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鐘內,陸拓已經趕到沈家,沈竹芳已經站在門口等他。
“要進去打一聲招呼嗎?”下車後,他在門口問。
“不用,我爸應該已經睡了。”沈竹芳説:“可能是年輕的時候應酬太多,現在感覺到體力和身體狀況都大不如從前,所以現在他很注重養生,晚上十點鐘不到已經上牀休息。”
“你叫我來,有什麼事?”他問她。
看了他一會兒,沈竹芳才開口:“今天我見到一個人,”她説:“前兩天在出版社的酒會上,我才剛見過她一面。”
“什麼人?”嘴裏這麼問,他已有預感。
“就是那個叫常秀的作家。”她看著他説。
陸拓沒有表情。
“你不好奇,我為什麼會見到她嗎?”
“人與人巧遇,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他説。
沈竹芳吸了一口氣,彷彿在壓抑什麼。“對,人與人巧遇,確實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可是我正在跟她説話的時候,她正好接到了一通電話。”她的話停在這裏。
陸拓瞪著她,等她説下去。
“她接到一個名叫陸拓的男人打電話給她,這個男人不但問她為什麼不接電話,還提到昨天晚上一起吃飯的事,”沈竹芳停下來,看著他問:“你昨天晚上真的跟她在一起吃飯嗎?”
她的問題突然很直接,但是陸拓的表情並沒有變化。“對,昨天晚上,我的確跟她在一起吃飯。”
“可是你告訴我,你在應酬。”
“我也告訴過你,常秀是一名作家,也是採訪我的記者,我跟記者吃飯就是應酬。”“可是你説你拒絕她的訪問,根本不想接受她的訪問,不是嗎?既然這樣,為什麼要跟她吃飯應酬?”
“越是想要拒絕一個人,越不能把關係打壞,這是我的原則。”他回答。
“我不懂你的意思。”沈竹芳並不接受。
“已經很晚了,你該回去睡了。”他沒有回答她的疑問,只是這麼説。
“你沒有把話説清楚之前,我不會回去!”
他看著她。“你到底想問什麼?”
“你還約她明天晚上吃飯,是不是?”她問。
“對。”陸拓沒有否認。
“如果只是應酬一次就夠了,不是嗎?為什麼還要再約她吃飯?”她提高語調,顯得激動。
“你到底想問什麼?”陸拓的表情很深沉。“時間已經很晚了,你想問什麼就痛快的問出來吧!”
沈竹芳握住拳頭。“回答我剛才那個問題,只要回答我剛才那個問題就好!”她的表情很固執。
也許因為天色已經很暗,陸拓的眼色也顯得深沉。“如果你想知道答案,那麼我會告訴你答案,讓你安心。”他沉聲説。
沈竹芳臉色一變,她快速地眨著眼,透露內心的不安……
“那位作家常秀,她似乎在調查我,借題發揮,想報導一些純粹捕風捉影的所謂‘內幕’,破壞我在商界的名聲,所以我必須知道她到底想做什麼。”
“如果她真的那麼做,那麼我們可以報警,叫警察去調查就好了──”
“你太單純了,竹芳,”陸拓説:“如果她引述的是沈傑的話,那麼她是沒有責任的。”
“我哥?”沈竹芳瞪大眼睛。“我哥會跟她説什麼?她怎麼找上我哥的?”
“一切都還不明朗,所以我必須應付她!”
沈竹芳的神情很憂慮。“這個女人是什麼人?她為什麼要做這些事?她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陸拓眯起眼。“這是個好問題。”
沈竹芳的問題提醒了他。
常秀是什麼人,為什麼執意要報導他?
“那個女人,她臉上的笑容真的讓我覺得很不舒服!因為我覺得她的笑容,看起來好像在嘲笑我一樣。”她對陸拓説。
“嘲笑?”他挑起眉。
“反正,我希望你不要再跟她見面!”沈竹芳喘了一口氣,接下説:“如果你不跟她見面,她沒有辦法接觸你,就不能寫什麼不利於你的報導。就算她寫出來,既沒有求證當事人也沒有任何證據的報導,是不會有人相信的。”
“我認為她的動機不會那麼單純,更不會那麼簡單,”他説:“除了從沈傑那裏得到的消息,我認為,她想要揭露的,不僅如此。”
“揭露?她想要揭露什麼?有什麼事是其他人不知道,”她頓了頓,然後問他:“還是我不知道的?”
