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我掙扎着意圖向前,然而每一移動,立即眼前發黑,冷汗涔涔瞬間濕了發,眼前景物搖晃虛浮,動盪不休,恍惚間見他仰首一笑,一步跨入碧海之中。
我以掌捶地,用盡最後力氣大呼:“外公!”
“誰為天公洗眸子,應費明河千斛水。遂令冷看世間人,照我湛然心不起。”吟聲未歇,外公大袖飄拂,一步跨入陣中,手指一撥掌下山石,轟然一聲。
碧海涸,孤島平,紅蓮之火化為暗淡星光,依舊如前的景色,高台之下,陣眼之中。
有人如風般衝來,步伐卻有不穩,依稀聽見揚惡大呼:“別跑啊你,你不要命了”
我勉強一笑,模糊的道:“外公叫那小子安靜些命要緊”
老頭衣袖一拂,便聽見砰通栽倒的聲音,老頭哼了一聲,怒道:“一個個都不肯消停!”就手塞了一顆藥丸到我嘴裏,極其粗魯。
我知道我得罪他了,自然乖乖吃藥,不敢吭聲。
他又拋出一顆藥丸,落在委頓於地的賀蘭悠身上,道:“吃了。”
賀蘭悠緩緩拈起藥丸,微微一笑,“多謝厚賜----”指尖一捏,藥丸化為齏粉。
淡淡道:“山莊固多奇藥,紫冥宮卻也不是貧門陋户,好意心領。”
我閉目一嘆,就知道,我也得罪他了。
可是老頭豈是好輕慢的?
他一步上前,伸手一攤:“拿來。”
賀蘭悠一怔,老頭已道:“既然知道山莊都是奇藥,也知道領我好意,那還毀我藥作甚?既然你紫冥宮財大氣粗,那我也不用客氣,毀我的藥,便賠還我罷。”
賀蘭悠面色幾乎已經難以以言語形容,老頭兀自不肯放過,正色道:“這藥説起來也沒什麼稀奇的,不過就是千年首烏,天山雪蓮,紅蜂蜜火蠶泥、白猿膏、千年靈芝、人形參,加上神農架三十年開一次花的百毒草煉製三個月便成的區區劣藥,功效也不如何,也不過是僅次於生死人而肉白骨而已,我至今只煉成十顆,想你紫冥宮自然看不上這等東西,定然成籮筐的堆在庫房裏,我不貪心,不和你小輩計較,你毀我一顆,賠我三顆便罷了。”
賀蘭悠猛咳起來。
老頭的手還攤在那裏,全然不管賀蘭悠那般的尷尬,賀蘭悠幾經他逼迫,終於維持不了素日的城府,抬頭微怒道:“先生為何欺我!”
老頭睜大眼睛,詫道:“誰欺你了?毀人東西要賠,三尺孩童都該知道罷?難道堂堂紫冥教主,小氣到這個程度?區區一藥,也不捨得?”説着便去扯賀蘭悠衣袖。
若不是重傷在身,且心緒極為敗壞,我幾乎笑出來。
心底卻有淡淡的淒涼。
外公,你故意欺負他,是要想救他罷?
舞陽之火,伐心之術,以賀蘭悠剛才的悍厲決然,真氣浮動,只怕已被火毒所侵,他此刻只是撐着而已,若是任由他沉溺先前的折挫不可自拔,定會傷及根本。
而他此時的心情,也會拒絕任何的接近,甚至可能出手反擊,犯下重傷後不可妄動真氣之大忌,可若是由他這般硬撐下去,一樣能毀了他。
外公既然已經扯住他衣袖,賀蘭悠就再也不能甩脱。
只一扯之間,外公手掌翻飛,已經把住賀蘭悠腕脈,不容他推拒,真力一貫運指如風,已經連點他胸前大穴,賀蘭悠掙扎不得,索性放棄,任由外公施治,嘴裏冷笑道:“果然是祖孫,一般的好心計,佩服,佩服。”
我垂下眼,不去理會他的言語,自顧閉目調息,半晌忽聽外公咦了一聲,我睜眼看去,外公神色卻已如常,只淡淡注視賀蘭悠,我覷見他袖內手指微動,目光一縮,外公卻已停下掐算,站起身來。
我正欲開口,忽聽賀蘭悠一聲長笑,衣袖一拂,已甩脱外公,飛身而起。
他一掠起,再不遲疑,立時落足一處焦木之上,目光掃過四周諸人,微笑道:“諸位來得齊全啊,我紫冥宮區區大會,能得山莊奇人現身,實在蓬蓽生輝。”
山莊眾人注目他落足處,俱都面色一變。
棄善偏頭看了看他,揚揚眉道:“小子,好像我小瞧你了,你是怎麼知道你腳下這一方焦木,才是舞陽陣之真正陣眼?”
