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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當恩熙接到周慧君的通知,已經是隔天下午。

    恩熙到人事部經理室,卻看到謀仲棠坐在周慧君的位子上。

    「妳很驚訝?」他咧開嘴,眼底卻沒有笑容。

    「周經理呢?是她叫我來這裏--」

    「是我叫妳來的!」謀仲棠開宗明義對她説。

    恩熙沉默地凝望他。

    「妳應該已經知道,妳的舅舅李昆明因為董事長的緣故,已經被飯店挽留。」

    恩熙垂下眼。「是,我昨天已經知道了。」

    「既然知道,還需要遞出辭呈?」他冷冷地盯視她。

    恩熙平靜地回答:「我已經遞出辭呈,如果飯店要求我離開的話--」

    「李昆明繼續留任粵菜廳主廚,這件事我沒有同意,但這是董事長的意思,所以我不否決,但不是不能否決。妳明白這中間的不同嗎?」他面無表情地對她説。

    「是,我明白。」

    「妳遞出辭呈的理由,是因為李昆明即將優退,現在他繼續留在飯店任職,」謀仲棠盯着她,然後問她:「我要妳當面告訴我,妳還要離開嗎?」

    恩熙遲疑着,自尊與期盼在內心交戰。「我很喜歡飯店的工作,但是一切要按照飯店人事部的規定--」

    「想留下就明確的説出來!我不喜歡模稜兩可的答案。」他嚴厲地警告她。

    恩熙深吸一口氣。「總經理,如果飯店能讓我留下,我會更努力做好份內的工作。」

    謀仲棠冷視她。「為工作屈服,這是妳學到的第一課?」

    恩熙屏息地回答:「這不是第一課。我很早就學會屈服兩個字,但是當原則樹立在眼前,我會先選擇後者。」

    謀仲棠攤開雙臂靠在椅背上,寒着眼冷笑。「好!那麼之前妳遞出辭呈的『原則』是什麼?」

    她抬起眼,凝望謀仲棠。

    片刻後,她平靜地對他説:「我遞出辭呈,是為了休學。我要休學,然後找一份薪水比較高的工作。」

    謀仲棠神色冷漠。「短視近利,是人之常情。想找一份高薪工作,是辭職的好理由。」

    對於他的曲解,恩熙沒有開口為自己解釋。

    「現在『屈服』呢?現在屈服的理由又為什麼?」他寒聲問。

    恩熙別開眼。「我喜歡這份工作,所以如果可以不必離開,我會努力留下。」她答得很謙卑,很低微。

    這是恩熙認識謀仲棠以來,武裝自己最薄弱的時刻。

    「妳喜歡這份工作?」他突然發笑,笑容冷酷。「我沒想到,會有人喜歡拖地、打掃廁所的工作。」

    「我不會永遠做這份工作!」恩熙的背脊挺得很直。「如果我很努力,未來就會有成就。」

    謀仲棠收起笑容,深深凝望她。「自信要建立在實力上。妳連基礎英語會話都聽不懂,妳口中自以為是的『未來』,恐怕遙遠得不切實際。」

    他的口氣冷淡,説出口的話卻很殘忍。

    恩熙心窩一緊。「我知道自己的能力不足,所以我會比一般人還努力。」

    「妳的能力確實不足!以妳現在的能力,只能做好打掃廁所的工作。」謀仲棠站起來。「想留下繼續工作,可以!好好發揮妳的能力把廁所掃乾淨,別讓任何抱怨傳進我的耳朵裏。」他的言語幾近羞辱。

    然後他越過恩熙,走向門口。

    「感謝總經理讓我留下,我會好好努力,做好自己份內的工作。」恩熙瞪着地板,在謀仲棠走出經理室前平聲回答。

    謀仲棠僵住,下一刻迅轉身。「很好,記住妳今天的話!」他鋭利又複雜的眼眸盯住她。「如果妳再遞一次辭呈,屆時又反悔想留下,到時就算跪下來哭着求我,飯店也絕不留人。」

    他開門走出經理室。

    恩熙站在原地,怔怔地凝望地板,然而她木然的神色……

    很堅強。

    早在年初時,謀遠雄就決定出席亞太區酒店總經理高峯會,本來這場會議應該讓謀仲棠出席,但是他必須留在台灣處理一件飯店併購案,所以改由董事長代表出席,父子倆分工合作,會後謀遠雄的隨行秘書將會製作會議紀錄與報告,提供謀仲棠參考。

