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歸塞北第二十一章出GUI
天氣漸漸的冷起來,費盡心思遍栽名花的浦園也謝了容華,顯出幾分冬的蕭瑟。
浦園最近漸漸顯出幾分安穩,王爺好轉的心情連帶得浦園所有人心緒也鬆快了幾分,鬆快的結果就是劉三虎侍衞的鞭子技術越發精彩了,阮郎中和他的小呆藥童也不再被緊緊看守了,書房裏的裘舒養好傷又回來侍應了,因了裘舒和劉三虎同批進府的情誼,又因為阮郎中曾經得芍藥姑娘吩咐給裘舒送過藥,彼此之間也都有點在合理範圍內的公開往來,次數多了,漸漸的也沒人注意。
劉三虎侍衞拜託侍衞副隊長給找尋個婆娘,人家原本也只是説説而已,耐不得實心眼的老劉當了真,整天追着人家哭爹喊孃的要給牽線,那個副隊長給老劉纏得沒辦法,就隨便找了個內院的侍女——這個倒不是芍藥姑娘的丫頭,這丫頭細看姿色很好,人卻有點神神怪怪的,據説有個説古怪夢話的習慣,經常把同屋的丫頭嚇個半死,漸漸的便沒人和她來往,也不敢讓她在體面地方應差,安排在針線房了事,這丫頭年紀漸漸大了,卻也沒人想得起來要放出去,侍衞副隊長有次進內院稟報事情,無意中看見了她,心中一動,覺得反正老劉那個粗人,睡覺一定死沉死沉,説個夢話他也聽不着,不如就介紹給他。
悄悄和老劉説了,關照劉三虎壯士千萬不要告訴侍衞隊長劉大人,老劉黑着臉慎重點頭——自然不能告訴,他家被虐狂會吃醋的。
找機會和那丫頭偷偷見過幾次,老劉牙縫裏“嘶嘶”響——誰告訴他人家長得不錯的?這不錯是怎麼看得出來的?這誰的眼神能在這臉上看出不錯來啊?那得多超羣絕倫的目力啊……好吧他承認,五官仔細看來是絕美的,但是掩藏在一堆很久沒洗的超級厚重的頭髮間,襯着下巴處一道長疤和脖子上積年的黃垢,那美貌便真的是令人髮指振聾發聵啊。
劉壯士哀傷了,劉壯士哀傷的想,他這麼愛清潔常洗腳的大王卻不得不和一個污糟婆娘打交道,這小姨要是知道了該得多心疼啊。
又奇怪這樣的奇葩怎麼能在浦園這富貴地方留下來,大户人家選侍女不是很講究嗎,何況王爺駐駕在此,怎麼也沒把人給驅趕出去?打聽了一下才知道,這女子不是浦城人,是大越和天盛邊境大山人氏,浦園管家早年有次進山遇險,被這女子救了,看她獨自一人十分孤苦,便帶進來,也算是個照應,只平常到不得貴人面前去罷了。
劉三虎侍衞聽着這一段經歷,心中一動,隱約想起了什麼,一時卻又想不清楚,因了這莫名其妙的心中一動,便沒有拒絕這個女子,偷偷找機會見過幾次,這女子卻對他甚有好感,每次看見他都含情脈脈,那眼光和劉兔子一樣,讓劉壯士每次撞上都起一身雞皮疙瘩。
這天內院針線房給外院侍衞發冬衣,內院這種跑腿活都是那叫佳容的丫頭來做,侍衞副隊長便安排老劉去領冬衣,也算給個機會見面。
容貌不佳的佳容看見劉三虎就兩眼放光,按捺着將冬衣交給小廝送回去,便含羞帶怯邀老劉在這內外院交界處的“碧漪池”散個步,老劉翻着白眼答應了——大冬天冷颼颼的湖邊散什麼步啊,再説園子裏允許人散步嗎?那不叫散步,那叫偷情。
這浦園真是葬他一世英名的地方兒啊,兔子也遇上了,天天甩鞭子的活計也攤上了,還得陪個醜女散步啊散步。
兩人抖抖的繞着不大的“碧漪池”轉啊轉啊轉,三四圈了,一直羞答答扭着手絹的佳容都不説話,卻不住想把老劉往僻靜地方引。
老劉抵死不從——您脖子給洗乾淨再説!
“呵呵最近府裏挺太平的……”老劉胡亂拉呱着,思考着話題怎麼往芍藥姑娘那邊引。
“過陣子就過年了,到時候又要忙。”佳容偷偷的去碰他的手。
抖抖顫顫的手還沒碰着,老劉突然抬手整理頭髮,左顧右盼看風景,“啊,你們針線房想必要忙得沒覺睡了吧?王爺的……衣服都是你們打理吧?”
“我還沒資格做王爺的衣服,是我們繡房的大姑姑做。”佳容不氣餒,有意無意轉到他另一邊。
老劉唰一下換了個方向,“那你們大姑姑很輕鬆,只做一個人的衣服。”
佳容磨磨蹭蹭又轉過來,紅着臉偷偷瞟着他挺翹的臀,心不在焉的道:“哪有啊,王爺的衣服最費工夫,而且還要做芍藥姑娘的衣服,聽説最近還接了個活兒,要給芍藥姑娘做禮服……”
老劉一怔,不動了,佳容姑娘順利的摸到了老劉的手,唰的一下撓了下掌心,可惜學來的調情方式不到位,指甲忘記修剪,一撓就是一條紅印子,險些把老劉掌心給刮破。
老劉現在卻沒空計較這不到位的調情,“啊”的一聲道:“禮服?”
“是呀,年後王爺要納妾,那芍藥姑娘,一個戰俘,這下可是飛上枝頭了,要是生下個一男半女,保不準還是個側妃。”佳容撇撇嘴,忽然扭頭盯着劉三虎,“你好像對這位芍藥姑娘特別關心?”
語氣酸溜溜的。
“哪有。”老劉立即牽起她的手,輕輕搓她的掌心,“什麼芍藥牡丹喇叭花的,都及不上我家佳容萬分之一,你是我的心我的肝我的心尖肉肉兒,你對我看一眼我心尖兒都要抖三抖。”
説完老劉真的抖了抖。
“死相!”佳容嬌嗔的一跺腳,那麼厚的頭髮間居然也能看出臉上起了紅暈,眼珠子晶晶亮的拍老劉,“這麼噁心的話你也説得出來!”
是呀,這麼噁心的話自己怎麼説出來的?老劉望天……
“噁心嗎?我那是情之所至嘛。”老劉牽着佳容的手,攬着她的腰往樹蔭後走,“佳容啊,我們都老大不小的了,我看終身大事也該辦辦了,王爺那邊年後要納妾,具體是什麼日子啊?咱們等那大事忙完,也好和管家説説,把你給放出來。”
佳容嬌羞的被他攬着走,心跳身軟魂飛魄散,迷迷糊糊裏答:“年初八吧,芍藥姑娘身子漸漸好了些,王爺才敢操辦納妾事宜,不然怕累着她,前兩天我聽荷香姐姐説,王爺把芍藥姑娘挪出淬雪齋了,説那裏佈置太硬,芍藥姑娘夜裏會做噩夢,本來是要住在王爺隔壁的綠琦居的,不過芍藥姑娘好靜,指了內院西南角,帶獨個花園的聽風軒,原有的幾個丫鬟婆子,撿好的帶過去幾個,又説再重新添幾個……”
她絮絮叨叨將自己知道的事兒都説給劉三虎聽,劉三虎一邊漫不經心聽着一邊笑嘻嘻的摸,摸得她渾身發軟,哪裏還記得自己説了什麼,劉三虎又道:“你和芍藥身邊荷香走得近,我看以後也不妨和人家多拉拉交情,萬一在芍藥姑娘面前得了臉兒,你放出來她説不定還會賞點嫁妝,也是你我的體面。”
佳容卻撇了撇嘴,道:“什麼稀罕人物兒?不過是個戰俘,運氣好罷了,我聽我奶孃説,我才是……”
她突然住了嘴,顯出茫然的神色,劉三虎卻沒在意這句話,滿腦子都是剛才聽見的內容,想着想着便將手從她懷裏抽了出去,佳容若有所失,嗯嗯啊啊的膩過去,老劉卻已經不耐煩,看看天色,唰的起身,道:“我走了。
佳容愕然坐起,她本就是正當懷春的年紀,被老劉三五下撩撥得情動,不妨這傢伙説抽身就抽身,好像做夢裏萬丈懸崖突然失足,又或是內急卻找不到茅廁,那種既空蕩蕩又憋了一半的感覺實在讓人貓爪撓心似的難受,呆呆望着老劉,突然一抬手抓住他褲腳,眼眶裏已經含了一泡淚。
老劉最討厭別人抓他褲腳了!
