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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繁華事散逐香塵(四)

    悵立良久,直至風露漸下,霞光悄生,而遠山更遠之處,隱約有笛聲逶迤而來,清亮明鋭曠達暢朗,穿金裂石高亢入雲。

    重重碧色中,斯人已遠。

    我喃喃低吟:

    “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如許。更南浦,送君去萬里江山知何處。回首對牀夜語。雁不到、書成誰與。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聽金縷。”

    沐昕過來,悄悄攬住我肩。

    輕輕道:“轉瞬變幻江山,斯人一去飄然,倒更合稼軒詩意經行幾處江山改,多少親朋盡白頭,歸休去,去歸休,不成人總要封侯。浮雲出處元無定,得似浮雲也自由。”

    我靜靜聽着,悄悄拭了淚,笑道:“那老傢伙是自由了,乘風好去,長空萬里,直下山河,卻留我等於這苦楚人世掙扎,真是自私。”

    他微笑,抱緊我,在我耳側呢喃:“你還有我呢。”

    我將臉輕輕伏於他肩,沉默不語,只閉目感受他氣息清遠,耳聽得夜蟲唧唧,不遠處溪澗幽草間有點星瑩光閃爍,偶有流螢飄飛至我們髮梢眼角,明滅而微碧的光,映得人眉目朦朧。

    風襲流星,露侵荒台,相擁的人,自有一份沉靜的温暖。

    良久,我輕輕道:“是,我還有你。”

    沐昕攬着我,指了指不遠處幾處尚算乾淨的方石,想是當日建觀時多餘的石料,道:“你站得也久了,去那坐會。”

    剛在石上坐下,我瞪大眼睛,好笑的看見沐昕從懷裏掏出一個酒壺。

    低鬱的心情微微衝散,我眨眨眼,“偷的?”

    他笑而不答。

    “師傅的寶貝,居然給你偷了去,”我伸手搶過酒壺,先灌了一口,“其實,只怕是故意為之吧。”

    沐昕淺淺一笑,撫了撫我的發,道:“慢些喝懷素,莫要把所有事都看得太分明,那樣會少了許多快樂。”

    我將酒壺遞給他,笑,“今朝有酒今朝醉,那管他日是與非,來,一人一口,不過你少喝點。”

    他指尖一彈酒壺,其音清越,我聽着那聲,怔了怔才道:“你好奸,居然先喝掉一半”

    他微笑,“我怕你耍酒瘋,只好未雨綢繆了。”

    我佯怒,“好你個沐昕,我什麼時候撒過酒瘋?拿來----”奪過酒壺喝了一大口,突想起一事,問道:“先前城門奪馬,你用口型,對賀蘭悠説了什麼?”

    他淡淡道:“多謝賜馬。”

    我失笑,“你會氣死他的。”

    “賀蘭教主何等人物,沒那麼容易被氣死,”沐昕目光突然一亮,“你一直看着?”

    “自然,”我倚在他肩,將他的發繞在指上,“難道你以為我會只顧自己逃跑?”

    他笑笑,靜靜俯視我把玩他的頭髮,突道:“當日我記得我曾被你搶去一縷發”

    我霍地坐起,瞪他:“胡唚”

    他只凝視着我,滿目笑意。

    月色垂落九天,流上屋瓦,再鋪開一地銀輝,六月初夏,風聲疏柔,翠葉玲瓏,而身周羣山攢擁,流水鏗然,談笑間,一溪風月無聲,直欲醉眠芳草——

    夜將深時,我酒至半酣,在沐昕懷裏靜靜睡去,休管昨日與明日,幾多人間愁煩事,且於此刻,換得更深好眠夢一場。

    沐昕只是輕輕抱着我,仰首看天上明月。

    隱約聽得有人步聲輕捷,靠近沐昕身側,我向來警醒,聞聲立醒,卻聽沐昕極輕的噓了一聲,似是示意對方莫要吵醒了我,我便默然不動,繼續佯作熟睡。

    是劉成的聲氣。

    他壓低嗓子,道:“方姑娘走了。”

    沐昕不動,大約是以目示意相詢,劉成又道:“她今日一直煩躁不安,先前怕誤了你們的事,不敢妄動,你們回來後,她趁大家相送老爺子,各自安排的時機離開了,還不讓我告訴你們,我怕這變亂時期,她會出什麼事,所以想了想,還是來稟告少爺。”

    沐昕嗯了一聲,劉成走開,沐昕又等了等,才靜靜道:“你既已醒了,再硬伏着豈不難受,起來罷。”

    我訕訕一笑,抬起頭來,道:“方崎會去哪裏?”