    謀遠雄預定出門這一天,一行人包括謀仲棠,都到飯店大廳送行。

    「飯店就交給你了。」謀遠雄回頭交代獨子。

    董事長隨行秘書與助理姜雅淑,早已經站在門口等候。

    「是,我會透過視訊,每天跟董事長報告飯店概況。」謀仲棠回答父親。

    「嗯。」

    謀遠雄點頭後,才剛要轉身,突然在飯店大廳角落,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恩熙手上拿着一個大拖把,正彎着腰努力清理大廳的地板,飯店門口送行這一幕,彷佛與她身處不同世界。

    「那個女孩……」謀遠雄的視線引起其他注意。「那個女孩,她那麼年輕,怎麼會到大廳拖地?」

    謀仲棠看到大廳角落的恩熙,他眸光沉斂,臉上沒有表情。

    謀仲棠尚未回答,裴子娟已經搶着回話:「董事長,李恩熙的能力,本來只能負責清潔工作。」

    「李恩熙?這是那女孩的名字?」謀遠雄問。

    裴子娟一愣。「是。」

    「嗯。」謀遠雄再凝視恩熙一眼,然後才轉身走出飯店。

    謀仲棠臉色冷肅。

    大廳角落那個女孩辛勞的身影,莫名地拉扯謀仲棠的心臟。

    別開眼,謀仲棠始終未開口,隨即尾隨父親走出飯店。

    恩熙下班後剛走出飯店,飯店門口的doorman卻追過來喊住她。

    「李小姐!」

    恩熙停下腳步,遲疑地回頭,她不確定對方叫的是自己。

    「李恩熙小姐?」對方説出恩熙的全名。

    「是……」恩熙確定自己並不認識這個人。

    「請您上車,總經理在車上等妳。」

    總經理?

    恩熙回頭,看到謀仲棠的車子停在飯店的車道上。

    她知道這個人只是來傳話的,於是禮貌地朝對方點頭後,就往謀仲棠的車子走去。

    恩熙剛走到車子旁邊,車門已經打開。

    「上車再説。」謀仲棠沒表情地對她説。

    恩熙沉默地上車。

    謀仲棠等她上車後,隨即將車子開走。

    「今天董事長看到妳在大廳工作。」離開飯店後,謀仲棠瞪着前方擋鏡,面無表情地對她説。

    不知該回答什麼,恩熙輕聲答覆:「是。」

    「他問我,妳這麼年輕,怎麼會到大廳拖地?」

    恩熙瞪着自己的膝蓋,沉默無語。

    「妳也認為,自己不該做這份工作?」他突然問她。

    恩熙的視線從自己的膝頭上移開,凝望前方。「無論做什麼樣的工作都沒有關係,我很喜歡飯店,而且我相信,每一份工作都是成長的考驗。」她淡淡地説。

    「妳的話,只能用來安慰沒有成就的人。」他撇開嘴,説的話很直接,直接得足以刺傷人。「某些人並不需要經歷這樣的過程。」

    「你指的,是你自己嗎?」

    「如果妳聽得懂,就不需要自欺欺人。」

    恩熙回眸凝望他。「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兩個字,叫做『忍耐』嗎?」

    謀仲棠無動於衷。「不要以為只有妳知道這兩個字,對每個人而言,這兩個字的意義都不一樣。」他的口氣很冷淡。

    「對,這兩個字對每個人的意義都不一樣。」恩熙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説:「對我來説,忍耐就是現實,現實就是生活。如果我不忍耐,不把現實的挫折轉化成考驗,就沒有力量面對嶄新的每一天。因為每一個新的日子開始,對我這種人來説,都有不同的難關要過。」

