婦人,就是沒見識!”
“確實是珍貴的聘禮。”鳳知微笑吟吟點點頭,“呼卓部僻處北疆,遠離海岸線,鹽巴本就是民生必不可缺的重要物事,少了綾羅綢緞可以穿牛羊皮貨,少了雞鴨魚肉可以吃羊肉牛奶,少了鹽巴,呼卓部決勝草原的勇士便沒有力氣再馳騁疆場,世子,你是用這樣的方式,告訴我,我是不可替代的嗎?”
赫連錚目光一亮,神采飛揚的笑道,“我就知道黃臉婆你不是那些只看見金銀珠寶的俗女子!”
“我如此獨一無二,”鳳知微始終站着不動,俯看着赫連錚,“那麼輪到你的正妃時,你該用什麼聘禮來表達她的獨一無二和珍貴呢?”
赫連錚嚴肅思考了一會兒,答:“鹽碗子!”
……真是鹽巴大王啊……
鳳知微看着一碗鹽巴娶天下女人的呼卓世子,瞬間覺得呼卓王庭真是省錢啊……
她眼神帶着淡淡笑意看過來,從赫連錚微微仰首的角度,正看進她眼眸,那點笑意帶點淺淺無奈和細細憂鬱,像無數小小的星火閃爍在瀰漫起霧氣的藏藍夜空中,遙遠、飄渺、美麗而不可捉摸。
那樣的眸子,配上那眉宇間開闊朗然的神情,恍惚間臉也不黃了,眉也不垂了,一顰一笑間,自有既端莊又風流的態度,如長空飛卷之雲,無聲無息罩了來,沐浴其下的人,覺得高,覺得遠,卻又覺得温柔。
赫連錚本來是極不喜歡仰頭看任何人的,不知怎的,此刻卻不覺得這姿勢有什麼不對,似乎她那樣俯身站着,而他在廊下仰首看着,就是天生應該的。
微微恍惚裏,忽然聽見上首那女子,巧笑嫣然的道:“妾身聽聞草原男兒求娶女子,都會彰顯武力,展示雄鷹一般的威儀和氣概,世子願意在妾身面前,一現風采嗎?”
赫連錚聽見那妾身兩字,唰的一下就聯想到華美帳篷,大紅明燭,頭戴花冠的新娘,凝脂般的肌膚……立刻眉飛色舞的答:“是的!得勝的男兒,才配娶最優秀的女子!”
“那很好。”鳳知微“弱質纖纖”的婉轉坐下,道,“妾身不會武功,也不能真的讓您和秋府的護衞過招,妾身有個十分親近的貼身丫鬟,一直很戀慕草原雄鷹的風采,您介意指點一二嗎?”
“你的貼身丫鬟嗎?”赫連錚大笑,“我不和女人打架的,不過既然是你的‘貼身’丫鬟,我也不介意征服她,供你一樂。”
他將貼身和征服兩詞,咬得很重,鳳知微有趣的瞅着他,揮了揮手,道:“衣衣,有人要征服你。”
華麗麗天水之青,華麗麗軟綢面紗,華麗麗吐掉半個小胡桃等在一邊,早已十分之不耐煩的顧丫鬟,慢吞吞走上前來。
卷一憶帝京第五十四章胡桃兇猛
顧少爺丰姿國色,衣帶當風,這麼慢吞吞飄飄逸逸走過來,除了個子實在太高了點是個小缺憾外,其實很有幾分韻味,看在中原人的眼底覺得這女子太高步子太散,看在赫連錚和八彪的眼裏,眼睛齊齊都亮了。
“中原女子也有這麼高的個子!”赫連錚回頭對八彪笑道,“比我王姐還高。”
“潔絲麗公主是草原最美的夜鶯,沒有人能比得上。”一個面上染了靛青飛鷹的男子粗聲道,“不過這個女子看起來也不錯。”
“三隼是看上她了嗎?”赫連錚大笑,“那你去吧,贏了我就把衣衣賞給你。”
“謝世子!”那個叫三隼的壯漢,興致勃勃脱了上衣,露出一身精壯的腱子肉,赫連錚還追在後面叮囑一句,“輕着點,別傷着美嬌娘。”
“沒事兒。”三隼漫不經心揮揮鞭子,“屬下會心疼自家婆娘的。”
鳳知微慢條斯理剝着胡桃,聽着那幾人自説自話,悠悠道:“世子,咱們中原人説話比較含蓄您是知道的,雖説是指點,可也算是比武,這比武總有個輸贏,咱們是不是要博個彩頭?”
“彩頭?”赫連錚不可思議的瞪大眼睛,“難道你覺得你還有勝算?”
“總要有彩頭才好玩嘛。”鳳知微細心的剔去胡桃上的皮,“您既然對勝有十足把握,不問我的意見就把我的衣衣賞人了,難道一個彩頭都不敢應?”
“你的就是我的,你的丫鬟也是我的人。”赫連錚斜眼道,“需要問你什麼意見?也罷,彩頭就彩頭,既然你要賭,把自己輸光了可別怪我。”
“願賭服輸。”鳳知微笑吟吟,“誰賴賬,從此後倒爬出京城。”
“成!”赫連錚爽快的道,“本世子這輩子就沒賴賬過。”
“好。”鳳知微笑眯眯的託着腮,很有趄的看着他,“妾身若贏了,這做妾一事再也休提,從此後您見我一次,喊我一次小姨。”
“大膽!”
八條鞭子在半空中泛起金絲流光,直撲鳳知微面門。
勁風金影裏,鳳知微安坐不動,眉毛都不動一根,細心的剝她的胡桃。
赫連錚盯着鳳知微,突然手臂一豎,八條來勢洶洶的鞭子如臂使指,立即靜止在半空。
“膽子很大。”赫連錚第一次眯起了眼睛,“那你若輸了呢?”
“妾身若輸了。”鳳知微吹了吹鬍桃上的浮皮,眼波盈盈的瞟過來,“自然是要去草原就去草原,要送丫鬟就送丫鬟,天南海北,與君為伴,世間任何事,只要妾身能做到,任君予取予求。”
赫連錚聽着這話的第一反應是自己虧了,她本來就是自己的妾,當然要去草原就去草原要送丫鬟就送丫鬟,然而聽着那句“予取予求”,語聲嬌軟,春風桃花一般的飄飄蕩蕩;看着那女子嬌俏的吹着胡桃皮,微微揚起的眼角水波盈盈,羽毛似的悠悠飄搖,彷彿便那麼飄入心底,簌簌癢癢而又無處抓撓,恍惚中便想,那胡桃兒,是剝給我吃的麼……
這麼一恍惚,自己説了什麼也沒想起來,然後便見院子中的人面露詫異之色,而鳳知微已經大聲拍掌,贊:“世子爽快!”
這一讚赫連錚也不覺得虧了,大馬金刀的坐下來,等着“予取予求”,卻聽鳳知微又道:“妾身這邊就這丫鬟出戰,世子那邊呢?需要車輪戰還是亂戰還是齊戰還是你最後壓陣戰?”
赫連錚聽着,怎麼都不是滋味,眉毛一挑道:“你不過出個丫鬟求指點,我參與幹什麼?車輪戰幹什麼?就讓三隼上吧。”
“妾身可是將全部賭注押在我家衣衣身上。”鳳知微揚眉笑,“世子也敢?”
“有什麼不敢的?”赫連錚傲然道,“三隼,好好指點。”
“您放心!今日您和老三,晚上都來得及洞房。”另一個眉上紋了貔貅紋的男子,笑得比赫連錚還自信還傲然。
鳳知微起身,行到顧丫鬟身側,不勝心疼的嘆息:“唉,可憐我家衣衣,一個纖纖弱質,為了我要和呼卓世子帳下最英武的勇士動手……”
“她也可以提個賭注。”赫連錚越發大方,滿不在乎一指。
鳳知微立即湊到顧丫鬟面紗下,低聲道:“快提,快提。”
原以為難講話的顧丫鬟會不理她,誰知道他道:“打完再説。”
鳳知微有點呆滯的仰望顧丫鬟,不是吧,您真的想過賭注的事兒?今兒哪家廚房的煙火氣,染到您身上了?
她過分呆滯,靠得太近而不自覺,仰起的臉快要觸及顧南衣下巴,若不是隔着面紗,似乎那長而捲翹的睫毛便要掃到顧南衣的臉,對萬事漠不關心的顧南衣一垂眼,少女光潔的額便撲入眼簾,他怔了怔,突然便覺得,這女人似乎靠得近了些,太近了些。
心裏不知怎的有點糙糙的,那感覺不太舒服,好像看見懸崖下的小胡桃,香氣十里,卻令人扼腕的夠不着。
顧南衣站在那裏想了想,沒想出這感覺的來龍去脈前因後果,於是採取最直接的方法,唰一下把鳳知微推開,頭也不回緩步走過去。
呼卓部下們還在漫不經心的説笑,打趣着今晚要進洞房的三隼,赫連錚還坐在一旁一邊喝秋府下人送上來的茶一邊有一眼沒一眼的仔細琢磨着鳳知微的每個動作,越看越覺得好看,就像茶越喝越覺得好喝。
然後顧南衣那幾步一跨出,互相打趣着的八彪們突然安靜了下來。
赫連錚感覺到這寂靜,一回頭看見顧南衣,一口滾燙的茶差點哈在了咽喉裏。
不知何時顧南衣手中已經多了一柄奇形玉劍,那玉通體血紅,色澤熱烈,是極為少見的血玉,劍柄則是金色的,隱隱浮雕着寶塔樣的圖案。
金色寶塔,血色劍身,這樣的搭配明明很不協調,卻讓人心中莫名升起幾分寒意。
而顧南衣站立的姿勢,明明四處空門大開,仔細看卻又無一空門,竟然是渾然一體,無跡可尋。
步法、武器、氣質,很明顯不是簡單人物,到了此刻再看不出其中問題,名馳草原的呼卓世子和他手下八彪也就白活了。
三隼的臉色嚴肅了,向赫連錚看去。
赫連錚緩緩放下茶,仰首望天,半晌卻依舊決然對三隼揮了揮手。
三隼面色一正,也不説話,從背後慎重取出一對金錘,大步上去。
鳳知微此時倒對赫連錚有了幾分敬重。
已經看出了顧南衣的不好惹,卻依舊願意將關係自己終身和名譽的賭注壓在屬下身上,放手讓他去戰,這位呼卓世子對屬下的信任和守諾,常人難及。
這樣的人,是可以讓人為之含笑赴死的。
三隼大步上去,心中有對主子的感激和敬意,熱血顫顫的湧上來,衝得太陽穴蹦蹦作響,他掂着手中一對沉重金錘,想起自己不敗的戰績,再看着對面懶散的顧南衣,突然便覺得自己看走了眼。
哪裏有高手的樣子呢?瞧那手裏還抓了個胡桃。
“嘿!”
巨大金錘挾着兇猛勁風砸下來的時候,像一輪太陽從天際奔落,泰山壓頂般壓上顧南衣天靈。
那勁風來勢之猛,像是要把顧南衣一舉砸進地下,風聲掀起顧南衣衣袂,高而瘦的他,看起來似乎要被風捲去。
“鏗。”
極清越的一聲,細長嫋嫋,回聲未盡,金光突收。
一截血紅,頂在那金錘的錘面,正是顧南衣手中玉劍,在錘身將至的剎那間,閃電而出,穿錘而過!
金錘堅硬,玉質輕薄,以一截玉劍穿過砸落的金錘,需要何等的內力和眼力?
赫連錚臉色變了。
一直不以為然的八彪們,齊齊倒抽一口冷氣。
鳳知微百無聊賴的趴在檐下石桌上,手指嗒嗒的敲着桌面,心想那紅杆子串個黃球球,很像那萬能冊子上畫過的一種棒捧糖,趕明兒照樣子做個來,犒勞下顧丫鬟?
玉劍還串在金錘上,三隼臉色死灰,顧南衣抬頭看看那錘,手指輕輕一動,紅光劃過,金錘輕輕巧巧被剖了開來,兩個變成四個。
隨即他一腳將金錘踢開,懶洋洋便要轉身。
三隼卻突然飛快揀起地上散落的半個錘,怒吼一聲,再次撲了上來。
顧丫鬟頭也不回,一腳將他踢了回去,紅光一閃,四個變成八個。
三隼在地上打個滾爬起來,抓起八分之一錘,再次撲上去。
顧丫鬟再踢,八分之一錘變成金渣渣漫天飛。
三隼滾到地上趺落了幾顆牙齒,呸的一聲吐出斷牙,有一顆搖搖晃晃礙事,他伸手進嘴狠狠一拔,惡狠狠在腳下踩碎,隨即又操起身邊一個石凳,嘿呀一聲又歪歪斜斜撲了上去。
“夠了!”赫連錚一把將茶杯砸出,怒喝,“三隼,夠了!輸就輸!”
“不!”血光裏三隼聲音比他更兇厲,“我可以輸,可以死,可我雄馳草原的主子,不能叫一箇中原女人小姨!”