天天被抓膩了!
本來還有幾分不忍,突然就忍不住要爆發,老劉邪惡的一笑,慢條斯理對着佳容攤開手。
手上有些淡淡的長條狀灰跡,仔細看,似乎是搓出來的泥垢……
剛才他搓那姑娘手腕和胸脯,搓出來的……
佳容愣了愣才看清那是什麼,轟的一聲臉就燒起來了,一瞬間渾身顫抖羞憤欲死,老劉已經嘿嘿一笑,二話不説抬腿就走。
“噗通。”
身後落水聲驚得老劉頭髮一炸,哎呀不好,這妮子要是刺激太過跳了水,這事情就麻煩大了,害了一條人命不説,還可能壞了大家的計劃!
老劉唰的轉身,一個起跑助跳,就準備勇投河中英雄救美,一轉身突然一愣。
那妮子在河中鳧水呢!
這是在幹嘛?劉三虎壯士愣在河邊傻了眼,大冬天的,下水游泳麼?要遊也不用在他面前遊啊,還是被氣傻了,傳説中的古怪毛病發作了?
然而看河中那女子抖抖索索臉色青白的樣子,卻又不像。
老劉還沒反應過來,佳容在河中,突然將腦袋往水裏一紮!
哎喲,這是要在河裏將自己憋死?用得着這麼費勁?
老劉愣愣的看着河水裏佳容姑娘那個腦袋扎水下的造型,心想這是在示威呢還是在展示她的憋氣工夫呢?還沒思考出個結果,忽聽見“嘩啦”一聲。
水面矗起水晶牆,水晶牆裏豔光一展。
劉三虎壯士愣住了。
厚發不見了,下巴的疤不見了,滿臉發黃的泥垢不見了,披着水光的那個女子,肌膚如雪,秀眉攏煙,一雙細長流逸的飛鳳眼,水光流溢,皎皎若明月,灼灼如芙蕖。
她瑟瑟立在水中,抖着嘴唇看着老劉,薄襖濕透緊貼在身上,襯出日常被特別寬大襖子遮掩住的玲瓏身線,曼妙得像一支亭亭的蓮葉,搖曳在冬日的碧波里。
老劉“嘶”的倒吸一口冷氣——認了半天,好歹認出來了,佳容佳容,還真的是上佳之容啊。
在冬日湖水裏顫抖的脱胎換骨的美人,顫抖的看着老劉,顫抖的問:“我我我……我這下可乾淨了……”
劉三虎壯士揉了揉鼻子,對自己剛才那無良舉動終於懺悔了一下,訕訕道:“乾淨了,乾淨了,其實我説你洗就洗嘛,用得着這麼用力的洗?你趕緊出來,這大冷天的凍着了可不是玩的……”
“我……可乾淨了……”佳容抖抖的搓着手腕,“……沒呢……沒泥了……”
老劉一個頭兩個大,這內陸的女子就是這麼脆弱的,一點點傷害都尋死覓活的,這要換成鳳知微,誰説她髒她保證送誰去泥坑,絕不會自己跳水坑。
老劉蕭瑟的嘆息着,去拉佳容,一邊安慰性的在她手腕上搓搓,“……乾淨,可乾淨了……”
佳容嗚咽着撲進他懷裏,立即也把他搞個渾身上下水濕,哭得抽抽噎噎,“人家……人家積攢了十幾年的泥垢……都為你……洗了……”
老劉“呃”的一聲,心想這句式多麼像那句“人家保留了十幾年的清白,都給你了”,但是內容又是多麼的令人悲傷……
他扶着佳容的肩,將她推開一些,肅然道:“你放心,我會對你好不容易積攢的這十幾年的泥垢……呃負責的。”
佳容得了這句承諾,在他臂上哭得更加梨花帶雨,老劉看着她脖子後斑駁的黃印子,不敢提醒説姑娘其實你還沒洗乾淨……
寒風颼颼,老劉半濕身摟着個全濕身的美人,咬牙切齒的想小姨啊小姨為你我真是虧大發了,這世上沒有比干看着不能吃更悲慘的事兒了。
“你為什麼要弄得自己這麼髒兮兮的?”佳容哭個不住,老劉只好轉移話題。
“我也……不知道。”佳容抽噎,“奶孃叫的,她死前説,孤女在這世上活下去,不能有好容貌,否則會帶來災禍,要我發毒誓掩藏容貌,所以這些年我頭髮一直沒修剪,貼了個假疤,又儘量把自己弄得髒兮兮,本來也想就這麼過一輩子……可是……可是……”
可是心上人一嫌棄,她便撐不住了。
女人的軟肋,永遠都是愛情。
“既然發過毒誓,還是不要違背了吧。”劉三虎壯士想着這麼個美人突然冒出來,只怕還真是麻煩,“你頭髮等下幹了不要理,還是擋在臉上,疤再貼上去,哎呀這皮膚……”
佳容瞅着他,哀怨的道:“攢了很久的泥都洗沒了……”
那口氣就好像在説我攢了幾十年的私房都倒貼給你這小白臉了。
“白就白點吧。”老劉嘆氣,拍拍她的肩,“要是有人奇怪,你就説你本來就這樣,大驚小怪做什麼,是她們眼神不好。”
佳容是個沒心眼的,心上人這個不怎麼樣的理由也欣然接受,點點頭,突然打個噴嚏,老劉趕緊推她,“回去吧回去吧,趕緊洗個熱水澡換衣服!”
“你……”佳容依依不捨。
“我永遠是你的……”老劉張張嘴,那些順溜的情話突然就説不出來了,原先他逢場作戲,以為這姑娘也不過是急於出嫁而已,到時候大不了看機會帶出去給她配個好草原兒郎就是,如今她為了他一句嫌棄便破了毒誓,顯見情根深種,這下還怎麼好再閉着眼睛滿嘴情話糊弄人?
女人的情意是傷不得的,傷着傷着會成孽,經過梅朵事件,某人痛定思痛,是絕對不敢再招惹女人心了。
嘆口氣,他摸摸佳容頭髮,温言道:“回去吧,放心,我記着你。”
佳容紅着臉,一步三回頭的走了,老劉嘆着氣,抖着濕棉袍也走了,晚上遇見灑掃小廝寧某某,兩人這段時間互通有無,不住鬥嘴中倒也形成了古怪的友誼,忍不住便將這事和他説了。
寧澄眼底閃着奇異的光,卻沒説什麼,支吾幾句又走了,劉三虎壯士也沒在意,繼續和佳容談談情説説愛,偶爾被她揩揩小油,得到一些雞零狗碎的信息,拼拼湊湊,和大家夥兒共享共享,沒事兒勤快的跑腿,把外院來來回回跑遍,別説侍衞換班的時間順序,裏外崗的變動視律,能夠找出的大大小小的暗哨,就是連每道牆根下他都撒過一泡尿,表示他來過。
當然其餘幾人也沒閒着,做的事大同小異,一邊等着芍藥姑娘身體足夠支撐遠奔和追殺,一邊等着他們商定的時辰到來。
這天老劉又去和佳容約會,順便給佳容送了點胭脂香粉,佳容一看那胭脂就是上好成色,頓時十分歡喜,老劉摸着頭很誠懇的表示,那是他半個月的工錢,立即被佳容用青春勃發的胸頂到了角落裏,狠狠的用厚毛假疤下的櫻桃小嘴表達了對他的三塊胸肌的膜拜。
胭脂有兩份,被肆意揩完油的老劉表示,他不懂哪種好,所以兩種都買了,兩種自然都是好的,其中一種差一些,這是阮郎中的主意——如果兩種都是絕好的,女人一般都會把兩種都佔為己有,但如果有一個差一些,就比較容易把差點的那個送出去做人情。
老劉當時表示了對阮郎中的由衷佩服,並正色問他是不是女人堆里長大的,他本是隨口問一句,不防一向温和隨意的阮郎中聽見這句,當場就賞了他一身癢癢粉,害他無辜的撓了很多天。
果然佳容高高興興説,要送一份給荷香,隨即便要回內院,老劉正好要送文書,便順便送她一路過去,在內院門口,見着了等在那裏的裘舒。
那人靜靜站在內院門口,氣質沉穩,青衣小帽穿在他身上,也絲毫不覺得侷促,看見老劉佳容一道過來,眼神一掠。
老劉覺得,那眼神似乎是看着自己,其實也許,未必。
“小裘啊。”老劉把匣子遞過去,笑呵呵打招呼,“臀安否?”