賀蘭悠笑道:“僅僅是舞陽陣眼麼?難道不是這陣中之陣的唯一一塊生地?”
棄善目光更亮:“好,小子,你很好,做這個勞什子魔教教主可惜了怎麼樣,跟我走,我教會你這天下奇術”
“修已知道你,你還不知修!”揚惡笑嘻嘻打斷他的話,仿若沒看到棄善殺人的目光。
賀蘭悠微笑依然:“多承看重”他蒼白的面色上目光流轉,亮若明燭,然那燭光飄搖閃爍,反顯得眼神深處無盡幽深,“悠素日不喜欠人情,令師相救之恩,如今賀蘭悠便以一尺之退,盡償了!”
話音一落,他於焦木之上旋身而起,掠退尺許,朗吟:“殘陽黯幾許,枯木怎逢春!”手掌微拂,焦木前端化為灰黑齏粉,升騰起淡淡煙霧,與此同時,高台之下的陣眼四周,忽地齊齊塌陷方圓尺許,將將觸及站在最邊沿的遠真,只差毫釐,他便會落足陣心。
傲然一笑,賀蘭悠再不停留,流星般電射而出,身形瞬間消失於洞口,唯餘語聲悠悠傳來。
“賀蘭悠亦最恨為人所乘,恩既已償,來日狹路相逢,今日被困之辱,在下必定索回。”
高台之下,一片沉默,良久,才有人喃喃道:“好狂傲的小子什麼恩怨分明,明明是不喜被人掌控決斷是非,定得自己奪得主動,將他人翻覆才痛快,怎容人翻覆他?”
我詫異的看了説話的遠真一眼,難得他扮了書生卻不掉文,想是剛才賀蘭悠怒極反攻,搶佔陣眼生地,毀焦木一尺,幾使他陷陣的威脅手段,令他失神了?
外公看了遠真一眼,將目光掉開,衝我吹鬍子,“你!給我趕緊回去,養傷!”
我虛弱一笑,轉頭看了揚惡抱起的沐昕一眼,見他面色已略略好些,方放心的向老頭身上一倒。
“懷抱借我一睡。”——
當真是一場好睡,連夢也不曾來做。
再醒來時,已是兩日後,西平侯府自己的藏鴉別院的卧房裏,流霞寒碧小心的守着我,見我醒來,一笑燦然。
我淡淡一笑,對坐在窗前看消息的外公道:“紫冥教動靜如何?”
外公沒回頭,只莫名感喟道,“賀蘭家的人啊真是那個大會繼續進行,賀蘭教主一切如前,親臨比試場主持大會,諸般尊位基本底定,紫冥實力再上一層。”
我自失一笑,“賀蘭教主好心志。”
“他居然有本事破了移山換海陣,還矇騙那日陷入陣中的天下羣豪,説那是紫冥教擢拔人才的手段之一,只有非常之舉方可試煉出非常之人,凡入陣不曾驚亂失着者,紫冥宮皆記錄在檔,視為可造之材糊弄得那些人越發莫測高深心悦誠服老爺子我一番辛苦,竟然給他順手做了錦繡文章,平白辛苦七日好,好,賀蘭家果然每代都出雄才啊”
我看着他難得吃癟恨恨不已的神情,心中悵然,賀蘭悠,那一劍,真正傷的是你的自尊吧?傷你到你不肯放逐自己去軟弱,硬生生要在紫冥大會,萬人之前,繼續笑顏如花手段雷霆,不給自己絲毫療傷乃至痊癒的機會,你為何,一定要如此清醒的去感受每一分痛楚,不願逃避不肯沉淪?你要懲罰的,到底是你自己,還是那些,其實只是想你更好,更強大,更完美的走下去的人?
我終究是,看錯了當年暖日春陽的少年,是我一直在茫然前行,霧裏看花,然後,臨了才發現,那是彼岸盛開,有生之日難以觸及之曼殊沙華。
外公緩步踱來,見我默然不語,幾無聲息的嘆息,道:“傻丫頭,各自有各自的緣法,執着不來的,你現在要做的,是趕緊養好傷,然後,我們上京。”
我一驚,詫道:“為何要上京?難道”
外公無奈道:“我欠人情,去還隔世債去。”
我怔怔道:“你也會欠人的啊”
他鬍子一飛,瞪我,“什麼話!人生在世,何人不欠人情?何人不被人欠?”
我懶得和他辯駁,懶洋洋道:“你欠的是什麼情?打算還的又是什麼情?”
外公神秘一笑。
“我欠人報信之恩,渡人江山之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