    兩人對望一眼,同時道:“回家。”

    我起身道:“我們進京是一路潛行,依照外公的佈置,”懷素“此時還在趕來京城的路上,方崎一旦在京城露面,我們就露餡了,方崎不會不知道其中利害,只是想必她太過擔心家人,沒奈何才離開,雖説父親此刻未必顧及到她,但也需小心着……先拜託下師傅,趕上去照應她吧。”

    前方樹上有銀光一閃,沐昕抬頭看看,道:“先生去了。”

    我點點頭沉思道:“揚惡送外公還沒回來,師傅先去了京城,其餘的人,按原來的打算,立刻回返鎮江府,與假扮我們一行的人換回身份,再等父親派人來接。”——

    次日午後,我們剛剛回到鎮江,在客棧裏換回身份,乍一在街上露面,便遇上了梁明帶的一支隊伍。

    他見了我,難掩喜色,躬身道:“郡主果然趕來了,王爺一路兵鋒如火,昨日已取京城,立即命末將來迎郡主,末將想着郡主當循我軍行軍路線而來,一路過來,果然在鎮江遇見郡主。”

    説着便恭敬牽過馬匹來,請我們上馬。

    我點點頭,淡淡道:“皇帝呢,怎樣了?”

    他現出一臉黯然之色,“帝為奸臣所蔽,不信王爺昭昭之心,竟舉火焚宮駕崩了”

    “哦?”我訝然道:“怎會如此!”

    他低首道:“我等進宮,便見宮中煙起,王爺急遣中使往救,至已不及,後來見着焦屍數具,王爺極為傷心,痛哭相撫,言道可惜先帝枉負王爺忠摯之心,不意不諒而遽至此”

    我看着他閃爍神情,在心中冷笑,面上卻做出黯然神色,道:“可惜先帝了何至於此!”

    言罷上馬,一路趕向京城。

    京城城門,查問得較昨日更為嚴格,守門士兵看見梁明,忙躬身讓到一邊。

    梁明臉色凝重,道:“着緊些。”眾人諾諾應是,我故作不知,偏頭問他:“怎麼了?”

    他忙答:“回稟郡主,末將也不知,是姚先生傳下的命令。”

    我詫然道:“姚先生?”

    梁明道:“是道衍大師,他還俗了,俗家姓姚,名廣孝。”

    “還俗?”我沒有笑意的笑笑,“也當還俗了父王在哪裏?宮中?”

    他應是,又偷眼去覷沐昕,我知道自當年他被沐昕掠去過,又被我派人威嚇後,他見了沐昕和我,總是很不自在,看他一副有話不敢説的樣子,我笑謂沐昕道:“我去去就來。”

    他點頭,道:“我在京城沐家別府等你,你還記得我告訴過你在哪裏吧?”

    我點點頭,他又望望遠處皇宮的飛檐,目光一掠又收,淡淡道:“沐府的廚子做得一手好素食,你要記得回來品嚐,可別和王爺談得高興,讓我餓着肚子空等。”

    我明白他言中提醒之意,微微一笑,道:“申時之前,自然要回來填五臟廟。你且等着我。”——

    當我在華蓋殿再見到闊別一年的父親時,立於殿門,竟有剎那驚怔。

    大殿幽深蔭涼,高遠深邃,蓮瓣中拱雲龍,龍口懸垂吊燈的五彩藻井下,一人端坐於華蓋殿四面不靠的寶座正中,微低着頭,正細細撫摸精雕細刻的鎏金扶手,一線微光自藻井射入,正照上他側鬢,一點細白的光色跳躍,華髮初生。

    那般廣袤深遠的殿堂,那個高坐寶座之上的人,這一刻,看來,無比遙遠,無比孤獨,然而他嘴角一抹笑意,喜悦而蒼涼。

    去歲我自燕軍大營中離開時,四十許壯年的父親尚黑髮滿頭,如今一年不見,鬢髮已蒼,我不用細想也知道,這半生的輾轉心念,這四年的日夜熬煎,這最後一年的破釜沉舟,這決戰之前的孤注一擲,早已提前耗損了他的精神,轉側之間,換去華年。

    可最終,他勝了,提千萬軍馬,破一朝都城,逼死親侄,謀奪江山,換來白髮幾莖,在他看來,是值得的吧?

    殿門前,太監欲待唱名,我一擺手,阻止了他,緩緩邁過高高的門檻。

    他抬起頭來,抬首間目光如炬,灼灼閃光,努力掩飾的興奮歡喜,於這無人深殿之處,終不可抑制流溢。

    “懷素,你來了。”

    我頷首,聲音漠然平靜:“恭喜父親,不日將身登大寶,君臨天下。”

    他不掩喜色:“懷素,為父能有今日,你居功甚偉,為父還沒好好謝你。”

    “不須,”我隨意坐下,“你終究是我的父親。”

    他看着我,喜色漸漸淡去,目光流轉,忽道:“你過來時,可見奉天殿已成廢墟?”

