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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玉碎宮傾血正殷(四)

    後宮。

    此時正亂成一團。

    幾乎所有住有人的宮室,都於一夜間爆發怪疾。

    嘔吐腹瀉,頭昏口渴,心跳加快,手足抽搐。

    太醫們被焦急的宮人們扯着滿頭大汗東奔西跑,疲於奔命,在各宮之間鼠竄,惶惶然如驚弓之鳥,密集慌亂的腳步聲響在雨夜的宮道之間,咚咚之聲宛如地獄催命的擂鼓。

    其實不過是看來可怕而已。

    這傷神散不過是喜好惡作劇的揚惡偶一為之的玩意,以貫眾,千層塔,及己等藥草,混合幾樣其餘藥物煉製而成,專用來懲治那些罪不至死卻又需要教訓的人,我對於煉丹製藥向來無甚興趣,不求甚解,我只管記得用就好了。

    可惜,在去擷英殿的路上,我得到回報,父親沒喝下摻有藥丸的茶,事實上,今晚,我自坤寧宮離開後,父親便不曾進食飲用。

    我接報後冷冷一笑。

    無妨。

    自有它法懲之。

    遠遠看見擷英殿外,負責護駕和宮禁守衞的上十二衞侍衞親軍兵甲不卸,嚴陣以待,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最外面一層,還是端槍平舉,蓄勢待發的火槍隊。

    做了壞事的人總是心虛的,這般鐵桶似的圍着,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父親不僅調來了禁衞親軍,只怕也已經乘夜派人至宮城外調兵。

    棄善作為四大弟子之首,自非等閒,看見我的火花令後,他立即召集了全部在京暗衞,一部分跟來皇宮,一部分留在宮外和城門處接應,還有一部分,立即趕往各位掌兵的將軍駐守之處,堵截皇宮出來的任何傳令者。

    他的命令是,凡是從宮中出來的,便是隻蒼蠅,也得給我攔下!

    一路疾馳,他自然將這番安排告訴了我,我淡淡聽了,道:“其實只需去朱能處便成了。”

    他愕然。

    我道:“你不瞭解皇帝這個職司,所謂凜凜惕惕如履薄冰當如是也,這乘夜調兵入宮勤王的事,哪個皇帝也輕易不敢為,一不小心,被勤的就變成被篡的了,你別看燕王將領眾多,可我敢擔保,他不敢召朱高煦,不敢召丘福梁明,他勉強能相信的,只有性情憨直忠義的朱能而已。”

    黯然一嘆,我道:“我現在還不想思考事後我怎生逃生的問題,我現在最擔心的,是他已經殺了方崎姐弟”

    棄善道:“我們發現得及時,他未必來得及,我們已經派人潛入天牢,卻沒發現她們,我懷疑,方崎姐弟是被帶進宮了。”

    我點點頭,道:“但願如此。”腳步加快,轉眼已到擷英殿。

    我懶得遮掩身形和腳步,直奔正殿方向,身形初初亮在人羣眼前時,棄善立即就手入懷,不待他們挽弓搭箭施展火弩火槍,吭也不吭,掏出山莊重金購得的,不畏雨水的火器震天雷,撒手便往人堆裏一扔!

    轟!

    巨大的爆炸聲伴隨着升騰的黑色煙柱,在人羣中央炸開,炸出一片長聲哀號,炸出無數斷肢殘臂,炸出肉末飛濺,炸出血色淋漓。

    天空變成了黑紅二色,黑色是煙雲,紅色是血液。

    無數人為氣浪擊飛出去,鮮血滿身的打滾,在地上拖出長達數丈的血痕,瞬間又被大雨衝沒。

    煙霧升騰,慘呼不斷,紅色的火光和黑色的硝煙交織成濃重的煙幕,煙幕裏,無數人影狂呼着栽倒,滿地七零八落的殘肢斷臂四散分飛,恐怖的砸落在倖存的親軍侍衞臉上,頓時又一陣撕心裂肺的驚呼。

    棄善極善把握時機的衝進,身形黑煙般一轉,剩餘的火槍全部被他用強大的指力捏成了燒火棍,他橫棍一掄,一個尚自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只知道呆呆看着自己的最新燒火棍的禁軍侍衞,立即牙齒亂崩的被掄飛了出去,砸倒他身後一堆人。

