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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雖然跟謀仲棠在一起,恩熙的心卻停留在剛才那一刻--她看到恬秀的眼淚那一刻。

    「沒胃口嗎?我看妳根本沒動筷子。」謀仲棠問。

    他帶她到學校附近的拉麪餐廳,幫她點了一客招牌拉麪,恩熙從頭到尾沒有開口説一句話,她好象失去了反應。

    「我吃不下。」她低聲答,盯着那碗熱騰騰的面。

    「為什麼?因為剛才宋恬秀説的那番話?」他嗤笑。「她的話沒有任何意義,只有在乎才會造成破壞。」然後低頭吃麪,全然不以為意。

    恩熙欲言又止。

    她知道恬秀沒説錯,他也沒説錯。

    然後她拿筷子,卻又放下。

    「幹嘛?不必為了那幾句話失去胃口,妳不是答應我,會有勇氣?」

    她沒説話。

    他索性放下筷子。「妳在想什麼?」他問。

    「沒什麼。」

    「説實話,我不想聽敷衍的謊言。」他冷下臉。

    恩熙抬起眼,凝望他深沉的眼眸。「為什麼?」她欲言又止。

    「什麼為什麼?」他皺眉。

    「你為什麼邀請我?既然已經邀請恬秀,為什麼還邀請我?」她低聲問,輕之又輕。

    「原來妳在乎這個!」他嗤笑,握住她的手。「邀請她是我媽的意思,至於邀請妳,那是我的私心。」

    「你真的很自私。」她看着他,平靜地説。

    「我不否認。」他答得坦然。

    「你這樣做,會讓愛你的女人傷心。」

    「妳傷心嗎?」

    她沒有答話。

    「不想回答?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沉下眼。「妳心裏沒有答案嗎?難道妳根本不知道,妳究竟有多愛我?」

    恩熙的胸口突然抽痛了一下。

    她抽回被他握住的手。

    「幹嘛?翻臉了?」他低笑,然後拿起筷子,若無其事地繼續吃麪。

    「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並不瞭解你。」她忽然説。

    謀仲棠那口面吃到一半。

    他吸完麪條,然後放下筷子。「妳要了解什麼?對我來説很多事根本不必瞭解,徒增困擾。」他對她説。

    「現在跟我説話的這個你,跟以前的你是一樣的嗎?我覺得你時常改變,有的時候你好象只是想忽略什麼,所以就説一些很表面的話,這樣別人根本就不知道你心底在想什麼。」

    他咧開嘴。「我有這麼複雜嗎?」

    「現在你這個樣子就是。」

    他收起笑容。

    「你問我愛你嗎?」她繼續對他説:「其實我也很想問你同樣的話,但是我卻不想聽到從你口中説出來的答案。」

    謀仲棠表情陰沉。

    「因為我發現你跟我不一樣。」她看着他,低柔地説:「我會感到痛苦,因為自己説出來的話不能實現,所以我不輕易做承諾,一個字都説不出口。」

    他不説話,只是抬眼,陰鷙地盯着她。

    「但是你承諾,我發現自從認識你後,你時常對我説那些我説不出口的話。」她頓了頓,然後才接下説:「因為你是完全真心的嗎?還是因為我特別不容易敞開心胸?這些都可以是我相信你的理由,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到現在我的承諾還是説不出口……」

    謀仲棠還是瞪着她。

    「為什麼?」恩熙繼續説:「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可是又好象有那麼一點清楚……」

    「妳想説什麼?」他問話的表情很冷。

    「愛情不能掛在嘴邊,至少對我來説是這樣。」

    「妳的意思是,我説愛妳,只是掛在嘴邊的承諾?」他寒着聲問。

    恩熙搖頭。「你誤會我意思了。我只是想告訴你,那三個字我還是説不出口。雖然我不知道你跟我不一樣的理由是什麼,但是我很清楚,即使是最相愛的羅密歐與茱麗葉,也不能完全猜透對方心底的想法,否則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悲劇了。」