裘舒瞟他一眼,接過匣子,語氣客氣有禮,“託福,劉侍衞左擁右抱,豔福不淺,真是令兄弟羨煞。”
老劉唰的青了臉,佳容含羞帶喜的垂下頭去,心中迷迷糊糊的想,豔福不淺是對的,左擁右抱哪來的呢?
“這位姑娘是……”裘舒看着佳容,一臉等老劉介紹的樣子。
老劉翻翻白眼,不情不願介紹:“繡房的佳容姑娘。”
佳容認為這是自己男人的好友,沒什麼避忌的,含羞答答的向裘舒施禮,裘舒半側身,客客氣氣還禮,佳容道:“裘兄弟要是有什麼衣服需要縫縫補補,也不妨帶個信讓小廝捎來,我給裘兄弟照管一下。”
這事説起來簡單,在規矩森嚴的內院來説操作起來很有難度,也不過是句客氣話,裘舒卻笑應了,又説了幾句才告辭。
老劉盯着他的背影,再看看從另一條路走了的佳容,摸着下巴,眼神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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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天,內院管家突然傳出話來,説院子裏一批丫鬟小廝年紀大了,趁着春節喜氣,年前要放出去,名單出來,就有佳容,配給二門侍衞劉三虎。
劉三虎壯士領着佳容謝了恩,心中卻有些奇怪,之前一直沒有要放人出來的消息,怎麼突然就放出來了,他原本還打算等事情完全結束時再把佳容帶出來,現在提早了些,好在該知道的也知道了不少,也無妨。
問起佳容,佳容含羞道:“我是自己去和管家提的……我也……年紀不小了……”
老劉聽着這話,總覺得哪裏不對勁,這丫頭不是那麼有主意的人,誰給她出了主意?
他將佳容帶出府,住在浦城西城大柿子衚衕裏,他既然編造的來歷是本地人,自然在浦城有自己的破房子,連假娘假奶奶都有,他的人馬也駐紮在那附近,只是為了避免露出破綻,很少回來而已。
當晚一羣侍衞去他“家”鬧酒,當場哄哄的按着要拜堂,老劉哪裏肯,那羣粗漢子當即把老劉和佳容給推到屋子裏反鎖上。
老劉一回頭,便見佳容羞答答的坐在牀邊,對侍衞們的鬨鬧完全是默許的樣子,看樣子真的打算今晚就把自己交給他了,燈光下仔細一看,又發覺那女子因為出府,修了厚發去了假疤洗了澡,又薄薄的上了脂粉,暈黃燭光裏越發美豔不可方物,心中頓時一緊,覺得自己這個血氣方剛的美少年,雖然定力是很好的,但紅粉陷阱向來是強大的,雖然別人願意相信他,他自己卻是不敢相信自己的,於是老劉“蹭”一聲,從窗户裏溜了。
從窗户裏溜了,卻被守株待兔的侍衞朋友們逮住,當即推了去酒樓罰酒,老劉呵呵笑了,覺得今晚反正沒地方可去,喝酒就喝酒,爽快的去了太白居,一直鬧到三更才回來。
三更回來,醉醺醺的老劉正要去開門,忽然眼角黑影一閃。
一驚之下酒意全無,老劉一扭身就追了出去,原以為人家那驚人速度,追也未必追得着,不想那人掠出一段,竟然還停下來等了等他,老劉跑近點,那人又跑開些,逗貓似的。
老劉的犟脾氣被激發出來,卯足勁追下去,接連追了幾個圈子,突然恍然大悟——這不是繞着城在轉圈嗎?
這分明是調虎離山!
再一看前面那人身形,怎麼看怎麼熟悉,怎麼看怎麼猥瑣。
老劉一跺腳,不追了,拔腿就往大柿子衚衕跑,急衝衝回去,到了門口卻不發出聲音,一陣風般的掠過屋檐,直奔自己的卧房。
“砰。”
他一腳踢開自己廂房的門。
隨即他呆了。
室內沒點燈,月光淡淡灑進來,足可看清一切景物,看見佳容香甜的睡在牀上,看見一個人,不急不慢從她身邊坐起。
那人一扭臉,月色下衣衫不整卻神情從容,人皮面具也掩蓋不了天生的沉涼華豔氣質。
裘舒,寧弈。
老劉怔在那裏,雖然先前終於認出把他引得在城內亂轉的是寧澄,知道這事一定和寧弈有關,可也沒想到他竟然是這個造型出現在他這裏。
他呆滯的從酣睡的佳容望到寧弈,再從寧弈望到佳容。
寧弈竟然還對他頷首一笑。
這一笑,火種般蹭的點着了劉壯士。
他一個箭步奔過去,抬手就是一拳,惡狠狠打向寧弈下巴
寧弈一偏頭讓過,行雲流水般掠起,一飄便飄了出去,老劉這一拳便直奔牀上佳容而去,他趕緊硬生生扭了個方向,“砰”一聲打在牀柱上,生生將牀柱打斷。
便是這麼大動靜,佳容也沒醒。
此時隱伏在院子裏的八彪們紛紛趕來,在門外慌聲詢問,老劉喝道:“都滾下去。”
四面安靜了下來,老劉赫連錚惡狠狠瞪着寧弈,眼神就像噬人的獅子,半晌從牙縫裏森然問:“你在這裏做什麼?”
寧弈笑笑,“如你所見。”
“我所見?”赫連錚轉頭,看看佳容,眼神里青光一閃,“我看見的就是你跑來,爬了我的牀,睡了這個無辜的女人。”
“你要這麼認為也可以。”寧弈不以為然整理衣襟,“我得走了,還得回府點卯。”
赫連錚一飄身攔在他面前。
“説清楚再走!”
“説清楚啊……”寧弈望着赫連錚,突然又笑了笑,這回的笑意不再是先前的隨意淡漠,而是森然沉涼的,叱吒天盛的第一親王,剎那重回,“喏,你拐了我的女人,讓她做了你的大妃,我便也來拐一次你的女人,你要願意,讓給我,可以做個妾。”
赫連錚瞪着他,寧弈目光不讓,兩人對望一刻,赫連錚突然笑了。
“哈哈!”
他一開口就是大笑,笑得樂不可支,笑得東倒西歪,捧着肚子差點笑得滾到地上,“哎喲,我是該慶幸還是得意?堂堂楚王殿下竟然説出這麼幼稚的話?你在吃醋嗎?吃醋嗎吃醋嗎吃醋嗎,這醋吃得可真有意思……哎喲我的媽呀……”
寧弈不説話,靜靜的看着他。
赫連錚收了笑聲,抹一把笑出來的眼淚,瞬間臉色一整,道:“你這話我知道其實也不全是假,最起碼你介意那個大妃稱號是真的,但是寧弈,你別當我是傻子,什麼搶女人?你在侮辱你自己還是在侮辱我還是在侮辱她?”