他撲過去,石凳當頭砸下,顧南衣手臂一轉,石凳和三隼的腦袋同時夾在了他腋下,他手臂一錯,石凳成灰,三隼在騰騰撲面的灰塵裏噴出一口血,隨即被顧丫鬟爛麻袋似的扔在地下。
扔在地下的三隼,掙扎了半天都起不了身,卻依舊蠕動着身子,在地上蹭着,試圖伸臂去夠顧南衣腳跟。
滿地煙塵血跡裏,他抬起一片狼藉的臉,眼角竟已掙裂,流出鮮血。
誓死不讓主子受辱!
鳳知微動容。
未曾想赫連錚手下如此忠心,這要再繼續下去,就是結成生死冤家了。
她猶豫一瞬,正在想不如召回顧南衣,乾脆退一步以平局收場算了,赫連錚也是聰明人,從此後自然不會再來騷攏她。
未曾想她做出暗示,顧丫鬟卻不予理會,緩緩回身看着三隼,面上輕紗無風自動。
鳳知微愕然,心想這是怎麼回事,顧少爺今天好像生氣了?
他也會生氣?他懂得生氣?
她一個念頭還沒閃回完,就見三隼抱住顧南衣的腿,惡狠狠咬了下去,而顧南衣手中玉劍,閃電般射下——
“嚓。”
一抹青影射了過來,千鈞一髮之際頂住了顧南衣手中的劍。
那人以一張石凳頂在那細細玉劍,不堪重負的微微顫抖,卻在挑眉大笑,道:“輸就輸!他不認,我認!”
三隼滿面淚流,還要試圖撲上來,赫連錚一腳將他踢開去。
顧南衣此時的玉劍也不依不饒壓下來,石凳一裂兩半,連同赫連錚的長袍,都一剖兩半,險些連褲子都掉了下來。
赫連錚若無其事,隨手抓了一根柳條將袍子捆了捆,先盯着顧南衣目放異彩,讚一聲:“了得!”
然後夫大方方走到鳳知微面前,更加仔細的看了她好久,隨即一個長揖,大聲喚:“小姨!”
鳳知微一驚之下捏碎了手中的胡桃。
還真叫了!
“這位高手還有個賭注。”赫連錚一點也不臉紅,轉身坦然道。“一起説出來吧,我們都接着。”
鳳知微有些忐忑,今天的顧丫鬟有點狀況外,她不知道他會提出什麼賭注,可千萬不要鬧出什麼不可收場。
顧南衣漠然站着,指了指那幾包放在一邊的鹽巴。
“輸了的,把聘禮給吃了。”
“……”
滿院靜默,鳳知微一不小心又捏碎了一個胡桃……
赫連錚霍然回首,注視顧南衣半晌,目光一閃,哈哈一笑,抓起一包鹽巴就吃。
“別,您別,讓我們吃!我們吃!”呆了半晌後八彪爭先恐後撲上來,去搶世子手中的鹽。
滿院子的人,怔怔的看着草原勇士們搶鹽而食,都覺得今兒這天要變了……
幾小包鹽梗着脖子咽完,八彪人人面色死灰青面獠牙,只有赫連錚還是那坦然勁兒,這人似乎在任何時候,都不會被磨折掉一身的堅剛和硬朗,他拍拍身上的灰和鹽,束束腰間的柳條帶子,邁着一字步,行動間半隱半現撇着兩條精壯大腿,一直行到鳳知微身前,直直的盯着她。
鳳知微坦然對視,笑眯眯道:“草原男兒,今兒真是讓小姨我刮目相看!”
八彪臉色灰了,赫連錚卻突然笑起來。
他笑得和平日有點不同,琥珀幽紫的眼眸華光閃爍,帶點微微的狡黠,像一隻夜半出穴的草原狐。
隨即他拍拍衣服就走,一邊走一邊操着被鹽自齁啞掉的嗓子道:“忘記告訴你……我們草原,小姨也是可以娶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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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呼卓世子前往秋都督府向秋都督外甥女求親,結果碰了一鼻子灰的事兒,沒幾天就傳遍了朝野。
發生的具體事情大家都不知道,只知道從秋府出來後那著名的八彪十分狼狽,而且呼卓世子一連好多天都不説話,僅以打手勢代替,偏偏他的手勢又沒人能看得懂。
於是朝廷內外越發傳出許多個版本,連鳳知微都聽了一耳朵,有説世子被那位鳳小姐的其醜容貌嚇着落荒而走的,有説鳳家小姐撒潑將世子氣走的,更多的是對前兩種説法嗤之以鼻,言説其實是被鳳家小姐那個一貫驚世駭俗的娘,秋家大姑奶奶給撒潑撒走的。
鳳知微聽見這個傳言,心中很為無辜背黑鍋的鳳夫人默哀了一刻鐘。
又為自己默哀了一刻鐘——不想出名也出名了,現在她的名聲,比帝京最出名的淑女,吏部尚書華文廉的女兒華宮眉還要盛幾分。
不過無論如何,她最近總算清淨了一陣子,接着又領了一項新任務,天盛帝為了顯示自己的文治武功,準備編纂一部《天盛志》,內容集齊經史子集天文地理歷史文物風土民俗,以次輔胡聖山為總裁,青溟書院院首辛子硯和司業魏知為副總裁,集青溟門下傑出人才和翰抹院庶吉士,諸般人才濟濟一堂,勢必要把這部煌煌鉅著編纂成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第一書。
為了能趕在明年天盛帝大壽時將書獻上,這批編書人員都集中在外廷皇史宬附近一個偏殿裏編書,幾位總裁副總裁還給在宮內安排了住處,必要的時候忙晚了,就在宮內休息。
鳳知微最近經常往來於青溟書院和宮內,秋府那邊為免被發現,乾脆令人在萃芳齋四側把守,一旦有人靠近就裝神弄鬼把人嚇走,又“稱病不出”,久而久之秋府眾人就説五姨娘生魂作祟,越發沒人敢接近萃芳齋。
這日一早又去青溟,還沒坐穩,美貌大叔招牌的半透明白褲子便飄入眼簾,“小知,小知——”
“院首有何吩咐?”鳳知微客客氣氣招呼,心想大叔這麼喚她八成又要出幺蛾子了。
“小知,不要這麼見外嘛。”辛子硯拉着她的手,笑得眉眼飛飛,“哎呀我剛還在唸叨你,你看,最近實在是太忙了,胡夫子掛着個編書總裁的名,其實光是前方軍馬調撥糧草補充軍報傳遞之類的事兒就夠他忙的了,編書的事都在我身上,青溟這裏實在管不過來,你看,你這個司業,是不是把政史院那邊管起來?”
鳳知微笑了笑,她知道現在寧弈對青溟的關注轉到了軍事院,戰爭在即,優秀的軍事力量是最有力的資源,而政史院當初他着力掌控的紈絝子弟們,隨着他走上前台逐步掌權地位穩固,已經失去了原先的利用價值,所以辛子硯才會放心把政史院交給自己。
聽説最近那批紈絝無人管束,鬧得十分不像話,處理不好,很可能就會得罪整個帝京上上下下的官僚層,大叔這是嫌她最近太順遂,想看她笑話呢?
“院首啊。”鳳知微十分深情的打量着辛子硯容光煥發的眉眼,“瞧你最近忙得,真是面黃肌瘦,蔫眉搭眼啊。”
“是啊。”辛子硯愁眉不展的抓起她袖子擦異涕,“你就好歹體恤體恤我……”
“政史院很多來頭不小子弟啊。”鳳知微更加愁眉不展,“我人微言輕,打不得罵不得,實在無能為力啊……”
“打得也罵得。”辛子硯擦鼻涕擦得順手,答得也順口,“出什麼事我給你擔待。”
“好。”鳳知微立即不愁眉了,順手抓過搭在椅子上的辛子硯新做的府綢穿花暗紋大袖衣,擦了擦臉上不存在的汗,將那名貴衣服團成一團,抹布似的抓在手裏踱了出去,一邊道,“那小弟就勉為其難替您管上一回……”
院首大人蹲在椅子上,看着空蕩蕩的椅背,再望望鳳知微施施然而去的背影,突然覺得,好像、也許、大概、可能……自己又吃了這小子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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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花馬啊,千金魁啊……”離午後的課還有半個時辰,早已開完飯的飯堂裏依舊鬧哄哄的,一大羣人圍在一張桌子邊猜拳,輸了的人貼了鳥龜爬桌子,鬨笑聲震天。
這些都是科考無望,將來會走恩蔭的貴家子弟,以前辛子硯在書院坐鎮,這些人都乖乖的,如今辛院長忙碌,無暇管他們,這些公子哥兒便漸漸翻了天。
鬧得最兇的時候,有人斯斯文文在外圍好奇的問:“各位兄台,這是在做什麼啊。”
“傻了吧,猜拳不懂麼?”一人隨口答道,“要來玩麼?一兩銀子一把,先交十兩。”
“沒銀子,這個可不可以?”那人好脾氣的問,一樣東西從人縫裏遞了過來。
那蹲在椅子上的人隨手抓了往桌上一擱,發現手感不對,定晴一看,是書院高層的身份令牌,司業兩個字,刻在古銅色的牌面上。
那人怔了怔,一回頭,鳳知徽笑眯眯的看着他,道:“姚公子,精神健旺啊。”
“是你啊。”首輔大學士姚英之子,曾經被顧南衣踩斷過手指的姚揚宇,原本被那個司業兩字震懾住,一看是那個死敵魏知,無名火立時蹭蹭冒起,嘴角一撇,聲調拖長,“幹嘛呢?司業大人也要玩一把嗎?十兩銀子,誰來都這個價……”他手指拈起那牌子轉了轉,一晃間便把牌子轉飛出去,“你這爛牌子,不值!”
啪嗒一聲牌子落地,聲音清脆,眾人都安靜了下來。
“不值嗎?”鳳知微依舊在笑,“皇家勒刻,內務司監製,陛下親封,你爹親手交來——我倒想用它換十兩銀子,就怕陛下不依,你爹不依,我堂堂天盛皇朝尊嚴法度不依——給我撿起來!”
她前面一直微笑侃侃而言,最後一句語氣忽轉悍厲,雷霆霹靂,電光穿雲,一道劍光似的急轉直下,眾人本來還麻木平和的聽着,霍然都被這一聲震得渾身一顫。
姚揚宇不可思議的盯着鳳知微,他從未見過一向温和的鳳知微,暴怒起來竟然如此懾人,像是長空之上鸞鳥剛還在婉轉飛翔,一側首間便露出鋒鋭兇厲的長喙。
他怔在那裏還未及反應,鳳知微抬腳一踢,啪一聲踢斷了他蹲着的椅子腿。
姚揚宇猝不及防,身子一斜便栽在地上,正落在鳳知微腳邊,摔了個嘴啃泥。
鳳知微一腳踩在他背上,一腳將那牌子挑起,啪一聲落在桌上,又恢復了爾雅微笑:“各位,現在值不值?”
眾公子哥兒怔在那裏,半晌才反應過來,連連點頭。
鳳知微手一揮,護院們將飯堂門關上。
“那就開始玩。”鳳知微淡淡道,“你們要玩,我陪你們玩,我這牌子無價,你們也承認了,我就押這司業令牌,你們還是一兩銀子一局,所有人都必須參與,玩到我輸為止,我一日不輸,你們就玩一日,不能離場不能吃飯不能睡覺不能解手。”
對着無數張鐵青死灰的臉,她微笑:“玩到徹底痛快為止。”
她身後,跟過來原本準備看戲的幾位老資格舍監暗罵——無恥!
用一個無價的牌子和人家賭銀子猜拳,永遠不會輸光,那豈不是逼到人家輸光?還不給吃不給喝不給拉——這一手可比以前那些治標不治本的責罵驅趕,要狠得多。
公子哥兒們又開始玩了——第一次這麼心不甘情不願的玩猜拳,鳳知微之卑鄙無與倫比——她號稱不吃飯不離場不睡覺不解手陪他們一起,然而以上諸事她照樣會去幹,書院上下誰能攔着?她離開了,公子哥兒們想趕緊溜,不行,御前四品帶刀行走顧大爺在,以他標誌性的白紗笠昭告着絕對武力的絕對威懾,他站在桌前,手捧胡桃,威凌飯堂,獨霸一方。
“我拉肚子啊……”有人想屎遁。
顧少爺彈出胡桃殼,勁風嗖嗖,把那一肚子屎尿嚇得憋了回去。
“我有急症……”有人倒地抽搐,想病遁。
顧少爺彈出胡桃殼,勁風嗖嗖,敲昏你你就不病了。
“不玩了!見過強逼買賣的,沒見過強逼人玩樂的!”花招用盡,有人來硬的。
顧少爺彈出一堆胡桃殼,勁風嗖嗖,換回一頭青胡桃色的包。
有人趁人多慢慢挪到外圍想溜,一旁舍監護院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手剛欣喜的碰到門閂,眼前突然梆梆抑下了一陣急雨,厚重的木門上頓時多了無數個洞,漫天的星光漏進來,一雙美麗的眼睛透過胡桃打出來的洞笑眯眯的望着他——睡飽喝足的魏司業來換班了。
此人翻翻白眼,乾脆昏倒。
胡桃大陣,鬼神辟易。
三天三夜後,飯堂裏橫七豎八倒了一地,只有兩個人還站着。
自然是司業大人和她的胡桃護衞。
“人生求一敗而不可得啊……”鳳知微孤獨的立於人羣之中,喟然長嘆。
顧少爺吃下了今天的第八個胡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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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後青溟書院再無人蔘與諸如猜拳牌九之類的娛樂,那羣被摧殘了三天三夜的公子哥兒們,從此後看見猜拳就躲着走,看見牌九上畫的小鳥兒就想吐。
青溟書院一時安靜了不少,但是憋悶了一陣子,公子哥兒們又閒的無聊了,這回不玩書院禁止的猜拳牌九了,這回玩飛球——高貴娛樂,強身健體,陛下都提倡玩,你魏司業該沒什麼話説了吧?
