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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風波狹路倍憐卿(二)

    此時窗外雪霽,重簾長垂,生着火盆的室內暖意融融,正是“綠蟻醅新酒,紅泥小火爐”的美妙意境。

    氣氛如此美好,我那兩個伶俐的丫頭自然不肯再留,早已找了藉口退下,闊大外間,只餘我和沐昕兩人,他神情靜好,微帶一絲笑意,親自給我斟酒,銀壺裏酒液微碧,瀉入水仙花白玉盞中清波盪漾,馥郁酒香中人慾醉,不禁笑道:“好酒。”舉起酒杯,向我一照,一飲而盡。

    我拈起酒杯,在指尖微轉,輕喟道:“自然是好酒,皇室秘釀一生醉,你自也是知道的。”

    “一生醉”沐昕聲音輕輕,有若感嘆:“今生有此一夜,願永世沉醉。”

    我聽得雙頰一熱,抬眼看他,卻見他目光朗澈,神情坦然,知他並無他意,不由微羞自己的胡思亂想,沐昕何等坦蕩君子,怎會口出輕薄之言。

    緩緩仰頭,温涼的酒液入喉,芬芳微辣,唇齒留香,回甘無窮,一線暖流自胸而生,瞬間到達四肢百骸,如沐温泉,意興飄然。

    果然萬般心事難多飲,只一杯,便已有醉意。

    然而今夜卻只圖一醉,只想將這滿腹傷痛失落,萬千無奈惆悵的微辣微澀滋味,和着這難得的佳釀,一一深飲入腹。

    我頻頻舉杯,沐昕一開始也盡興陪我喝,然而一壺將盡,他神色裏那份輕鬆漸去,淡淡的鬱色重來,幾次欲言又止,卻最終什麼都沒説,只是陪着我,微笑喝完所有的酒,並在斟酒時,每杯只給我半杯。

    一生醉後勁極大,不多時我已神思混沌,眼煬口滯,卻依舊保持一份靈台清明,忍耐着不將滿腹心事傾倒,我記得面前的這個人,是等我七年伴我漫漫長路的沐昕,無論如何,我不能傷害他。

    他説珍惜今夜,願永生沉醉,我有責任給他一個美好的暢飲之夜。

    我拉着沐昕談武功,談山莊,談學藝時的趣事,談被我捉弄慣了的那阿大阿二們,談少年時我們的爭吵,我笑,撫着他的發取笑他:“沐公子,當年你害我斷了好寶貝的頭髮,你怎麼不賠我?”

    模模糊糊裏看見他目中星光閃爍,嘴唇開合,似在説着願以終身守護相賠我依舊在笑,笑出眼淚,拍他的手,“好,好,只是這代價太大,只怕到頭來是我欠了你”他彷彿回答了什麼,我卻已轉了話題,説起我的美麗母親,無恥父親,千年冰川師傅,精得似鬼外公説了許多,唯獨,繞過那人相伴闖蕩江湖的半年歲月。

    縱是醉了,有些痛,依舊清醒的知道,不可碰觸。

    醉了,累了,我終於沉入沉默,伏倒在桌靜靜睡去,隱約裏感到温暖的雙臂輕輕抱起我,將我放在榻上。

    清脆的聲音,若有若無的傳入我耳中。

    “醉酒傷身,您為什麼不攔着郡主,讓她喝了這許多。”

    沉默,我在迷糊中也豎起耳朵,我想聽沐昕的回答。

    良久,方聽得他淡淡答道:“醉酒傷身,心事鬱結無處發泄更傷身,兩害相權取其輕,如此而已。”

    映柳照棠出去了,似是去為我準備醒酒湯熱茶之屬,我靜靜閉眼睡着,感到身側的人並未離去,那宛如實質的目光依舊停駐在我臉上。

    他似乎向前傾了傾身,温熱清朗的男子氣息淺淺逼近。

    我在暈眩中閉緊雙眼。

    一方猶自帶着體温的汗巾拭上我的額,拭去了我的微汗,錦緞流水般光滑的觸感拂過鼻尖,帶着氤氲的木葉氣味,那般清淺而又無處不在的,包圍了我。

    聽得他呢喃如夢,“懷素,你如此美麗,每一日較前日更美,光華無限顏色逼人,你如此通透聰穎,智慧與剛強不似閨閣女子,我看着你,每每覺得,你是否是這紅塵中人,你是否只是來這十丈軟紅令我動心追隨,然後於某一日,迴歸屬於你的地方,只留我一人徘徊悵惘。”