    他盯着她,過了很久……至少有一分鐘後,他才對她説:「妳的面冷了。」

    恩熙終於拿起筷子,食不知味地吃完那碗半涼的面。

    「下午有課嗎?」他突然問。

    恩熙抬頭,才發現他一直盯着自己吃麪。

    「你不吃嗎?」她問。

    「妳今天要上班對不對?」

    「嗯。」她點頭。

    「今天下班,我送妳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搭車回去就可以--」

    「下班後在門口等我,我帶妳去一個地方。」他説。

    她愣住。「去哪裏?」

    「妳想懂我不是嗎?」他往後仰,靠向椅背翹起長腿,姿態很隨意。

    恩熙無言。

    「今晚跟着我,也許妳可以懂我。」他拿出煙,然後點上。

    他們坐在包廂裏,他隨時可以點煙。

    這是恩熙第一次看到他抽煙,而不是雪茄。

    「當然。」他咧開嘴,接着説:「那也只是一部分的我。」

    然後他吐出煙,開玩似地噴拂到她臉上,換來恩熙一陣咳嗽……

    晚上十一點,恩熙走出飯店大門,看到謀仲棠的車子已經停在門口。

    「進來。」他坐在駕駛座上幫她開門。

    「這麼晚了,要去哪裏?」車子開動後,她問。

    坐在駕駛座旁,凝望車窗外漆黑的天色,台北這絢爛城市有黑暗一角,在每個不知名巷口的子夜。

    「等一下妳就知道。」盯着前方,他淡淡地答。

    「很奇怪的地方嗎?」她不安地問。

    他嗤笑。「妳的問法很有趣。」

    「已經這麼晚了,能去哪裏?」

    他看她一眼。「某些地方對某些人來説確實很奇怪,但對另一種人來説卻很平常,因為這是生活的方式。」

    「就像染上煙癮或者毒癮一樣嗎?」她盯着膝頭平靜地問,話卻説得很重。

    他仍舊盯着前方,眼色卻很隱斂。「或許吧,妳的比喻也不算錯。」

    恩熙沒再説話。

    她已經明白,那不會是一個讓人安心的地方,那個地方絕不可能像咖啡廳或者便利商店。

    車子轉進台北東區一條靜巷,然後開進一幢大樓的地下停車場。

    停車場下原來別有洞天,「停車場」居然意外豪華、氣派,場內停了一整排高級進口轎車,每輛進口車旁都站了一名泊車小弟。

    大樓頂層,是一間高級私人俱樂部。

    在那超乎想象,以大塊紅綢為簾、大理石、鉑金、檀木為裝潢基調的,幾乎讓人窒息的奢華俱樂部包廂內,恩熙見到正在尋歡作樂的裴子諾。

    他一手抱一個,摟着兩名容貌豔麗、衣着性感的美人。

    裴子諾的表情尷尬。

    他根本沒想到,他的兄弟謀仲棠,居然會把外面的女孩帶到這裏。

    「這裏什麼飲料都提供,就是沒有不含酒精的純水。」謀仲棠若無其事地説。

    他向來慣把非酒類飲料,統稱純水。

    裴子諾放開懷中的女人。「咳,要清場?」他問謀仲棠,問得有技巧,笑得尷尬。

    在場,還有另外三個男人。

    男人面貌英俊,尚不足取,而是那氣勢,這三人教人一見即知,不是尋常富家子。

    「清場?」站在一襲奢華的窗簾邊,拿着酒杆的黑衣男子挑眉,灼灼目光緊盯恩熙。

    「阿拓,意思就是,我們也要走人!」紅色絲絨沙發上,白衣男子咧開嘴,回黑衣男子以慵懶的語調。

    「犯規。」金色沙發上,紅衣男子瞇起眼、傾身。「嘖嘖,阿棠,你帶外面的女人進來,犯戒了。」覷眼凝視恩熙,他嗤笑,笑得曖昧。

    白衣男子嗄聲道:「你這麼做,美女們會吃醋的。」他一手摟一個口中美女,大腿上還坐了一個。此時他把腿上的女人推開,只為看清楚站在暗處的恩熙。

    這個包廂很大,恩熙和謀仲棠沒進來前,總共四個男人,卻有八個女人作陪。

    每個女人,清一色火辣身材,容貌卻殊異。

    從清純、嬌媚、冷豔到個性美……這些女子不是平常女人,有些面孔熟稔,居然是當紅明星。

    例如坐在白衣男子大腿上的,剛演完一出當紅的偶像劇。

    恩熙的臉色泛白。

    她當然沒傻到,不明白這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她怎麼也沒想到,謀仲棠會帶她來這種地方。