他抬眼看著她。“有些事情你不必知道。”他説。
沈竹芳不認同,未開口前他已經接下去説:“就跟你不必知道,你父親為了做生意所使用的手段,是一樣的道理。”
沈竹芳屏住氣,睜大眼睛問他:“你這麼説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有陽光的地方就有黑暗。”他沉聲説:“你不明白也沒有關係,不過你一定要諒解。”
她瞪著他。
“諒解我,”他一字一句地往下説:“瞭解我的所做所為,一定有我的道理。”
沈竹芳再也不能開口,她突然感覺到胸口有一股沉重的壓力,彷彿心臟上面壓了一塊大石頭。
“你能做到嗎,竹芳?”
沈竹芳屏息著,許久後,她才用力地吸了一口氣。“你一定要見她嗎?你知不知道,這樣會讓我很不安?”
他沒有説話。
“她很奇怪……那個女人,不知道為什麼,自從見到她以後,我的心一直覺得很不安!”她憂慮地説。
“你擔心的事情永遠不會發生。”陸拓説。
“什麼?你説我擔心什麼?”她顫抖地問。
“你不需要對自己這麼沒有自信。”嘆口氣,他對她説:“我們已經決定結婚了,這是我下定決心要做的事,就不會改變。”他承諾。
沈竹芳卻懷疑起來。“可是,已經三年了,”她的聲音很低,情緒顯得脆弱。“為什麼一定要等三年?陸拓,雖然我們終於要結婚了,可是我心底卻還是很害怕……”
“不必害怕,難道你不相信我的承諾?”
她看著他,然後顫聲問他:“你愛我嗎,陸拓?”
他看著她片刻,然後説:“當然。”
雖然聽到他肯定的答案,沈竹芳卻不覺得心安。
她突然衝上前抱住他。“愛情是什麼?陸拓?為什麼你説愛我,卻讓我的心感到更加的不安起來?”她又一次覺得想哭,回想起過去他們之間曾經發生過的事,她的內心就不踏實。
“你想太多了!”陸拓伸手抱住她,低柔地説:“想得太多,有的時候並不是一件好事。”
“我們會結婚嗎?你告訴我,我真的會擁有你嗎?”她忐忑地問。
“我會擁有你。”他回答她。
沈竹芳閉上眼睛。唯有如此,她才能控制住自己歇斯底里的情緒。
陸拓不再説話。
他們為了什麼而在一起,陸拓明白,沈竹芳心底比他更清楚,但是她卻不能面對。
當初,沈廣源擔心陸拓有二心,也怕自己一手栽培的人,未來成為自己的競爭對手,他知道陸拓的聰明才智不在他之下,只要給陸拓機會,有朝一日,陸拓將擁有這樣的實力!
而陸拓,當初答應這個婚姻,是為了換取空間與時間,換句話説,當初承諾這個婚約,有一部份是因為利益。
雖然他們的婚姻是沈廣源一手安排促成,建立在利益之上的,但這卻並不是全部的理由……
事實上,真正讓兩人決定在一起,還有一個更為關鍵的原因──
一個讓兩個人都不願提起,也不願意回想的原因。
正因為如此,那個讓兩人在一起的真正的原因,始終是沈竹芳的心病。
***
隔天早上,秀賢剛送秀書出門,就接到一通電話──
“常秀小姐?”
“我是。”
“您好,我是陸先生的秘書Amber。”
秀賢吸了口氣。“有什麼事嗎?”
“陸先生知道您還要採訪他,所以他請您今天下午兩點到至善路,他會在那裏等您。”Amber把話帶到。
“好,我知道了。”
“常秀小姐會到嗎?”Amber問。
秀賢沉默片刻。“我會到。”她回答。
“好,我會轉告陸先生。”
“請問地址是?”
“噢,地址是至善路二段……”
抄好地址後,秀賢掛了電話。
下午兩點鐘,她依約到Amber告訴她的地址見陸拓。
到了那裏,她才發現那是幢豪宅別墅,石砌的外牆看起來很堅固也很貴重,這幢房子就像一座城堡一樣氣派。
按下門鈴後不久,大門就自動打開,顯然房子裏面有監視系統,大門有自動感應設計。
“你很準時。”陸拓已經在客廳等她。
“跟人約好時間,我從來不遲到。”秀賢回答。
陸拓撇嘴一笑。
“陸先生,您為什麼約我到這裏?下午您在這開會嗎?”她問。
“不是,”他看著她,眼色深沉。“這裏是我買的第一幢豪宅,對我來説,這裏有很特殊的意義。”
秀賢沒有説話,等待他繼續往下説。
“因為這個緣故,所以,這裏也是我跟竹芳求婚的地方。”他説。
“對,在這裏求婚的確很有意義。”秀賢説,不過她不認為,以上這番話是陸拓的重點。
“本來我想在這幢房子裏,跟竹芳一起組織家庭,不過,現在我改變主意了。”果然,他突然這麼説。
“什麼意思?”