    “若真有那一日,我望你記憶裏有我。”

    “就如少年時常常欺負你,只是想要你更深更深的記得我。”

    “就如此時,我傷心你的傷心,可我竟自私的希望,終有一日,你能為我傷心一回。”

    汗巾落下,細碎有聲,想必被他收入袖中,他靜靜坐着,很久,久到我以為他已離開。

    卻聽到他悠悠道:“懷素,一生醉這般醇美,卻亦這般苦澀,可饒是如此,我依然很高興,你的悲傷願與我共飲。”——

    建文元年十一月,父親成功收服寧王,班師回北平。

    此次回來,再不復勢單力孤的燕王軍,與之同行的還有寧王雄軍,以及以彪悍勇猛名聞天下的朵顏三衞。

    我們的計策,成功了。

    父親在會州整編了部隊,以燕軍將士為主力,大寧新附兵士被打散,充入各部,隨即立即回援,一路旌旗蔽日,風煙滾滾,殺氣沖天向北平馳來。

    在白河,父親遭遇前來追擊攔截的張暉部屬,其時父親已渡白河,卻發現本和他失之交臂的張暉追尾而來,父親當機立斷,後隊變前隊,強渡冰封的白河,給陳暉迎頭痛擊,陳暉望風而逃,藏於馬下方得脱性命,部下萬餘騎兵敗退搶渡白河時,原本父親渡過時安然無恙的白河突然冰層破裂,無數騎兵死於水下。

    經此一役,燕王天命所歸若有神助的傳言更是甚囂塵上。

    隨後父親意氣風發直馳鄭村壩,連夜直逼李景隆大營,李景隆乍失騎兵,優勢大減,倉皇迎戰,一方虎狼之師,一方兵力雄厚,雙方直從夜裏殺到早晨,李景隆部被擊退,但畢竟人數眾多,隨即重新集合應戰,又從午時殺到黃昏,直殺得天昏地暗,血流漂杵。

    入夜之後,父親命朱能朱高煦佯攻,大張旗鼓自李景隆左右兩翼迂迴包抄,喊殺連天的做出圍攻的態勢,李景隆果然中計,竟丟下幾十萬兵士,倉皇逃跑。

    鄭村壩大捷以及父親馬上就要到達北平的消息先一步由斥候飛馬傳遞入城,北平軍民聞訊,歡聲雷動。

    其時我正在流碧軒查看地圖,自從北平凍成冰城,沐昕又回來後,北平的防務便由他主動擔了去,協助朱高熾守城,數日數夜不曾下城,沐昕用兵也是個大膽的,他心有靈犀的和父親選擇了相同的一招,無視城內防務空虛,無視朱高熾猶豫不定,立下軍令狀擔保,派出小股精鋭軍隊夜間出城佯攻,一觸即走,旨在虛虛實實,擾亂敵軍軍心,這一招對久經戰場的老將不啻於送死,然而對於早已被我們摸準性格的膽小懦弱畏事如虎的李景隆來説,卻是百試不爽,果然嚇得他主力閉營不出,放緩了攻城速度,使得北平有了喘息之機。

    其時北平經過多日被圍,別説武器弓箭幾將殆盡,就連拆房子得來的磚瓦也用得差不多了,只要李景隆撥出大軍一陣猛攻,北平必下,可就憑着我們的大膽,藉着他的無能,五十萬大軍,生生未能攻破北平。

    這也與那小股精鋭是我的“不死營”有關,彰義城門口一戰,短兵相接卻幾乎是一面倒的殺戮,不死營表現出的強悍戰力和精湛殺人技藝在敵軍中以風一般的速度傳説,再加上幾次夜襲來去如風,手段酷厲血腥無人是一合之敵,幾令敵軍聞之喪膽,望風辟易。

    而李景隆此人行事,沒有最蠢只有更蠢,他倉皇逃奔德州,卻忘記派人通知圍攻北平的軍隊一併回撤,此部分軍力在北平城下遭遇父親大軍,與此同時城內也傾盡全力同時反攻,兩相夾擊之下,北軍大敗,全線崩潰,死傷無計。

    父親回師,即將到達城門口的消息,經由興奮的照棠之口傳來,我也鬆了口氣。

    想着沐昕也終於可以歇息了。

    想到他,不禁問照棠:“沐公子人呢?”

