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歸塞北第二十三章傾城之救
“砰。”
聽起來像是什麼煙花起炸的聲音,沉悶而不明顯,險些淹沒在喧天的鑼鼓裏。
這聲悶響起來時,她正附耳在他耳邊説些小兒女的悄悄話,他含笑聽着,卻對親衞首領使了個眼色。
親衞首領聽着那聲音似乎就在近處,按劍起身,警惕的四處尋找。
台上水袖飛舞的旦角長長的衣袖正悽怨的拋擲出去,在半空中飛出流曼的弧度,隨即一個明月拱橋般優美的卧魚姿,緩緩倒下,半掩嬌靨,輕舒廣袖,一個眼神便是一段風流香。
“好!”
戲迷們拍腫了巴掌。
又一聲悶響,掩在狂風暴雨般的巴掌裏,那台上的旦角正要起身,忽然“哎喲”一聲。
台下的人還沒發覺,長春班的班主已經變了顏色,正要想辦法遮掩,戲台上的燈突然一黯,親衞首領認定了剛才那一聲定然出自戲台之上,手一揮,帶着親衞快步奔上台來。
晉思羽霍然起身,望着戲台之上。
“哧哧哧!”
四面的所有宮燈,突然全部滅了。
“啪啪啪!”
頭頂大樹上垂下的燈謎,在燈滅的那一霎立即炸開,漫天裏星花飛射,一蓬蓬落在暖棚之上,頓時將全是錦幕搭建的暖棚燃着。
劈啪之聲不斷,星火流光縱橫四竄,刺得人眼花,有的足足射出十丈遠,被親衞攔在外面的下人們一陣驚呼紛紛走避,人太多,你擠了我我踩了你,瞬間亂成一團,負責保衞浦園的所有府兵和親衞,第一時間飛奔向暖棚。
但是親衞既要注意戲台,又要注意暖棚,還要約束攔阻驚惶亂竄的人流,並被炸開的燈四射的星花晃得眼暈頭暈幾乎辨不清方向,混亂之中相互碰撞,再被人羣擠開,原本整齊如鐵欄的隊伍迅速散開,東一堆西一簇的不知道往哪裏去才對。
亂起四側,變生肘腋,驚呼號叫聲此起彼伏,浦園裏像開了鍋的粥,人是沸騰翻湧的米粒,你擠着我我擠着你,很多人張着嘴不知道自己在叫什麼,只是胡亂的發泄這一刻的驚恐,人太多,大多數都在叫,聲浪便山崩海嘯似的,遮蔽了一切聲響。
在這驚變方起,最亂最令人失措的時刻,只有一個人沒有亂。
晉思羽。
他只做了一件事。
抓住了他的芍藥兒。
幾乎就在那聲似有若無悶響響起時,他已經挪了座位擋住了芍藥的去路,台上旦角哎喲一聲時,他剛剛含笑遞過去新剝的瓜子仁,卻立即順手一把抓住了芍藥的手。
位置抓得極其精準,腕脈。
那個位置別説失去武功的人,就算有武功的,一抓之下也欲振乏力。
芍藥姑娘被抓住手的那刻,並沒有驚慌,低下眼看看自己手腕,再抬眼看看他,一瞬間眼神竟然是悽然的。
她笑笑,道:“你抓痛我了。”
晉思羽一怔,今夜作亂雖然在他意料之外,畢竟這天氣太不適合救人,但是一直沒將戒心完全卸去的他,始終不曾讓自己離開過芍藥身邊——作亂必然是為她,只要控制得住芍藥,作再大的亂,也必將無功而返,而城外大軍他也不是完全沒有準備,到時候甕中捉鱉,雪夜追殺,一樣逃不掉。
沒想到她從聲音響起時就沒動,臉上是和別人一樣的驚訝,沒想到她被他這樣抓住,眼神里不是驚恐而是悽然。
難道……自己真的誤會她了?
這念頭流星般飛快從腦中閃過,他怔了怔,還未及思考,忽聽“轟”的一聲。
和先前所有聲音都不同,雄壯而澎湃,渾厚而兇猛,如天神擊響蒼天巨鼓,起震撼四海八荒之隆隆之音!
聲音近在身側。
晉思羽回首,經歷無數風浪,向來鎮定的大越皇子,一瞬間連瞳孔都在放大!
澎湃!
真正的澎湃!
大片大片的波浪呼嘯翻卷,以猛虎出柙之勢奔騰而來,水晶般帶着碎冰的狂流以一往無前的氣勢捲過岸邊花草,捲過落燈帷幕,捲過四面人羣,狂流洶湧,直奔暖棚!
正對着暖棚的碧漪湖被炸開了!
一霎間所有人都忘記了反應,什麼戲台什麼燈謎什麼刺客都是常見手段,亂上一陣自能約束,但任誰想破了天也沒想到,竟然有人雷霆暴戾翻江倒海,在這種情形下掀開了碧漪湖!
好大的手筆!
湖邊因為背水,誰也無法公然渡水而來,所以沒有安排侍衞,卻有很多家丁護衞稀稀落落站在岸邊看戲,此時湖水倒灌霍然捲上,很多人立即被衝開。
親衞們倒有反應極快的毫無畏懼舉刀奔上,但是刀劍只能砍在實處,卻動不得雄渾莫御的自然之力,水流湧來頓時如被巨錘砸的當胸,毫無抵抗能力的被壓在水底,而那水勢毫不減緩,“嘩啦”一聲,已經衝倒了暖棚!
這一切只發生在瞬間,太過震驚的人們大多數都還沒反應過來,晉思羽只來得及那一回首,便看見兇猛水流衝散頭頂暖棚,連帶着棚架帳幕當頭罩下,衝得頭腦一暈呼吸一窒眼前金星四射,巨大的自然力量毫無懸念的撞開了他的手,水波里手一滑,一直死死抓在手中的芍藥的手腕,已經不見。
晉思羽立即反手一撈,手中只有空空的水流,想起隱約剛才也曾聽見芍藥驚呼,他勉力睜開眼,拔出腰間長劍,只見四面水流洶湧,所有搭在暖棚上的錦帳都在水中散開緩緩遊戈,深紅淺黃明紫翠綠斑斕得似乎無數條巨大的錦鯉繚繞身邊,冬日湖水其冷徹骨,凍得他覺得從手指到心尖都僵硬起來,心神卻還未亂,知道這種水流只是一陣就完,趕緊脱開這範圍便沒事,但是水中人動作緩慢不説,隱約間還似乎看見水底有人,游魚般一擺已經到了自己面前,伸手就去勾他腰間。
晉思羽心中一驚,他應變也算奇疾,知道對方不攻要害卻抓腰帶必然有其原因,唰的長劍一挑,將自己腰帶挑落。
腰帶落地,隱約嗡的一聲,此時水流激湧,也看不出什麼來,晉思羽卻浮出一絲冷笑,冷笑未畢,寒光一亮,分水刺直往當胸刺到!
晉思羽趕緊順着水流勉力後退,哪裏還顧得上去找芍藥,他退得快,那追來的人更快,雙方順着水流一瀉數丈,分水刺寒光掠電緊追不休。嚓一聲淡紅血色淡淡洇開,晉思羽勉力翻身,臂上一道血絲飄搖曳散,卻顧不得傷口,一伸手扯過一道錦圍,深紅幕布飄搖舒展開來,擋住身形。
那人武功高絕,似是對人體也極為熟悉,出手必是要害,幕布擋下他看也不看,抬手一刺,刺的還是心臟位置。
“嚓。”
刺尖入肉低微一聲,那人出手驚人的精準,水色暗光中銀光一亮。
隱約有人悶哼一聲。
此時水底一霎驚魂,無人看見到底發生了什麼,外圍有些沒被水衝到的護衞卻已經反應過來,一部分人整束人羣一部分人試圖救晉思羽,劉源事發時正好去小解,聽見巨響跑回來驚得目瞪口呆,眼看着人羣裹在水流裏四散零落,趕緊跳腳大叫:“王爺在暖棚底下,快救快救!啊,那有個人飛起來!”
“啪!”
一鞭子抽得劉源快活得一哆嗦,一轉身便見他的大王一手叉腰一手執鞭橫眉豎目瞪着他。
劉源下意識的就要撲過去抓他褲腳,覺得大王今日這個鞭子技巧發揮得分外精彩,抽得人癢酥酥的銷魂得想瘋,兩眼泛光面色通紅的撲過去,顫慄的道:“啊啊好人,漂亮!”
“痛快不痛快!”老劉大王一鞭子抽過去,“這地方抽人特別痛快,是吧!”
“是!”
“啪!”