    謀仲棠突然發笑。「把打掃廁所這件事,與人生的考驗相提並論,妳不覺得太可笑?」

    「如果你是我的話,這件事就會變得很嚴肅,一點都不好笑,因為這就是我的生活。」

    謀仲棠突然停車。「妳的生活大可不必這麼艱難,我給過妳機會,是妳選擇放棄。」他瞪着前方,冷冷地道。

    恩熙垂下眼。「謝謝你的機會,因為我真的感謝你,所以才會上你的車。」

    謀仲棠沉下臉,從外表看不出他的情緒……

    「但是,」恩熙接着剴切地低語:「當你要施予的時候,請給我應得的就好,不要給我過分的恩惠,因為,在現實中我並沒有太多的幸運,得到多餘的恩惠。」

    謀仲棠瞪着前方,不發一語。

    這段時間,恩熙選擇沉默,來等待他的沉默。

    「妳要我怎麼對妳?要我給妳什麼?或者,妳還想拒絕我什麼?」許久後,他一字字沉聲問她。

    恩熙的胸口忽然揪緊……

    突然間紊亂的心跳幾乎燒灼了她的胸口!

    她不能呼吸,因為他突然而來的話,打亂了他們之間壓抑的默契。

    「是我害怕,」她低聲説,聲音輕之又輕。「我害怕一旦接受,就會慢慢習慣,然後開始奢求。」説完話,她拉開門把準備下車。

    就在恩熙打開車門同時,謀仲棠突然抓住她的手,將她扯向自己--

    恩熙來不及掙扎,就被謀仲棠帶向他寬厚的胸膛……

    「你--」

    「不管妳害怕什麼,事情一旦發生就是發生了!誰都不能阻止它!」謀仲棠握住她,堅定沉毅地對她説。

    「可以阻止!」恩熙的臉色瞬間轉白。「只要我們不再見面就能阻止。而且事實上我們本來就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根本沒有交集,也不應該有交集!」

    表面上,兩人像在説一件謎樣的事。

    然而因為這隱藏的默契,謀仲棠確定已到了風雨欲來的時刻--

    「妳知道我在説什麼,妳一直很清楚,卻一直在逃避!」他壓低聲,一字一句卻清楚深刻。

    恩熙臉孔慘白。「我沒有逃避!」她固執地反駁他。「沒有什麼好逃避的--」

    「那就不要説『兩個世界』這種話!妳以為理性是矛還是盾?妳打算用妳的矛跟盾武裝到什歷時候引如果能阻止就算每天見面也不必害怕!」

    恩熙瞪着他。

    他好像鐵了心,現在就要把所有從前隱晦不明的曖昧,全都在現在這個時候説出來!

    「你不要再説了!」恩熙冷漠地對他説:「你説的話我全都不想聽,從今以後我也絕對不會再跟你單獨見面!」

    她掙扎,他卻不放開她。

    「告訴我,怎麼樣才能讓妳丟掉該死的顧忌和自尊?嗯?」他急促的語調低得不能再低,毫不在意她高築的冷漠圍牆,他仍緊緊地握住她。

    「跟我的顧忌以及自尊沒有關係!」恩熙對他低喊,語調漸漸激烈,不能再保持冷靜。「你身邊的親人和朋友不會有一個人喜歡我,也不會有人認同你,居然有一個像我這樣的朋友!」

    「像妳這樣的人是什麼樣的人?!」謀仲棠比她更大聲。「告訴妳,我想交什麼樣的『朋友』沒有一個人能干涉!」

    「你的母親能干涉,你的朋友也會用異樣的眼光看你!」

    「那就看吧!」他幾乎貼着她的耳邊大喊:「現在我只想得到妳!」

    恩熙呆住了,她怔怔地瞪着他……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説什麼?」她顫抖地問他。

    他毫無顧忌的話,讓她更害怕。

    謀仲棠的喘息低沉而且急促。「我清楚,就像妳也清楚一樣清楚!」

    他灼熱的眼眸困住恩熙。

    恩熙告訴自己,她要努力別開眼,努力忘掉他現在所説的每一句話。因為謀仲棠被一時的激情衝昏頭,他瘋了!