    棄善已衝入人羣中。

    我雙袖一展,自黑色煙雲裏,鬼魅般升起。

    自翻騰掙扎慌亂四散的人羣上空,飛過。

    突如其來的火雷,炸懵了大多數猝不及防的士兵,但仍有部分處於外圍未受傷損的侍衞,勉強保持了鎮靜,迅速在一名頭領的指揮下,結隊成形,眼見距離過近,火槍弩箭都已無法對我起作用,便齊齊拔出刀劍,寒光閃耀成一片冰晶光幕,遮擋住通往擷英殿的道路。

    我冷笑。

    只一閃,便穿越了被撕了一個大裂口,死傷慘重的侍衞,降落在他們頭頂,長笑聲裏,雙腿連踢,瞬間數十侍衞無聲仰倒,頭顱血流汩汩。

    裹着黑雲,披着血雨,瞬息再次撲近內圍,衣袖一捲,又一批衝上的侍衞嚎叫着被摔跌出去。

    落地呻吟,再也爬不起身。

    我已趁着那一卷之勢,衝進正門。

    第一進殿前,彎弓舉槍以待的錦衣衞,雨幕中目光灼亮。

    似是沒想到我這麼快衝進來,也似是被那爆炸聲所驚,他們面色慘白,怔了怔才由一領頭人叱喝道:“陛下有令,進殿者殺無赦!放!”

    一句話的時間,可以做很多事。

    可以,拉近很多距離。

    等他説完,我已衝到隊列之前。

    對着那個看來臉熟,曾經和我一同守衞北平,與我一同在城牆上徹夜不眠,一同搬運鹿砦沙袋的頭領,一笑。

    然後,振衣而起。

    漫天狂雨如鞭子般抽打在臉上,微微噙一抹冷笑,嗆一聲,精光耀目,寒意突生,滿天雪色劍華罩落,叮噹連響如爆竹聲聲,冷電似的光華繞地一匝,衝在最前面的侍衞,皆被我毀傷關節,慘呼栽出。

    收劍,毫無表情,我踩過一地血跡,衝進二門。

    這回一進門,箭雨如蝗災,鋪天蓋地而來。

    我一縮身,憑空矮上半截。

    大多箭矢落空,其餘的被我飛劍一匝,一一彈開。

    奪奪奪奪之聲連響,箭矢反射入人羣,又一陣血花飛濺。

    我腳步一蹬,再次飛撲入人羣。

    這回想必是上十二衞中的最精英隊伍,箭矢落空便拔刀霍霍,有幾個還是高手,雖然棄善和跟過來的暗衞很快解決了第一進門的後顧之憂,趕來助陣,但我還是陷入了纏戰中。

    人潮喧湧,如層浪迭波,前仆後繼,而我手劈劍指,照日現隱之間,奪目的光芒人勾魂之鐮,瞬間收割生靈。

    一條血線於人羣最密集處翻湧,不斷擴大。

    我不斷的揮劍,劍起,劍落,劍拍,劍橫,漸漸不知道自己揮出多少劍,也不知道浴血的渾身,是別人的,還是我自己的血。

    嘶!

    雨聲爆炸聲人聲嘈雜裏,隱約極低的一聲。

    我看也不看,反手便一把抓住了那暗襲之物,施力一扯。

    竟然沒動。

    暗暗詫異對方臂力了得,我回頭,便見偷襲我的是一着麒麟服的中等身材男子,廣額顙頰,細目疏眉,身軀卻極為粗壯,正咬牙蹙眉,死力奪槍,槍上紅纓陣陣顫動,槍柄在我手中依然穩若泰山。

    輕蔑一笑,我道:“也算個好手,打的好算盤!不過,遇上我,是你倒黴!”

    冷笑聲裏,我突地放手。

    對方正全力使勁,冷不防我撤力,力道用在空處,立時把不穩長槍落地,自己也被回力撞擊得踉蹌後退。

    我卻不給他喘息的時間。

    閃電似一退立進,靴尖一勾,挑起長槍,騰空飛身一踢。槍如飛劍流光激射,瞬時將那將領生生穿透,餘力未消,又穿破他身後趕來救援的兩名侍衞的胸膛,糖葫蘆似的釘在地下!

    人羣一驚,一亂,再一湧。

    我心中煩躁,抬眼看看黑沉沉的第三進殿內,父親就在那裏,殿堂最深處,此時,他在目光灼灼的,等待我的死亡麼?