老劉一鞭子抽上天靈,把劉兔子給抽昏,順手塞在了牆洞裏。
克烈今晚也在外面,有人把他的輪椅搬了出來,放在暖棚不遠的地方,克烈這幾天已經有點快要能説話的樣子,今晚幾次指着暖棚啊啊的要進去,被侍女給阻止了,水流衝到時照應他的侍女被衝開,輪椅被衝翻在地,克烈在水流中掙扎着抓住了輪椅才沒被沖走,他死死扒着輪椅,也不知道被水衝開了哪裏的封閉,啊啊的竟然掙扎着説出了一句模糊的話:“她是……”
“她是誰?”
紛亂的人羣無人聽見他的話,卻有人温柔親切的問了他這一句,克烈一抬頭,便看見青衣小帽的男子,雖然也一身濕透,卻毫無狼狽之相,俯身淡淡看他。
他眼眸裏萬里江山落雪森涼,遍地裏開滿淡金色曼陀羅。
那樣的眼光罩下來,克烈突然覺得比剛才冬日冰冷的湖水過身時更寒氣徹骨。
他心有所悟,一把拖過輪椅便試圖遮檔自己,然而輪椅剛剛拖過來,便看見木質的椅面突然穿過了一隻手。
彷彿長在輪椅裏那樣,那隻手平靜的穿過椅面,繼續向前,穿過了他咽喉本就有的豁口。
這次,克烈再沒有了上次的好運氣。
那隻手指力量穩定,金剛石般的堅硬決然,手指穿入咽喉,毫不猶豫輕輕一鈎。
“啪。”
喉管被勾斷的聲音其實是聽不見的,這麼噪雜紛亂的環境,便是爆炸也不容易聽見,然而克烈就是這麼清晰的聽見自己的喉管在那金剛般的手指下,被勾出、折斷的聲音。
像是秋日裏枯脆的樹枝被冬日雪壓斷的聲。
眼睛裏那些興奮和惶亂的妖火漸次滅了下去,細長妖媚的眸子,漸浙凝成了一灘死色的黑。
“你已經多活了兩個月又十七天,很可以了。”那人淡淡的將手指抽出,在克烈女子般姣好的臉上擦乾淨,不急不忙的走開。
遍地水濕,滿場紛亂,倒地的人被混亂的腳丫子踩來踩去,沒有人知道這一角的宣判和結束。
在另一角,灑掃小廝輕煙般掠過來,左一歪右一斜避過了所有亂擠的人,手一招,一羣從湖邊順水過來的人跟着他便奔了出去,直奔後院西北角花園的一個角落,那裏有一對石獅子鎮守門口,小廝寧澄並沒有動左邊那個門户,卻抱着右邊石獅子的頭轉了三圈,嚓的一聲獅子陷落,現出一方窄小門户。
寧澄手一揮,那隊人步伐輕捷的下去,不多時抱出一個女子來,蓬頭垢面臉色蒼白,正是華瓊。
她並沒有驚呼掙扎,皺着眉打量戴了面具的寧澄,聲音低弱語氣卻很清醒,“你們是來救我的?”轉頭看看遠處紛亂,眯了眯眼又問:“軍中暗號,報上來。”
寧澄本來端着下巴,對這麼心急火燎時刻還要分兵去救這個他看來完全不相干的女人很有些意見,如今聽見這一句,反倒笑了。
“果然不愧是她的好友,果然不愧殿下要救你。”他笑嘻嘻道,“他説如果不救你一起走,那麼救出鳳知微也是白救。”説着掀了面具。
兩人在南海本就是認識的,華瓊看他一眼,冷哼一聲,卻道:“知微沒事了麼?”
“不知道有事沒事,她不是我的任務。”寧澄道,“我的任務就是救了你出城,但是我現在覺得有件事不對勁。”
兩人對望了一眼,眼神都掠過一絲不安——關押華瓊的地方,就算左右兩個獅子搞得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就算今晚熱鬧大家都去看熱鬧,就算碧漪湖水倒灌把護衞都吸引了過去,但是沒道理這裏一個人都不剩。
人到哪裏去了?
“不管它,我們走我們的。”寧澄跺跺腳,“你這裏和鳳知微那院子地下都是鐵板,我們沒法挖地道,最後便定了炸湖的計策,我們觀察過,碧漪湖的地勢比別的地方要高一點點,我們用兩個月的時間才悄悄掘了條通往湖邊假山下的地道,趁亂連炸三次,炸開一個不大的缺口,先衝了晉思羽的暖棚,可惜不能令湖水全傾,否則淹了這整個浦園,多痛快。”
他揹着華瓊一路掠過去,一邊很熟練的躲着暗哨和四面的機關,笑道,“這院子裏的很多機關,要麼被咱們摸熟了,要麼就被赫連大王一泡尿給澆壞了……嘎嘎!”
人影掠過,快得追光躡電,有人感覺到似乎有風從頭頂上掠過,抬頭望時卻只看見寥廓的星空。
最兇猛的水流已經過去,幾個內院親衞隊長,剛才跟着去吃年夜飯的有頭臉的傢伙,趟着泥水奔過來,大叫:“救王爺!開動所有機關!關門!向城中城外示警!封路……哎喲!”
最後一聲內容明顯不對,再一看人已經捧着肚子滾倒在地上,一羣小侍衞羣龍無首,傻乎乎的撒着手去搬那個不成樣子的暖棚,忽見黑影一閃,衝散的暖棚底竄出幾條人影,各自往不同方向而去,侍衞們衝過去,推開那些亂七八糟的竹架子和沉甸甸的錦帳,從帳下拖出一身血水泥水狼狽萬分晉思羽。
晉思羽身上全是血,臉色青白,頭髮濕淋淋粘在額上,看起來十分糟糕,親衞們眼前一黑,心道休矣,正心急王爺薨於此地如何交代,忽見普思羽睜開了眼。
親衞大喜,連聲相喚,晉思羽撫着自己前胸心口位置,臉上露出一絲冷笑,咳嗽了幾聲,掙扎着厲喝:“追!”
親衞們慌忙跳起來去追,卻又不知道到底往哪裏追合適,只得分兵去追那幾條黑影,無人注意到就在黑影散開晉思羽掙扎而出的那一瞬,幾條人影投入碧漪湖假山那個方向。
晉思羽抹一把臉上的泥,注視着被水衝得東倒西歪的暖棚和戲台,和人流亂竄驚成一片的浦園,眼神里掠過一絲憤恨和陰狠之色,突地一抬袖,抽出一截短短的旗花,勾弦一拉。
“嚓。”
一道金光耀上天空,比滿城煙花更亮更豔更華美,直直一線如金劍,瞬間戳破夜的黑。
和趁亂撲進來的屬下打倒了所有外院侍衞,正趕往城外匯合地的赫連錚,愕然仰首。
揹着華瓊什麼也不管,順着赫連錚開的路直撲浦園之外的寧澄,仰面向天。
某個角落,一把在一羣紛亂的人羣裏將一人無聲牽走的男子,眉頭皺起。
那邊被親衞扶起的晉思羽,看着浦園之外的方向,聽着關於克烈被殺華瓊被救走的回報,手中緊緊攥着一塊色澤古怪的玉狀的東西,低低冷笑道:“好,好,傾碧湖,炸燈謎,傷戲子,毀機關,毒侍衞,救該救的人還不忘殺該殺的人……數管齊下,好大手筆!但我還是要看看,你們走不走得出這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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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浦城想要走出來容易。”有人在浦園外一處舊房內,蹲在地道入口,對爬出來的兩個人道:“只怕想要走遠不容易。”
説話的是宗宸,他外袍內穿着水靠,手裏抓着一對分水刺,看見顧小呆抱着鳳知微出來,看了看她的臉,趕緊往她嘴裏塞了顆藥丸。
鳳知微一直在捂着嘴咳嗽,百忙中揚揚手錶示感謝,宗宸凝視着她,嘆息道:“晉思羽看守得太死緊,最後只得定了這個計劃,就是因為考慮到你的身體,只怕當不得冬日湖水這麼臨頭一澆,才又拖了陣,等你好了些,才敢動手,如今你覺得如何?”
鳳知微又笑笑,揮揮手,表示不如何。
顧小呆過來,從舊房的櫃子裏找出準備好的乾布,想要幫她搓着頭髮,又試圖去解她的衣服想幫她換乾衣,被她大力拒絕,讓了又讓,顧小呆怔怔的停了手,不明白鳳知微怎麼突然這麼疏遠。
宗宸過來,遞了件斗篷給鳳知微,很大很寬的斗篷,幾乎能把整個鳳知微淹沒,她人埋在裏面,連説話氣息都透不出來。
鳳知微道了謝,隨即才問:“為什麼走遠不容易?”