    「一名富家公子,會花多少的時間付出真情?」她冷淡地,執着地不被他的熱情渲染。「一個月?半年?還是一年?等有一天回首,你會發現一切都很可笑,因為你的執着只是一時的衝動!」

    「妳害怕衝動?還是害怕自己其實也跟我一樣衝動?」他扯住她的手臂,把她更貼緊地扯向自己:「李恩熙,看着我説話!」然後命令她。

    恩熙喘着氣,她的心跳已經快得讓她再也不能承受--

    「放開我!」恩熙的冷靜終於瀕臨崩潰。「你到底想要怎麼樣?!你為什麼要把我弄得跟你一樣瘋狂?!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才肯停止説這些莫名其妙的話、做這些莫名其妙的事?!」她對他尖聲大喊。

    她的崩潰卻換來謀仲棠的冷靜。他緊緊抓住恩熙的手,眸光異常灼熱,語調急促地低語:「妳也跟我一樣瘋狂嗎?恩熙,妳終究不能欺騙妳自己,之前那一切妳拒絕我、反抗我的冷淡,説明了妳只是在逃避!」

    「不是不是!」恩熙激動地反對,怨恨地對他説:「那都是真的,我真的很討厭你--」

    然而她話未説完,謀仲棠濕潤的吻已經堵住她的唇--

    恩熙傻住了。

    她孤獨的世界在這一刻驀然起了驚天動地的變化……

    然而,他怎麼可以就這樣破壞她辛苦築起的城牆?

    如果沒有這堵堅實的城牆保護,未來她要怎麼過她艱辛困難的日子?

    「不要這樣!」

    用盡所有力氣,恩熙在謀仲棠深深吻住自己的時候推開他。

    再一次被拒絕,謀仲棠錯愕地瞪着她。

    這時候的他就像一頭狼狽的野獸,他深刻的熱情不能理解,她再一次把他推出生命的決心是為了什麼?

    恩熙怔然地凝望他……

    下一秒,回覆意識後恩熙轉身跳下車,在熙來攘往的馬路上,她像一隻無助的獵物,在街頭拔足狂奔--

    恍惚地在街頭不知道奔跑了多久,恩熙才疲倦停下來,然後找到公車站,等了不知道多少時間,然後上車,上車後找到位子,在車上坐了不知過多少時間,然後下車、轉車、搭車……

    終於,她回到北投的小房間,時間已經超過晚上十點。

    恩熙呆滯地坐在自己那張小牀上,終究顫抖地意識到……

    她的唇,竟然還殘留着謀仲棠烙下的餘温。

    今天為什麼不能跟平常一樣?

    恩熙希望今天跟往常一樣,不要有任何的變化,讓她感到不安。

    然而謀仲棠執意改變現狀,他的執着讓她害怕,更讓她一時手足無措的,是那些他不再壓抑隱藏,每一字每一句揪緊她心窩的言語。

    她不曾想象過,揭開冷靜面具,真實直接的謀仲棠竟然會讓她有「害怕」以乃「逃避」的情緒……

    她承認,她確實害怕而逃避着他!

    然而這些真實的情緒,她永遠不可能,也不會對他坦白。

    恩熙坐在牀上發呆的時候,突然有人敲響房門。

    「恩熙,妳回來了嗎?」

    關切的口吻,讓恩熙回到現實。

    「……嗯,我回來了。」恩熙發現,自己的一雙腳已經不聽使喚。

    那是室友前來關切的聲音,她卻累得無法走過去開門。

    「回來就好。因為已經很晚了,所以我來敲門看妳回來沒,如果妳還沒回來我們就要開始擔心了。」隔着門板,室友對恩熙説。

    因為住在公寓裏的都是女生,大家約好了互相照應。平常恩熙都八點以前就同家,今天卻到十點鐘都還沒到家,室友才會來敲門關心。

    「謝謝妳,我沒事。」恩熙低聲回答。

    室友聽出恩熙的聲音好像很累。「嗯,那妳好好休息。」

    室友離開後,恩熙再也支撐不住,她疲倦地躺倒在被單上。

    如果明天見到謀仲棠,她要拿什麼樣的心情面對他?

    恩熙用力閉上眼睛!

    現在她沒有答案,只能努力讓自己紊亂的腦海保持純淨的空白……

    至少,在不平靜而且混亂的今夜,她只需要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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