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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不堪晚來風又急(二)

    亥末辰初,遴選大會在幾經波折,新教主將眾人擺弄得昏昏然後,終於正式開始。

    我的注意力卻根本不在台上一對對比試的人身上,只靜靜感覺身側人的呼吸,從賀蘭悠出現開始,沐昕都一直態度正常,甚至和我有説有講,然而我卻感覺到他的呼吸與平時有異,似乎他正在使用一種常日不用的吐納之法,我偷眼看過去,只覺得他雙手攏於袖中,垂目沉思,膚色較平日似乎更加光潔,如雪勝玉,更隱隱泛出明珠般的光澤,竟非人間顏色。

    心中擔憂,不由細細思索蒼鷹老人的乾坤絕學,可有此等功法?一時想不起,遂拉了拉近邪袖子,他一眼看過來,眉頭立即一皺,傳音道:“小心。”

    我傳音答:“還請師傅多加照拂。”

    他微微點頭。

    紫冥教此次比試別開生面,將教中各級首領位置分等級用紅布寫了公佈於台上,有意者按序自己上台圈選,然後站在那一方佈下等待挑戰者,一個半時辰過去,台上已流水般比過了幾十對,這些黑道人物,大多武功狠辣下手詭厲,多半速戰速決,少有數百招不分勝負的,紫冥教雖定下規矩不允取人性命,但敗者多半非傷即殘,血淋淋呻吟不絕的抬下去。

    勝者在台上意氣風發,自覺大好前途於前方等候,得意洋洋。

    賀蘭悠斜倚座上,品着香茗,和一幫首領言笑晏晏,對那些血色呻吟,視而不見。

    我看得不耐,覺得肚飢,遂將帶來的點心乾糧取出,笑道:“冬日山頂冷風之中,就着鮮血吃山楂糕,聽得呻吟品茯苓酥,也是別有一番滋味,來來,大家都來。”

    近邪瞪我一眼,劉成忍不住搖搖頭,道:“小姐,你那性子竟是絲毫不改”

    “改?為什麼要改?”我笑意盈盈,“其實每個人都本性難移,所謂的改,所謂的為難無奈,都是藉口而已。”

    沐昕一直垂目靜坐,聽到這話,眼睫微顫,卻並沒有轉過頭來,我拈了塊香芋點心,遞到他唇邊,笑道:“天大地大,不抵吃飯的事體大,來,張嘴。”

    這番話原是帶了調笑的心思,原以為那個君子一定會紅着臉伸手接過,我便可以裝作以指掠過他腕脈,試探他到底在做什麼,不想他竟真的就勢張嘴,含住了那點心,將那小巧的糕一口吃了。

    吃完猶自對我一笑,道:“你當我小姐肚皮麼,一塊怎夠?”

    我呆了呆,手僵在半空,半晌才訕訕收回,又取了一塊給他,他依舊這般吃了,我呆呆看着他大異常日舉動,心裏微羞微喜微有不安,卻聽得遠處台上有人低呼之聲。

    抬眼看去,不過是台上侍茶的童子,似是無意將茶水潑在了賀蘭悠衣袖上,正神色驚惶的跪地請罪。

    卻見賀蘭悠微微俯首看那童子,不看任何人,也並不説話,我看不見他面上神情,但見那如水長髮流瀉,恍惚想起很久以前,那個第一眼便讓我驚歎他黑緞般的發的少年。

    物是人非事事休,卻已,不必淚流。

    台上的氣氛,卻隱隱僵窒了起來,不知道是賀蘭悠俯視那孩子的時間太長了些,還是別的什麼令人不適的感覺漸次瀰漫,令那些原本不以為意繼續笑談的首領們逐漸驚覺,不由面面相覷,慢慢的閉了嘴。

    那孩子聽不到寬恕之語,越發兩股戰戰,伏在地下連求饒都不敢。

    我皺皺眉,有些疑惑,紫冥教莫非規矩特別森嚴?這點小事,瞧把那孩子嚇的。

    台上的奇異氣氛漸漸蔓延到台下,不少人將好奇的目光投了過去,林乾一直侍立賀蘭悠身側,此時眉頭一皺清咳一聲,不着痕跡的上前一步,衣袖微微一拂。

    我眯起眼,看見他袖中的手指,輕輕劃過賀蘭悠的手腕。

    只一劃,賀蘭悠並沒有瞿然而醒之色,卻立即稍稍直起了身子,懶懶揮了揮手。

    林乾立即道:“教主寬恕你了,下去吧。”

    那小童磕頭謝恩,踉蹌下去,眾人這才舒了口氣,臉色神色也靈活了起來,又恢復了先前的談笑風生之狀。

    自有人悄悄去覷他的神色,想探知剛才那奇異感覺從何而來,卻見他依然如前神情平和,斜倚座上,將一杯香茗懶懶的撥着瓷蓋,唇角甚至噙着似有似無的笑意。

    台上比試接近尾聲,我心中飛快的盤算,沐昕會以何種方式發難?如何才能不動聲色又不傷他顏面的令他改變主意?萬一鬧將起來我們如何抽身而退?一團亂麻尚未理個清楚明白,忽聽身側人深深吸氣,緩緩起身。

    耳側,聽到他淡淡道:“懷素,原諒我,我改變主意了。”

    我心一慌,伸手便去握沐昕手腕,卻手指一滑,直接滑了過去,轉目看去,卻見他雙手不知何時已經戴上了一副銀白手套,非絲非織,在午後微弱陽光下,閃着金屬的熒光。

    見我拉他,沐昕微微轉身,輕聲道:“懷素,當日大漠之上,你曾應過我,不會怪我。”

    我垂下眼睫。

    “終有一日我要和他公平決鬥,為方叔索回這筆債,到那時,懷素,你不要怪我。”

    緩緩鬆開手指,我微微一笑,放開不自禁抓握他衣襟的姿勢,輕輕拂平他衣上的皺褶,抬頭道:“去吧,我等你。”

    他深深看我一眼,道:“你放心。”再不説話,轉身向台上行去。

    我盯着他的背影,漸行漸遠走出我身前,面色平靜。

    近邪盯着我,半晌道:“你?”