“晉思羽似乎還有伏手,這是個謹慎的人。”宗宸道,“雖然我們選了一個最不可能最令人放鬆的日子動手,可我懷疑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是做了一些防備,比如我知道的晉思羽的近衞營,前兩天就似乎有了動向,卻不知道去了哪裏。”
鳳知微“嗯”了一聲,神色若有所思,正要説什麼,隨即聽得風聲連響,一個眯縫眼睛的高個子帶着幾個人奔了進來,一見鳳知微就張開雙臂,低呼一聲:“長生天,我的小姨!”便要做出狼撲之勢,被顧小呆一腳給踢了出去。
鳳知微淺淺的笑,眼神里有些很奇怪的東西,宗宸已經對赫連錚道:“寧澄他們出城了?”
“他們路線和我們不同,他帶華瓊直接奔往城外,我警告過他了,敢使幺蛾子,我就給他主子下絆子。”赫連錚陰森森磨牙。
為了分散目標,眾人本來就沒約定要一起走,宗宸點點頭,道:“夜長夢多,知微你要堅持得住就立即走。”
鳳知微點點頭,還是沒説話,赫連錚笑道:“我那口子還在家等我,離這裏不遠,我叫三隼去接了,你們先走,我在這裏等她一等。”
鳳知微疑問的目光轉過來,赫連錚對她笑出一嘴白牙,“稟告大妃,我剛在浦城娶了第三房小妾,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改日讓她來給你奉奶茶。”
“第三房?你好意思,明明第五房了。”宗宸笑罵一句,卻也毫不耽擱,示意顧南衣背起鳳知微,鳳知微卻突然道:“小呆身上會濕了,揹着我不舒服,先生你先前穿的水靠倒沒有沾水,我想麻煩你。”
顧南衣和宗宸都怔了怔,顧南衣低頭看看自己濕透的衣服沒吭氣,趕緊運功烘衣服,宗宸望了鳳知微一眼,道:“好。”
轉頭對赫連錚道:“接了人就快點來,事不宜遲。”
赫連錚笑眯眯的點點頭,看着他們離開,臉上笑意突然一收。
身後有腳步聲接近,赫連錚沒有回頭,負手出神的看着消失在夜色中的宗宸等人背影,淡淡道:“還是沒找到麼?”
三隼垂下頭,道:“是,找遍了,佳容姑娘不在,估計……”
他沒説下去,眾人都心知肚明,佳容能去的地方,除了這個“家”,就是浦園。
赫連錚仰首向天,只沉思了一瞬,便道:“你們去追他們,立刻出城。”
三隼沒動,望着赫連錚背影,“王,您……”
“走!”
沒有人動,三隼連話都不説了,他知道自己拉不走大王,但是大王也別想趕走他。
赫連錚嘆口氣,回身道:“沒事的,現在那邊還亂着,趁亂進去,拎了人就出來,什麼事都不會有。”
還是沒人理他,赫連錚無奈的笑笑,覺得自己這個大王當得越發的沒氣質。
一行人影回頭直奔浦園而去。
“王,您為什麼……”疾馳中三隼忍不住要問這一句,他明明看出大王的眼神,很希望隨着宗先生和大妃走的。
赫連錚抿着唇,沉默。
良久,充滿爆竹硝煙氣味的空氣裏,才飄過一句似乎是自言自語的回答。
“她喚我一聲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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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滿爆竹硝煙氣味的空氣裏,鳳知微伏在宗宸背上,一路疾馳出城。
“浦城現在可以説是個死城。”宗宸道,“所有可以順利傳遞消息的渠道,都已經被我們的人控制。”
“但只要安王還活着。”鳳知微的姿勢有點古怪,頭離宗宸的背很遠,似乎生怕自己的呼吸吹着了他的發,慢慢道,“一切就還有變數。”
宗宸不説話了,半晌嘆了口氣,道:“對不住,我沒能殺了他,哪怕我刺中他要害,還是沒能殺了他。”
“這不是你的問題。”鳳知微抿着唇,偏着頭,微有些散亂的發中,額角有些微青,“如果他那麼容易能殺掉,先前給他換衣的時候我已經動了手,他身上穿了護身寶甲,你手上那對分水刺算是神兵,但是也沒能完全戳穿。”
“嗯……好在他應該已經中了毒。”宗宸半晌道,“不過早死遲死而已。”
鳳知微默然,半晌卻突然輕輕道:“先生,你説我該是早死呢,還是遲死?”
宗宸震了一震,霍然扭頭,張了張嘴卻沒説出話。
“先生醫術獨步天下,不可能看不出我的問題。”鳳知微一笑,“能讓你都束手的毒,該是怎樣的毒?”
“我既然一力要救出你,自然有把握救得你。”宗宸沉聲道,“你難道還不信我?”
“我沒有不信先生。”鳳知微默然半晌,突然抽出手道,“抱歉,先生,剛才我在你的腰囊裏,找到了一個簿冊。”
她將手中一個薄薄的冊子,在宗宸眼前晃了晃,冊子也就薄薄一兩頁,封面寫着《世絕之説》。
宗宸的背又僵了僵。
“這不是毒。”鳳知微看着冊子中的內容,柔聲道,“這是雙生盅,傳聞中早已失傳的盅,據説最早來自於大成之前扶風一族,第一代扶風女王一生未嫁,窮其一生之力只做了這個蠱,沒有人見過,也沒有人知道制蠱和解盅的辦法,只隱約知道蠱名雙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一旦分離,受蠱者便成毒人……傳説裏女王制這蠱,不為害人也不為救人,只為排遣內心裏永遠難解的寂寞……臨去前她道,便有蠱雙生,世間又有多少人能生同衿死同穴?傳聞裏她毀去了這蠱,不想……居然還有……”
“失傳幾百年了……”宗宸默然很久後終於苦澀的道,“連我也沒有認出來,只是我們都有點心中疑惑,晉思羽為什麼這麼有恃無恐?為什麼敢納你?我承認他防備已經很仔細很小心,並無可疑處,但總覺得,似乎應該更小心些,直到剛才湖水衝倒暖棚那一瞬我去刺殺他,我的分水刺其實應該能刺穿他那不是很了不起的護身寶甲,但是那一瞬間我突然看見他太陽穴上一點深青之色。”
鳳知微沉默着,笑意微涼。
“我突然就想起了傳説中的扶風雙生。我記得隱約在哪本書上看過,這種盅無色無味,沒有任何顯兆,但是受凍之後會出現凝結狀青點,所以我猶豫了一下,晉思羽便逃了開去。之後我越想越疑惑,折回頭找到這本書,後來又看見你,同樣的地方也有,才確定的。”
鳳知微嘆息一聲。
“知微,這盅從沒被使用過,所以也沒有人鑽研過解法。”宗宸轉頭誠懇的道,“但是你要相信我,給我時間,我能解。”
“但是在此之前呢?”鳳知微默然半晌,沒有笑意的笑笑,“一個毒人,在你們的隊伍裏,連她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樣的方式會傳毒,也許是接觸,也許是共食,甚至也許僅僅是呼吸……太可怕了,宗宸,我們會全軍覆沒。”
宗宸決然搖頭,“不,知微,你要知道我是軒轅世家的人,天下沒有軒轅世家解決不了的病症,我讓大家小心些,不會有事。”
“不,盅不是病,並不在你最擅長的領域內,而且我能感覺到,就在剛才出地道時,晉思羽已經發動了那蠱。”鳳知微道,“所以我不讓小呆揹我,你衣服裏穿着水靠,有什麼毒,大概也不至於能穿過水靠進入你身體,先生,你並沒有完全的把握,是麼?”
宗宸默然半晌,心中泛起淡淡苦澀,六百年前巫盅之國扶風的女王,本就是巫師中的絕巔人物,那位少年時不愛巫蠱卻愛武功的女子,在一次失去母親的宮變中驚覺了自己巫蠱之術的不足,之後苦修經義拜盡名師,本就天資穎慧,再下定決心,又有王者的地位和資源來支撐她去鑽研,這樣的人,窮其一生耗盡所有精力製出的唯一的蠱,又豈是輕易能解?
便是他的先祖復生,只怕也要對着這蠱束手無策吧……
“我們的人,太重要了,我們要做的事,太重要了……”鳳知微在他背上輕輕道,“先生,我絕不能任由這樣沒有必要的犧牲發生。”
“不!”宗宸立即道,“你瘋了?好不容易掀翻浦園救出你,你再回去那是送死!”
“雙生盅不是麼?”鳳知微懶懶的笑了笑,“我本來還有些擔心,現在倒沒什麼在乎的了,晉思羽無論如何不能殺我,不是麼?”