寧弈默然不語,在桌邊坐下,自己給自己斟了杯茶。
“別喝。”赫連錚立即冷笑,“有毒。”
寧弈聽而不聞,慢條斯理的抿了一口,平靜的道:“赫連,雖然你這個人粗了點,本王還是很欣賞你的,最起碼,你能為了她做到這個地步,我就很感謝你。”
“我用得着你感謝?”赫連錚立即反唇相譏,“你別自以為是的用丈夫的口吻説話,你有什麼資格説這話?説到底,這話應該我對你來説——你能為我的大妃做到這個地步,我很感謝你。”
不等寧弈回答,他立即又冷笑了一聲,“不過從今晚開始,我又不感謝你了,我原以為你以金尊玉貴皇子之尊,為她潛敵國,操賤役,受烙刑,挨板子,以你個性身份,做到這一步實在也算難能,結果我今天才發現,原來你果然是天下第一自私人,你的人生裏果然沒有深情厚意,你做的一切,根本不是為她,從來都只是為了你自己,為了找——她!”
他霍然轉身,指着牀上佳容。
寧弈看着他,烏黑深涼的眸瞳裏沒有表情,既沒有用意被拆穿的尷尬,也沒有心意被誤會的悲憤。
看着那樣的眸子,只令人覺得,他如果關起心門,永無人可以走近。
半晌他笑了笑,低頭輕輕喝一口茶,搖了搖頭,道,“我為什麼要向你解釋?”
“你當然不需要向我解釋。”赫連錚氣極反笑,“你自有該向她解釋的人,就怕你死了,也解釋不清你造的孽!”
“如果我有孽罪,我等她來討。”寧弈淡淡道,“在此之前,沒有誰有資格向我討要什麼。”
赫連錚冷笑,“我和你多説一句都噁心!”他快步走到佳容身邊,試探她呼吸脈搏,覺得只是進入了一種深度睡眠,身體並沒有傷害,看不出寧弈對她做了什麼,赫連錚呆了半晌,實在也沒法去掀開被褥看看這女人被佔有了沒,到了這個地步,説什麼似乎都遲了。
他現在認定寧弈進府就是為了這個女人,而自己被利用了一把,從佳容遮掩容貌看來,這個女子身世定然也有不尋常處,寧弈這人,當真無恥!
寧弈看見赫連錚眼底熊熊怒火,若無其事坐在一邊喝茶,很多事確實是巧合,但別人願意將事情扭曲成怎樣,他也沒興趣解釋,他真正在意的,想和她解釋的那個人,早已沒有了解釋的可能。
如此,説什麼也便沒了意義。
如果愛已不可能,多恨一點也不壞。
“我走了。”他淡淡起身,指指佳容,“麻煩幫我把這姑娘照顧好。”
赫連錚瞪着他,氣得幾乎不會説話,也氣得沒法説話——以他的性子,肯定會因此照顧好無辜的佳容,絕對不會拿她出氣,無恥的寧弈,就是完全拿捏住了他的性子,才這麼有恃無恐。
“除夕那天有慶典,她會出席。”寧弈走到門邊,半回身又關照一句,“宗宸説,如果那個機會錯過了,怕就得等開春,夜長夢多,儘量就在那天,你再氣我,有些事希望你注意分寸。”
赫連錚一言不發,背對着他,聽得寧弈腳步不急不慢遠去,眼前突然浮現蒼白冷漠的魏知,月光下駐馬高崗,黑髮飄揚,唇線抿得平直。
那個森涼決然的女子,一生歡樂,永葬帝京長熙十三年的深雪——拜他所賜。
原以為他終於知道痛悔,終於懂得為她犧牲,雖然不忘嘲笑挖苦他幾句,私心裏卻為她歡喜,心想她若沒有失憶,如若知道這些,那長久森涼的心,想必會因此得到些温暖和慰藉吧,卻原來……卻原來……
赫連錚只覺得五臟六髒都似湧起騰騰怒火,無邊無垠的燒灼,瞬間吞沒了心的萬里原野。
“嘿!”
長空驚電,悍然劈裂。
扭身錯步劍光閃過,一個盆架齊刷刷裂成兩半摔落。
嘩啦啦的巨響終於驚醒了牀上的佳容,她愕然坐起,揉揉眼睛,先是低頭看看自己只剩內衣的身子,又看看背對她的赫連錚,臉上泛起微微的紅暈,扭捏了半晌,才對着赫連錚展開温婉而羞澀的笑容,低低問:“夫君……怎麼了?”
那個稱呼,讓赫連錚僵着背,怔了半晌。
良久後他緩緩轉身,對滿眼愛戀信任望着他的佳容,露出一個此刻能扯出來的最和藹的笑容。
“……練劍,練劍,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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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臘月初八的時候,浦城開始下雪,紛紛揚揚很多日,地面積雪盈尺,城內外很多貧民的棚子被壓倒,駐駕浦城的晉思羽自然要安排救災撫卹事宜,雖然公事繁忙,他也不忘記陪伴芍藥,沒事就把文書抱進芍藥的暖閣內,兩人對着火爐,抱着熱茶,説説笑笑,也就把公事辦完了。
晉思羽在芍藥身邊辦公還有個原因,就是這女子十分聰慧,雖然她不對朝政公務發表直接看法和建議,但眼光精準思路奇特,往往在晉思羽走入死衚衕的時候,能輕描淡寫一句話便令他豁然開朗,但是卻又並不表現出凌駕於他人之上的驚世才華——她很多點子很天真,很可笑,並不精通朝政時事,只是能從觸類旁通的角度,給人啓發罷了。
因為如此,晉思羽近來對公務的處理,屢屢得到大越皇帝的讚賞,短短一段時間已經嘉獎兩次,越發令他心情極好,而芍藥那中天真未鑿的聰明,也讓他大為讚賞,這明明是未經朝政打磨過的局外人,才能有的思路和視角。
一大早,聽風軒開始有人掃雪,以免芍藥姑娘出來時滑了腳,其實芍藥姑娘從來不出來,要出來也必然在晉思羽的懷中,後面一大堆侍衞,想滑都不可能。
掃雪的人中,有阮郎中的小藥童,他掃得極其認真,每條青石縫裏的碎雪都用手摳了去,手指因此凍得通紅。
一點點掃到階下,他似乎有點累了,靠着掃帚,站在檐下休息。
“小呆。”窗户忽然拉開,探出芍藥的笑臉,嘴一動一動的,手裏還抓着幾個熱騰騰的小包子,“冷嗎?吃點熱的,暖暖身體。”
小呆抬頭看着她,老老實實答:“冷。”
她一笑,用袋子裝了包子遞出來,小呆去接的時候,她抓過他手指搓了搓,道:“雪凍着了要活血。”
小呆用嘴叼着包子袋,毫不客氣的把兩隻手都遞過去給她搓。
院子裏的人都笑看着,沒人覺得有什麼異常,這個叫小呆的少年,雖然有點傻傻的,但人很勤快,舉止很可愛,院子裏上上下下都喜歡,小呆每天都會去給她熬藥掃院子,每次掃到廊檐下,她都會開窗和他説句話,給點吃的,最近一直在下雪,她就會每次給他搓搓凍僵的手指,小呆也從來不知道拒絕,兩人的動作都坦然從容,讓人想不到什麼邪處,連晉思羽幾次看見,都沒覺得什麼,反笑着説這兩人姐弟似的,挺好。
手指搓在她掌中,她的肌膚細膩温暖,手掌上的傷已經好了,稍微有點變形,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他垂着眼,看着那手温柔的包裹着自己手指,一動不動。
每天,這是最接近她的距離。
為此他搶着做事,承擔院子裏所有的雜務,因為宗宸説,如果平日不做事,突然要做某件事,會很可疑。
所以院子裏的活他幾乎都包下了,所以他要做什麼大家都樂意成全。
以前他是不做事的,為了不至於一出手就讓人看出不善雜務,不像個出身平常的藥童,他半夜偷偷跟着宗宸學着做那些雜務,不睡覺,一遍一遍做,做到熟練了,不讓人看出生疏為止。
他以前掃雪還會不自覺的運功,不讓自己受寒,後來發現她會特別體諒那些受凍的人,於是再也不運功,天天把蘿蔔手晾給她看。
她的手指摩挲着他的手指,他將指尖悄悄的對上去。
宗宸説了,手指,最靠近心的距離。
她覆住他的手,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掠過一絲笑意。
他突然覺得掌心裏塞進了一樣東西。
有一瞬間的愕然——他知道大家一直在準備,要在萬會情況下救走她,但是這些事都是他們在操持,他只要做好藥童小呆就行,然而今天很特別的,她竟然選擇了他傳信。
她……放心他不會出狀況了?