“因為,”他對她咧嘴一笑。“這裏既然是這麼有意義的地方,我認為應該留給最心愛的女人。”
秀賢的眸子略閃,不過她仍然正眼直視他問:“陸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陸拓的笑容更深,似乎她的問題頗耐人尋味。“回想起來,剛剛訂婚的時候,很多媒體都揣測,我跟竹芳的婚姻是利益聯姻,這件事,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當時佔了報紙最大版面,媒體全都在討論這樁婚事。”
“所以,呼應我剛才説的話,道理就很清楚了。”他狀似輕鬆地説。
秀賢沉默半刻,她反而覺得疑惑。“陸先生説得這麼坦白,難道不怕我把你説的話一字不漏地寫出來?”
“我會説就不怕你寫,不過這條新聞已經過時很久,況且當時新聞也炒得很大,相信讀者已經倒胃口。如果你不介意舊聞重播,可以再寫一遍無所謂。”
“媒體片面揣測跟經過陸先生親口證實,是不一樣的。”
“對,是不一樣。”他低笑。“不過現在沒有人會介意,這種報導頂多提供眾人茶餘飯後的閒聊話題,不具有任何殺傷力。”
秀賢還沒開口,陸拓就接下説:“不過,只有一個人例外。”他接著説:“我想,你要是真的把我説的話寫出來,受傷害的,只有竹芳一個人。”
“她會受到傷害,就證明她在乎你,你們是利益婚姻的説法就不成立,至少站在她的立暘,她是愛你的。”秀賢説。
陸拓看了她一會兒,他深沉的眼眸盯視著她,好像要看穿秀賢的眼底。
“老實説,你説的話讓我很意外,常秀小姐。”半晌後,他徐徐説。
秀賢沉默的時候,他又接下説:“我很意外,會説這種話的女人,為什麼會在我的未婚妻面前接我的電話,並且提到前天晚上我跟這個女人共進晚餐的事?”他咧開嘴,態度好像很平和淡然。
然而秀賢明白,實則上他是在質問自己!
“在電話中我已經解釋過,之前沒辦法接電話的原因,至於與沈小姐一起吃飯的時候接你的電話,只是巧合──”
“在你身上實在有太多巧合了,常秀小姐。”他收起笑容。
秀賢瞪著他,屋子裏,偌大的客廳突然安靜得接近詭異……
“告訴我,”他低嗄地説:“名辯才無礙、口若懸河的女人,不但容貌美麗而且反應奇快無比,再加上若即若離、讓男人捉摸不定的態度!這樣的女人,有幾個男人,可以逃出她的手掌心?”
秀賢看著他。
但她的眼神是迷離的,她的態度是冷若冰霜的……
“陸先生,你的問題我沒辦法回答。”她説:“如果我做了什麼事造成你的誤會,那麼很遺憾!既然這幢房子對你的意義重大,我覺得自己不應該在這裏。”話説完,秀賢轉身就走。
陸拓突然捉住她的手臂──
秀賢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陸拓已經繞到她的面前。“以前,我曾經費盡心機想得到一個女人。那個時候我非常有耐心,因為當時我認為,如果得不到她,我就會失去全世界。”他深沉地看著她説。
秀賢慢慢抬起眼,清澈的眼眸瞪住他,兩人的眼神接觸,彼此角力。
“對這個女人沒有興趣嗎?”他瞪著她低笑。“從來沒有人報導過,這是有價值的獨家。”
她仍然沒有開口,臉上的表情卻變了。
“你想讓我自己説出來?”他揣摩她的心態,忽然被她的眼神勾引住,那裏面有一種吸引他的、似曾相識的、像火一樣熱又像冰一樣冷的,熟悉的東西……
“但是我不會這麼容易就説出來,滿足你的好奇心。”他低嗄地説。
秀賢忽然笑了。“陸先生大概還是不清楚,我的工作不只是因為好奇心。”
“那麼還有什麼?不只是對我的好奇,難道有比好奇還要更深一層的東西?”他充滿曖昧地暗示。
“什麼叫做比好奇還要更深一層的東西?”秀賢反問他:“是理智嗎?還是對於新聞採訪的熱情與正義?”故意誤解他的暗示。
他捏緊她的手臂,不知是忘情或是有意,捏痛了她。“比理智更深一層的東西是什麼?我曾聽説過那好像叫做‘感性’,是一個女人告訴我的東西!”他進一步暗示。
他們之間的距離很近,近得秀賢能聞到他身上的古龍水味……
“陸先生的工作壓力可能太大了,因此想像力過度發揮,或者將記憶剪接之後與現在的現實連結在一起,成了半真實半虛幻的錯覺,這種現象在專家的眼中是因為壓力引起的,叫做‘記憶錯位’。”她半認真地對他解釋:“人類活動是需要理智的,感性只是一種本能。舉例控制‘好奇心’所需要的是理智,人類產生‘好奇心’的本能才是感性。如果放任感性不加以控制,將理性置之不理,或者讓感性超越理性,那麼很快就有災難發生了。”她微笑著,好整以暇地,一字一句地説明。
他瞪了她半晌。
一會兒後,他放開她,眼神玩味。
“陸先生的生活太忙碌,忙碌又制式化的生活容易讓人心情沉悶,難免一時混淆,不足為奇。”她客套地打圓場,語調與表情都看似平常而且很冷淡。
他瞪著她,過了片刻才開口:“對,我的生活確實太過於制式化,也許,”他衝著她一笑。“應該有一點新鮮的刺激。”
秀賢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不過,現在我工作太忙,實在沒有時間玩遊戲。”他沉下眼,神色回覆正常,跟剛才已經判若兩人。“現在我想要的,是瞭解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女人,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麼!你想要的,真的只是寫一篇文章這麼容易嗎?”