“他給你種這蠱,不是一開始就種的。”宗宸道,“想必在下決心納你為妾的時候下的手,你不要忘記,這盅經過了六百多年,是否被人改造過也未可知,我懷疑這蠱只能約束你,卻未必約束得了他,再説他既然敢下這蠱,對他也未必就沒有解法,你絕不能回去。”宗宸耐心的勸她,“你這次只要再回去,我們再沒有辦法潛進浦園,你孤身一人,面對對上次更危險的境地,大家絕不會同意,你跟着我們,多穿些衣服,密密遮着,讓大家離你遠些,未必就能傷着誰。”
“萬一沒用呢?”鳳知微道,“等到大錯鑄成,那就説什麼都晚了,先生,永生難挽的錯,經歷一次就足夠,我不想經歷第二次。”
宗宸沉默下來,鳳知微又輕輕道,“這種蠱,我也研究過一二,是解鈴還需繫鈴人的蠱,關鍵肯定還在晉思羽身上,我不想那樣裹得嚴嚴實實,永遠無法接近任何人的過一輩子,既然他有解法,那我更要回去,讓雙生不成雙。”
宗宸沉默了很久,還是搖搖頭,道:“不,知微,這件事牽扯太大,所有人都在付出,姚揚宇帶領的輕騎都應該已經夜行到了大越大營……我沒有權利決定讓你回去。”
鳳知微不説話,此時一行人已經到了城門口,城門守衞已經被眾人潛伏着殺了一部分,並沒有很難的便出了城,然而剛剛掠上城頭,宗宸顧南衣便一震
城門外原本有個光禿禿的小山包,草木凋零,覆蓋了厚厚的凍雪,此時那山包之前,密密麻麻一排金甲長龍,包圍了整個浦城,屬於晉思羽的親軍近衞營,金色的盔甲上覆了斑駁的雪,密密麻麻的槍戟如無數雙森冷的眼,冷冷對着亂成一團的浦城。
卷二歸塞北第二十四章城頭變幻大王弓(卷二完)
地上還有一些零落的屍體和血跡,很明顯,有人已經闖過這裏,想必是寧澄那一幫——他們出來的早,接令過來的晉思羽親軍還沒來得及佈陣,被武功高絕的寧澄給一路闖了出去。
“果然晉思羽有準備,剛才我們也不知道出去了幾批人。”宗宸道,“赫連錚怎麼現在還沒趕過來?”
鳳知微似乎是在觀察四周軍隊,緩緩繞着城牆走了一遭,最後停在大越城樓大旗之下,手在蹀垛上極慢極慢的拂過。
宗宸正在猶豫是等赫連錚一起硬闖,還是先動手,忽聽遠處又是一陣嘈亂之聲,隨即一騎飛馳而來,直衝入親軍近衞營中,似乎在大聲惶急的報着什麼,便見大旗下幾位將領,霍然扭頭,看着來路。
遠遠的看不清楚他們神情,卻也能感覺到焦灼不安氣息在近衞營中蔓延。
“姚揚宇動手了。”城頭上宗宸道,“原本計劃是他帶兵奇襲大越大營,但是寧弈擔心孤軍深入,萬一接應不成陷入羣攻便是全軍覆沒,所以他們三日三夜急行軍,在浦城和大營之間的東石谷埋伏,那裏有一條不寬的河,最近冰結得很結實,越軍大營接到晉思羽發出的浦城示警消息,必然要派軍來援,心急之下必然會踏冰過河,然後……”
“然後冰化了。”鳳知微笑笑,“這積雪的天,誰也辨不清冰河之上,是鹽還是雪,以鹽化冰,是個好法子。”
此時等候大越援軍一起到來的晉思羽近衞營也有些焦躁,王爺傳令是包圍浦城,誰要出城一律斬殺,但是城內遲遲沒有人出來,王爺又沒有出現,而越營那邊被人伏擊,戰事不利,按照軍規,主營戰事不利,所有在外軍隊都必須立即回援,萬不能坐視不理,此時都十分焦灼,躊躇不定。
想了想,近衞營統領決定派人入城請示,當即仰頭呼喚城門之上,道:“開門!”
城門守軍原本不少,普思羽嚴令各處不得鬆懈,但是雪夜除夕,誰都認為不會出事,好些士兵溜號回家團圓,隊長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有些躲在門樓裏烤火喝酒的,早被潛伏浦城的暗探給殺掉,城門領倒是在,不過脖子在顧南衣的手裏。
宗宸和鳳知微對望一眼,都覺得此時不宜硬闖,大可靜觀其變,宗宸一擺頭,顧南衣對城門領後心一頂,那人啊的一聲不由自主嘴巴張開,宗宸一彈指,一枚藥丸飛射入那人大張的嘴裏。
“送你個黃泉大補丸養養腦子。”宗宸温文爾雅的笑,“想必你一聰明,就知道什麼該説什麼不該説。”
城門領白着臉色過去,在門口上大喊:“是李將軍麼,職責所在,不敢有誤,煩請出示令牌!”
“裏面沒出大事?”那李將軍看見他在倒是一愣,“剛才有人闖城門,我還以為你們已經全軍覆沒,正考慮硬闖呢!”
“剛才那幾個人高來高去,一陣風就過去了,兄弟們追不及,但也沒受什麼損傷。”城門領喊道,“下官也看見王爺金煙令花,但是裏面一直沒有消息出來,也看不出發生了什麼,王爺之前有令,未得他令諭大軍不得入城,李將軍可有王爺虎符?”
“不必了!我等不入城!只是有要事需要向王爺面稟,開城門,放兩個兄弟進去便是!”
“是!”
城門開啓一線,驗了令牌,兩名近衞營士兵策馬而入,隨即城門再次掩起。
那兩人正要奔入城內向安王報訊,忽見城門背後轉過一個人來,笑眯眯道:“借閣下身份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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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錚一路奔回,原準備先奔往浦園,想着佳容也許在亂中驚慌失措,過陣子自己會回家,便又回去了一趟。
佳容還是沒回來,赫連錚皺皺眉,留下一個護衞在屋子裏等着,自己帶着三隼等人直撲浦園。
他們剛走,街角人影一閃,拐出一個人來,抹一把滿臉的汗,氣喘吁吁道:“你們大王呢?”
聽説為找佳容去了浦園,那人一拍大腿,“糟!”
不待赫連錚護衞問,那人就急急道:“我是楚王殿下留在浦城的人,先前奉令接應殿下,殿下讓我到這裏來通知赫連大王,佳容他帶走了,但是先前我出浦園的時候被暗哨攔住,耽擱了一陣子,這下怎麼辦?”
“去追!”
赫連錚並不知道身後這事,他直奔浦園,原以為浦園此時應該已經安定下來,不想依舊亂成一團,原來晉思羽雖然沒有性命之危,卻被宗宸分水刺上暗勁所傷,咳血不止,神智也有些不清醒,咳出的血是青紫色的,頗為嚇人,大夫們正圍着團團亂轉。
羣龍無首,倒方便了赫連錚,頂着張老劉的麪皮,趁着混亂在外院找了一通,沒找着佳容,他心中焦躁,心想難道這丫頭躲進了繡房?想了想,示意其餘人在外院後牆外等着接應,自己直奔內院。
他並沒有來過內院,路線卻極為熟悉,兩個月不是白潛伏的,內院明哨暗哨換班路線都清楚得很,趁着夜色一路遮遮掩掩直奔繡房,繡房裏卻沒人,赫連錚怔了半晌,一跺腳,扭身就走。
事到如今,自己再耽擱,很有可能會影響大家的計劃,赫連錚素來決斷,拿得起放得下,心中雖然悵然,但也不打算繼續傻找,暗自決定偷偷留下幾個暗探,到時候慢慢查訪便是。
他從繡房出來,為了躲避暗哨,從後院一座小園過,小園對面就是鳳芍藥兒曾經住過的淬雪齋,但是芍藥搬到吟風軒也有陣子,最近也空了下來,沒人往那裏去。
赫連錚自然也沒有一探舊樓的興致,人都已經走了,還看什麼,他從牆頭掠過,擦着淬雪齋的後牆飛過去。
然後他突然從牆頭落了下來。
落下地的赫連錚,黑暗中鼻子聳動,目中精光閃閃,眼神獵狗般四處搜索,眼神若有所思。
就在剛才他越過淬雪齋某段後牆時,聞見了某種淡淡的熟悉氣味。
草原王庭,一直都供奉着擅長巫盅之術的大巫醫,當初他進京為質時還帶了一個,他對巫蠱之術雖然沒興趣,但是巫師們煉蠱專用的那種帶着腥氣的陶罐的味道,卻是再熟悉不過了。
越是厲害的蠱,那種味道越濃烈,久養毒物的毒腥之氣深浸入陶罐每寸泥土肌理,一般人聞不見,熟悉這道的人,能在遍地香花中準確的找到深埋地底的三寸小盅。
赫連錚雖然沒這本事,但是這味道太特別太濃,在這親王駐駕的浦園,在鳳知微曾經住過的淬雪齋後牆下,發現這種東西,就讓人不得不疑惑了。
赫連大王是個行動派,有疑問就去解,他立即順着味道尋準位置,掘地三尺,果然發現一方鐵板。
抽開鐵板,是一個小小的陶罐。
赫連錚倒抽一口涼氣,原先聞見味道就已經驚歎這東西一定是極厲害的蠱,能給自己這個半外行都嗅見,不想居然還隔着鐵板,那裏面的東西,到底有多厲害?絕世神盅?