他張着嘴,啪嗒一下,包子袋落下,他快速接住,包子袋蓋住了那個小東西。
她趴在窗台上,笑意盈盈的看他。
他突然就湧起極大的歡喜——這世上只有一人能如此信他放心他,不將他當作異類疏遠或丟開他,不因為他的特別只一味保護他,而是用自己全部的耐心,來打開他。
他捧着包子,夾着掃帚,離開院子,出門時和晉思羽迎面相遇,他坦然向他施禮,和晉思羽擦肩而過。
晉思羽沒有多看他一眼,大步匆匆進來,在廊檐下抖落身上的雪,一進門就笑道:“今天可覺得好些?”
“很好。”她示意荷香上茶,晉思羽穿過門楣上懸掛的藥包,笑道:“再過陣子,這藥包也該取下了,天天嗅着,我都覺得自己身上有藥味。”
“這可是好東西,王爺不覺得最近身輕體健精神特別健旺嗎?”她笑道,“阮大夫説,這東西就是該這麼慢慢滲透的,長期散發才有效果。”
“依你依你,確實是好東西。”他親暱的一捏她臉頰。
荷香上茶來,因是新年,穿得十分齊整,頭髮抿得一絲不亂,他喝了一口茶,突然笑道:“這丫頭今天打扮得用心,身上這香氣也比平日好聞。”
“是嗎?我倒沒注意。”她湊過去聞,害得那丫頭紅了臉,趕緊匆匆告退。
“晚上除夕,我給你想了個樂子,我看你也好了許多,可以好好玩一玩,”晉思羽將她攬在懷裏,悠悠道,“算起來,這是咱們在一起過的第一個年,以後帶你回京都,過下一個年,下下個……三十年……四十年……八十年……”
她笑起來,聲音嬌脆,“哪活得到那麼久?雞皮鶴髮的也不好玩啊。”
“大過年的,不要説不吉利的。”晉思羽輕輕捂住她的唇,“只要你願意,咱們就能長長久久。”
“我自然是願意的。”她輕輕倚入他懷中,嫣然一笑。
“我很期待,這個除夕。”
卷二歸塞北第二十二章除夕之夜
一年之末,除夕。
因了安王殿下今年不回京都在浦城過年,浦園佈置得分外華麗喜慶,連落葉凋零的樹上都包了彩絹,剪了綠綢作葉,一色瓜形深紅宮燈如玉珠飛天而來,倒映着皚皚雪地流光溢彩。
晉思羽原本是可以回京過年的,卻在年前上了摺子,稱今冬大雪,多有百姓受災,願坐鎮北地,主持賑災事宜,與百姓大軍同樂,摺子中稱,但凡有一人於新春啼飢號寒,思羽都無心於京都坐享富貴,摺子一上,很得大越皇帝讚賞,當即便頒下厚厚賞賜。
兵敗皇子如此優渥恩寵,也算異數,朝中因此對這位殿下更加逢迎,晉思羽心情很好,將宮中賞賜全數搬到芍藥屋裏,弄得芍藥姑娘那些屋裏人出來進去都嘴角含笑,眉梢透着喜氣——誰都知道,過了年,芍藥姑娘便要正式收房了。
除夕那天上午,家在浦城的外院侍衞輪班放假,晚上回來值夜,老劉“新婚燕爾”,自然也在休假之列,他回家打了個轉卻又趕了過來,説是兄弟們今天都忙,不如都休息,他前幾天輪休過,現在他在就行了,反正上午王爺也不在,去了城外大營。
侍衞們自然樂意,都歡歡喜喜的離開,前院只留下老劉帶着一堆小廝看守,老劉把小廝們支使得團團亂轉,一會兒説門樓搭得有點偏一會説地面有紙屑,尤其對一個灑掃小廝態度惡劣,逼着他把一個跨院掃了七遍。
老劉不回家過年,他婆娘佳容也便回了府看看姐妹,貼上假疤進了門,發現繡房裏的人正團團亂轉,便問怎麼回事,繡房大姑姑道:“今早也不知道哪來的一隻瘋野貓,突然躥進繡房,姑娘們受了驚嚇去追打,那貓東奔西竄抓壞了好多衣服,別的也罷了,唯獨王爺今晚要穿的一件秋香色箭袖蟒袍的腰帶被拽壞了,這腰帶繡工繁複,一時半刻是做不好的,眼看就要送進去,這可怎麼是好?”
佳容也怔在了那裏,這是個沒主意的姑娘,只曉得陪着姑娘們愁眉不展,倒是大姑姑看見她,突然眼前一亮道:“佳容你是新婦,繡工又好,按説你嫁過去,該給你夫君很做了些衣服才是。”
佳容臉上一紅,扭捏半晌道:“是有的……”
“我上次看見你家三虎下值後穿了件秋香色袍子,繡工很是不錯。”大姑姑一拍手道,“是你做的吧?”
佳容點點頭,大姑姑眼前一亮,道:“我記得你最擅長繡零碎東西,那袍子可有腰帶?”
佳容猶豫了一下,那衣服確實是她為老劉做的,很下了一番工夫,領口袖口腰帶都繡得極精緻,老劉穿是穿了,卻説不過是個下人身份,穿得太招眼會惹來禍事,所以沒敢把那精緻腰帶束出去,她自己是個心疼丈夫的想頭,覺得她家老劉儀表堂堂憑什麼就穿不得?但也不想給老劉招禍,也便答應了,把腰帶好好的收在梳妝枱裏。
這要送出去,可就拿不回來了,想起自己燈下一針一線為夫君做衣的甜蜜心情,不由有些捨不得。
然而轉眼看大姑姑眼巴巴看着自己,實在不好意思拒絕給人感覺人走茶涼的,只好勉強點點頭,帶了人回家去取了那腰帶,配起來正合適,大姑姑鬆一口氣,趕緊命人送了進去。
佳容便要走,她家老劉囑咐她晚上務必要在家,等他回去吃年夜飯,大姑姑卻極力挽留,道:“今晚後院裏放燈唱戲耍把戲,王爺説了,全院的人都可以過來湊個熱鬧,你家老劉反正要值夜,你一個人在家過年多悽惶,不如就留在府裏看看新鮮,説不定你夫妻能站在一處,等於也是一起過年了。
佳容聽着心動,雖然想着老劉再三囑咐要在家,但實在也不願意一個人守着兩個痴聾老太過年,也便應了。
這邊老劉並不知道佳容留了下來,今晚除了留下幾個人看守城中他那屋子之外,他們所有的力量都已經迅速調動到了浦園到捕城之外的道路沿線,好一路接應。
半下午的時候,名馳大越的頭號戲班子“長春班”進了浦園,好多人去看熱鬧,阮郎中家的小藥童也跑去擠在人羣裏,和外院一個灑掃小廝還撞了個滿懷。
後院裏管家指揮着往樹上掛燈謎,書房小廝裘舒自然是得力下手。
老劉在外院轉啊轉,把外院所有的地方都轉了個遍。
因為年節,全城城門已經關閉戒嚴,最近又大雪盈尺,天光亮,道路滑,城門閉,只要是正常人,都不會趁此時作亂,這將是個安逸的年。
園子裏因此十分放鬆,歡聲笑語。
時間一點點流過。
天將擦黑的時候,晉思羽回來了,侍衞們各自按部就班,看不出來曾經都偷溜過。
他一回來便直奔吟風軒,門上暖簾被他腳步聲帶起,撥動金鈴一陣亂響,他聲音跳躍着明亮的喜悦,“芍藥兒,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麼?”