政史院前的廣場上飛球玩得熱鬧,私下裏悄悄開始賭球。
玩了兩天,司業大人和他的胡桃護衞來了。
玩球的公子哥兒們一見這二人組就有些腿軟,不過今天的司業大人十分和藹,純粹就是觀眾,眾人見司業大人沒什麼動靜,也便漸漸膽子大了些。
看到第三把,鳳知微問顧少爺:“懂了吧?”
顧少爺答:“搶球,砸對方門裏。”
鳳知微盛讚顧少爺的智慧,建議他下場玩玩,顧少爺也便去了。
飛球隊陷入末日。
當你無論從什麼角度用什麼軌跡採取什麼辦法搞什麼假動作左衝右突試圖傳球帶球轉球過防線起步過欄都會在最接近目的地的那一刻一抬頭看見某個吃着胡桃的人萬年玉雕似的站在你面前一邊將胡桃殼子吐到你臉上一邊順手輕輕巧巧的弄走你的球然後搞進你的門你都會覺得眼前一黑天地崩塌痛不欲生萬念俱灰。
飛球隊隊長姚揚宇公子、在第十八次被堵之後,突然抱起地上的球仰天泣血呼喊:“天啊!你錯勘賢愚枉為天!”
顧少爺拿過球,砸扁了他的臉。
“犯規。”
顧少爺吃着胡桃,淡定的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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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溟書院迎來了有史以來最安詳最和諧的時期。
青溟書院的司業大人成為風頭直逼院首大人的真正二號實權人物,書院學生遇見司業大人,尤其是那些公子哥兒,恨不得倒退着走。
司業大人無辜且和藹的説:“其實我是很好説話的。”
好説話的司業大人制了個哨子,好説話的司業大人考慮到青溟書院從此沒有了娛樂死氣沉沉是個不好的現象,於是重新制定了書院的操勤管理制度。
每天五更,天還沒亮,御前四品帶刀行走顧少爺都會飛到政史院廣場塔樓頂端,將那個哨子吹響。
哨聲一響,不管有多麼痛不欲生,所有政史院學生必須立刻起牀跑步。
因為顧少爺中氣很足,所以只要有一個人沒到,哨聲就會一直不斷無比嘹亮的響下去,直到你聽瘋為止。
顧少爺的哨聲像插了翅膀,飛過書院飛過鬆山飛過十里外繁華京城,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京城百姓不需要更夫叫早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皇帝陛下的催起鼓不需要奏響了,有顧少爺的哨聲就夠了。
五更出操,繞松山跑一圈,允許掉隊不允許偷懶,書院的醫官坐車跟着,誰要是裝病,都會收到司業大人家顧少爺的胡桃飛信。
無數試圖偷懶的學生捏着香噴噴的胡桃面如死灰。
跑完以後練拳,請來軍中高手專門操練,軍事院學生爬牆觀看,表示:奶奶的比我們還兇猛!
上下一等,絕無區別,書院寒門學子們拍手叫好,京中各家有子孫在書院就讀的大佬們也叫好——兒子孫子們最近乖了,脾氣好了,身體也棒了,吃嘛嘛香了,流連花叢的惡習也改了——回家就倒頭睡覺,嫖女人?沒空!
鳳知微最近精神也好,學生早起她也早起,練武功練得歡,顧少爺的光輝事蹟深刻的教育了她——出來混,拳頭硬就是老大。
不過有件事卻出了岔子,岔子還不小。
赫連錚最近經常來“追求小姨”,這人做了小輩吃了鹽也不吸取教訓,幾乎每天都來報到,一方面纏着她,一方面纏着武功超卓的顧南衣,對後者的興趣,似乎還要更大些。
顧少爺哪裏理會他,每次打發的方式都是顧氏風格——簡單、粗暴。
鳳知微拼命躲着他,無數次擋駕,因為赫連錚是除了寧弈之外,唯一同時能既見到在朝廷的魏知和他的顧護衞,又能見到在深閨的鳳知微和她的“衣衣”的人,而顧少爺雖然蒙着臉,但行事風格永遠不會改變,她怕赫連錚看出什麼來。
怕什麼來什麼,終於赫連錚有次宮中路遇顧護衞,出語挑釁被拍了,半個時辰後,在秋府萃芳齋外,他再次被衣衣給拍了。
連拍兩次後,呼卓世子摸着臉,一臉若有所思的走了。
鳳知微看着他背影,沉吟半晌,問顧衣衣:“你説,要不要滅口呢?”
顧少爺捏碎了一個胡桃給她看。
“不能,後果太嚴重。”鳳知微自己否決了,想了半天苦笑道,“我為什麼要回來?”
回秋府,理由太多,因為她發過誓要回來,因為她想查寧弈當初在秋府做了什麼,因為……她想照顧娘。
她想讓在秋府被欺壓忍辱了十年的娘,能夠在秋府昂首挺胸的活一回,在秋府她的家,找回當年火鳳女帥的地位和尊嚴。
這些,不是她偷偷把娘給接出去讓她享福就可以替代補償,所以她不惜冒險回來。
然而希望越熱,現實越冷。
“走一步看一步吧,讓人小心盯着赫連錚。”鳳知微黯然笑了笑,“好在赫連錚應該很快就會回去,到時天高皇帝遠,他奈何不了我。”
這句話叫説完一天,第二天凌晨顧少爺吹哨子時,赫然看見隊伍裏有張熟悉的臉。
顧少爺的哨聲戛然而止,唰的飛下塔樓,學生們呆滯的抬頭仰望,不明白顧大人今天轉了什麼性子。
隊伍裏那人寶石般的眼眸亮閃閃,舉手大聲報到:“新入學學生赫錚,見過司業大人!顧大人!”
鳳知微看着他那篤定眼神,無聲嘆了口氣,隨即假笑:“新生嗎?”
“是!”那人目光灼灼盯着她,“新得不能再新。”
“看閣下膘肥體壯,宜入軍事院。”鳳知微淺笑,嘩啦啦翻學籍冊,“不如我給你安排進軍事院吧?”
“不用了。”赫連錚決然搖頭,“我小姨説了,要以智服人。”
鳳知微:“……”
難得啞了口的鳳知微,正思考着怎麼把這個英才塞給軍事院那邊,忽聽門外一陣喧譁,隨即有掌院快步過來,在鳳知微耳邊低低道:“有個姓鳳的少年,嚷着是赫連世子的內弟,要求入學,您看……”
呼卓部在天盛很受禮遇,赫連錚又是一雙特別眼眸,他的身份,大部分人都看得出。
“內弟?”鳳知微一怔。
隨即眾人便見一個少年衝了進來,一邊繞過追逐的護衞一邊大聲道:“我姐夫在裏面,讓我姐夫給我作保!”
他一眼看見赫連錚,連忙撲了過來,拉住他袖手叫道:“我姐姐是你的妾,你好歹提攜提攜我!”
鳳知微盯着那兩人,微笑,背在身後的手指捏得嘎嘎響。
半晌她冷聲道:“哪裏來的狂徒,趕出去!”
“哎,別。”赫連錚卻已經反應過來,一把夾住了鳳皓,對鳳知微笑道,“這還真是我內弟,通融一下吧大人。”
“不能。”鳳知微冷淡的道,“書院沒這個規矩。”
鳳皓想要撲上來拉鳳知微衣袖懇求,卻被赫連錚緊緊夾住動彈不得,赫連錚一指彈在他腦門,道:“內弟,安靜!”
咔一聲,不知道誰捏碎了小胡桃。
“這樣吧,書院不是允許帶護衞麼?”赫連錚商量,“就算他是我護衞留下來吧。”
鳳知微沉吟了一下,鳳皓如此心切要進青溟書院,又如此的不知恥,堅持不給他進,只怕他打着“呼卓王世子內弟”的旗號在外面招搖撞騙,不知又會惹出什麼麻煩,倒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再説看赫連錚那個樣子,保不準能把鳳皓給治服帖了。
她揮揮手,意興闌珊的離開,赫連錚夾着喜笑顏開的鳳皓,望着她背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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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政史院一位新生,爬司業大人的院子牆,被逮了。
當晚,據説顧大人暴走了。
當晚,司業大人出台了新學規,共計一百八十八條,其中絕大部分針對剛入學新生。
當晚,還在宮內徹夜辦公的楚王殿下,收到了禮部送來的後日常貴妃壽辰賓客名單,其中一張讓楚王殿下看了很久,好像能看出花來。
“呼卓世子赫連錚、未婚妻鳳知微。”
卷一憶帝京第五十五章狂雨梨花相遇時
先説爬牆事件。
那晚據爬牆當事人説,天氣是很好的,星光是燦爛的,花香是瀰漫的,情懷是騷動的,書院二更就吹哨就寢的規矩是不人道的,習慣三更睡覺的他老人家是睡不着的,睡不着就容易出門亂晃的,然後看見一朵花很美,想去嗅一嗅,只不過沒注意到那花那麼不巧,長在了司業大人院子的牆頭,而已。
那晚據被爬牆當事人説:牆頭上沒有花。
那晚據牆下捕獵者顧大人説:天黑,下雨,四更,輕功。
連在一起的意思就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下雨的四更夜裏有人使輕功試圖翻過沒有開花的司業大人院子的牆。
至於哪個版本更具有真實性——那自然不用問。
其實那晚牆頭只過了一半,爬牆者頭一低,就看見牆下有人抬起頭來,面紗後的眼眸亮得似極北明星,而正房窗子嘩啦一聲推開,一人探出頭,衣服穿得嚴嚴實實,笑得温温柔柔,道:“來了啊。”
一條腿內一條腿外坐在牆頭上的赫連世子十分扼腕——他本來想着就算摸不到人家房間裏,這麼夜半闖房的,司業大人會不會衣衫不整的衝出來讓他正好一飽眼福,結果人家衣服穿得比他還多。
他坐在濕膩膩的牆頭上給司業大人打招呼:“來了。”
“牆頭風景好嗎?”
“好。”
“欣賞夠了嗎?”
赫連錚抬起頭,四處望望,道:“還沒。”
“哦。”鳳知微關起窗户,“那就一直呆在上面吧。”
赫連世子不以為然搖搖頭——這人就是這麼不可愛,撐什麼面子?拿什麼讓我一直呆在上面?世子我要走就走,要留就留。
他想要爬下來,又覺得在顧南衣面前爬實在太丟面子,於是雙腿一蹬,準備以鷹隼之姿從牆頭瀟灑飛起。
就在雙腿一叉將起未起那剎那間。
顧少爺突然一抬手,漫天銀光一亮。
赫連錚立刻定格在半空——
無數細長銀釘就在他抬起屁股的剎那間,極其精準巧妙的從他特別寬大的長褲褲襠裏穿過,釘在了牆頭上。
準確、細微、毫釐之間輾轉騰挪的無上暗器手法……這些都沒能讓赫連錚冒出冷汗。
他冒汗的是,有一根銀釘,直直穿過他最重要的那個部位,緊緊挨着那裏,就差沒擦出火花。
顧少爺只要準頭稍微差點,草原雄鷹從此就成為草原雌鷹了。
赫連錚呆了一呆,他此時一個飛的動作還沒做完,隨着身子半縱不縱,那些釘着他褲子的釘手一陣拉扯,他的褲子立即變成了布條。
赫連錚唰的一下捂住了褲襠,下意識落回牆頭,試圖以牆頭野草遮擋某些漏風的重要部位。
身下的牆突然動了動。
赫連錚以為這是幻覺,一定是自己氣昏了,然後震動越發劇烈,隨即便看見顧少爺拔出一把玉劍,削豆腐似的將他周圍的牆齊齊整整剖開來,輕輕巧巧,扛在了肩上。
牆是條石灌了細米漿建造的,十分結實,被取下一截也不散倒,顧少爺便扛着那截牆,牆上叉着腿坐着個尊貴的赫連世子,疊羅漢似的將人連牆一路扛了出去。
一邊走一邊吹響了哨子。
學生們立即迷迷糊糊衝出來,在道路兩邊列隊。
隨即齊齊開始揉眼睛,揉完一遍又一遍,揉完一遍又一遍。
無論怎麼揉,事實不會改變。
風姿韶舉的顧大人,穩穩走着,肩上扛着一截牆,牆頭上是布條迎風飛舞的赫連世子。
世子高踞肩頭牆上,沒空理會底下仰首驚歎的人羣,忙着左抓一把右撈一把,把那些飛散的布條抓攏回重要部位。
沒辦法啊,這位置太高了啊,人家一仰頭,什麼都看見了啊。
人羣越聚越多,赫連錚在高牆之上看見躲躲閃閃的鳳皓,連忙呼喚:“內弟,給扔件褲子來——”
白天還抱着他大腿哭的內弟唰一下跑沒影了。
“呸!”赫連錚恨恨罵,“給你姐提鞋都不配!”