他心中微微的跳了跳,掠過不祥的感覺,用布包了手,小心取出那盅罐,注意到出毒蟲的那個孔,已經開了。
換句話説,這東西已經用了。
赫連錚心中更涼了幾分,將小蠱在手中搖了搖,卻聽見簌簌的聲音,裏面似乎還有東西,但卻不像活物。
他沉思了一陣子,身子躲得遠遠的,用樹枝挑開了蠱蓋。
沒有東西爬出,卻在開蓋的瞬間冒出一股青氣,赫連錚死死屏住呼吸,等了好半晌才小心的過去,看見罐子底有個小小的錦包。
他將錦包再小心挑開,裏面滾落一些月白色的,彎彎的,細碎的東西。
赫連錚認了半天才認出來那是指甲,只是已經不全,看不出會是男人指甲還是女人的。
放在這盅裏的,必然不會是好東西,赫連錚知道有些巫盅之術,是需要人身之物做引子的,十分重要,當下毫不猶豫,撕了內衣衣襟,裏三層外三層的包起來,揣在了腰囊裏。
隨即他啃了啃自己指甲,啃下一些亂七八糟的碎片,放在那小錦包裏,重新放回盅罐,原樣埋好。
做完這些,他站起身,聽見前邊一陣響動,隱約似乎是説晉思羽醒了,不敢再留,身形一縱,消失在夜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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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思羽確實是醒了,在前院書房裏睜開眼,正要傳令去問城內外情形,忽聽近衞營有親軍求見。
來的自然是宗宸和鳳知微,顧南衣不適合扮演這種角色,還在城門樓上控制着城門領。
按照宗宸的意思,截殺近衞營信使,讓他們始終得不到消息僵在那裏,也好讓姚揚宇那邊將截殺執行得更徹底點,鳳知微卻不同意,説近衞營僵在城門外只能是暫時的,晉思羽那邊遲早會傳出消息來,到時候腹背受敵更麻煩,倒不如釜底抽薪,自己兩人扮做信使再進城去,想辦法奪了晉思羽虎符,調開近衞營,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
這法子雖然冒險,卻已經是當前僵局下最合適的解決辦法,宗宸卻有點不放心,一路上切切叮囑鳳知微:“你可千萬別想着回去。”
“你説我這樣子怎麼回去?”鳳知微回眸一笑,“如果我還是芍藥兒的裝扮,我還能嘗試着再騙騙晉思羽,説我是被你們擄了去要挾他的,但是你們絕不會肯配合擄我讓我回去,我只好算了。”
宗宸覺得這話也有道理,再想不出鳳知微在這種情形下還怎麼能取信晉思羽,也便同意。
兩人一路奔往浦園,在即將接近浦園時,鳳知微突然道,“先生,你看,做個失憶的人,其實有很多方便。”
宗宸一時不明白她的意思,卻直覺的笑道:“那説到底就是騙人,可惜騙得了一次騙不了第二次,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輩子。”
“誰説不是呢?”鳳知微笑笑,這一笑意味深長,“相比於失憶,我更願意選擇性忘記。”
宗宸總覺得她話裏有話,還想試探什麼,浦園已經到了。
兩人一身近衞營親軍裝扮,帽子壓得低低,垂眉肅目,經過浦園一層層通報後,立在書房外一丈處。
聽見裏面一聲疲倦的“傳。”
兩人同時舉步,一起走到書房門前,晉思羽的護衞隊長一掀門簾,道:“進來一個人。”
鳳知微立即一笑,橫臂虛虛一攔,自己當先過去。
宗宸這才發覺敢情她穿的是件小隊長軍服,而自己只是個士兵的。
先前換衣服時,因為知微是女子,他這讓慣女性的習慣性讓她先換,又避嫌的躲開,不想鳳知微竟然搶了小隊長的衣服。
這女人真是一刻不小心着都不行。
此時裏外皆敵,親衞首領目光灼灼的看着,宗宸怎麼能和她爭,心中悔之不迭,卻也只好站在院中不動。
鳳知微掀簾進去。
晉思羽躺在長榻上,臉色青白,身前身後圍着很多人,並沒有睜眼看她,只沉聲道:“城外怎麼樣了?”
“殿下,卑職有重要軍情須得面稟!”鳳知微膝尖點地,語氣沉靜。
普思羽不勝疲倦的揉着眉心,還是沒睜眼看她,道:“你説便是。”
等了一會依舊沉默,晉思羽愕然睜開眼,一眼正撞上鳳知微不遮不掩望過來的眸子。
水汽氤氲,雲煙橫。
晉思羽霍然坐起,直直盯着地面上人,將她從頭到腳打量半晌,突然笑了。
這一笑森涼,眼底閃爍着刀鋒般的光。
隨即他抬起手,示意所有人都下去。
滿屋子的人魚貫退下,最後一人還將門小心帶上,卻並沒有遠離,就在門外把守。
室內一陣靜默,淡淡藥香裏,兩個人沉默對望。
半晌晉思羽又笑了笑,向後一靠,道:“好,好,我還以為你會像以前一樣,扮着失憶,宛轉馬前,用一臉無辜的神情,向我泣訴你是被前來刺殺我的刺客順手擄去,然後等待我心軟後繼續收留,再來一場爾虞我詐的紅粉陷阱……沒想到你竟然這個打扮出現在我面前,你果然每次都讓我驚喜。”
鳳知微站起身,莞爾道:“多謝殿下誇獎。”不急不忙走到案前,給自己斟了杯茶,順手也給晉思羽加滿了茶水,淺笑盈盈的遞過去,道:“殿下看起來心焦氣燥得很,喝口茶潤潤嗓子吧。”
晉思羽看着她笑意晏晏的眉目,聽着她雲淡風輕的語氣,目光緩緩下移,落在端着茶盞的手,手指潔白纖長,原先有些變形的骨節經過精心調理,已經不怎麼看得出,被紫砂茶盞一襯,鮮亮得灼眼。
不知怎的便覺得怒氣上湧,當真便“心焦氣燥”了,勉強按捺着心神,接過茶盞,在手中一頓,冷笑道:“看來你知道雙生盅了?居然還敢這樣回來。”
鳳知微倚在桌案邊,抱着熱氣嫋嫋的茶,笑眯眯看着他,道:“自然要回來的,你不就在這等着我麼。”
“是的,算你聰明。”普思羽默然半晌,露齒一笑,“你若再不回來,你們那羣人救走只怕便是一具死屍了。”
“你的雙生蠱,果然經能人改良過。”鳳知微喝一口茶,悠悠道,“不過殿下,我的長生散,雖只和雙生蠱一字之差,卻也弱不到哪去,服了長生散,保君永長生。”
上了天庭,自然永遠長生。
晉思羽微微咳起來,臉色青白,冷笑道:“那便一起罷!”
“我是不介意和殿下一起早登極樂的。”鳳知微從容微笑,“想來我一介草民,上無遮額之瓦,下無容身之榻,孤身一人,四海飄零,死了也便死了,不過草蓆一埋了事,只是殿下就有些可惜了,玉堂金馬,天潢貴胄,最受君寵的少年皇子,若是運籌得法,將來的大越皇位也未必坐不得,這般遠大前景,卻甘心和我這敵國草莽葬送做一堆,實在令人扼腕啊扼腕。”
她一邊笑眯眯説着扼腕啊扼腕,一邊慢吞吞將晉思羽書房裏的果品糕點翻來揀去,選喜歡的左一塊右一塊,吃個不休,一點扼腕的表情都沒有。
晉思羽瞪着她,知道這樣的人你罵也沒用嘲也沒用威脅也沒用,眼看着點心都快給她吃完,氣得連水都快喝不下去,將茶盞重重在身前一墩,冷聲道:“你吃完了沒有?”
鳳知微拍拍手上點心渣,抱歉的柔聲道:“不好意思,昨晚沒吃飽,談判是很傷精神的,得墊墊肚子。”
“談判?你有什麼資格和我談判?”晉思羽像聽見最不可思議的事,上下打量着她,眼神滿是譏嘲,“用你這一點援兵?還是用你最擅長的失憶戲碼?”
“呵呵。”鳳知微坐下來,笑看晉思羽,以手敲敲額頭,“用區區在下不才的腦袋。”
晉思羽一怔,隨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驀然一笑,笑聲裏滿滿諷刺。
“你的腦袋?你還真是自信滿滿,本王座下清客三千,謀士數百,哪個不是人中之傑滿腹才學?不是名家大儒,進不了本王外院書房!你是誰?你算什麼東西?一介女子,一個敵國士兵,充其量一點小聰明,憑運氣暫時沒落個下風,你以為你就有資格和我談判,做我的智囊?你憑什麼?”