    “見過,”我淡淡道:“我還於火場之前焚香三柱,以祭先帝之靈。”

    他目光閃爍的看我,試探道:“懷素,你傷心否?”

    我撩起眼皮,自下而上看他,直到看得他避開我的目光,方漠然道:“如果我説我傷心,你是不是就能令允炆復活?”

    他眉頭一抽搐,隨即道:“建文之死,非我所願,不意他剛烈如此”

    我微微冷笑起來。

    他住了口,疑惑的看我。

    我輕輕撫摸手下雞翅木雕花椅光滑的扶手,也不看他,道:“聽聞燕軍進京城後,在皇城門口接了道奇怪軍令,大軍退守龍江驛敢問父王,這是為何?”

    他不答,側轉頭去看殿前香爐。

    “最後一刻不曾揮軍直逼,卻以攲角之勢圍困京城,父王,我可不敢認為您在最後一剎突然心軟,有意放允炆一馬。”

    我斜睇他,“你懼這逼宮殺侄罪名,懼這天下悠悠之口,你圍困皇城,只是給他時間讓位或自盡,對不對?”

    戟指向他,聲音冰冷,我道:“父親!你如此狠心!”

    他頓了頓,面色變幻,半晌,怒道:“懷素,怎可咄咄若此!”

    我冷笑,不答。

    所謂先發制人,後發者制於人也,火場中未見允炆屍體,父親難免懷疑到我,與其等到他疑心猜忌盤問於我,倒不如我挾怒而來,以問罪之姿,摘清自己。

    父親是大略知道我與允炆情分的,而以我的性子,我若對他的“死”漠然視之,不曾言語,父親反而會起疑,但亦不可做作太過,此間分寸,需拿捏得當。

    我這番神情譏刺,想必起了作用,他雖有怒色,但目中疑色反而漸淡,只是尚自未能盡去。

    外公給他種下的這根刺,令他隱痛在身,卻難以宣之於口,我在心中暗暗苦笑,只怕這也將是我們父女之間的暗刺吧?

    暫時雖不至於牽肝扯肺,卻很難説日久天長之後,不化為癰疽膿腫,折磨人日夜難安。

    然我不悔。

    外公説,事有可為不可為,然,事亦有當為不當為。

    父親漸漸平靜下來,倒是主動轉了話題,絮絮和我説些善後登基事宜,我有一搭沒一搭聽着,當他説到即位詔書,須得尋得當世名望德信俱重之大儒親草,方可令天下歸心,縱觀當世,莫如方孝孺者,文章醇正,海內之冠,天下讀書人之首也。

    我心一緊,轉首去看他,見他神色堅定,不由心又往下沉了沉,思量一番,斟酌着道:“正學先生德望自然毋庸多言,只是其人聽聞生性執拗狷介,且忠事前朝,只怕屆時未必應父親之詔,此人剛烈,若是當庭説出些言語來,父親,只怕斯時你難以自處。”

    父親目光一烈,寒聲道:“天下我都已掌握在手,還怕撥弄不了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我皺眉:“讀書人風骨,未必能以威武屈之,當心千載之下,史筆如刀!”

    “不妨搩碎之!”

    我只覺得寒意森森,抬目看他,濃眉之下目光幾近猙獰,頰上肌肉都微有扭曲,怔了怔,想到這許多年來,他在我面前,多是温和慈愛模樣,縱然我早知道他絕非良善之人,卻也曾自欺欺人想過他未必如我所想那般不堪,然而我今日親目他這般神色,終是忍不住黯然。

    沉思有頃,我慎重站起,向父親施下禮去。

    他愕然至幾欲立起。

    “懷素,你這是為何?”

    我俯首,誠聲道:“懷素有一事相求。”

    他微側頭看我,慢慢道:“為方孝孺?”

    我正色道:“正是,方孝孺其人,剛介之名重天下,必不會降附於你,我求父王,若方氏拒草詔之請,萬勿殺之。”

    言畢又施一禮。

    父親定定看着我,目中神色微有感慨,半晌道:“懷素,你素日剛傲,桀驁不訓,這許多年來,我未曾見你為誰俯首,不曾想,你首次折節如此,竟是為了一個不相干的讀書人。”

    他喟然道:“他與你有何交情?”

    我一哂:“無,我不過是欲為天下讀書種子,留傳一薪火耳。”

    “你倒和那和尚如出一轍,”父親笑起來,“這腐儒,能得你二人慎重請託,當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也罷,“他道:”我既應了道衍,如何反會拒絕你?這個腐儒,只要他識相,我自然不難為他。“

    我皺眉,道:”我請託的是,如果他不識相,你也別殺他。“”你當我殺人如麻麼?“他笑起來,”方孝孺得天下之望,我自會慎重。“

    我深深看他一眼,道:”如此,多謝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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