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了父親留宿宮中的邀請,我看看時辰已不早,出了宮門,一路快馬前行。
朱雀大街深處,佔地廣闊,外觀卻不甚張揚的侯府,靜靜矗立於微黯的天色中,幾乎我驅馬剛至正門,門便立即打開了,精幹的守門人仔細的打量了我,歡喜的行禮笑道:“奴才見過郡主,郡主,公子等您很久了。”
我知定然沐昕事先已知會了府中上下,也定然甚是不安的等我回來,點了點頭,下馬,將繮繩向守門人一扔,快步進門。
剛轉過照壁,就見曲徑迴廊盡處,一庭繁花靜謐無聲,廊外碧水波紋隱隱,沐昕面對一池碧水默默出神,坐姿雖是斜斜背對,臉卻偏側向正門方向,顯見在時刻注意我的動靜,我放緩腳步,輕咳一聲。
他回首,琉璃般通徹透明的眸光,映射着我閒適的笑顏。
他亦對我微笑,並不曾問我怎生應對父親的懷疑,只是上前輕輕牽了我手,道:“晚膳已齊,就等你一個了。”
我點頭,道:“你餓了吧?先吃飯,飯後還有些事要做。”
正待移步,刷的長鞭一卷,棄善的鞭子猶如長眼睛般飛來,在我臂上繞兩繞,拽着我向前。
他冷淡而張狂的語調隨即在荷塘側的敞軒中傳來。
“都什麼時辰了,還唧唧噥噥的,真想餓死我嗎?”
我邁入涼亭,撇嘴道:“我又沒請你等我。”
“誰要等你?”他冷睇我,“都是那小子,無心飲食的模樣,倒人胃口!”
遠真今日是個鶴髮童顏的老道模樣兒,正微闔雙目做道貌岸然狀,見我們進來,他斜開一抹眼縫瞅了瞅,也不説話,姿態飄逸神情端嚴的開始操筷大嚼。
我環顧一週,詫道:“師傅師叔還沒回來?”
棄善道:“你那石頭師傅不用管他揚惡還得有一天吧,師傅有事對他交代要我説,他不回來最好,省心!”
我坐下舉筷一揮,笑道:“不等了不等了,師傅許是被方家留住款待啦,保不準比我吃得還好”
話音未落,哐噹一聲,門被踢開。
我愕然抬頭。
竟是近邪拖着濕淋淋的方崎站在門口。
我擱下筷子,目光緩緩從師傅不顧男女之嫌緊抓着方崎胳臂的手,轉到方崎的臉上。
她長髮凌亂,濕搭搭的粘在額頭,面頰紅腫且指痕宛然,半身上衣都已濕透,衣袖還扯破了些許,看來極為狼狽,然而她神情卻頗奇異,並無憤怒之色,也不迎上我的目光,只是微微低了頭,唇線緊抿,臉上一抹神情,倔強而淒涼。
我望向近邪眸瞳,難得這個萬年冰山,目中竟有怒色。
棄善嘆了口氣,丟筷,起身,出門,遠真猶自大嚼,棄善猛的一拍桌子,震飛了他的筷子。
抬頭看看,遠真“無量壽佛”一聲,大袖飄飄,跟在棄善身後出去了,順手帶走了一盤荷葉雞。
沐昕靜靜起身,行至門前時道:“我去叫侍女送衣服來。”
我感激他的體貼,點點頭。
近邪將方崎向我懷裏一推,冷哼一聲,拂袖便走。
我挑眉看他遠去的背影,訝異他這一推竟有些力道,是什麼事,讓冰山如此生氣?
不多時,侍女送了衣服清水來,我拖着呆呆的她,親自替她換去濕透的外衣,又幫她淨面,重新挽了個髻。
一切完畢,燭光下仔細端詳方崎面頰,我微怒道:“你被人打了?”
她默然不語。
我也不追問,只拖她到桌邊坐下,塞了筷子在她手裏,道:“看你的樣子,定然沒吃東西,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你且先吃些東西再説話。”
她順從的接過筷子,目光定定的開始扒飯,我看看她,轉開目光,另取一雙筷子給她夾菜:“來,嚐嚐這個四喜丸子,細膩香醇,你定然喜歡”
丸子在筷子上滴溜溜滑動,她只呆呆看着飯碗,麻木的扒着毫無滋味的白飯,也不知道去接。
我的手頓在半空,半晌,緩緩收回,默默看着她,一口一口,將那飯吃得見底。
靜寂無聲的敞軒,只有筷子輕觸瓷碗碗底的細微的聲響。
然後,我聽見“啪嗒”一聲。
水珠滴落的聲音。
目光透過對面人兒低垂的黑髮,隱約看見淚如珍珠,滴滴落於碗中,而她仿如毫無所覺,只是一口口,沉默含淚吞嚥。
含着淚水的米飯,會是怎樣的苦澀滋味?
我盯着方崎的淚水,一時無言。
相識她這許久,她爽朗,明快,瀟灑利落,真正做到了當年塞外初見,那個處變不驚,目色寶光璀璨,神采飛揚的少女對我説的那句話:“方逸爽活在世上,絕不甘於在閨閣裏刺繡描紅終老,勢必要踏遍青山步履天下,飽覽這山河莽莽風采無限,方不負此一生。”
我何曾見過她的眼淚?
我記憶裏,甚至連她忐忑慌張的模樣都不曾有過。
這般倔強的女子,何事能逼至她傷心若此?