他一番話説得又急又快,蒼白的面色泛出淡淡的紅。
鳳知微並無怒色,帶點有趣的望着難得這麼激動的晉思羽,等他説完才笑道:“我憑什麼?”
她靠着桌案,俯視着晉思羽,盯着晉思羽的眼睛,輕輕道:“憑我十五歲入青溟,擢英長卷成就無雙國士;憑我十六歲入內閣,南海出使首建船舶事務司,憑我十七歲拜副將,白頭崖下覆了你大越十萬兵!”
“……”
室內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任何聲音,連呼吸聲都沒有,彷彿有人的呼吸已經被巨大的震撼和驚訝給逼回了腹中,好半晌才有遊絲般的聲音,在淡淡煙氣和藥香裏迤邐浮起,迴旋着淡淡的苦澀味道。
“……果然……是你。”
鳳知微站直身體,微笑一個長揖,“天盛人氏,禮部侍郎、副將魏知拜見大越安王。”
晉思羽怔怔坐着,望着眼前女子,普通士兵打扮,神態自如,顯見穿男裝早已習慣,氣質平靜和雅,有種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自在從容,和傳説中天盛那驚才絕豔長袖善舞的少年國士,確實很像,但卻和自己當初千斤溝月下所見的目光凌厲的少年不同,和白頭崖下萬眾圍困裏血流披面的厲烈女子不同,和相處兩個多月,温柔和婉俏皮討喜的芍藥,不同。
這個千面女子,誰能一閲其心?
王芍藥是魏知,這個念頭從俘虜她那一刻便生起過,她出現的時機太巧,華瓊為救她不惜拼命,數百死士為了她不惜前赴後繼蹈死……這樣的疑惑時時生起,使他留下了她的命,但卻又令他時時又想推翻,不敢相信名動天下,連大越都為之熟知並警惕的無雙少年,竟是一介女子。
兩個多月相處,他漸漸覺得她不是魏知,不會是,不應是,他也不想她是。
如果是,還有什麼餘地可以容納一段異國戰地間不應發生的温情?
他可以納一個戰俘為妾,卻只能將魏知斬下人頭。
無數次勸説自己……如果是魏知,少年成名必然心高氣傲鋒芒畢露,怎麼可能温柔婉轉低伏如此?
……他還是太低估了她。
“好……好……”良久之後他苦澀的笑了笑,道,“魏大人既然亮明身份,本王卻更加不覺得有和魏大人談判的必要了——你我份屬敵對,各為其主,白頭崖一戰十萬大越戰士英魂未滅,橫亙彼此,我們能談什麼?怎麼談?”
“一將功成萬骨枯,國與國之間疆域之戰,千古來一日未休,可算不得你我之間的仇恨。”鳳知微眼波流動,笑道,“殿下,那些戰事舊賬,不過各為其主,咱們可不可以放在一邊,只討論下咱們自己的事?”
“咱們的事?”晉思羽連聲音都有些變了,不可思議的打量着她——你不會魏知不做,真的打算做王芍藥吧?
“魏知號稱無雙國士,得國士者得天下,殿下應該知道。”鳳知微將一張雪白的臉湊過來,很誠懇的看着晉思羽。
“那又如何?”晉思羽嗤笑,“那是你天盛的國士,可不是……”他突然頓住。
鳳知微笑眯眯看着他。
“你的意思……”晉思羽臉上露出了深思的神情。
“無雙國士一説,來自於六百年前大成,而當時大成疆域廣大,你大越現今的國土,也在大成疆域之內,大成驚才絕豔的開國始皇帝這個預言,很明顯不會單單指天盛,而是指整個天下。”
“我是國士。”鳳知微一本正經指着自己鼻子,“而我也用過去兩年的功績,向天下證明了大成預言不虛,你看見過誰十六歲侍郎十七歲副將?哦據説天盛陛下追封我為忠義侯,領武威將軍銜,馬上我就是十八歲的超品爵爺了。”
“恭喜恭喜。”晉思羽掀起眼皮看看她,“恭喜閣下出師大捷,馬上便要封侯拜相,領無上榮銜。”
“恭喜恭喜。”鳳知微肅然道,“恭喜安王殿下得國士無雙,天下疆域,指掌之間矣!”
……
室內又一陣沉默。
兩個人對面相望,一個沉默審視,一個微笑從容。
半晌晉思羽又開了口,這回説得很緩慢,每個字都似在斟酌,“魏知,你是天盛重臣,又翻雲覆雨,狡詐出名,我,信不得你。”
“我本非天盛人氏。”鳳知微冷笑一聲,“我是個連自己來路都不明白的孤兒,天盛官員檔裏的身份履歷,不過是一個冠冕堂皇無處考證的假履歷,誰知道我是天盛人還是大越人?抑或是西涼人?既然不知道是哪裏人,為誰效力又何必分那麼清楚?”
她背轉身,遙望廣袤大地,“這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遲早還是要一統,既如此,又何必拘泥於一家一國?”
晉思羽愕然望着她背影,不曾想到這樣志向遠大氣象開闊的話出自於女子之口,在他還在為大越皇位殫精竭慮時,這女子已經在想着天下一統,無分國界了。
“何況……還是小命要緊啊……”鳳知微背轉身,氣象宏偉的奇女子瞬間變成錙銖必較的深閨婦,“我中了你的蠱,註定要留在你身邊才能保命,既然註定要留在你身邊,我當然要為自己爭取一個最好的地位和待遇,做誰的國士,不是國士?”
她俯下臉,手撐着桌案,盯着晉思羽眼睛,平靜而誠懇的道:“你應該研究過魏知,這不是個好人,一向以自己利益為重而不懼犧牲,也一向不算拘泥死板,你應該明白他這種人在這樣情形下會有的選擇,不是嗎?”
晉思羽眼神變幻,默然不語。
“我不要做你的小妾,這不可能。”鳳知微重重道,“我生來就是為助人得天下的,助你,或天盛,沒有區別,安王殿下,我們各退一步,你放開和魏知之間的國家仇恨,納他為你的左右臂助,他自會投桃報李,還你這茫茫疆土承平天下,到時,你便是四海一統開國之主,天盛、大越、西涼,俱在你御座之下,到時什麼十萬白頭崖冤魂,還算個什麼?”
晉思羽目光閃動,鳳知微不再説話,自己抱着茶潤嗓子去了。
“我要如何相信你?”半晌晉思羽沉聲道。
“我給你長生散的一半解藥。”鳳知微道,“另一半等你帶我回京都,確保無事後我再給你,同樣,你給我解去一半雙生盅,不要告訴我解不了,以我對你的瞭解,你才不會把你的命和我捆在一起,我只需要你幫我解去毒人之毒,我想你也不希望你將來的謀士,是個誰都不能靠近的毒人吧?”
“你這叫什麼條件?”晉思羽氣極反笑,“竟然還在要挾我,這就是你的誠意?”
“我還沒説完。”鳳知微淡淡道,“不給你全部解藥,是因為你固然不信我,我又豈敢信你?這本就是必經過程,但是我可以先向你證明我的誠意,你馬上就可以押解我去城樓,我讓天盛退兵。”
“我擒下你,照樣可以讓天盛退兵!”
“你錯了,殿下。”鳳知微搖頭,“你太低估天盛楚王,他豈是為人所挾之人?”
“聽説寧弈對你十分看重。”晉思羽森然的笑,“本王先前一直在想,混進府裏的人,哪個是他呢?”
“混進府裏,他?”鳳知微愕然轉頭,看了晉思羽半晌,忍不住撲哧一笑,“我的殿下,你這話説得實在太不像你了,寧弈進府?天盛統帥,當朝親王,一身系天盛國運的當朝皇子,會為了一個屬下,冒險潛入敵國,以千金之軀身入險地?你覺得,可能嗎?”
晉思羽也忍不住笑了笑,以他對寧弈的瞭解,確實覺得,不可能。
但看着那女子霧氣濛濛眼睛,一句話便脱口而出:“也許你是個例外。
“我確實是個例外。”鳳知微負手冷笑,“世人都道楚王寧弈和侍郎魏知共御南海事變,是一對知己主臣,然而卻很少有人知道,知己是知己,有時候,敵人也是知己。”
“敵人?”
“魏知確實失憶過,想必殿下你也知道。”鳳知微淡淡道,“魏知曾在南海回帝京的路上失蹤,流落胡倫草原呼卓部,參加了順義鐵騎,才有了後來的白頭崖之戰,不知殿下有沒有疑惑過,既然楚王和魏知,是知心主臣,為什麼魏知回來後,率領鐵騎轉戰草原,卻從來沒有回主營拜見過楚王,甚至連封賞聖旨都沒去接?”
晉思羽怔了一怔,這事他也聽説過,確實疑惑過為什麼看起來這位魏大人似乎在避着楚王寧弈,此時被提醒,想了一想,恍然道:“難道你當初失蹤,和楚王有關?”