倚着軟枕看書的女子,含笑轉頭過來,道:“難道看你這麼風風火火的,什麼好東西?是八寶琉璃釵呢還是飛鳳翠玉簪,我跟你説,我已經有很多了……”
她突然頓住語聲,眼前一亮。
對面,一身白袍,披着銀狐狐裘的男子,興沖沖舉着一支新綻的梅花,梅花開得極好,褐色枝條道勁舒展,點綴深紅明豔五瓣梅,花辮極大,蕊心嫩黃,流絲漫長根根可見,襯着那人雪素錦衣,冠玉容顏,鮮明正如畫中人。
她有一瞬間的失神,隨即笑道:“這梅花配你倒比我好看的。”
晉思羽笑一笑,眼神温存如春水,過來將梅花插了白玉瓶裏,道:“你看這梅花比尋常更豔,這是我們這裏的一種很奇特的梅花,不是年年開花,據説只有美人出世才會盛開,所以本地人叫它鬥芳花,這花……我看是為你開的。”
“美人……”她笑笑,摸摸額上疤眉心紅,笑道,“你看過這樣的美人?”
晉思羽目光在那條疤上掠過,那疤經過阮郎中妙手調治,已經夠淡得幾乎看不見,髮絲一遮,輕易找不着,饒是如此他眼神里依舊掠過一絲歉意,含笑坐過來,岔開話題,“晚上先吃年夜飯,飯後聽戲,放煙花猜燈謎,你悶了這麼久,今晚得玩個痛快。”
“好。”她起身,歡歡喜喜笑道,“可有紅包給我?可有新衣服給我?我記得過年都要新衣服穿的。”
“哪能沒有呢?”晉思羽手一招,侍女們送上兩套衣服,都是秋香色,晉思羽笑道:“本該穿紅的,不過咱們過幾天再穿更合適。”
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過幾天他要將她收房,到時自然要穿紅,忍不住一笑,垂了眼睫,頰側微微泛了紅,晉思羽看着她,目光盪漾,便要上前,她卻很自然的一轉身,拿起外袍道:“換衣服罷。”
晉思羽一笑,寬了外袍,侍女上前服侍他穿衣,她突然上前,笑道:“我來。”親手替他穿好外袍,她比晉思羽矮半個頭,微微低頭給他束紐時,頭髮輕輕擦着他下頜,髮絲上若有若無的香氣盈盈,嗅見了便是心中一蕩,從那個角度往下看,便能看見她纖長濃密的睫毛,顫顫抖動如蝶翼,鼻挺而精緻,瓊柱一般光滑,而唇色嫣然,讓人想起剛才那最愛鬥芳爭豔的梅瓣。
晉思羽這麼看着,心情便悠悠的蕩起來,有些温軟有些恍惚,也沒在意她在做什麼,忽聽她笑道:“發什麼呆呢?”親暱的替他理平整領口,又蹲下身去,捋順了碧玉荷包垂下的絲絛。
他看着她近乎賢惠的打理他的一切,心中湧上一股暖流,笑道:“瞧咱們這樣子,可不是那鶼鰈情深舉案齊眉?”
她不説話,抿唇一笑,眼波盈盈,晉思羽眼珠一轉,拿了她的衣裙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也替你穿一穿。”
她臉色唰的緋紅,一把奪了衣裙便奔入屏風後,還不忘探出頭白他一眼,笑道:“哎呀這可當不得。”
晉思羽一笑,也沒有追過去,他為人温雅,於男女之事上總喜歡你情我願,認為那才叫情趣,又自恃身份高貴,不屑於以蠻力權勢相逼,如今眼見她一日日對他放開心防,反覺得比起強自佔有,另有一份喜悦收穫。
待她換了衣服出來,秋香色重錦宮裙,系同色絲絛,垂拇指大的綠松石,裙襬大幅的飄灑開來,繡滿層層疊疊的折枝花,越往上越少,生出一種簇簇的情致,襯得那分外清減的腰肢不盈一握,侍女給她披上雪白狐裘,領口雪白的絨毛擁着她小巧的下巴,玉般的精緻嬌弱裏添了幾分天真嬌怯的温軟,她亭亭立在重錦疊繡的華堂裏,一室富貴不能將她風采壓下一分。
晉思羽一抬頭,便眼前一亮,心中暗贊她果然是好風姿,秋香色這種顏色對於年輕女子來説多半覺得老氣,氣質壓不住,可他就從來沒見過她有什麼顏色會壓不住,穿嬌嫩是明媚新鮮,穿老氣是華貴沉穩,這個女子,天生氣質超越一切。
侍女們很會湊趣,都笑吟吟道:“王爺和姑娘這麼站在一起,真真一對璧人。”
晉思羽哈哈一笑,愉悦的挽了她上了步輦,去正堂吃飯,偌大的廳堂明燭高燒,長桌上菜色百十道,海陸奇珍豐富精緻,侍候的侍女傭僕川流不息。
他攙了她在桌邊落座,她四面望望,不動。
“吃啊。”晉思羽親自給她夾菜。
她“哦”了一聲,半晌卻忍不住問:“就我們兩個嗎?”
“不喜歡嗎?”晉思羽輕輕問她,給她盛湯。
她搖搖頭,看看四面恭立一聲不聞的無數侍女,看看高可三丈闊可十丈的巨大廳堂,再看看埋在長桌邊幾乎找不着的渺小的兩個人,良久,嘆了口氣,聲音細細的道:“我隱約記得,以前過年,都是很熱鬧的……”
晉思羽的手頓了頓,眼神里飄過一絲茫然,默然半晌道:“是嗎?可是我不知道……我以為過年都是這樣過的,今年我還覺得挺熱鬧,因為添了一個你。”
“你不和你父皇母后一起過年?”
“成年皇子很早就出宮開府。”晉思羽露出一絲苦笑,“逢年過節,隨班磕頭,大殿賜宴,説起來是一起過年,但是父皇母后,是天下的,是百官的,不是我的。”
她默然,銀筷子上的鏈條細碎作響。
“父皇要在年節賜宴百官,母后要在後宮接見命婦,年節是他們最忙的時候,而那些宴席,要不停的舉禮跪拜,沒有人能吃得飽,每次結束後,我都回府自己吃正式的年夜飯,也是這麼大的廳,這麼長的桌子,一個人。”
“為什麼就不能和其他人一起吃呢?”她烏黑的眼睛望着他,有點不解,“朋友啊兄弟啊平日裏親近的護衞啊什麼的。”
晉思羽怔了怔,這個念頭他想都沒想過,朋友,皇子沒有朋友,只有幕僚門客,兄弟,兄弟是天下最該防衞的天敵,而護衞下人,更是完全的不相干,自小被灌輸的天潢貴胄的意識,他在雲端而他人在地底,怎麼可能坐在一起。
很想駁斥她,然而看着她霧氣濛濛的眼睛,便覺得責難無法出口,她出身想必平凡,沒有階層觀念和自矜意識,喜歡人間煙火,嚮往紅塵熱鬧,這有什麼錯?