秀賢沉默地回視他。
“如果我告訴你,你可以得到想要報導的內容?”陸拓告訴她。
“陸先生是認真的嗎?”她這麼問。
陸拓撇撇嘴。“我會給你你要的,但是像你這麼聰明的女人,一定明白,凡事都有代價。”他對她説。
她看著他,暫時沒有回答。
“不過,我不習慣跟不熟的人坦白一切。”他咧嘴笑了笑,態度從容不迫。“仔細想一想,其實任何人都一樣,有誰會對陌生人剖析自己?”
“陸先生的意思是?”
“我們應該多花一點時間認識彼此。”他説。但是她沒有表情,於是他又説:“難道你不認為,應該先取得我的信任,然後再進一步做深入採訪?”
“陸先生言之有理。”她笑了,因為笑容,表情也柔和許多。“您願意給我這樣的機會,坦白説我很高興。”
一時間,他竟看不出她眼底笑容的真假。“是嗎?那就好。”他喃喃説。
也許,他被她帶著智性的美麗笑容迷惑,一時失神,所以錯失判斷的機會。
他看了她一會兒,突然説:“其實我對你很好奇。”
“好奇?”
他笑一笑。“雖然你想採訪我,但是我對你的好奇,並不在你之下。”
“陸先生的好奇,是因為我鍥而不捨的決心?”秀賢説。
他低笑一聲,沒有回答。
“明天晚上有空嗎?”他走到酒櫃前,打開酒櫃為自己倒一杯酒後,突然問她。
她回頭看他。
“明天晚上,我們一起吃飯。”秀賢尚未回答之前,他接下説:“我跟你兩個人,沒有第三者。”他回頭對她説。
她注視他半晌,然後回答。“既然想採訪陸先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還有一件事。”他説。
秀賢等他説下去。
“不要再叫我‘陸先生’,”他衝著她咧嘴一笑。“如果再繼續客套下去的話,我們恐怕還得再多吃很多頓飯才行。”
秀賢笑了。“好,這點我可以答應你。”
陸拓突然舉起酒杯,朝她致敬。“對我來説,工作其實就是遊戲,如果工作只為工作,那麼人生實在太沉悶乏味了,你説是嗎?”他忽然又這麼問她。
“幸運的人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工作,既然是喜歡的工作,要解釋成遊戲也可以。”她這麼回答。
“對,説得很好,是自己喜歡的工作。”他盯著她,低笑問:“你喜歡作家這個工作嗎?”
“有時候喜歡,有時候討厭。”
他挑起眉。“怎麼説?”
“剛剛完成一部作品的時候,衷心喜愛這個工作。作品進行到一半的時候,覺得從事這個工作是一種折磨。”她這麼回答。
他大笑。“任何工作都一樣。結果近在眼前,卻又還不可得,中期階段必須忍辱負重,最折磨人。”他下註解。
她看了他一會兒。“從第一次見你到現在,你從來沒有這麼笑過。”
“是你沒見過。”他説。
她沉默,沒有回答。
“喝酒嗎?”他問她。
她搖頭。“我認為,現在是工作時間。”
“剛才跟我那些談話,也是工作?”
“從某一種角度看,算是。”
“你倒很誠實。”他咧嘴。
“如果不為工作,難道你認為,我們已經是朋友?”
“你以為呢?”他反問她。
她又看了他一會兒,然後一笑。“明天晚上見。”她僅僅這麼説。
他沒有留她,看著她的背影,任她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