“然也!”鳳知微雙掌一合,“既然和王爺要合作,説給你聽也無妨,當初南海船舶事務司是我的提議,事務司本就是為了平衡南海官場,剿滅南海海寇所設,南海海寇一旦滅盡,閩南和南海將軍的權柄必將大為削減,楚王當時費盡心思才插手進軍方,好不容易安排了一個閩南將軍,指望着從此以此入手,好好營建軍方勢力,被我這麼一打岔,如意算盤幾乎落空,等於要從頭再來,你説,他怎麼可能不恨我?而我在這樣的主子手下,又怎麼能安心的活?”
晉思羽沉吟着,將腦中自己以往得來的天盛朝廷政事資料和鳳知微所説的相互印證,不得不承認她説的毫無疑點很有道理,這要換成他自己,也要恨上半路攪局的人的。
對於不涉兵權的皇子來説,沒有什麼比掌握軍權更重要的了,他自己何嘗不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做了這個主帥,自然能明白她的意思。
心中疑念雖打消了些,面上卻絲毫不露,只冷笑道:“便是寧弈不會為你退兵又如何?難道我自己打不退他?他來得正好,敢於深入大越國境動我浦城,我要他來得去不得!”
“殿下真要現在打,我也沒辦法。”鳳知微手一攤,笑吟吟道,“可惜今日天盛已經伏擊大營成功,再加上浦城之亂,殿下已經算是小敗,而寧弈既然敢來,也絕不僅僅是用來伏擊的那一出兵馬,在邊境之上,定有大軍等候,如此,便成互相糾纏包圍之勢,勢必一場大戰才能解決,可是現在,適合大戰嗎?”
晉思羽沉默了下去。
“越軍剛敗,兵員補充還沒到位,要等年後才能完全補上,眼下又正值喜慶年節,別人都在報喜討彩頭,你這邊卻打亂兵部明春作戰計劃妄動干戈,一旦開戰,還在浦城的監軍必然報上朝廷,必定提起被伏擊之敗和浦城之亂,傳到陛下耳朵裏,便是你又敗了一場。再被你那些在京兄弟們嚼嚼舌根……”鳳知微語重心長,“便是你後來勝了,也不算勝。”
晉思羽乾脆不説話了。
“於今之計,是速速令天盛退兵,然後整頓浦城,安撫監軍,將事態縮小在最小範圍內。”鳳知微道,“那麼一場大戰便變成短兵相接,寧弈兵臨城下便變成無功而返鎩羽而歸,殿下時當年節依舊不曾放鬆警惕,大軍整肅如臂使指,敵軍年夜偷襲而未有大損,報上去還可以贏個嘉獎。”鳳知微笑吟吟道,“再加上收服天盛名臣魏知之功……皆大歡喜,歡喜過年。”
晉思羽抬起眼,瞟她一眼,終於露出了今夜第一個笑容,“現在要説你不是魏知,我都不肯信了。”
鳳知微輕輕一笑,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包,放在晉思羽面前,“謹以長生散一半解藥,求幸於安王殿下門下。”
晉思羽看着那紙包,不動手,鳳知微打開紙包,剝下一點,吃給他看。
晉思羽喚進一個人來,將那藥又剝下一點給他吃了,半晌看無事,才安心服下,過了陣子,青白髮紫的臉色才略好些,也掏出一個瓶子,道:“盅沒什麼解一半不解一半的説法,這是控制蠱毒的藥,可將你外放的毒轉化到內腑,以後每年都必須在這個時辰服下解藥,否則性命難保。”
“説起來還是我虧了,我得終生為殿下所控。”鳳知微笑笑,倒出瓶子裏藥丸,吃了。
“你真要忠心,不再玩花招,我不會虧待你。”晉思羽看她吃藥,露出一絲安心神色。
“殿下。”鳳知微出了一會神,道,“門外的那個人,拼死來救我,雖説從此和我分道揚鑣,但我也不願見他屍橫就地,請看在以後咱們將一世主臣的份上,放了他。”
“放了他,以後還這般手段百出的來救你,到時怎説?”
“我即將為天盛叛將。”鳳知微苦笑,“他們怎麼還會拼死來救我?”
晉思羽沉默了一下,揚聲對外喚道:“長樂。”
親衞首領應聲來到門前,晉思羽取過信箋,隨手寫了幾個字封起,遞給他,道:“我這裏有給近衞營李將軍的一封信,你讓門外那個兵先出城帶給李將軍,這位魏隊長,我還有事和他談談。”
親衞首領應了,將信交給宗宸,宗宸接了信莫名其妙,鳳知微自從進去後,屋子裏就會無動靜,不知道里面到底在幹什麼,他心中焦灼,卻不敢先發作打草驚蛇,此時這信是什麼意思?要是鳳知微被拿了,斷不可能放他走,但就算鳳知微裝的信使騙過晉思羽,也不可能只讓他走,到底怎麼回事?
他斷不肯這樣拿了信便走,猶豫一下便想冒險相喚,忽然窗簾一掀,現出鳳知微的笑臉,很平靜的道:“王兄弟你先走,王爺還有些事要垂詢於我,放心,晚上等我大營吃飯。”
説着眼風飄了飄。
宗宸見她安好,倒放了點心,猶豫了下,還是退了出去。
這邊鳳知微一直看見他走遠,才放下簾子,又等了一會,笑道:“殿下便請縛魏知上城吧。”
説着重新挽了頭髮,就着書房水盆的清水,簡單的找出易容用具畫了畫,七分是魏知模樣,有點遺憾的道:“當初魏知那個面具遺失了,以後就用這張臉吧。”
晉思羽望着改扮成魏知的她,眼神頗有些複雜,半晌命侍衞抬來一頂寬轎,將鳳知微手腕用牛筋繩縛了,笑道:“委屈魏大人一二。”
“不委屈不委屈。”鳳知微毫不掙扎。
兩人坐進寬轎,帶着府兵親衞一路浩浩蕩蕩向城門口進發,還沒到城門便接二連三得報,姚揚宇的鐵騎在河邊伏擊了大越援軍後,並沒有回攻大越大營,直撲浦城城門口,和近衞營戰在一起,城門一度為人打開,卻被近衞營背城死死護住,現在城門前,兩軍打得不可開交。
晉思羽聽了,不過冷笑一聲,帶了人上城頭,鳳知魏眼角一瞥,原先還很擔心顧南衣還在城門上,如今卻只見城門領屍橫就地,而城下近衞營中,一道黃影竄來竄去,正殺得起勁。
遠遠的看見宗宸也出了城,他接到了她的暗示,將顧南衣給哄了下去,去衝刺近衞營,接應姚揚宇的隊伍。
鳳知微不得不感嘆一下顧少爺現在真的很好説話呀很好説話。
此時晉思羽將她往城樓大旗下一推,大越這邊的人還沒覺得,天盛那邊已經開始騷動驚呼。
天盛“寧”字大旗下,有人抬頭遙遙看來。
是寧弈。
最早出城的寧弈,被姚揚宇鐵騎接着,反攻浦城來了。
此時已將黎明,這是天盛長熙十五年的第一天,日光尚未升起,城外茫茫一片的雪色背景裏,黑底金字的大旗招搖鋪展,旗下那人眸色和髮色比旗色更黑,唇色卻瀲灩如春水,深黑色大氅迎風飛舞,淡金色曼陀羅花因此分外妖豔葳蕤。
他抬頭看向城樓上。
黃底紅字的“晉”字大旗下,她一身熟悉的男兒裝扮,長髮隨隨便便挽起,臉容有些清瘦,眼眸卻水光盈盈,發上青色的繫帶和烏髮一起,也在風中柔曼招展。
這是時隔一年之後,兩人真正的以寧弈和魏知的身份,相見。
不是擦肩而過的主營之遇,不是浦園暗室的驚心之吻,不是除夕之夜火樹銀花裏,十丈外的小廝和暖棚內的芍藥。
是此刻城上城下,相隔萬軍。
人海熙攘,相望而不相近。
寧弈一直仰着頭,極其仔細的看着她,其實昨夜才遠遠見過,然而不知怎的,他就不願承認之前那在別人懷裏的女子是她,那是披着鳳知微外衣的一個假人兒,只有此刻的魏知,才是真的。
他微微的擰着眉,剛才遇見宗宸,已經知道了雙生盅的事,如今看見她站在晉思羽身側,又是當初魏知那種淡而雍容的樣子,心底隱隱便生出不好的預感。
鳳知微居高臨下,眼神在掠過一圈之後,終於轉到了寧字大旗下。
目劃日碰,各有各的深沉如海,各有各的凝定似淵,彼此都在對方眼神里看見星火繚繞,彼此都將那繚繞的星火,放逐在心的荒蕪裏。
目光一碰,便即轉開。
“看來魏將軍你在天盛很有人望。”晉思羽似笑非笑。
“過獎過獎。”鳳知微肅然道,“在其位謀其政,區區一向是個恪盡職守的好屬下。”
“魏將軍——”
一聲悽越長喚,驚破長空,驚得兩軍齊齊罷手,便見一騎長馳而來,悍然穿越糾纏在一起的黑甲和金甲士兵,手中長槍和胯下馬蹄同時激揚起帶着血色和泥濘的飛雪,“將軍——”
馬上人馳到近前,被近衞營阻住,他的拼命拍馬跟隨來的護衞急忙上前迎戰,他卻不管不顧,自馬上飛身而下,一個撲跪在泥濘雪地上哧出好遠,頭重重的磕在地面上,“將軍!”