這樣子不成,赫連錚轉目四顧,這不是遊街麼?堂堂世子,面子往哪擱?
他發狠,不就是光屁股麼,大家都是男人,怕啥?
於是他準備不顧一切衣帶當風的從牆上飛下來,發揮最好的輕功擠出重圍就是。
可是當他想把計劃付諸實施的時候,卻發現那些原本勾住他衣服的銀釘子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都在他身下化為一灘銀色的水狀物,十分的具有粘性,不僅粘住了大腿,連關鍵部位都粘住了。
赫連錚這下真不敢動了——這萬一人飛起來了,鳥永遠的留在了牆上,那就太崩潰了。
於是他老老實實,被顧南衣扛着,走大道,過廣場,高牆之上,萬人中央,沐浴萬眾仰慕榮光,直到政史院塔樓之下。
“不會吧……”服輸不服軟的赫連錚抬頭看見塔樓,有點明白顧少爺的意圖,大驚失色。
顧少爺已經淡定的開始爬樓。
他一直爬到塔樓頂端,那裏有個小平台,顧少爺把牆往平台上一墩,找來兩塊石頭各自支住,拔出劍,刷刷在赫連錚身下牆面上寫了幾個字,然後看也不看赫連錚一眼,下樓。
赫連錚瑟瑟在十丈塔樓高處牆頭顫抖。
好似一朵黑蓮花不勝涼風中的嬌羞……
身下牆面,幾個大字劍拔弩張。
“爬牆者,遊街示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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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世子也沒示眾多久,這麼轟動的事件,很快傳到了辛院首的耳中,院首大人從編撰處趕回來,親自解救下了金光閃閃瑞氣千條的世子爺。
那釘子化成的粘膠其實沒什麼出奇,慢慢的也就脱落,除了留下了世子爺幾根毛在牆頭作為永久紀念,其餘沒什麼損傷——鳳知微做事一向有分寸,就連通知辛子硯來解救也是她安排的。
赫連錚十分後悔,早知道這東西沒那麼恐怖,當時就該跳下來,現在好了,他的大腿,全書院都欣賞過了。
全書院都欣賞過了也沒什麼,可為什麼最該欣賞的那個反而沒欣賞到呢?
赫連世子十分扼腕。
更扼腕的是,從第二天開始,司業大人便公佈了一份長達一萬餘字的學生院規,共分一百八十八條,條分縷析,十分細緻,其中“不得爬牆、不得在牆頭觀景,不得留下個人身體髮膚任何物體在書院任何公物之上,違者一律罰銀千兩”之類規定赫然在目。
因此,為了那幾根被永久留在牆頭的自己的毛,赫連世子破費一千銀。
不過示了眾又掏了錢的赫連世子自己倒沒什麼感覺,草原上的男兒,天大的事情也是呼卓山脈裏刮過的風,眨眼便滌盪乾淨。
牆爬不成,他就老老實實去敲司業大人的門,隨身帶着那一百八十八條院規,並認真核對過敲門不在院規處罰範圍內。
鳳知微平平靜靜開門,那晚的事情也好像從來沒發生過,聽了赫連錚的來意,眉頭一皺。
“世子。”她微笑道,“常貴妃壽辰,魏司業是要參加的。”
言下之意,鳳知微自然是不能參加的。
“魏司業因為既然操心忙碌編書,又要忙於書院整頓,累病了。”赫連世子大喇喇的從鳳知微身側擠進去,等鳳知微迴轉身,看見他已經舒舒服服坐在美人榻上,脱下靴子,把一雙大腳架在了鳳知微當晚要整理了帶進宮的珍本古籍上了。
鳳知微十分憤怒,卻完全的説不出話來——她急忙衝出去呼吸新鮮空氣去了。
天下第一的顧少爺更是被那股強大的無法形容的靴子味道給燻得潰敗千里,唰一聲奔上屋頂,覺得只有高處滌盪狂猛的風才能吹去剛才那一刻他幾乎要被燻窒息的氣味。
赫連錚舒服的躺在鳳知微剛剛躺過的美人榻上,把臉埋在柔軟的褥面上蹭來蹭去蹭來蹭去,迷醉的細細鬧着那股似有若無的暗香,心想這女人臉換來換去,又常做男人裝扮,肯定也不可能塗脂抹粉,真不知道這香氣哪裏來的,草原女兒雖然健朗英氣,但是若論起韻味和風姿,還真是沒法和中原女子比啊……
赫連世子陶醉在鳳知微的香氣裏,完全忘記前幾天他還對中原女子表示了十分的輕蔑。
鳳知微換完氣回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赫連錚抱着她的榻褥揉來揉去,將好好的軟緞褥面揉得不成模樣,更是無名火起,冷冷道:“世子,魏司業沒生病,也不需要你安排生病,如果你不想犯第一百八十九條院規或者再次示眾的話,我勸你還是早點離開的好。”
“生病了。”赫連錚抬起頭,十分肯定的道,“就在剛才,魏府伴當已經去了編纂處代魏大人告假,編纂處明天也會向秋閣大學士告假。”
“就算我‘生病’,”鳳知微默然良久,堅決的壓下怒氣,笑起來,“鳳知微也會病。”
“鳳知微要去。”赫連錚似乎完全沒發覺某人已經瀕臨爆發,抖着靴子興致勃勃的道,“就在剛才,我已經向禮部確定了我會攜未婚妻鳳知微出席,名單大概已經由禮部報內閣審核完了。”
鳳知微不説話,沉在暗影裏盯着赫連錚,思考着用什麼方式可以把這個男人給不動聲色解決了。
“你這樣看着我我怪有感覺的。”赫連錚坐起來,饒有興致的摸着下巴盯着鳳知微,“像胡倫草原白頭山上那種特別陰險的赤鷹,沉在黑黝黝的山林子裏,冷不防便從樹端射下,啄你一口,特狠、特陰、特帶勁兒——哎,再來一眼我看看。”
這世上就有這麼刀槍不入油鹽不進的厚臉皮男人!
鳳知微突然發覺,其實楚王殿下很好説話,其實小顧少爺十分温柔,其實天下男子都面目可愛,以前她真是要求太高了。
“我跟你説,魏司業不去最好。”赫連錚突然收了嬉笑表情,“以你現在那個身份,很受寵,卻也很危險,這種宮中慶宴場合,各方關係複雜的,一不小心説不定就上了別人圈套,你要知道,越是眾人搶不着的好東西,萬一到最後得不到,別人會毀掉。”
他漢語不能和那些飽學之士比,説得有點凌亂,其中的意思卻十分清楚,鳳知微聽着,悚然一驚,才發覺自己以前竟然有點看走眼。
初見他,一指敲碎閨秀馬車玻璃,覺得魯莽跋扈;再見他,金殿之上抱屍而闖,玉階之下悍然剖腹取冊,覺得狠辣有決斷;第三次見他,秋府求親,三隼為他拼死而戰,他為三隼慨然認輸,一聲小姨乾脆利落,一包鹹鹽二話不説,又覺得善於馭人而有大將之風;等他追到書院,半夜爬牆遊街示眾他不過一笑視之,更覺得不愧草原男兒氣度,綜合起來,那是個泱泱大氣草原男子,可伸可屈天矯男兒,不想竟然也懂這等漢人朝爭鬼蜮伎倆,懂得這些人心傾軋算計機心。
看着她有點驚異的目光,赫連錚笑了笑,這一笑間竟然第一次露出一絲苦澀,隨即低低道:“草原上,也是有利益之爭的……”
鳳知微默然,心想權謀傾軋果然在哪裏都是同樣風行。
兩個人都陷入沉默中,室內的氣氛沉靜下來,夏風越過半開的窗欞,將伏在榻上的赫連錚烏髮吹起,鳥發下那雙眼睛在月色裏越發光彩如琉璃,純粹的琥珀色和神秘的幽紫色交織在一起,月光也失了顏色。
而他微敞衣襟,半露淡蜜色肌膚瑩潤的胸膛,懶洋洋縮在短小的美人榻上的姿態,像一隻藏起了利爪的温和的大貓。
充滿男人味道的魅惑,狂野而迷離。
鳳知微有點不自在的轉開眼光,聽見赫連錚帶點懇求意味的道,“跟我去吧……名單已經報上去便不能更改,你想必也不願意讓鳳家小姐再次被宮中注意吧?”
你倒聰明!鳳知微恨恨瞪他一眼,看見這人語氣雖然懇求,臉上神情卻掩不住幾分得意,更是心中鬱悶。
她那一眼白過去,眼波流蕩,嘴角不自覺的微微撅起,一改平日氣質的從容優雅,眼神中別有幾分嬌媚甜美,看得赫連錚心中一蕩眼睛一直,忍不住就歡喜的奔過去,拉着她的手道:“小姨我們草原上有種婚前合帳你看我們要不要試一試——”
“啪!”
“砰!”
前一聲是赫連錚被顧少爺拎着扔出去的聲音。
後一聲是他的靴子扔出去砸到他頭再遠遠飛越院子落到外院池塘裏的聲音。
三天後,池塘裏的魚全部翻了白肚皮悽慘的飄在水面上,據説是被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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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兩天,常貴妃五十大壽,作為皇后族妹,常貴妃在皇后薨後獨攬宮中大權,是多年來宮中最有實權的女人,年華已逝,恩寵卻未衰,皇帝對於這位陪伴了他大半輩子的女人還是很給幾分面子的,她的五十壽辰,宮中辦得着實隆重。
正宴是晚宴,一大早便要進宮拜壽,上午是宮眷,下午是內外命婦和其餘賓客,午間在隆慶殿吃壽麪,男賓和女賓除了晚宴在一起,其餘時辰都分開安排,鳳知微聽着那密密麻麻安排,便覺得上了賊船,實在失策。
一早起來梳妝打扮,赫連錚早早派人送了衣飾來,卻不是他們呼卓部的民族服裝,而是十分名貴的江淮熟羅絲裙,極淡極淡的碧水之藍,到了裙襬袖口則成了雪色的白,像在滄海之上越過陽光看見最遠處海天一線間的淺藍,四周泛起了白色的浪花,純淨而悠遠,衣裙剪裁簡單,所有一應細微處的裝飾卻不厭其煩的精緻,腰帶繡工是帝京第一繡“葳蕤杆”的,首飾是整套名貴海珠的,連領口暗扭都是極少見的南海珠貝,和衣裙色澤相得益彰,渾然一體。
年輕女子對美麗衣裳總有天生喜愛,鳳知微板着的臉微微鬆了鬆,撫着那柔軟布料,心想赫連錚那個野人,看不出來居然對女人衣服很有品位。
門外忽有響動,回身一看,鳳夫人正倚在門邊,目光復雜的望着她。
鳳知微怔了怔,母女倆這是上次求親事件後第一次見面,一時都有些不自在,鳳知微半晌才輕咳一聲,問:“您有事?”
鳳夫人細細看着迎風而立的女兒,清晨陽光明亮純淨,映得那淺藍衣袂變幻幽美如海,珠貝瑩瑩明光熠熠,襯得氣質清麗不可方物,而她半邊容顏沉在細碎光影裏的姿態,有種令人仰視的高貴和安詳,往日裏被粗衣陋容遮掩掉的出眾風神,於這個清晨忽然被喚醒。
鳳夫人心中微微一痛……她的知微,原就該是這般風姿卓越的啊。
“我來和你説一下……”對面的知微轉開的目光,讓鳳夫人心中如被針輕刺了一下,急忙轉移話題,“你弟弟,已經進了青溟書院就讀了。”
不是就讀,是做人家下人去了,鳳知微心中冷笑一聲,淡淡點了點頭表示知道。
“知微。”鳳夫人看着她清淡神色,猶豫半晌道,“那天我不同意送他去首南山讀書,是因為……”
鳳知微回首,等她的解釋。
這是她相伴十餘年的娘,任何時候,她願意給她解釋的機會。
然而鳳夫人張了張嘴,眼底閃過一絲不易為人發覺的痛苦之色,最終卻沒有説出話來。
鳳知微自嘲的笑了一下。
不説失望,因為她已經失望了太多次。
“這事我知道了,您沒有別的吩咐了嗎?”她比先前更客氣的問。
鳳夫人抿抿唇,猶豫了一下道:“也沒什麼,就是你進宮,如果遇見韶寧公主身邊的陳嬤嬤,記得幫我問好,多年未見,我很掛念她。”
鳳知微皺皺眉,她可不想看見韶寧。
“我這個身份。”她客氣的道,“不太容易和公主單獨搭話,不過如果見得着,一定幫您問候一聲,這位陳嬤嬤,是您以前的朋友嗎?”