    在場的女子們盯着恩熙,她感覺得到,那些目光飽含幾許嘲弄、敵意、較量與輕蔑,而最多是看笑話的成分。

    「對不起,我想去化妝室。」她覺得不舒服。

    這裏,是另一個世界,富豪以金錢堆砌的私人「聲色場所」。

    「Rasher,麻煩妳,帶這個新來的妹妹認路。」白衣男子撇開嘴,笑得曖昧。

    坐在男子大腿上的女人磨蹭了好一會兒,然後才不情願地站起來。「妳,跟我來吧!」冷淡地越過恩熙身邊,正眼也不瞧她一眼。

    垂下眼,恩熙面無表情地跟着女子走出包廂。

    「妳怎麼會跟阿棠一起來啊?」

    剛踏進化妝室,那名叫Rasher的美豔女子就從皮包裏掏出口紅補妝,以冷淡的口氣質問恩熙。

    恩熙沒有回答,她沉默地走到洗手枱前,打開水龍頭以清水潑面,試着清醒。

    「幹嘛不講話?」女子停止補妝,從鏡子裏瞪着恩熙。

    她依舊沒回答,盯着洗手枱,她臉上沒有表情。

    「擺什麼譜啊!」女子低咒一聲,然後把口紅扔進皮包裏,轉身欲走出這間依舊奢華的不象樣的化妝間。

    很難想象,化妝間內竟有兩盞昂貴的水晶吊燈。

    「他們常常這樣嗎?」恩熙突然開口。

    女子停下腳步。「原來妳會説話啊?」她冷笑,然後雙臂抱胸,斜眸睨人。

    「他們常常來這裏嗎?」恩熙抬起臉,正眼看着女子。

    「妳很想知道?」女子嗤笑。「那妳幹嘛不去問阿棠啊?」她狡猾地反問。

    阿棠?