    照棠卻微有困惑之色的答我:“沐公子先前被世子請去商討軍務,剛才我在花園那兒遇見他……”她説到此處頓住,欲言又止。

    我見她神色奇異,不由笑道:“你這丫頭,吞吞吐吐什麼,有什麼奇怪嗎?”

    照棠沉吟一下,展眉笑道:“也沒什麼,就是婢子在花園遇見沐公子,見他神情很不好,臉色雪白雪白,看起來有點恍惚,我向他請安,他也沒理我。”

    我皺眉道:“沒理你?”

    照棠點頭,訕訕笑道:“沒理我也沒什麼,沐公子什麼人物,整日操心軍務大事,沒空理我這個下人也是正常的,所以我沒打算和郡主説。”

    我搖搖頭,示意她下去,心裏卻隱隱覺得不對,沐昕此人,小時候雖然跋扈,長大後卻再端和守禮不過,待下人也一向和藹尊重,照棠作為我貼身侍女,和他也算熟悉,怎麼會有突然不理照棠的事?

    想了一想,也沒個端倪,只得命映柳進來給我換了衣服,今日父親回城,於理我應出城迎接。

    順義門正門大敞,軍民雁行排開,雖説不上黃土墊道淨水灑地,卻也收拾得開闊齊整,朱高煦扶着燕王妃,站在眾軍將最前方,翹首期盼。

    我緩緩走到人羣之後,環目四顧,卻沒發現沐昕人影,他到哪裏去了?

    心底隱隱的不安縈繞,我心神不寧的四處尋覓沐昕身影,卻遍尋無獲,

    卻見人潮突然湧動起來,激動興奮的神色顯現,夾雜着歡呼:“來了,來了!”

    前方地平線,如潮水初至,漸漸現出深黑色的陰影,隨着陰影的逐步擴大,萬眾注目中,一隊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的身影也隨之出現,排列着一縱一縱的行軍隊列,在道路兩旁百姓圍觀之下,浩浩蕩蕩而來。

    想必為了鼓舞士氣,在軍官們的刻意喝令之下,每一名士兵都竭力的昂首挺胸,英武之氣盎然,鎧甲鋥亮,閃亮的皮靴踐踏在大地之上,塵土飛揚,隊伍中朵顏三衞騎士分外眨眼,蒙古勇士身材壯碩,肌肉糾結如鐵,人人都配重型兵器,馬上腰桿筆直,北地凜冽寒風中,兀自敞襟當風,露出寬闊胸膛,轉目之間,百戰沙場的殺氣渾然而來,如此雄壯的軍容,頓時引發了周圍無數人的熱烈歡呼。

    父親在眾將圍護當中,渾黑一騎緩緩而來,頭頂燕字大旗獵獵飄揚,越發襯得他微有風霜之色的容顏英挺絕倫,神色間雄姿英發,他神色平靜的接受萬眾膜拜,眼底閃耀着意興飛揚的光。

    他左側是個錦袍中年人,容色刻厲,轉目間光芒暗隱,氣勢不凡,想必是寧王。

    他右側,是洋洋得意的朱高煦,狼視鷹顧,一派意氣風發。

    朱高煦身後一步,是個青衫清瘦文士,容顏平常,我一眼掠過,微微有些奇異此人陌生,想來是寧王得力屬下,便也沒有注意。

    朱高熾和燕王妃率領留城諸將迎上前去,歡呼聲到達高xdx潮。

    震耳欲聾的呼喊聲裏,我卻隱隱聽到“嗆”然輕響。

    聲響極輕,幾為巨大呼聲湮沒,然而響在練武之人耳中,卻清晰得驚心動魄。

    我霍然抬頭,看向城樓。

    城樓上方的身影,令我突然心跳如鼓。

    殺氣!

    只有極其劇烈的殺氣,才會使隨身佩劍在鞘自鳴!

    沐昕!

    他要做什麼?