“不是……是。”鳳夫人卻像在出神,心不在焉答了個不是,立即驚醒過來改口,鳳知微凝眉望着她,鳳夫人突然出現了一絲慌亂,急急的道:“皓兒的衣服還沒做好,我走了。”
鳳知微望着她背影匆匆離開,覺得這半年,娘似乎又蒼老了些,那背微微佝僂,似被無數的心事重壓着。
她微微嘆息着,不想去多想。
“發什麼呆呢?”身後有人帶笑問,熟悉的音調。
鳳知微回首,赫連錚正站在門口陽光下,今日他沒穿草原王族正裝,卻穿了天盛男子貴族服飾,和她同色的淺藍長袍,束深青色玉冠,風姿卓朗,光彩熠熠,像塊可以移動的巨大寶石。
赫連錚看見她,一瞬間怔了一下,眼底閃過一絲驚豔,隨即笑道:“乖乖,看不出你這麼受打扮。”
鳳知微摸摸自己的黃臉垂眉——你瞎了眼麼,沒看見你小姨的“絕俗”容貌?
赫連錚自顧自眉開眼笑,上下打量着鳳知微,他並不覺得黃臉垂眉的鳳知微哪裏不好看,在他眼裏,臉黃?那是光潤如金!垂眉?那是天生壽相!反正不管別人怎麼説,他覺得他的黃臉婆小姨就是有韻味啊有韻味。
“走吧。”赫連錚來牽她。
鳳知微身子一閃,讓開。
“世子,有句話我要説在前頭。”她淡淡道,“此事你先斬後奏,今天為了你我,我不得不以這個身份宮中赴宴,但是醜話説在前頭,這不等於我應了你,更不允許有第二次。”
赫連錚偏頭望着她,笑道:“曉得,曉得,你們中原女子最重名分的,沒見我單子上寫未婚妻麼,我要真是不顧你,早該寫上世子妃。”
“我不喜歡羊肉,更對侍候十個主母沒有興趣。”鳳知微淺笑,“和做草原王的眾多姬妾之一比起來,我寧可做帝京普通人家的主母。”
“也許你可以再進一步折服我,讓我心甘情願破除草原王族慣例,只要你一個正妃。”赫連錚雙手據膝,目光閃亮的看她,“美人,對我多用點心。”
“大王,可以。”鳳知微一笑,當先行了出去,“等你足夠折服我。”
赫連錚立在當地,回望那女子纖細而決然背影,寶石般的眼眸裏興味更濃——明明這句話聽來似乎狂妄,然而從她口中説來,自有令人不敢輕忽的力度。
她的纖弱身體裏,似有常人難及的浩瀚和剛強,在暗處熠熠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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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赫連錚安排的馬車,兩個小侍女乖巧的上前侍候,鳳知微吸取教訓,今天沒敢把顧衣衣改裝了帶出來,為此她剝了幾斤小胡桃,以安慰她家衣衣。
顧少爺每天吃很多胡桃,但是都是按批次來的,每次絕對只吃八個,和他吃肉的習慣一樣,吃完八個,過陣子再吃八個,每天數目,絕對是八的倍數。
鳳知微為了討好她家顧衣衣,把小胡桃都按數目分好了,一小袋一小袋的掛在顧少爺腰上,以至於青溟書院的學生們只要聽見胡桃相撞的聲音,就知道輕紗狂魔顧大人來了。
馬車行了半個時辰,在宮門前停下,內宮的宮女來接鳳知微上了小步輦往內宮去,赫連錚將由內侍帶領往外廷去。
馬車還沒停定,赫連錚便急急下馬,快步奔到馬車前伸出手,這一舉動令四面來往的官員內侍都停步望來,不知道是哪家女子讓一向跋扈放縱的世子這麼上心。
車簾掀開,一隻手伸了出來,雪白、纖細、玲瓏、如玉如琢,被日光一照精緻似透明,纖長手指上別無裝飾,只一枚深青色碩大海珠,光芒深沉含蓄,襯得那手更潔白細緻。
“美哉!柔荑!”一位翰林院庶吉士搖頭晃腦嘆。
玉手之後,是一截淡藍衣袖,極淡極淡的藍,很少見的顏色,清雅而悠遠,像日光初升後泛着雪色泡沫的平靜海面,沒有多餘的飾帶珠玉裝飾,簡單而高貴。
“美哉!華裳!”一位春申殿學士搖頭晃腦嘆。
眾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宮門前有一霎安靜。
幾匹馬飛馳而來,在宮門前停下,都沒人注意。
赫連錚眼眸璀璨,嘴角帶笑,牽過那隻美妙的手,眾人不自覺的發出慨然的嘆息。
車內人探出身子來,極纖細玲瓏的身形,線條精緻如造型最好的美人觚,和那隻玉手一般不讓人失望。
“美哉!妙姿!”路過的次輔胡大學士駐足,站在翰林院庶吉士和春申殿學士身邊一起搖頭晃腦。
眾人再次發出不明意義嘆息。
赫連錚得意洋洋。
美人在赫連錚攙扶下款款下車,眾人看着,覺得似乎步子也特別靈巧輕便,風韻極佳。
然後美人一抬頭。
“啊哦——”
——前一聲是驚訝的“啊”,然後發覺失禮,趕緊轉換成敷衍的“哦”。
“悲乎哉!容!”三個潛心追逐美麗事物的老頭,唰一下拂袖而去。
眾人面面相覷。
那麼美的風姿,怎麼小臉淡黃,眉梢微垂,一臉破落户兒相?
扼腕啊扼腕,浪費啊浪費。
赫連錚絲毫不受影響,依舊彷彿攙了個寶似的,親自扶着鳳知微的袖子,送往宮內便輦處。
鳳知微早已將眾人反應聽在耳中,不過淡淡一笑——世人愚鈍,不辨妍媸,能如赫連錚這般不為皮相所控制,又能有幾人?
只是剛走了幾步,忽覺身後有種芒刺在背感覺。
她回首,便見不遠處,王袍金冠的寧弈負手而立,正淡淡看來。
他眼光並沒有落在她身上,而是落在赫連錚扶着她的手上,那一瞬間鳳知微有點錯覺,好像那目光有點太鋒利了些,刀子似的。
她一回首,寧弈的目光便飄了開去,落在空處,鳳知微笑笑,轉開眼去。
坐了步輦到宮中,先在偏殿學了禮儀,然後隨班拜見了常貴妃,貴妃娘娘雍容華貴,容貌端莊,望去也不過四十許的模樣,只是厚厚妝粉下掩不住眉梢眼角的疲憊,想來要在這宮中把持十餘年不倒,也是件頗耗費精力的事。
“這位是鳳小姐吧?”鳳知微站在最末一個,常貴妃不知怎的就看見了她,含笑招呼她走近來。
鳳知微埋頭哀怨的嘆息了一聲,再抬頭擺出一臉温存的笑,使出今早剛學的最佳禮儀,蓮步姍姍的上去,頓時感覺四周的目光,各含意味的射過來。
常貴妃含笑看她過來,覺得這女子禮儀極佳氣質極好,冷不防看清她的臉,倒怔了怔,只是這種宮中貴人早練就深沉涵養,立即恢復正常,拉了鳳知微的手關切了幾句,表示了對呼卓世子的尊重和重視後,也便放開,隨即安排眾人到偏殿吃壽麪,另召了有年紀有誥命的內外命婦進內殿説話,以鳳知微的身份,自然不在其列,只得百無聊賴的在偏殿坐了。
其間看見韶寧公主麗妝華服進來,常貴妃宮中宮女一見她便笑迎上去,看來很熟悉,鳳知微想起,韶寧公主是皇后所生,常貴妃算是她的姨母。
她坐在那裏吃麪,心中想着剛才參拜時常貴妃座邊筆筒內兩隻小猴兒,想必就是那日五皇子出示的筆猴了,只是不知道是殿內光線黯沉還是怎麼的,那兩隻小猴原本金光燦爛的毛色,似乎暗淡了一點點。
她在這裏沉思,別人卻在打量她,打量她華美精緻的衣裳,打量她價值萬金的珍珠首飾,看完這些,再在她臉上打轉一圈,目光重重,帶着譏諷的力度。
鳳知微全當沒看見——眼光是不能殺人的,只有力量可以。
“這是鳳小姐麼?”還是有人忍不住,含笑坐了近來,“倒是面生。”
鳳知微瞄了這個珠翠華貴的女子一眼,好像是哪個國公府的小姐?沒興趣記清楚。
她笑意微微點點頭,筷子不停,示意自己吃麪很認真。
那女子見她不答話,臉上掛不住,冷哼一聲,另一個和她同來的女子立即道:“自然是面生的,鳳小姐在秋府,怕是沒什麼機會進宮吧?”
“那是。”有人湊過來,低笑,“有那位秋大姑奶奶在,鳳小姐想進宮只怕也不是這麼容易。”
鳳知微看她一眼,那女子觸到她眼光,頓時一縮,笑意僵在臉上,隨即便見鳳知微將自己的麪碗挪開了一點,淡淡道:“這位姐姐,麻煩你笑起來輕些,你臉上的粉,掉到我麪碗裏了。”
“你——”那女子張口結舌,一張姣美的臉瞬間變成鐵青之色。
“諸位小姐請自重!”忽有沉穩女聲傳來,眾人抬頭望去,才見不知何時殿門前站了位中年嬤嬤,一身天青色宮裝,氣度端凝,她望着那幾個生事的大家閨秀,沉聲道,“宮中不是論人是非的地方,幾位小姐可止。”
殿內安靜了下來,那嬤嬤上前幾步,看了看鳳知微,眼底掠過一絲笑意,忽然轉身對着殿內幾十人,平靜的道:“秋家姑奶奶,是我天盛皇朝第一女傑,當年我天盛還未建國,陛下麾下大將殷志諒在天水關一役中臨陣倒戈,令我軍慘敗,之後虎野坡一戰死傷數萬,秋震老將軍戰死,大軍潰退數十里,殷志諒趁機提出要與我朝平分天下疆域,以天水關為國界劃地自治,當時諸將連敗喪膽,陛下也有退讓之意,唯秋家姑奶奶臨陣不退,解父親屍身上的戰甲披掛上陣,一戰而敗逆軍,三戰之下,打退殷軍數百里,後以女子之身官拜元帥,建火鳳軍,率虎賁十萬,將殷志諒直驅出中原腹地,最終建國西涼,從此僻處那蠻荒之地,再無能力與我朝一爭天下——這等令天下女子為之驕傲的人物,這等定國安邦的彪炳功績,也是你們這些坐享父輩餘蔭整日只知在深閨繡花,沒事閒着拈酸吃醋的女子們,能肆意評説的?”
一番話説得利落鏗然,滿殿鴉雀無聲,鳳知微聽得目光一閃——她只知道娘過往經歷非凡,卻也不知道詳細,這也是她第一次這麼清楚的聽説娘當年的事蹟,這位嬤嬤,看來對當年的事十分清楚,看她語氣神情,再看這些驕矜女子服帖神態,想來也不是平常的宮人。
大概就是娘希望她代為問好的韶寧公主身邊嬤嬤了,她隱約記得,這位嬤嬤是韶寧公主乳母,自幼陪侍她長大,韶寧在宮中地位崇高,這嬤嬤定然也受人尊重。
“多謝嬤嬤。”鳳知微站起身來,斂衽為禮。
她剛剛站起,身邊那先前發難的女子突然身子一傾,隨即“嘩啦”一聲,鳳知微案前面碗被她碰翻,麪湯頓時灑了鳳知微一裙子。
鳳知微還沒怎麼,那女子已經驚呼着跳起來,張口結舌的望着淋漓的桌面——剛才怎麼回事?為什麼突然覺得腰間一軟,然後便歪了下來砸着了人家的碗?
陳嬤嬤都出面了,她正想着給這鳳家姑娘賠個禮,也好在嬤嬤面前賣個好,怎麼會出這事?
那女子面色青黃怔在當地,鳳知微卻已經冤哉枉也的捧着髒了的裙裾,帶着哭音道:“這位姐姐,小妹哪裏得罪了你?你這樣,要我等下怎麼……怎麼……”她氣得渾身顫抖,似乎已經説不出話來。
殿中宮人都用不贊同的眼光看着那幾位女子,有人匆匆去正殿傳報,“闖禍”的女子怔了半晌,看鳳知微委屈無限泫然欲泣模樣,突然“嗚”一聲更加委屈的哭了起來。
她一哭,鳳知微倒不哭了,立即正色道:“這是什麼地方,這是什麼時辰?娘娘大壽,你竟然當殿哭泣?”
“來人,請幾位小姐回府慢慢哭!”常貴妃宮裏的大嬤嬤趕來,一看這架勢頓時怒上眉梢,二話不説便將幾人攆了出去。
鳳知微含笑立在原地,哀怨的捧着裙子嘆息,那陳嬤嬤看着她,眼神里有讚賞的笑意,緩緩道:“鳳小姐,我那裏有早年的幾件衣裳,倒是適合你的,你若不嫌棄,不妨去換下,免得晚上壽宴失禮。”
鳳知微正等着這句,立即謝了,跟着陳嬤嬤出了殿,一路穿行,前方陳嬤嬤始終頭也不回,腰背筆直,鳳知微看着她背影,心想這嬤嬤怎麼和出身軍旅的人似的,滿身精幹之氣。
直到進了公主的玉明宮,在側院偏房內換下衣裳,鳳知微才施禮:“家母託知微問候嬤嬤,多謝嬤嬤適才為家母正名。”
“我可好歹見着你了。”陳嬤嬤一反剛才的淡漠,抓着鳳知微的手細細看,目光在她畫垂的眉毛上落了落,才點了點頭,道,“你和你娘可好?”