    她的叫法很親熱,這裏的每個男人與女人,彼此似乎都很熟稔。

    恩熙已經看出,即使不是「常常」,謀仲棠剛才在車上所説的這樣的「生活方式」,也必定維持了一段時間。

    她沒有再問,女人也早已離開化妝室。

    在洗手枱前站了不知道多久,恩熙才慢慢回過神,然後,她無意識地轉身凝望鏡子裏表情木然的自己……

    李恩熙,他生活的地方,是跟妳完全不同的世界。

    在心中,她無聲地告訴自己。

    然而不管清醒、瞭解、釋然還是冷淡……

    都只是説服自己的形容詞。

    她需要好過、合理、讓自己安心的藉口。

    因為在每個人的心中註定有一條路,那條路一旦走下去,就很難再回頭,就算要回頭,也有太多回旋、太多迷路……

    以為回頭,其實還是朝同樣的方向,一路越陷越深。

    低下頭,恩熙又打開水龍頭,然後朝自己的臉上潑水,下意識地,她想洗乾淨什麼。

    其實什麼也洗不乾淨……

    但她仍然持續這個動作,一直到喘不過氣……

    一直到發痛的胸口,轉移她執着的分別。

    包廂內,男人們持續尋歡作樂,氣氛毫不受影響。

    「不必清場,你們玩你們的,我待一下就走。」徑自走到吧枱前,謀仲棠倒了一杯酒,回答剛才的問題。

    「聽到沒?阿雋,阿棠説不必清場。」紅衣男子低笑,對白衣男子説:「意思就是説,你大腿上的妹妹可以坐一整晚了。」此刻他腿上也坐了一名冷豔女子。

    謀仲棠瞥了紅衣男子一眼,然後,兩臂撐在吧枱上,索性正眼瞪他。「阿介,涼悠問我,你在哪裏。」

    江介倏然瞇起眼,笑臉僵住。

    「怎麼樣?」謀仲棠喝一口酒。「告訴她嗎?」

    「當然不必。」一字一句,江介表情僵硬。

    同時,他冷着眼摟住腿上的女人。

    「嗯。」謀仲棠低哼一聲。

    那名叫阿雋的男人,一臉看好戲的表情。

    窗邊的黑衣男子,表情則始終很冷淡。

    而裴子諾,他若有所思,早站起來離開沙發上的女人。

    包廂內,氣氛突然沉寂。

    「你什麼時候滾?」江介突然淡聲問。

    他不耐煩起來,音調卻很冷、很淡、很平靜,與剛才戲謔模樣,判若兩人。

    剛巧,恩熙從化妝室回到包廂。

    「現在。」謀仲棠笑着回答。

    然後他拉住恩熙,那小手的冰涼讓他側目看她一眼,卻不意外。

    衝擊太大,他明知道她不可能接受。

    恩熙跟着他走出包廂,沒有什麼知覺。

    他拉着她到停車場

    「這不是正常人的生活。」坐在車子裏恩熙瞪着自己的膝蓋,聲調平板地説。

    「我不否認。」他很快接話。「妳會這樣分別,是正常的。」

    她拾起頭,像第一天認識一樣瞪着他。「難道你不會這樣分別嗎?還是因為你已經習慣了,所以根本就不覺得這是不正常的?」

    「沒有什麼好正不正常的。」他很冷淡地回答:「反正,我生下來就註定過這種生活。」

    「你的回答好奇怪。」她根本不同意。「沒有人生下來就註定過這種生活。」

    他抿嘴,眼裏卻沒有笑容。「妳會這麼説,是因為妳只看到表面。」

    「什麼意思?」

    「妳不是想了解真正的我?」他瞥她一眼。

    「難道你是想告訴我,這就是真正的你?」她表情嚴肅。

    「這是一部分的我。但這的確是我的生活,夜生活,因為我是謀仲棠,這種生活不能避免。如果不能融入其中,就等着被淘汰。」

    「你的話很難懂。」她沒有表情。

    他斂下眼色。「我以為,妳很懂我。」

    她撇開臉。

    「我是謀遠雄的兒子,一生下來就註定我不是平常人,我不能選擇命運。」他沉聲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必須社交,要利用手段切入這個複雜的圈子,擴展人脈,扛我父親的事業。」

    「這都是男人的藉口。」

    「或許是藉口,但男人就是這樣『社交』的,這是事實,我父親也一樣。」他説。

    她靜靜傾聽,理智上不能原諒,情感上已經軟化。

    但是她執意瞪着車窗外,抗拒情感上的背叛。

    「如果妳接受我,就必須接受這部分的我。」他接下説。

    車子內突然很安靜,因為兩人都不再講話。

    「這就是恬秀的意思嗎?」

    幾分鐘後,恩熙平板的聲音切開冰牆。

    他沒回答。

    「這就是她的意思,所謂我們兩個有很大的落差,現在的你給我的只是幻想而已,她就是這個意思嗎?」

    他仍然沒有答案。

    「你為什麼不説話?」她問,轉眼直視他。

    「妳很聰明。」半晌後他終於回答,聲調很淡。「所以這麼短的時間就可以看懂很多事。」

    她無言地瞪着他。

    「我沒有話説,今夜,只有妳可以選擇。」他在路邊停車,然後轉身面對她。

    「為什麼要讓我看這一面的你?」她回視他,一字一句地對他説:「看到這一面的你,我並不能瞭解你更多,你在我心中的模樣只會更模糊而已!因為我已經不知道真正的你,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因為這樣,所以就讓妳找到藉口,失去勇氣了?」他冷靜地看着她。

    恩熙瞪着他,半天不能説一句話。

    「或者,讓妳更堅定,因為我沒有隱瞞?」他沉聲説。

    她只能瞪着他,因為複雜的情緒突然全部交織在腦中而全身顫抖。

    然後,他看到她握緊,以及微微顫抖的拳頭。

    「李恩熙。」他突然叫她的名字。「妳可以逃避我,但是妳根本就沒辦法逃避自己。」

    他的話彷佛隱晦,其實卻很直接。

    「你在説什麼……你想説什麼?!」她不能思考,只能問問題。

    他靠向椅背,淡下眼,徐徐地説:「那些女人只是必要的配角,在那種場合裏面,不能沒有她們。」

    「哪些女人?我聽不懂你的話。」她冷淡地回答。

    謀仲棠咧開嘴。「我喜歡妳現在的樣子。」他突然轉移話題。

    恩熙的冷淡突然變得可笑。

    「這樣的妳,像個可愛的女人。」他伸手,握住她的長髮,充滿佔有的意味。

    她不懂。

    他突然伸手攬住她。

    她掙扎。「你是什麼意思?」

    他低笑,沒有開口、沒有解釋,就只是緊緊抱住懷中不柔順的她。

    「你--」

    恩熙的話沒機會説出口,謀仲棠濕熱的唇已經堵住自己。

    他的吻很熱很黏稠,直到可以喘息片刻,恩熙才發現那麝香味的微醺是因為他口中的酒味。

    「試着用感覺,不要用理智。」貼着她耳邊,他粗嗄地低喃。

    「沒有理智,人就是動物。」

    他低笑。「妳想罵我是禽獸?」

    她沒説話。

    他盯着她。「對想要的女人來説,男人都是禽獸。」他喃喃地説。

    她別開眼i心跳突然加快。「我、我想回家,已經很晚了。」

    等了很久,沒有聽到他回答。

    終於,恩熙鼓起勇氣回頭。

    謀仲棠仍看着她,衝着她一笑。「我現在就送妳回去。」若無其事地對她説。

    然後他回身發動車子,駛離路邊。

    恩熙的心跳這才漸漸回覆平穩。

    車子漸漸開上她熟悉的道路,直到這一刻,恩熙才有回到現實的感覺。

    在這一刻之前,對恩熙來説,今夜的一切都極度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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