然而看她神情,她未必願意此時一訴衷腸,倒不如讓她安靜休息。
我邁步出廳,沐昕安排的侍女早已等在門外,見我施禮道:“郡主,公子要小婢引路,帶兩位前去歇息。”
我暗贊沐昕體貼細緻,當下喚方崎去歇息,她仰起臉來,用手指細細拭去臉上淚痕,面上已恢復平靜,只是一言不發,默默站起,隨我去了客房,我知她個性堅毅,不致有所不虞,拍拍她肩,輕聲道:“你先睡,莫要多想,但凡天下事,沒有不可解的死結。”
她默然,點了點頭。
我無聲嘆息,吹熄燭火,令外間婢女好生侍候,緩步出門。
不遠處一方迴廊上,幾個人都在那裏等着我,我走過去坐下,道:“怎樣?”
近邪猛灌了一口酒,不答。
棄善瞪他一眼,“指望她還不如指望暗衞,她是回家了,但被趕出來了。”
從棄善口中,我才知道今日方崎回家,家中大門緊閉,守門人不敢放她這個已被驅逐的棄女進門,方崎無奈之下塞銀子依然無果,近邪當時趕至,一怒之下便要拉她走,方崎卻不肯走,她於家門前再三徘徊不去,終於有個看着他長大的守門老僕不忍,悄悄從角門放她進去,誰知道進門後,卻發現家中亂成一團,她父親孝服麻衣,跪坐當庭,痛哭嚎啕,一家子都神色倉皇默默流淚,方崎進來,還沒來得及詢問,就被她父親一眼看見,竟霍地站起,戟指怒罵:“你這個有辱家風的不孝女,莫污了我這哭靈盡哀之地!”狠狠一個耳光甩過來,連跟進來的近邪都因事出意外而呆住,方父猶自不罷休,轉手奪過身邊一僕人端給他淨手用的清水,呼喇一下全數潑到方崎身上。
道:“昔日逐爾之言,如覆此盆之水!覆水難收,方氏族門,亦永無再納爾之日!”
此言決絕,方崎當場怔住不知應對,其餘人想勸亦不敢,空留她一身濕淋淋立於當庭,神色慘然無可形容,最終近邪看不過去,硬將她拖了回來。
聽完始末,眾皆默然,此乃方氏家事,外人難以插足,多事可能反致誤會,棄善面有怒色,冷哼道:“這樣的老子,哼!”突想起什麼,問,“她爹什麼名字?我去教訓一頓。”
我淡淡道:“你不必去了,對那人,教訓是沒用的。”
沉思有頃,我苦笑對沐昕道:“今日回來時,我和你説,飯後還有些事須得去做,如今看來,已經不必了。”
沐昕揚眉靜靜看我。
我黯然道:“外公臨別時對我説,事有可為不可為,如今看來,當真是事不可為了。”
正説着,卻見一人遊魂似晃晃悠悠而來,仔細一看,正是方崎。
隱約星光下,她面色蒼白,對其他人視而不見,直直衝我走了過來,也不説話,撲通一聲跪在我腳下。
我一驚之下急忙飄身一讓,伸手將她扶起,微怒道:“你這是做什麼---”
她仰首看我,目光裏星火閃爍,濕潤而明亮,有種了悟後的通透,一字字聲音堅定,“郡主,求你救救他,求你,救救我父親。”
我手頓了頓,慢慢道:“救---你父親?”
她清晰的道:“是。”
微微苦笑起來,我心中黯然,方崎,方崎,人生難得不糊塗,你何必清醒如此?
她盯着我,緩緩道:“剛才,我睡不着,便坐在牀上想了很多,然後我明白了,我爹他,是無論如何不會降服新朝的,他閉門哭靈,孝衣喪服,不僅是為先帝戴孝,也是自己已,心存死志。”
她苦笑,神色悽切無奈,“他不會折節,亦不會躲避,因為他是方孝孺。”
我不答,只抬目,迎上她目光,兩人目光在夜色中一碰,彷彿激出火花,明鋭閃亮,掠裂夜空。
是的,她終於明白,而我早已明白。
雖沒調查過方崎身世,可這許久相處中,我早已隱約知道她定出身不凡,那般明慧女子,當真非普通人家可教養而出,而名重當朝的方姓詩書之家,不過方孝孺一人而已。
是以先前於華蓋殿,我對父親慎重請託,求他留得方孝孺性命。
只是雖得父親應諾,我依舊不敢信任於他,回府後欲待和沐昕等人商量的,便是如何提前救走方孝孺,使他避免當庭和父親衝撞,以致造成不可挽回的危局。
誰知方崎在方家的這一番經歷,使我明白,方孝孺其硬其直,定然超出我的預料,他絕不會聽從我等勸諫之言舉家躲避,這個忠於前朝風骨狷介的腐儒,這個於當日京城危急之時,力勸建文死守,並直言京城若失守,帝當為社稷而死的剛硬之人,聽聞建文之死,定生殉君之念。
對於一個早已心存死志的人,要如何挽回他決裂蹈死的決心?
對於一個視逃避求生為無倫之恥的人,要如何勸説他舉家避禍?
我若用強,只怕他會自盡以全志節吧?
我的目光,無奈的與方崎悲涼的眼神相對,僵持良久,最終默然長嘆。
方崎一閉目,熱淚滾滾。
我轉身,望着天際明月,明月,明月,長恨清光如雪,曾照人間離別!
良久,輕輕道:“無論如何,試試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