“不能的。”他輕輕撫她的發,給她夾菜,“吃吧。”
她不説話,扒飯,默默的。
扒完一碗,侍女遞上一碗,她接過,繼續默默扒。
扒完,繼續……
他突然擱下筷子。
銀筷擱在玉碗上的清脆響聲驚得她一跳,睜大眼睛看他,一粒飯粘在下巴上,幾分滑稽幾分驚訝,他看着巨大的燕窩白菜鴨子後面她幾乎被淹沒的小臉,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要説什麼。
半晌他吩咐身後的管家。
“請外書房幾位沒回京的先生過來。”又道,“內外院劉源他們最近也夠辛苦,如果抽得出空,也讓他們過來,本王給敬一杯酒。”
她露出歡喜的神色,看得他心中一軟,又想外書房那幾個自己幕僚,她沒見過,難免拘束,猶豫了一下又道:“阮郎中和他那個藥童可吃過沒有?請他們也過來一起用飯吧。”
眼神輕輕掠過去,管家接收着,恭謹的彎下腰。
説是“請過來”,自然要接受無數道重重盤查,才能進來的。
她不知道這個,卻明白這是他最大的讓步——畢竟現在整個浦園,勉強能算得上“客”的,也只有這些人了。
不多時那些清客和有頭臉的護衞受寵若驚的過來,在下首顫顫巍巍的坐了,又過了一會兒,阮郎中才帶着他的藥童進來。
“小呆。”她一見藥童便喜笑顏開,招手喚他,“過來,坐我身邊……”突然覺得這話不妥,轉頭詢問的看晉思羽,晉思羽原本聽見這句皺了眉,待到看見她及時發覺懂得回頭徵詢他意見,那神情宛然便是妻子詢問丈夫,突然便覺得心中歡喜,笑道:“過來吧。”
小呆毫不客氣的過去,阮郎中笑看着,搖搖頭,向晉思羽告罪,晉思羽道:“先生為芍藥盡心竭力,還沒謝過先生,不必客氣。”示意管家帶他坐到自己對面。
長桌很大,椅子之間相隔很遠,説是坐在身邊,其實伸長手臂也夠不着。她並沒有先理會別人,卻先斟了一杯酒,執在手中敬晉思羽,當先一飲而盡,柔聲道:“恭祝王爺福壽萬年,年年喜慶如今日。”
晉思羽看着她執玉杯的雪白手指,分不清哪個更白,在燈光下反射着輝光,一杯酒下肚,臉上便起了微微酡紅,嫺靜如嬌花照水,忙含笑舉杯,尚未飲,便覺心中軟煙氤氲,已將醉。
她坐了下來,這才用長柄湯勺給小呆舀湯,道:“這是瑤柱鮮貝湯,這個季節這種地方很難得的,小呆你嚐嚐。”
那少年不等侍女送過來,自己默默端過碗,很仔細的一口口喝,似乎在品嚐北地人很難嚐到的鮮貝的味道。
他垂下長長眼睫,不看任何人,只看清湯中漂浮的雪白的鮮貝。
剛才和宗宸在自己的院子裏吃飯,聽宗宸叮囑他今晚的一切,忽然便聽見王爺邀請共度除夕的消息,這原本並不在他們的計劃中,宗宸當即有些驚訝,怕節外生枝,兩人憂心忡忡趕來,以為會有什麼變故,然而一進門便見她抬頭,笑意温暖的看過來。
觸及那樣的目光,以往一直混沌不解他人內心世界的他,突然便明白了她的心意。
她要和他一起過年。
陪他一起領略紅塵温暖,人間煙火,在騰騰熱氣和滿堂喜慶裏,過他人生裏真正的有人陪伴的年。
以往的那些年,再多人在,走不近他的世界,他孤寂而空白的天地,染不上年的喧囂煙光五色斑斕。
如今這一個年,在險地、敵羣、敵意中央、行動之前,最不合適的時刻,可她執意大膽的要給。
是覺得時光年年過去,命運顛沛流離,誰也不知道之後還會發生什麼,誰也不知道下一年是否還會在一起,所以要珍惜當前,且共此刻麼?
他慢慢的喝着湯,並不喜歡水鮮特有的氣味,卻喝得香甜。
她含笑看着他,眼神親切,像所有寂寞的人,看見投契的同伴而簡單的歡喜。
晉思羽覺得這少年吃東西那種特別專注的勁兒,很惹人喜愛,一時來了興致,竟也親自給小呆夾了幾塊肉,道:“這是浦園首屈一指的大廚做的紅香腐乳肉,最是軟爛鮮美,你大概沒吃過,來,吃,吃。”
夾過來的肉,三塊。
小呆的手,頓了頓。
對面正在喝酒的阮郎中,持杯的手也頓了頓,一瞬之後他含笑站起,恭敬的舉杯向晉思羽敬酒。
他打算着用敬酒來引開晉思羽注意力,至於之後小呆會做什麼,他也沒有把握,只好做最壞的打算。
三年前有次侍候他的人忘記了八塊肉的規矩,他將碗扔進了糞坑裏。
如今這碗如果扔進糞坑,那便是軒然大波。
阮郎中舉起杯子,手指暗釦住酒杯底,眼角餘光掃着小呆,面上還得對晉思羽微笑。
小呆低着頭,盯着那肉,沒動筷子。
晉思羽的眼光,已經疑惑的飄了過去。
阮郎中雖然在笑着,仔細看眼睛底已經閃出寒芒,所站立的位置,也稍稍變化了下。
小呆突然站起來。
晉思羽和阮郎中都一怔。
便見那少年站起,向着晉思羽躬了一躬,然後坐下,默不作聲認認真真吃完了那三塊肉。
他吃肉的態度和喝湯的態度看起來,完全沒有不同。
晉思羽大喜,笑道:“都説他心智不全,我看竟也是個懂事的,難怪芍藥兒喜歡。”
請客們急忙湊趣,大肆吹捧,都説王爺德被四方痴愚者亦被感化等等,芍藥姑娘靜靜聽着,眼神里閃耀着一些晶瑩的東西。
阮郎中沉默的坐下,鬆開手指,目光掠過認認真真吃那三塊肉的小呆,一瞬間眼神翻湧,複雜難言。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人的堅執與封閉,過往十數年他使盡絕世醫術多方手段未曾打開他一寸光明,攘攘塵世曾經那般鮮明的擺在他面前,他看不見就是看不見。
然而如今,眼見着他一步步退出霧氣走向清晰,一步步退出自己的堅執走向世上唯一能温暖他的那個人,他卻不知是心憂還是歡喜。
他學會了吃三塊肉,也學會了強迫自己對仇人鞠躬。
這收穫並同時並失去着的複雜人生。
這一年年夜飯,有人在高堂之上觥籌交錯,於敵羣之中共享新年。
這一年年夜飯,有人在侍衞房裏和一堆夥伴亂七八糟喝酒,端着個酒杯到處亂跑,在外院牆根下舉杯對着月亮遙祝。
這一年年夜飯,有人在大夥房裏排隊取飯,坐在內院書房青石台階上吃已經冷掉的菜,想着自己以往那些隨班磕頭,大殿賜宴,永遠吃不飽,回家空蕩蕩的年夜飯。
這一年的年夜飯,也就這麼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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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年夜飯,晉思羽攙着她出來,親自給她戴好斗篷,道:“天色黑了下來,正好放煙花。”
兩人一路過去,今晚在內外院交界處的碧漪湖邊,靠着假山設了戲台,圍了錦幕,搭了暖棚,王爺有令,今晚與民同樂,允許沒有回家的浦園上下人等都來看戲,但是不許接近暖棚十丈之內,暖棚周圍十丈範圍內,佈置的是京都帶來的最精鋭的親衞和浦城縣衙抽調來的府兵,晉思羽説,浦園護衞累了一年,今晚就不承擔最重的護駕任務,只在外圍保衞,那些親衞將暖棚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連只耗子想鑽進去都不大可能。
除了部分可以隨侍的人,浦園護衞和王府各級下人都被親衞攔在十丈外,原本阮郎中和藥童自然也是十丈外看客之一,但既然被邀請了參加晚宴,很自然的飯後便和那些清客一起,跟着王爺到外園,沒有人多加註意。
碧漪湖邊人頭攢動,除了例行當值的,浦園裏連護衞帶侍候的人好幾百號人都在,老劉也在其中,他上午代了人家的班,晚上看戲人家便不好意思不讓他來,老劉懷裏揣着一壺酒,袖子裏裝滿花生豆,往嘴裏扔一枚豆喝一口酒,悠哉悠哉。
他身邊一個灑掃小廝,搓着今天掃院子生生掃腫了的手,哀怨的瞅着老劉,老劉就當沒看見。
再過去一點,書房小廝裘舒平靜的站在一株老樹下,倚着樹身,似笑非笑看着內院方向,宮燈綵燈的光芒映着他的眸子,一片水色變幻。
灑掃小廝除了蹭老劉,幾次很想蹭到他面前去,都被裘舒一個眼風生生阻住,那嘴眼看着更扁了。
突然前方一陣騷動,眾人抬眼看去,嚼花生正歡快的老劉,突然不動了。
裘舒直起腰來。
前方瓜形宮燈引導下,一隊人簇擁着一對男女出來,男的金冠玉帶,容顏温雅,很明顯就是晉思羽,女子身姿亭亭,披着雪白狐裘,微露秋香色宮裙,眼波流動,笑靨含春,一枚深紅玉鈾垂在眉心,遮了那淤紅之色,倒顯出勝雪的肌膚來。
四面有抽氣的聲音,都聽説那名字俗氣無比的芍藥姑娘,很得王爺歡心,知道姿色必然是好的,卻也沒想到好成這樣。
難怪定力不錯的王爺,最終墮入了這個戰俘的温柔鄉。
老劉半彎着腰,張大嘴,一枚嚼了一半的花生從嘴裏掉出來。
身邊灑掃小廝嫌棄的唰的跳開,卻也忍不住對那方向看一眼,再看一眼。
這兩位,都是第一次見她的真顏,有對意料外美色的驚訝,更有對那張臉本身的震撼。
老劉的震撼只怕還要大些——他一向認為他家小姨就是那個黃臉模樣,從沒覺得醜,也不覺得有必要更美些,如今不僅比美還美了些,更糟的是那張臉美得有點驚世駭俗。
這幸虧是在大越,要是在天盛哪家王府,只怕便要暈倒一大片。
老劉張着嘴,吃了半天風之後,才呆滯的退後一步,喃喃道:“他奶奶的這女人竟然對我一直掩着臉,他奶奶的不過我不怪她,他奶奶的這張臉換誰也得掩着啊。”
灑掃小廝呆了半天,突然目中爆出狂喜之色,一拍手掌心想,太像了太像了莫非當年皇帝已經佔有過她娘那她豈不也是皇室的種那麼和王爺豈不是親兄妹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那邊裘舒的目光卻根本沒在她臉上停留——他是第一眼便看過她真面的人,震撼早已過去,他的眼光只落在她的腰上,那裏有隻手放在了不該放的位置。
然後目光又飄到她嫣紅的唇上,心想那晚的滋味其實特別的好……
人羣外心思各自翻湧,人羣中她含笑而立,目光從十丈外的外圍掠過,很散漫,蜻蜓點水似的,看不出到底落在了哪裏。
此時親衞送上煙花來,晉思羽親手攬着她點燃了一隻,火線嗤嗤的燃燒,微光明滅,映着含笑相視的男女,着實一勇很美的場景。
老劉的花生豆扔得更快,酒喝得賊急。
灑掃小廝撇着嘴,覺得雖然不希望看見這女人和主子站在一起,但是看見她和別人站一起卻也不舒服。
裘舒和她身後的小呆,卻只默默看着她點煙花的手,什麼人也不多望一眼。
“咻!”