    我收回目光,向他宛然一笑:“我?我如何?”

    他抿嘴不言。

    我笑着,將笑容越笑越淡薄,越笑越蒼涼。

    然而卻是決然而平靜的道:“我能如何?我自然知道他此時只怕不是賀蘭悠對手,我自然知道縱然他勝了賀蘭悠我們也很難全身而退,但我更知道,我沒有理由去攔阻他,不是因為什麼尊嚴重於生命的勞什子混賬話,而是,我必須對他有信心,我的質疑和保護,才是對一個男人的最大侮辱。”

    近邪沉默,我抬眼看看不遠處山石樹木,悠悠道:“再説,我想過了,他若有不測,我亦不獨活,這樣看,也沒什麼大不了。”

    近邪震了震,我不再看他,轉手解了劉成的穴道,道:“叔叔,沐昕點了你的穴道,你不要怪他。”

    劉成神情比我還平靜,道:“小姐,我自然明白,你剛才的話我聽見了,我和小姐,一樣。”

    我點頭,道:“很好,不過,還是對你家公子有些信心罷。”

    此時沐昕已行至台上,他自一起身,便齊齊吸引了眾人的目光,這般清貴清逸的男子,於這凌厲粗豪武夫佔大多數的大會之上,很難不令人注目,無論怎麼看來,他周身氣質,都太過乾淨,和周圍人眾格格不入,除了女子們投來的眼光比較熾烈外,其餘人都帶了警惕之意。

    他卻根本不理會任何人,直行至台上,冬日淡薄的陽光,映得他背影如蒼山雪,風華凝定。

    賀蘭悠一直托腮聆聽四周首領們的談論,似是對他的到來毫無所覺,然而沐昕剛一在台前立定,他略略撩起眼簾,只一剎,目光便盯進了沐昕目中。

    我的手指一顫。

    那樣的目光

    如午夜雷聲隱隱中,自長空悍然劈裂厚黑雲層而閃現的飛電,如一流工匠於烈火熊熊熔爐前,剛取出的那一柄百鍊精鋼的絕世利刃。

    黑夜最黑的底色裏,明光一閃-----

    然而只是瞬間。

    再一眼他已恢復了温柔的神情,依舊似笑非笑看着沐昕。

    沐昕神態自若的對上他的視線,忽淡淡一笑,指了指台上掛着的紅布,道:“賀蘭教主,你這裏還少寫了塊布,漏掉了一個位置。”

    “哦?”賀蘭悠微笑得無懈可擊,“沐公子認為,漏掉了哪個位置呢?”

    “教主。”沐昕神情淡定,出語如微風。

    卻如轟天雷般炸倒了數千人。

    首領們齊齊放下手中的茶盞。

    紫冥教棚中的教眾繃緊全身的站起,有地位高的頭領,已經怒喝:“放肆---”

    林乾無意識的向前邁了一小步,隨即站定。

    唯一神色不改的只有賀蘭悠,他笑道:“哦?”

    “既號以紫冥尊位求攬天下賢才,為何少了教主一位?”沐昕唇角一抹冷然的笑,“難道賀蘭教主非紫冥中人?”

    “放肆!”這回叱喝的是林乾,他並無十分怒色,只是冷聲道:“我紫冥教主何等尊位,難道還如尋常武夫般下場比拼?教主之位,自然不在遴選之例。”

    “哦?既然如此,你們的告示上,便當事先聲明,剔除教主之位,”沐昕聲音清朗,“你們不將教主之位列於其中,難道教主之位不是紫冥之位?難道你們不想承認這個不曾正式正位的十二代教主?”

    林乾怔了一怔,想了想,伸手按下四周因沐昕言語而按捺不住怒意喝斥的屬下,道:“沐公子不必入人以罪,我教主是十代教主之子,本就是我紫冥數十萬教眾頂禮尊奉的少主子,就算沒有十一代教主叛教之事,將來他承繼尊位也是順理成章,何來不願承認之説?”

    “我只知道,貴教傳遍江湖的告示中,只説量才適用,定教來投的天下賢才,以相應尊位相授,人人不致委屈,人人實至名歸,卻未曾説明,紫冥教主之位不在其中。”

    “沐公子好大口氣,”林乾不怒反笑,“聽你話意,竟似覺得這許多位置都不配你的高才,唯有紫冥教主之位才當得?”

    “口氣大不大,試過便知。”沐昕漠然道,“不過紫冥教一定要賴賬,一定不敢讓你們教主參與爭競,我也不便勉強,只需今日賀蘭教主明白説一句,他不接在下挑戰,自願退讓,在下便不再多言。”

    “不必了,”這回接話的是一直帶着莫名神情旁觀的賀蘭悠,他自椅上緩緩起身,微笑道:“沐公子,要你這樣的正人君子,竟然因本座學會擠兑人,賀蘭悠如何忍心?便是衝着昔日的故人交情,也不當令你失望才是。”

    此話一出,眾皆有驚異之色,方知賀蘭教主和這個姓沐的男子,竟是舊識,看樣子,爭競教主之位是假,鑽了紫冥教規定漏洞,逼迫賀蘭悠不得不應戰才是真。

    沐昕沒有笑意的看了賀蘭悠一眼,不再説話,緩緩向後一退,冷冷道:

    “蒼鷹老人門下,沐昕,請戰紫冥賀蘭教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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