三聲連喚,悲憤慚悔,再抬頭時已淚流滿面。
天盛軍一陣唏噓,很多士兵悄然落淚。
近衞營愕然停手,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鳳知微立於旗下,看着滿臉泥濘混着淚水的姚揚宇,一瞬間素來淡定的眼神,都如風過碧湖,動盪起無聲的漣漪。
然而她隨即就平靜了下來。
晉思羽沉默着,看着那哭得孩子似的年輕天盛將軍,眼神里有淡淡震撼——一介女子,能令這樣的男兒折服如此,那又是何等的獨步天下?
他緩緩舉起手,手中抓着搏住鳳知微的繩索,將一把刀,橫架在她頸上。
天盛大軍譁然,無數人開始張口大罵,寧弈面色一變,姚揚宇霍然從地上爬起來,跳上馬就衝着近衞營矛尖對外的鐵牆狠狠撞去,被手下護衞死命拉住。
一直在人羣中穿梭殺人的顧南衣呆呆停手,高絕武功險些被一個小兵給刺着,寧宸過來將他拉開,顧南衣抬腳就對城樓上跨,門樓上立即射下無數的箭來。
“你為什麼要我先出城!”顧南衣霍然扭頭,怒視宗宸。
宗宸又呆了呆,顧南衣竟然會質問人了?還質問出這麼一句有條理的,他一時倒忘記了反應,想好要説的話都忘記説了。
先前出城正遇上城門纏戰,被寧弈以一隊騎兵接到軍中的赫連錚,提刀策馬奔上前,大罵:“他媽的為什麼她沒有出來?為什麼!”
“這位是誰不用我介紹了吧?”晉思羽受傷未愈,精神不濟,不管底下罵聲洶湧,長話短説,“這是白頭崖下孤身奮戰,以一己之力締白頭山大勝的你們的魏將軍,是我們大越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的元兇巨擘,卻也是你們天盛在這次戰事中的最大功臣,她現在在我身邊,你們只要再向前一步,我便把她推下去,你們向後退,我便禮送她出城。”
天盛軍一陣鼓譟,大旗下寧弈默然不語,晉思羽等人羣安靜下來,又冷笑道:“我聽説天盛多熱血男兒,我還聽説這隊騎兵就是當初魏大人曾經親領過的那一支,怎麼,你們很想看見為你們受盡苦難的魏將軍,腦漿崩裂死在你們腳下麼?”
“退——退——”姚揚宇揮舞着長槍,一路疾馳長喝,“退——”再次被親衞冒死撲上馬堵住了嘴。
此時兩軍都沉默下來,看着大旗下的寧弈,退或不退,説到底只有他才説了算。
寧弈微微抿着唇,神情平靜,看不出喜怒,姚揚宇飛奔到他馬前,噗通一聲跪下去,“殿下,殿下,退兵吧,您不就是為了——”
“拖下去!胡言亂語,擾亂軍心!回營後自去領六十軍杖!”寧弈看也不看他,冷聲一喝,立即有人上前將掙扎的姚揚宇拖下去。
“殿下,你可以殺了我,你不能不救魏將軍!”姚揚宇一邊被拖走一邊掙扎大喊,聲音淒厲,四面軍士都有動容之色。
城頭上晉思羽和鳳知微都不動聲色的看着,晉思羽輕輕一笑,“感動否?”
鳳知微嘆了口氣。
“不過我看,他不退也得退了。”晉思羽輕輕一笑,“否則必被冠上涼薄主帥之名,以後再想掌兵也難。”
“我軍此來,本就為迎回魏將軍。”默然良久之後,城下寧弈終於開口,“但望安王殿下,信守諾言。”
“大丈夫一言九鼎。”晉思羽露出一抹微笑,“這是兩軍陣前應的誓,數萬兒郎都聽着,你我皆為一國親王,怎能兒戲?請楚王殿下傳令後軍,向後開拔,我軍定然不會妄動干戈,大家明春再好好戰一場便是。”
“魏將軍呢?”寧弈問。
“魏將軍只要他願意,自然和你走,本王言出必行。”晉思羽一笑。
寧弈盯着他,緩緩豎起手掌。
傳令兵一路變幻旗號,疾馳過去。
後軍變前軍,隊形整肅緩緩後撤,寧弈不用擔心大越大營圍困腹背受敵——他早已調動天盛主營大軍,守在渭水河側,做出要渡河攻打的樣子,大越大營已經遭受過一次伏擊,此時必不敢再輕舉妄動。
晉思羽這邊近衞營收束陣型,嚴守城門之前。
大軍已動,大旗下寧弈等人卻沒走,都在仰頭望着鳳知徵。
鳳知微卻突然嘆了口氣。
她的後心,不知何時,頂上了森涼尖鋭的一樣東西。
“我沒有不相信你,但是我需要最後一個讓我安心的證明。”晉思羽親切的在她耳邊低下頭,輕輕道,“你説你和楚王殿下不共戴天,你馬上也要投奔我國,不如便將寧弈頭顱,作為你棄暗投明的投名狀,如何?”
“這麼遠,我射不死他。”鳳知微嘆息。
“無妨,射射看。”晉思羽很有耐心。
他微笑着,取過短劍劃斷鳳知微手上繩索,一邊探身對城門下道:“馬上禮送魏將軍出城。”一邊將一柄長弓,塞在了鳳知微手中。
鳳知微身前,是高達她胸前的蹀垛,左右兩側都有人,身後,則是一柄雪亮的長刀。
她被死死困在當中,被逼用一枝箭,來向多疑的晉思羽做最後的表態。
晉思羽在微笑。
這一箭,射中不射中,並不重要,射中自然最好,主帥被殺,天盛必然大亂,自己便可以穩操勝券,不中,魏知萬軍之前射出這一箭,也必永遠回不去天盛,還一樣可令失望震驚的天盛軍心大亂,扭轉戰局。
置之死地而後生,而已。
鳳知微只沉默了一瞬,身後長刀便入肉一分。
她抿着唇,手指一動,緩緩取過了弓。
晉思羽目光閃動,忍不住一笑。
鳳知微也無奈一笑,低頭對城下望去。
中軍如岩石巋然不動,擁護着主帥大旗獵獵飄揚,遠處晨曦已露,萬丈金光利劍般劈裂深灰色的陰霾,穿越茫茫雪野直達眼前,被雪光反射得近乎耀目的金光裏,那男子衣袍飛舞,將她默默凝望。
眼神相遇,看見這座森然的城。
她對他一笑,然後,拉弓,搭箭,弓成滿月。
森黑的箭尖如陰冷而充滿仇恨的眼,沉默堅定——向着他。
底下連譁然都沒有,所有看見這一幕的人,震驚得失去聲音。
寧弈直直的昂着頭,看着城頭之上烏髮飄揚的女子,看她神情平靜,看她眉宇冷凝,看她拉弓的手穩定如石,看她對準他的方向不差一毫。
沒有敷衍沒有作假沒有猶豫,她拉弓引箭,對着他。
剎那間長熙十三年飛雪重來,旋轉呼嘯着衝入他的五臟六腑,那些飛雪化為相遇兩年許無數過往碎片,冰涼的塞進心底,有什麼東西被擊打得碎裂生痛,吱吱嘎嘎有如深雪被踐踏。
反應靈敏的護衞衝上來,舉起盾牌,他白着臉,重重揮臂揮開。
……我曾説過,我在這裏,等你橫刀於路,予我一擊。
如今那年帝京之後第一次正式相見,你城頭挽弓,冷箭相對,是終於要來和我算這筆舊賬了麼?
但見我,便殺我。
好,很好。
萬軍震訝,唯有他不動,不讓,不護,不擋,仰頭看她。
萬軍震訝,唯有她不變顏色,只含一抹平靜的笑意,引弓。
弓弦微響,長箭將出,晉思羽微露笑意。
便在這一瞬間。
驚變乍起!
她的手臂突然一沉,重弓磕在身前蹀垛上,蹀垛瞬間粉碎,化為一陣紅霧散開,她因此支在蹀垛上的身子失去憑依,霍然自城頭墜落!
一線流星,飛墜於萬軍之前,萬丈雪野之上。
遠方地平線上,深紅朝陽猛然一竄,躍起。
(卷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