東風夜放花千樹,吹落繁星如雨,漫天裏綻開深紫金黃嫣紅翠綠的流光,如鳳凰曳着華麗的尾羽越過天際,一些微雲被驚碎,斑斕在絲緞般的夜色裏,巨大的七彩喜花映得半邊天通紅璀璨,籠罩下人羣濟濟的整個浦園上空。
閃爍流光下,黑壓壓的人頭昂首着迷看着天際變幻的絢爛色彩,一道道飛光掠過人羣,倒映人們面色迷離,隱約咻咻之聲連起,園子外城中似也起了呼應,鞭炮脆炸煙火升騰,此起彼伏於各方天際各個角落,雖然遠遠及不得浦園的盛勢,卻也令這份熱鬧越發錦上添花。
煙花下她突然閉起雙目,喃喃作語。
煙花下有些人互視一眼,眼神沉凝而冷靜。
就在這浦園煙花勝煙霞,滿城爆竹迎新春的一刻,所有潛伏在浦城的人馬,也已經出動。
爆竹聲掩掉慘呼聲,煙花光湮滅火焰光,在這樣四處皆亮的時刻,燒幾處房子騰幾處煙火,都不會有人發覺,城外的大軍也不會因此便輕易出動。
她在煙光下輕輕作語,巨大聲響裏聽不見她説什麼,看那面上神情卻似在許願,晉思羽看着她,眼神寵溺。
願年年歲歲如今日,花開葳蕤。
煙花未盡,他攬了她去猜燈謎,他自然精通這些,她卻不擅長此道,屢屢不中,卻又犯起了倔性子,一個個翻過去,非要找到自己會的。
突然她在一個燈謎下停住。
這是個走馬燈,燈謎寫在燈的四面,慢慢的轉着。
謎面很簡單,:一心擢用外戚,呂后定有異心。
猜一字。
她沉默在樹下,微微偏着頭,晉思羽過來,笑道:“怎麼,猜出這個了?”
“這麼難我哪猜得出。”她笑道,“我是看那走馬燈的畫兒有意思的。”
晉思羽抬頭一望,那畫也沒什麼稀奇的,是月下浩浩蕩蕩的蘆葦蕩,漫天飛絮裏白鳥輕盈掠過,這也是極普通的畫兒,只是這年節喜慶之時,一般都畫吉祥娃娃之類的東西,看見這個就覺得特別清爽,畫貼在走馬燈上,緩緩旋轉時那些飛絮和鳥羽便彷彿飛了起來,令人恍惚間覺得那些白羽飛絮,正緩緩落在頸間。
待看着謎面,也覺得和這畫一般的與眾不同,招過管家來問:“這是誰做的?”
管家眯眼看了一陣,為難的道:“王爺,很多燈謎是從外面買來的,大家幫着掛上去,實在沒法……”
晉思羽揮手令他下去,轉眼看見她已經步伐輕快的走向下一盞燈,並沒有多看那燈謎一眼。
他跟過去,心中一瞬間流過那個猜字燈謎的答案。
“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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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謎設在湖岸邊樹下,戲台子搭在樹的對面,靠着一座假山。
暖棚裏鋪了錦墊放了點心,四角烘着火盆。
兩人在棚裏坐了,她隨便點了一齣戲,對面長春班遙遙磕頭,一聲裂金碎玉的起調過後,喧鬧的浦園全體皆靜。
“……花殘鶯老,虛度幾多芳春。家鄉萬里,煙水萬重,奈隔斷鱗鴻無處尋。一身,似雪裏楊花飛輕。”
有人楊花般飛起,於雪地裏越過高闊城門,黑影一閃。
她傾身和他談戲文,帶着欣喜的語氣,誇讚着長春班名不虛傳,他撫着她的發,承諾只要喜歡可以經常聽。
“……殘霞散綺,新月漸明,望隱隱奇峯鎖暮雲。”
劍光泠冷,在火樹銀花的天幕下一亮,有人從城門頭栽下,雪地上潑辣辣一色豔烈。
她聽得入神,含着一枚朱果忘記吃,果子豔紅,不及唇色更豔,他痴痴看着,也不知道是聽戲還是賞人。
,“……泠泠,見溪水圍繞孤村。”
一隊人白衣如雪行走於茫茫雪地,更遠一點,大越和天盛交界的鳳來鎮,白甲士兵們無聲行軍,馬銜了軟木,在夜色中打着響鼻,噴出冰花般的霧氣,那行軍的路線,漸漸繞向了浦城之外的越軍大營。
她終於發覺他走神,含笑白他一眼,他訕訕的轉頭去,不知道台上唱着什麼。
“……望斷天涯無故人,便做鐵打心腸珠淚傾。只傷着,蠅頭微利,蝸角虛名。”
城門、烽火台、武器庫、糧草庫、驛站、浦城縣衙、浦城兵馬司……所有趁年夜半休息,只留寥寥數人值夜的浦城重要部分,所有能影響浦城安定及信息傳遞的地方,都有黑影穿梭來去,翻驚搖落。
她親自給他斟茶,十指纖纖,他接過去,順便包住了她的手不放,她微笑垂下頭去。
“……暗思昔情人,臨風對月歡娛頻宴飲,轉教我添愁離恨。您今宵裏,孤餘展轉,誰與安存?”
劍光乍起又收,一人倒下,立即有人無聲將其拖走,有人飛快竄上,將廊檐下紅燈取下,掛上垂了紅纓的風鈴。
她餵了晉思羽一塊橘餅,他含笑還了一枚蜜餞,想用唇餵過去的,人太多,沒好意思。
“……且寬心,休憂悶。放懷款款慢登程,借宿今宵安此身……”
一道道人影聚集在浦園外,自一處舊房內進去,消失在房內早已挖好的地道內。
他輕輕給她剝瓜子,瓜子仁歸她。
“……惟有感恩並積恨,萬年千載不成塵……”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