鳳知微心想明明是孃的好友,這嬤嬤怎麼好像對自己更上心些?聽她細細問鳳夫人情形,又問自己和弟弟情況,都一一答了,陳嬤嬤仔細聽了,拍拍她的手道:“你回去告訴你娘,這些年辛苦她了,請她不要有太多心事,一切順天意而行就是。”
又深深看着她,神情悵然近乎唏噓的道:“你很好。”
鳳知微怎麼聽這兩句話都覺得古怪,面上卻微笑應了,又謝絕了陳嬤嬤要帶她回常貴妃那裏的好意,説此時回去坐殿內也是氣悶,就在這前面御苑裏坐坐再去,陳嬤嬤也不勉強,由她去了。
鳳知微在御苑裏坐了坐,天盛後宮的御苑極大,她漸漸便走到深處,繞過幾座假山,突然看見假山後有座井,有些怪異。
她在井沿坐下來,慢慢摸了摸四周的青石,上面有些經年日久的痕跡。
她沉思了一會,看看四周無人,這裏本就極偏僻少人來,隨即便扒住井沿,爬了下去。
下到一人高的地方,她腳尖一踢,果然踢到了某處凹陷,她在那處凹陷微微用了力,井壁上青石移動,現出門户。
一股微微的陳腐氣息飄出,鳳知微仔細鬧了聞沒有異常。
在歷朝歷代,皇宮難免都有地道,而當太平年代過久了,有些地道漸漸就失去作用,湮滅不聞,也許這個地道也是。鳳知微不打算就這麼冒冒失失進去——誰知道那頭是哪裏?萬一是常貴妃正殿?萬一是皇帝老兒御座下?她還沒活夠呢!
然而天色突然暗了下來,嘩啦一聲,轉眼便下起了雨。
鳳知微暗叫倒黴,轉目四顧,最近的亭子也有幾十丈遠,等奔過去衣服都濕透了,一低頭看見那地道還算乾淨,不如進去先避避雨。
她慢慢走了進去,地道長,但狹窄,感覺不像是用來做什麼重要用途的,四面泥土氣息緩緩浸潤了來,鳳知微直覺這裏已經很多年沒有人經過了。
走了一陣子,眼前天光漸亮,鳳知微很有些詫異——難道那頭沒有封住?不怕人發現?側耳聽了聽,除了隱約出現的雨聲,沒有其他任何聲音,可以肯定不是熱鬧的貴妃宮中或皇宮正殿。
她又走了一步,突然眼前豁然一亮,一片晶光噴薄裏,一異妝麗人,迎面而來。
她衣襟飄舉,眉目靜雅,微微傾身前行,絲絛飄飛如仙宮中人。
鳳知微驚得站住腳步,想不明白怎麼這裏竟會有人迎門,下意識想逃,卻又覺得哪裏不對勁,回身仔細看了幾眼,又上前幾步,才發現那女子通體半透明,含笑眉目和妙曼身姿一動不動,竟然是一座嵌在壁中的水晶玉像。
只是雕刻手藝鬼斧神工,連長髮絲絛都活靈活現的雕出了飄逸飛揚之感,又是在這黑暗地道剛出來,四面光影繚亂之中,很容易讓人看走眼。
這座像價值連城,卻放在了這地道出口之處,看起來實在有幾分詭異。
鳳知微上前幾步,那美人像背後是大塊的整片水晶,外面景物朦朧可見,透過那晶幕,可見外面花木扶疏,拱橋流水,有一角飛檐探出,垂着發黑的金鈴,看樣子是間宮室,只是所有景物,都透着衰敗陳舊之氣。
此時地道靜寂,不聞外間雨聲,那些綿密的雨絲卻清晰的映在玻璃般的透明水晶上,透過雨絲,正對着一彎小巧的拱橋,橋身白石已經發黃,橋下荷池蓮葉半殘,露珠從殘缺的荷葉上瀉下,滴落無聲。
隱在地道里,在此處的黑暗靜寂裏透視彼處的雨聲荒涼,像隔着傳説中的“前塵鏡”,看記憶裏久已塵封的蒼老曾經,故事已經發黃,美人早已老去,不知道哪裏的胡琴啞啞的響,一夢南柯。
鳳知微心底,突然湧上莫名的蒼涼。
隨即她便看見死寂得毫無生氣的院子裏,忽然有人緩步而來,瓢潑大雨裏不撐傘不披氈衣,以一種遊魂般夢幻的姿態,步上拱橋。
他怔怔立在橋上,雨中,大雨剎那濕透月白衣襟,自紫金冠流下,順着鳥黑的發,流入眉梢鬢角,那眉便黑如夜色,襯着幽沉流轉的眸,微微蒼白的臉,驚心的豔與冷。
落雨無聲,人在雨中,四面的風捲不起濕透的衣袂,冰涼的袍角顫顫落了朵殘花。
鳳知微不自覺的伸手,似乎想去拉開那人逃離這霜冷的雨,手伸出觸着的卻是冰涼的晶壁。
橋上那人,卻已緩緩跪下來。
他跪在冰涼的雨地裏,濺起的水花中,向着那宮室方向,嘴唇蠕動,低低喚了兩個字。
鳳知微怔怔望着那個雨中的剪影,將那兩個字在心中緩緩流過,掌心突然冰涼。
“母妃。”
卷一憶帝京第五十六章春色無邊
暴雨下,石橋上,那人跪在一地冰涼之中,向晚風冷雨殘花廢宮,輕輕呼喚這世上對他最重要的人,心中卻明白,永遠也得不到回答。
一牆之隔,是妝紅着綠花團錦簇的連綿皇宮,那般的喜慶熱鬧近在咫尺,於他卻遠在天涯。
鳳知微遙遙看着那人身影,恍然間想起這些日子見過的他,冷、沉、肅、利、一人千面,變幻無休,卻從未見過如此刻這般的寂寥和哀涼。
鳳知微悄悄的退後一步。
她知道,有種人只允許自己時刻光華無限出現於人前,不願被人看見背後的落盡繁花。
她原本站在晶壁之前,不知道怎麼開啓,這一退,正好退到了那水晶美人懷中,不知觸到了哪裏,那美人手劈突然一動,隨即晶壁無聲滑開。
鳳知微回首,看見水晶美人姿勢已變,雙手環抱,螓首微偏,幾分旖旎幾分誘惑。
她呆了呆,隱約覺得這個設計有點猥褻下作,這水晶像雖然只是玉像,但那美人眉目端雅高貴,這種姿勢看來實在有幾分褻瀆。
晶壁拉開,鳳知微才發覺這裏是一個假山,對外的那一面晶壁塗了一層淡淡的綠色,仿若青苔的顏色,從裏面看外面不受影響,從外面看起來卻很容易當成假山壁,難怪橋上寧弈沒有發覺她。
晶壁滑開那一刻,寧弈終於有所感應的回首。
雨幕成簾,他在簾那頭的橋上,望她。
飛雨成絲,她在簾這頭的橋下,仰首回望。
水光斜織豎織,像此刻綿綿密密的心情。
目光若成了絲,這一刻也是雨絲,無形無色而又微涼悠長,剪不斷扯不脱的牽連在天地間。
良久,寧弈扶着橋欄緩緩站起,步下拱橋,一步步向她走來,雨水成流的從他微微蒼白的頰上滑下,洗得發更黑眉更濃眼眸更幽深,唇色那般白,在雨珠的浸潤下,彷彿失卻了所有的温度。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他走到鳳知微身邊,似乎想問什麼,目光突然落在了她身後的晶壁,臉色頓時一變,一閃身繞過鳳知微,進入地道。
他發現晶壁時鐵青的臉色令鳳知微有些不安,跟着轉回去,卻見寧弈怔怔望着那水晶美人像,嘴唇抿得極緊,毫無血色。
他看那像的目光,幾分疼痛幾分懷念幾分欣喜幾分回憶,交織成複雜至難以言説的眼光,鳳知微看着那樣的神情,再看看那美人眉目,心有所悟。
寧弈那樣怔怔看了良久,終於極其小心的上前一步,顫顫的伸手想去觸摸水晶像的臉,手指伸出極輕極小心,彷彿怕力度重了,眼前這一切就會如夢境般破碎。
然而這一步走近,他目光一掃,才發現那水晶像的特別姿勢。
寧弈怔住,又仔細看了一眼。
隨即他眼底忽然泛起深濃的怒氣,像暴風雨到來之前的海面,巨浪豎起橫濤拍岸,洶湧似要將天地淹沒。
“嚓!”
白光一閃,彷若驚電,嘩啦啦一陣裂響,華光幻影炫人眼目,鳳知微驚得後退一步,心中哀嘆那價值連城的水晶像從此湮滅。
腳步移動發出碎裂聲響,踩着地面一堆碎晶片,而對面,寧弈長髮披散拄劍而立。
晶壁已被毀去半邊,那水晶像卻完好無損,寧弈最終沒有捨得毀去那也許是世上僅存的像。
他長久的立着,長長睫毛垂落,從鳳知微的角度,只看見他下頜的線條精緻而蒼白。
地道內極靜,她卻彷彿只能聽見自己一個人的呼吸,這種感覺連同他極致的蒼白,都令她驚心,她忍不住上前幾步,想要做些什麼。
剛剛走到寧弈身前,他突然倒了下去。
雨下得兇猛,天地間一片隆隆之聲,鋪了條石長滿青苔的地面濕滑得厲害,鳳知微艱難的揹着寧弈從假山出來,剛探出頭,立即被迎面的雨打了個透濕。
她抹一把雨水,暗罵自己,真是的,跑進地道躲什麼雨呢?白費功夫,命中註定就是要被澆的。
又罵寧弈,真是的,沒事的發什麼瘋呢?保持一向的從容沉涼不好嗎?看樣子還得和她學學!
穿過這個院子,就是後院宮室,雖然廢舊,但是終究乾淨乾燥,也許還能找到藥品,對病人有好處,先前鳳知微對着暈倒的寧弈思考了半天,還是把他背出了地道。
雨幕如牆,滿地青苔暈開淡綠色的水泊,倒映着纖弱的身形,艱難的負着人,一步一滑,前行。
短短一截路,走了好一陣,雨大得人睜不開眼看不清方向,鳳知微幾乎是閉着眼摸到廊檐下的柱子的。
她舒一口氣,手指一扭扭開了上鎖的房門,將寧弈馱進正房,房間幽暗,所有的東西用灰布罩着,乍一看影影幢憧,像是無數沉默蹲伏的獸影。
鳳知微沒有將寧弈放在牀上,他渾身濕透,往牀上一放那也就是睡在水裏,她將寧弈放在椅子上,抱來一牀被褥,將寧弈從頭到腳裹得嚴實,隨即把了把他的脈。
一把脈,鳳知微皺起了眉,寧弈並不像是簡單的淋雨着涼或急痛攻心,他右手肺脾命脈象洪沉大於左手心肝腎,很明顯肺脾曾受重傷,這是心境痛鬱引得舊傷發作,如果不及時處理,只怕後患無窮。
他體氣寒涼,首先便要驅寒,不然只會加重舊傷。
鳳知微立在幽暗的室內,仰首向天,想了想,隨即閉起眼睛。
她把手伸進裹着寧弈的被窩裏,二話不説,脱。
長袍、腰帶、外衫、中衣、褲手、褻衣……鳳知微一開始動作很利索,漸漸便有些慢,耳根處微微泛起了紅,卻始終沒有停手。
地下堆了一堆濕透的衣物,看衣裳的件數,該脱的都脱了,不該脱的也脱了。
鳳知微的手,在從被窩裏撤出來時,突然停了停。
手指下肌膚一直光滑微涼,卻有一處微微隆起,她猶疑的摸了摸,確定那是一處傷疤,而且是十分猙獰的疤。
這大概就是導致他暈迷的舊傷了,只是天潢貴胄,皇族子弟,怎麼會有機會受這麼重的傷?
手指在那處隆起上緩緩撫過,傷疤長而闊,凸凹不平,可以想象出當時的慘烈。
鳳知微想起京中對他的傳言……七歲大病險死還生,之後便性情大改,難道當初不是病,是傷?
指尖不經意觸到他完好的肌膚,指下的微涼滑潤讓鳳知微臉色一紅,趕緊縮手,努力讓自己的思維到處馳騁,什麼都可以思考,以避免此刻的尷尬。
她一邊想着赫連錚那傢伙的腳好臭顧南衣的胡桃有沒有吃膩的一天一邊用被窩將寧弈渾身用力的擦了一遍,然後抱過另一牀被子覆在原先那濕透的被子上,從底下抽出那濕被,便只剩下乾燥被子裹着寧弈。
隨即她連被子將寧弈抱起,往牀上送。
那人還在暈迷中,先前急促淡薄的呼吸卻稍稍平緩了些,鳳知微用被子大力揉搓他的身體,促進了血脈流通,好歹緩解了點,蒼白臉色上的灰青之色隱去,濃黑的捷毛無力的搭下,在優美的眼角弧線下覆出淡淡黑影,那種對比鮮明的黑與白,便難得的有了幾分弱,平日裏那種逼人的雅豔,此刻只剩下了軟而輕,一朵微雲般的清逸着。
忙出了一身汗的鳳知微,看看這舒舒服服陷在自己夢鄉里的傢伙,很有些惱怒和嫉妒的拍拍他的臉,“睡得倒香”!