    我有生以來從未如今日般,將輕功提升到極致,幾乎一個起落,便飛躍至眾人頭頂,在驚呼聲中,踩着一堆頭顱,閃電般飛上城樓。

    目光所及,幾令我停止呼吸。

    長空下,火紅夕陽中,城樓兵士橫七豎八倒了一地,沐昕孤零零一人立在牒垛前,目光冷酷的緩緩拉開一柄黑金大弓,弓成滿月,弓上玄鐵血羽重箭,斜斜下指,鍍着滿天霞彩,卻閃爍着比鐵更冷的幽光。

    沐昕修長的身姿,沐浴在那半輪血色殘陽中,雙臂穩定,殺氣凜然,衣袂飄飛,宛如神祗!

    我咬唇撲上前,未及説話,目光已隨着箭尖所向投往城下。

    朱高煦!

    而父親,正若有所感的抬起頭來。

    隨着他的抬頭,城下數萬軍士,俱都抬起頭來。

    三軍列陣,萬眾仰首,數萬目光,統統匯聚在城樓頂牒垛上,那個沐浴在金紅夕陽之中,飄飛穩定,彎弓搭箭的挺秀身影中。

    凜凜神威,無窮殺氣,令十萬大軍,在轉瞬之間,齊齊呆住不知所措。

    城樓下,軍民因角度關係,看不到發生了什麼,只看見王爺突然抬頭,接着萬軍抬首,然後便是一臉見了鬼的駭異的表情茫然呆立,失去任何動作,而王爺和高陽郡王,更是突然臉色死灰。

    見了這詭異一幕,城下百姓的歡呼再也發不出,喉嚨如被那詭奇氣氛扼住,漸漸失了聲音,前方的早已住口,後方不明所以的呼喊幾句,也因為聲音的突兀零落而惶惶住口。

    城裏城外,死寂的氣氛漸漸瀰漫,所有生靈都似為那肅殺氣勢所驚,些聲不聞。

    一時間,偌大的北平城,數十萬人匯聚之地,因為一個人的驚天之怒,靜寂如死。

    我含恨向城樓下一臉茫然的朱高熾瞪了一眼―――你做的好事!

    半晌,才聽有反應過來的將領惶急大呼:“保護王爺!”

    一時間兵士呼的一下湧上前,人仰馬翻,亂成一團。

    遙遠的嘈雜聲裏,沐昕回過頭,看我,明滅的金色陽光灑在他身上,往日清淡如水墨的人這一刻看來金光燦然如神,然而他視線深遠蕭索,顏色如雪,神情落寞難以描述,在我還未來得及出口任何言語前,他已經飛快而清晰的道:“懷素,對不起,此仇不報,沐昕寢食難安。”

    他説完立即轉過臉去,臉頰那一側間,我瞥見一抹森冷的笑。

    此時箭在弦上,蓄力已滿,任何人力也無法阻止沐昕此箭射出,我黯然一嘆,手指一緊,已扣住城牆。

    “呼!”

    重箭穿透空氣的聲音有如鬼哭,攜着裂金碎石的巨大力量,夾着騰然的仇恨,殺氣,憤怒,決絕,以目光不能追綴的速度,咆哮着射出!

    射滅陽光,射散雲霞,射碎飛石,射向,朱高煦!

    我的目光收縮,心中怒濤澎湃,此乃“穿日”箭法,沐昕受過外公指點,朱高煦此箭難逃!

    目光突然掠見那青衫文士,似慢實快的手一招,轉瞬之間,已取弓,上箭,彎弓,射箭!

    鐵箭嘶聲射出,正正迎上沐昕盛怒一箭!

    快得令人目不暇給!

    “啪”!!!

    兩支箭在下一個眨眼便暴烈的迎撞在一起,鐵製箭頭交擊,擦出明亮的火花,白日可見,一聲令人牙酸的劃裂摩擦聲響戛然響起,震得人渾身一抖。

    沐昕的箭,被那極其精準的一箭,從中劈成兩半!

    依然的靜寂如死,夾雜着倒抽氣聲音,反應快的幾欲歡呼。

    我卻冷冷一笑。

    看着那出手時令我驚覺他真實身份的青衫人,我目光冷冽,賀蘭悠,好武功,可是,穿日箭法,豈會技至於此?

    鐵箭劈裂,去勢不改,在潮起的歡呼聲中,刷的左右一分,依舊,分射朱高煦上下盤!

    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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