拍完了覺得很痛快,於是又啪啪拍了兩下,哎,抓緊時間揍兩下,過了這村就沒那店了。
將寧弈放在牀上,看他頭髮還是濕着,又給他取下金冠拔了髮簪,散開發來,怕他頭髮濕了枕上枕頭以後得頭風,將他往外挪了挪,將鳥黑的長髮垂到榻下。
然後又忙碌着找火石火盆,將那些灰布傢俱套子都取下來引火,套子一取,立時便忍不住讚一聲——這屋子裏的器物,看似素淨,其實都十分精緻華美,細節處可以看出價值不菲,而且所有器物,都不是天盛樣式,邊角帶着奇異的弧線,別有異族之美。
只是此時沒有心思細細欣賞,她翻箱倒拒找自己要的東西,好在這裏什麼東西都是齊全的,她竟然在一個抽屜裏看見了蒲團木魚。
找到了火石,從牀下拖出火盆,在榻下生了火烤他的衣服和烘他的頭髮,又取了把梳子,給他梳理濕發。
他髮質很好,握在手中錦緞般軟涼,有一些粘在額上,鳳知微俯身用手指輕輕幫他拈去。
寧弈便是在這一刻醒來的。
從迷亂深痛的黑暗裏,從冰冷暴雨連綿不絕的世界裏,他一路掙扎跋涉而出,睜開眼來,一瞬間天地皆不得見,只看見精巧纖細的玉白手指,手勢輕柔的從眼前掠過。
視線再向上延伸,看得見一角精巧雪白的下頜,一瓣輕粉嬌嫩的唇,在四面灰沉的背景色彩裏,嬌柔而又鮮明的亮着。
而四面簾幕低垂,火光畢剝,有温暖的氣息透骨而來。
剛才的黑暗冰冷疼痛,仿若一夢。
或者,現在才是夢?
視線還有些朦朧,眼前的手指忙碌着,蛺蝶穿花般飛舞,他有點迷離的看着,恍惚間這場景十分熟悉,似乎很多很多年前,曾有這麼一個宮室,曾有這麼一個人,温柔而細緻的,為他撥去額上汗濕的亂髮。
一瞬間心中無涯歡喜。
那些失去的,都回來了嗎?
他低低申吟一聲,抓住了那手指,拉到頰側,輕輕靠了上去。
“母妃……”
温暖的手指靠在冰涼的頰,透入骨髓的柔暖,他微眯着眼,沉醉至不願放開。
鳳知微僵在牀邊,看自己的手指被寧弈拉着蹭啊蹭,一時不知道是拔出來還是繼續給他佔便宜。
很明顯這傢伙還沒清醒,她猶豫着,這萬一一抽手驚醒了他,他發現現實惱羞成怒怎麼辦,可這萬一不抽手,他自己回過神來更加惱羞成怒怎麼辦?
手指不過輕輕一顫,那人卻已驚覺。
剛剛還迷濛飄渺的眼神突然一凝,隨即清明如墨玉,他抬起眼睫,一眼看清了面前的人。
環顧四周,寧弈目光漸漸鋭利,放開了鳳知微手指,沉聲道:“你怎麼在這裏?”
他並無惱羞成怒神色,但瞬間便恢復了平日在她面前的鋒利沉涼,墨玉眸瞳裏迷濛盡去,從不卸下的防備和警惕剎那重來。
鳳知微將手指在裙子上擦了擦,回身去烤他的衣服,微笑道:“找個地方避雨,無意中進來的。”
寧弈怔怔看着她背影,剛剛清醒過來還有些茫然,被窩温暖舒適懶洋洋不想動,便半躺着有點麻木的看着她有條不紊的烤着外袍、深衣、褲子、褻衣……
褻衣……
褻衣?
寧弈唰的一下拉開被子,看了一眼,唰的一下又蓋上。
然後開始發呆。
鳳知微背對着他,淡定的舉起褻衣,看看還有哪裏沒有烤乾的。
她不舉起來還好,一舉起來寧弈更加忍無可忍,怒道:“放下!”
鳳知微回身無辜的看他一眼,嘆口氣,真是的,這麼彆扭,我不是為了你舒服麼?不然我管你內衣乾沒幹,只要保證你外袍不被人看出透濕來就成了。
拿過基本烤乾的衣物,她很賢惠的將衣服一一疊起送過來,桑蠶絲的犢鼻褲放在最上面,看得寧弈又倒抽一口氣。
忍不住抬眼看她,那女人一本正經毫無機心的樣子,似乎還有點小羞澀,可他就是覺得,她就是故意的。
不過這麼一尷尬,壓在心底的沉沉霾雲倒散去了些,他嘆口氣,運內息在體內遊走一圈,發現舊傷雖然發作,卻沒有惡化,也沒有在那樣的暴雨襲身裏受寒。
這都拜她所賜吧。
衣服整整齊齊放在他身邊,他怔怔看着那女子,一場暴雨洗去了她臉上易容,臉蛋小小隻若巴掌大,驚心的秀氣,眼波迷迷濛濛,和那窗外喧囂的雨一般煙氣四散,髮髻亂了,她便也散了頭髮,俯身的時候絲緞般的發垂落,落在手背上,軟軟的似要揉入心底。
他突然就鬼使神差的一反手,壓住了她的發。
鳳知微輕輕“哎喲”一聲,一拍他的手,將頭髮抽出,道:“別鬧。”
語聲輕軟,帶點笑意,是她一貫的温柔,卻又多了點難得的縱容和體貼,寧弈突然便覺得一片冰涼的內心裏,不知哪個角落點了根小小的燭,不灼熱,卻恆久的暖而亮着。
他在被窩裏匆匆穿好了內衣,這才仔細看了下四周,眼神漸漸的暗下來,卻又道:“你哪來的東西生的火?”
緊接着一皺眉,又問:“你動了她的東西?”
“我只知道你需要。”鳳知微背對着他,彷彿沒聽出他語氣中的不豫,“再寶貴的東西,也沒有命重要。”
寧弈沉默下來,轉目四顧,半晌低聲悵然道:“還是一切沒變……”
風從窗欞灌進來,穿着半濕衣服的鳳知微忙着打噴嚏,沒空理他傷春悲秋。
寧弈輕輕撫着胸口,自外袍衣袋裏找了顆藥吃了,聽見鳳知微噴嚏聲密集,猶豫了一下道:“你把那些帳幕也可以取下來燒了。”
“你又捨得了?”鳳知微回眸笑他。
“我不過是不希望你晚上赴宴噴嚏不斷露了馬腳而已。”寧弈擁被坐起身,神色淡淡。
這人永遠那麼口不應心,鳳知微懶得理他,將火盆燒得旺旺的,聽得身後那人道:“拖到牀邊來。”
真把姑娘我當成你丫鬟?
當然不滿歸不滿,習慣做雙面人的鳳姑娘還是笑眯眯把火盆拖了過去。
“你過來一下。”寧弈繼續淡淡吩咐。
鳳知微過去,坐在牀沿。
身後那人掀開被子,再次淡淡吩咐:“進來,分你一半。”
鳳知微唰一下站起,表示:“我頭髮亂了我去梳頭。”
腰上突然被人掐住,沒用內力,手法卻極妙,鳳知微身子立即一軟,隨即被拖入一個温暖所在。
心怦怦跳起來,保持僵直狀態縮在那不動,鳳知微在狼爪裏討好的笑:“殿下,男女授受不親。”
“我也沒打算和你親。”身後那人華豔清涼的氣息越發濃郁,還多了點淡淡藥香,聞起來疏曠而沁心,腰上的力道卻不讓一分,將拼死抵抗的她一寸寸往被窩裏拖,“你以為你美到會讓我情不自禁麼?”
鳳知微手指摳在牀邊,沉吟了一下道:“我認為我可以。”
身後那人嗆了一下,隨即咳了起來,一伸手乾脆點了她軟麻穴,往被窩裏一塞,怒道:“你穿着衣服怎麼烤乾?我不怕被你弄濕了你還嫌棄什麼?”
“我嫌棄你。”鳳知微假面具終於戴不住,比他還要忍無可忍的瞪過去,“你就這樣對待你的救命恩人的?你這樣子我以後怎麼嫁人?”
“嫁人?”寧弈臉上的怒氣在聽到這句之後突然變得複雜,噙一抹森然笑意道,“看來你還真做起呼卓王妃的夢了。”
“還好不是楚王妃。”鳳知微笑得比他更假。
寧弈瞪她半晌,突然笑起來,笑完了也不理她,動手開始剝衣服。
鳳知微悽慘的倒在那裏,想起東郭先生的故事,覺得楚王殿下就是那條沒救的中山狼。
又覺得風水真是輪流轉,這人明明就是在報復,現世報啊來得快,早知道先前該給他留條遮羞褲的。
女人的衣服比較麻煩,寧弈折騰了半天才脱掉外裙,搭在牀沿上就火烤着,一轉頭看見那女人緊緊閉着眼睛,嘴裏不知道嘟嚷着什麼。
他附耳過去仔細聽,才聽見她一遍遍喃喃道:“這位是太監這位是太監這位是太監……”
寧弈瞪着這不動聲色就能氣死人的笑面母虎,很想一巴掌煽下去拍死算完。
然而瞪久了,看着這身下嬌靨如花,頰上起了淡淡暈紅,玉白的肌膚便越發顯得吹彈可破,紅唇貝齒珠光閃爍,若是故意忽略掉那貝齒間冒出來的話,還是十分秀色可餐的。
而且那嘴呢呢喃喃的,也該休息了。
他突然俯下身去。
……誰的唇如此清甜芬芳,藴藏了千萬年來的春色無邊,一觸及便是驚豔,再深入就是失魂,忍不住便要狠狠叩開齒關攻城略地,她的温軟小舌便是他此刻的無限江山。
或許原先只想堵了那呢喃的嘴,或者懲罰性的嚇嚇那外柔內剛的人,然而一旦觸及那世間温軟,便如疲憊的旅人遇上温暖的休憩地,沉湎而不願放開。
二十三年來世事多苦,終遇着此生未曾嘗過的甜,他剎那間放縱自己心的跑馬,只想永遠沉醉在她的葳蕤甜美,手指更深的探入她腦後的發,攬住她弱不勝衣的肩,更深的探入她,將彼此的滋味無法分界的交纏在一起。
大雨隆隆,如此的喧囂裏竟然也能聽見誰細細的喘息,那般的近在咫尺近在咫尺,不留一毫空隙讓彼此逃過。
火盆裏突然爆出一聲輕響,炸起火花。
那點星花開在幽暗的室內,像十丈煙火般驚醒瞬間的迷醉,寧弈眼神頓時清明,一翻身讓了開去。
他微微撫着胸,一陣窒悶逼得他不住輕咳,唇間綻了細細的紅,他抬手抹去。
這傷磨人,這藥兇猛,竟導致他險些失控。
鳳知微胸部也在微微起伏,臉上潮紅未退,點了軟麻穴動彈不得,她瞪着帳頂,想把那帳頂看成某人的臉,用自己的眼光燒出一個洞來。
衣服也用不着烤了,這麼一來,光是自己身上的熱度就足夠烤乾了。
寧弈平息了氣息,拉開了一點距離,一轉頭看見她表情平靜眼神兇狠的模樣,忍不住笑了笑。
笑容一現又收,曇花一現般氤氲在這空寂宮室裏,他將鳳知微又往自己身邊挪了挪,順手脱掉她的內襦去烤,只留月白中衣,讓她枕在自己劈彎,才淡淡道:“幸好……不然你害我在母妃宮裏做了不當的事,倒是罪過。”
説得好像是她在勾引他——鳳知微明明可以説話,卻氣得再不想説,發誓這輩子就算他以後橫屍在她面前,她也絕對要淡定的跨過他的屍體,順便踩扁他的臉。
“這是夷瀾居。”寧弈擁她在懷,撫着她的發,覺得此刻心神寧靜,往事如同此刻大雨一般被遠隔在外,聽得見遙遠的喧囂,卻動搖不了內心的安詳,忽然便不介意將從未對任何人吐露的心事,和她分享。
“我母妃‘死’後,就住在這裏。”他道,“十年。”
鳳知微很教衍的“哦”了一聲,準備睡覺——你願意講,我還未必樂意聽呢。
眼睛剛閉上,霍然又睜開——他説什麼?
死後住在這裏?
鳳知微驚得渾身雞皮疙瘩一豎,這才想起寧弈的身世大家都知,他母妃是大越某小族的公主,作為戰俘成為天盛帝的女人,那時天盛帝還沒建國,而那傳聞中的絕代女子,在生下寧弈幾個月後血崩而死,而寧弈七歲那年,天盛才建國。
鳳知微記得自己第一次聽説寧弈的出身時就覺得哪裏不對勁,此時終於想了起來——生下孩子幾個月後血崩而死?
血崩貌似在生產時最有可能發生,其後幾率越來越小,而寧弈出生時,寧氏家族作為大成王朝的炙手可熱的外戚武勳家族,權勢滔天富貴無倫,什麼樣的珍稀藥物沒有,怎麼會和蓬門陋户人家一樣,因為缺少藥物和營養,出現產後崩?
現在真相,從當事人自己口中揭出一半——原來那女子沒死,又活了十年,但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隱瞞着活下去?
“大成末帝十三年,父皇起事,”寧弈淡淡道,“大越當時還只是大成的外藩,趁機宣佈脱離大成藩屬,自立為國,父皇當時忙於和大成皇帝的戰事,鞭長莫及,直到三年後大局將定,父皇才和大越在北疆有了一戰,我母妃就是在這一戰中被俘,成為父皇的女人的。”
“她是大越邊境落日王族的族長之女,大越有日月兩族,都是出名的神秘,都住在邊境山脈之內,月舞族女子擅內媚之術,落日族女子卻被稱為天帝之寵,兩族女子向來是各地強雄爭奪對象,對於我父皇來説,落日族女子的‘天帝之寵’稱號更符合他的野心和夢想,然而我母妃的被俘卻不是父皇有意擄掠,她出現得很奇特,是唱着歌從天而降,落於父皇馬上。”
鳳知微忍不住“咦”了一聲,天外飛仙麼?
“當日大雪,十里松林積雪盈尺,父皇大軍涉雪而過,”寧弈遙遙望着窗外檐下的水流,眼神很遠,似乎越過雨幕,看見多年前越邊冬日,萬軍之前那驚豔一幕,“母妃就是在大軍經過鬆林時,從松樹端掉落,當時她身着白麻衣,抱着只小松鼠,唱着古怪調子的歌,所有人抬頭看她,都以為一瞬間天仙下降。”
鳳知微眯起眼睛,想着那日,飛雪、青松、蒼黑的明光鎧甲、白亮的槍尖,一切都是剛硬冰冷的,而那抱着松鼠白衣飛揚而下的少女,又該是怎樣的明豔而柔軟?
“母妃出現得奇異,軍中重將一部分説是祥瑞一部分説是不祥,險些爭得打了起來,父皇乾綱獨斷,堅持留下了她,當時母妃的語言大家都聽不懂,她那歌也便沒人懂得。後來母妃慢慢學了些中原語言,但始終不愛説話。”
“到了第二年,母妃懷我時,大成末代皇帝厲帝逃往大越,父皇和大越再次短兵相接,那次戰事不利,大越聯合厲帝帶來的殘軍,連下七縣,佔據了呼延河以東大片國土,軍中出現慌亂情緒,謠言,便是從那時開始的。”
“探子?”鳳知微忍不住問了一句。
寧弈瞟她一眼,唇角一抹澀冷的笑意,“是,也不是,是‘天帝之寵’舊話重提,有個大越出身的臣子説,所謂‘天帝之寵’,並不是説得此女必稱帝,而是説落日族女子有天生預言能力,能預見和自身或後代相關的未來,仿若得寵於天神,得見來日——然後那首她落下父皇馬上時唱的歌,也被解譯了出來。”
“什麼歌詞?”
“不知。”寧弈搖頭,“知道的都死了,現在活着的,知道那歌詞的只有父皇。”
“大抵是不祥的……”鳳知微喃喃的道。
“是的。”寧弈昂起頭,手指無意識的有些痙攣,無意中拂過鳳知微的臉,凍得她激靈靈一個顫抖。
寧弈發現她的顫抖,一伸手解了她穴道,鳳知微坐離他一點,想了想,俯身將火盆拖近了些。
“你是心疼我冷嗎?”身後那人低低問,語聲沉而柔。
“不是。”鳳知微不承認,“衣服還沒幹,我湊近些烤。”取過一個枕頭夾在被窩裏試圖隔開,寧弈笑了笑,沒有勉強她,鳳知微看他那笑意又覺得尷尬,只好找話題:“然後怎樣?”
“然後便是那樣了。”寧弈平靜的道,“軍中上下,都要求父皇除去妖孽,當此非常時期,父皇也奈何不得,兩個月後母妃生下了我,然後就傳出產後血崩,‘纏綿病榻’兩個月後,去了。”
“這些都是我幼時嬤嬤告訴我的。我生下來後沒有見過母妃,也認為她死了,父皇當時還算心疼我幼失親母,將我抱到皇后那裏,那時天盛還未建國,她還不是皇后,去了不過十幾天,我便開始重病,説是小兒褥熱,大抵救不活了,皇后稟了父皇,父皇嘆息一陣也算了。”
“然而就在我氣息奄奄快要死去的那天夜裏,皇后的院子裏突然鬧鬼,當時都以為我快死了,只有一個老嬤嬤守在那裏,也在打瞌睡,無意中看見有白影飄過,驚嚇大叫,眾人驚醒後奔來,卻發現我出了一身大汗,卻已經脱離了危險。”
“當時這事引為異事,但是眾人也沒太放在心上,我在皇后那裏待著,下人們不盡心,時常受傷,太子那時正是淘氣年紀,常喜歡將古怪東西塞我嘴裏,我的貼身嬤嬤不敢攔,時常抱着我坐在宮外流淚。”
寧弈的語氣一直很平靜,彷彿説的不是他自己的事,彷彿那只是個故事,主角的悲歡,早已凝固在歷史裏,化成那一地水晶,碎在前行的步伐中。
“有一晚嬤嬤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醒來時看見我好好的睡在她身邊的台階上,她記得自己明明是將我抱在懷裏的,這一驚非同小可,她再也不敢抱我在院子裏哭泣,然而這晚之後,皇后那裏再次開始鬧鬼。”
“這世上的鬼,很多時候其實都來自人的心裏。”鳳知微輕輕道。
寧弈看着她,眼底掠過一絲温軟笑意,“鬧得幾次,皇后不安,便説我八字和她衝犯,將我送到了常貴妃那裏,常貴妃是皇后遠房族妹,因為是庶出,只做了妾,她那時還沒什麼膽量,我便好好長到七歲,直到天盛建國。”
火盆裏火漸漸弱了,四面更加幽暗,空氣中有淡淡塵灰氣味,黑底金邊的名貴器物沉在無涯的暗影裏,看起來和這故事一般的滄桑沉重。
“你……什麼時候再見到她的?”鳳知微忍了很久,還是問了出來。
“你很聰明,你就是太聰明……”寧弈摸了摸她的發,一聲嘆息似有未盡之意,“天盛建國,我那時年紀小,還住在宮中,天盛皇宮在原先大成皇宮舊址之上改建,規模極為浩大,很多地方我也沒去過,直到我九歲那年,一次幫大哥撿風箏,趺傷了腿,眾人拿了風箏呼嘯而去,説是為我尋太醫去,半晌太醫都不來,我痛得厲害,滾下山坡,卻發現了一處雅居,以前那一片説是廢宮都上鎖的,尋常也不許人過去,那天不知道為什麼,開了門。”
他唇角綻出一絲笑意,眼中閃動着欣悦的光,“……門開了,一個帶髮修行的女子走出門來……那是我第一次見她……”
他微咳兩聲,轉過臉去,鳳知微一霎間捕捉到他眼角一閃而過的光芒,晶亮如鑽。
“那時我不知她是誰。”寧弈半晌恢復了平靜,若無其事的繼續,“只覺得她極美,而且眼神極善極温暖,我長到九歲,沒有見過這種温暖,一時不習慣,也就忘記了對人要有戒心,竟然容得她靠近,她將我抱進去,給我包紮,給我做一種味道獨特的糕吃,我都九歲了她還試圖餵我,我在那裏呆了一個多時辰,她一直都沒説話,卻在我彬彬有禮告辭時,落下淚來。”
這回鳳知微轉過臉去,只覺得鼻子酸酸喉頭哽哽。
天下母親!
“……我回去後,總不能忘記她,後來又溜過去幾次,我知道她那裏算是禁地,每次去都很小心,只是我課業忙,兄弟們也盯得緊,一年之內也就找到幾次機會,每次我去,她都歡喜的忙前忙後,有次我因為太累,不自覺的睡着了,兩個時辰之後醒來,看見她一直在給我打扇,因為一刻也沒停過,手腕都搖腫了。”
寧弈停了下來,撫着自己的手腕,似乎想通過自己的觸感,來感知多年前母親的疼痛,他動作很輕,眼神卻漸漸的,冷了下來。
“七次……我去過七次……第八次我去的時候……人去屋空。”
那年他九歲,九歲的他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母親,然後十歲的時候,他便永遠失去了她。
他如此鮮明的記得和她共處的一切,記得和她在一起的每個彷彿偷來的時光,七次,每次都是在心上,歷歷數過。
七次,一生。
之前的路,之後的路,都如此蒼涼寒冷,只有這一段,着色描紅,色澤永不消退。
鳳知微看着他眼神,不忍問那個森冷的結局,紅顏薄命,由來如是。
也許她那般掙扎着隱秘着活十年,為的也就是有朝一日和嬌兒再見一面,讓母愛的光輝能夠照亮那孩子在薄涼宮廷裏被磨得日漸黑暗的心,在他註定寂寥的漫長一生裏,儘量避免他一生裏永難彌合的缺憾。
“而她的死祭,後來我打聽到了,就是今天。”
她人的歡笑隆慶人人捧場的壽辰,是她的淒涼空寂無人記掛的祭日。
“……等到我知道真相時,我無數次的後悔,早知道她在等我,那麼無論課業多重,無論兄弟們多不安好心,便是拼着不吃不睡,也要多去她那裏幾次……然而世上事從來買不來後悔藥,那一年生命裏最寶貴的時光,就那麼被我浪費了。”
“不,不是浪費。”鳳知微誠懇的道,“你終究見過她,和她在一起共渡過很多時光,那些日子,她是快樂的,你也是,那便值得。”
“快樂?”寧弈頓住!重複了一遍,“快樂?”
他突然笑起來,笑聲低而沉悶,帶出點點猩紅,他用手背抹去,俯首看那點豔色,語聲也和那血色一般變得淒厲,“我也曾以為她快樂,這十多年我都這麼以為,然而就在剛才,我知道,我錯了!”
鳳知微震了震,想到那個姿態嬌媚的水晶像。
“看見那個地道沒有?”寧弈霍然指向那個方向,“我父皇,我那父皇,果然還是不捨她的美色,他來這裏不方便,便辟了這個地道,他做的這個雕像,什麼……什麼東西!”
急痛攻心,逆血上湧,寧弈一句話未完,便噴出一口血,手撐在牀邊不住咳嗽,卻再也説不出話來。
鳳知微猶豫了一瞬,終於慢慢伸手,一點真氣輸入助他導氣歸流,想起那水晶像的狎暱姿態,也明白寧弈為何如此悲憤——天盛帝既然在自己常常來的地道做出這種玉女迎門的機關,還用了寧弈母妃的容貌,可見內心猥褻,那麼對紅顏不老容華絕世的那個女子本人,又怎麼會當真讓她潛心修行?而寧弈母妃,為了幼子,為了能夠多見他幾面,又是怎樣的含悲忍辱,苦熬那般漫漫時光?
她的苦如此漫長,煎熬拉扯成永無止盡的夜,卻依舊不肯放手自由,只為換來和幼子相見時短暫的歡。
所以她不説話,也許她是怕一開口,便要忍不住落下淚來。
“……她是十分虔誠的人,做什麼便專心去做……”寧弈手撐着牀邊,低低道,“她明明出了家在修行,卻還不得不……她心裏又是何等的苦……”
他垂着頭,向着火盆,不説話,半晌,有什麼東西沉重滴落,火盆裏“哧啦”一響。
鳳知微按在他後心的手,動了動,有一瞬間往着他的肩的方向移動,卻最終緩緩抬起,在空中懸了一陣,慢慢收了回去。
她垂目坐在褐上,長長睫毛垂下,暗紅火光映着她的臉,眉間有細微的疼痛神情。
寧弈轉身靜靜看她,突然伸手握住了她指尖,道:“知微……”
這是他第一次呼喚她的名字,鳳知微震了震,抬起頭來。
她天生水汽迷濛的眼神,因為剛剛被濕潤,顯得分外請亮些,那般亭亭的倒映着這天地玄黃,讓人想在這樣的眼眸裏耗盡一生情長。
那句深埋在心底,一直為之猶豫不定,卻又時刻盤桓的話,忍不住脱口而出。
“知微,縱然天下人皆為我敵,獨不願有你。”
鳳知微又顫了顫,對面,寧弈蒼白的容顏上,目光沉而黑,如深淵,似密繭,深意無限,千絲萬縷,瞬間彈動得她心絃欲顫。
那樣的眼神她以前未曾見過,也從未想過他會以這般誠懇言語相對的一日,她和他自初見起,便陷身彼此的局,爭鬥、猜疑、試探、迴避、什麼都有,唯獨信任,從未存在。
然而此刻他執她的手,殷殷切切,在最近的距離裏,輕輕喚她的名字。
雨在窗外,人在被中,火盆熱氣温暖,似乎燻得人心潮湧動。
她望着他,一句“怎麼會!”,便要衝口而出。
卻突有大片人聲驚破雨聲和這刻寂靜,腳步踩在雨地裏啪嗒作響,瞬間便近了這屋。
有人大聲呼喝:
“看看這邊,在不在!”
鳳知微和寧弈同時一驚。
呼卓世子未婚妻鳳家小姐和楚王殿下,衣衫不整暗室獨處,這要被發現,會是怎樣的軒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