    沒有時間耽擱了。

    長叱一聲。

    半空中我騰身而起,真氣一湧,照日短劍光芒暴漲,帶出長長的耀目白光,我清叱,毫無花哨的“力劈華山”!全力劈落!

    一劍劈下,如天降閃電,劃裂長空。

    堅硬的青石地面上,突然無聲裂開一條縫。

    那縫越來越大,不斷擴展,望去若地面張開了森森大口,黑洞般的欲吞噬生命。

    裂口兩側的侍衞,無聲無息的倒下,每具屍體都倒成兩個半人,連呼喊的時間都沒有。

    鮮血靜靜的蔓延開來,匯流成溪。

    我立於血泊中央,微微喘息。

    環顧一地死屍,環顧這因我而造成的修羅地獄,環顧這令人作嘔血腥殺戮,我有一刻的疲憊萬分。

    連番衝殺,全力施為,我不是神,我已真力將竭,精神意志,也將至崩潰邊緣。

    我的手指,已經開始不能控制的顫抖。

    突然很想躺倒,躺在這血水雨水橫流的地面上,永遠永遠的躺下去。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

    暗衞猶自在浴血廝殺。

    京城的山莊勢力,過了今夜,便消失無存。

    我不能在作出如此巨大的犧牲後,再半途而廢。

    然而我的真力,在全力施為這一劍後,竟有枯竭之勢,一時手臂痠軟得似乎都不能抬起。

    我還能不能一鼓作氣,直入殿中,擒賊擒王?

    劍氣刀光,不容人分神遲緩,轉瞬間又捲土重來,兜頭潑下。

    咬咬牙,滑步一錯,劍聲鏗然。

    我一劍撥開長刀,反手刺入對方胸膛,拔出,雨幕中血珠子色澤鮮明,滴溜溜滾動中,劍光再閃,已遞向另一持刀人的心口。

    突然手腕一麻。

    真力未繼,只差毫釐,我的劍尖竟然無法向前,分寸也挪動不得。

    而對方的長刀,已呼嘯着橫砸到我頰側。

    離我最近的棄善,尚在三丈之外。

    “嘶”

    極輕的一聲,有如潛伏在暗夜雨林中的毒蛇,悄悄的對路人吐出細紅的長舌。

    那持刀的禁軍侍衞,突然血肉橫飛的倒栽了出去。

    最後一瞬間,我看見他的眼珠飛了出來,立刻被雨水沖刷得蒼白,滾落,被他的同伴毫無知覺的踩在腳下。

    震耳的喊殺和刀劍相交聲裏,竟似聽見彷彿魚膘破裂的極輕微的“咯吱”一聲。

    我怔怔看着他倒地,臉上兩個深深血洞。

    再怔怔抬頭,擷英殿第二進殿頂上,微笑高坐的銀衣人,手勢温柔如穿花,每一翻覆,便是一條人命。

    死法千奇百怪,但都慘不忍睹。

    他見我看他,微微凝神看了看我的臉色,眉頭一皺,衣袖一揮,突然做了個虛空手印。

    我只覺得似有巨力湧來,在胸口處一撞再一收,鼻中嗅到奇異的香氣,旖旎而妖魅,香甜裏一分辛辣之氣,然後瞬間消散。

    立時覺得胸中一暢頭腦一舒,連視線都似乎清明瞭許多。

    心知這必然是賀蘭悠的手段了,神色複雜的看了他一眼,微微做了個道謝的示意,又擺了擺手,縱身再撲入戰團。

    這些禁軍,傷在我手下,總比死在他手下,甚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好吧?

    真元略有復原,我劍光再現再隱,出沒人羣。

    身後,棄善長鞭如蛇,辣手無情鬼魅般的穿梭人羣,幾乎每一眨眼,便有一人倒下。

    一面倒的血腥殺戮,令原本悍勇的禁衞終於開始裹足不前,一刻鐘後,人漸漸稀少,殘餘的實力已不足攔下我,我一抬頭,擷英殿最後一進,近在眼前。

    深吸一口氣。

    我對棄善一點頭,他疾疾打出一個手勢,隨即再不回頭,我們雙雙撲向內殿。

    將身後暗衞們與禁衞的交兵聲響,遠遠拋下。

    “哐當!”一聲,棄善人未到腳先到,一腳踹開殿門,沉重的殿門被他這一腳踹得直開到底,撞到牆壁上,轟然碎裂。

    我輕煙般竄進去。

    一聲呼叱,黑暗中刀光雪亮如白晝,兜頭劈下。

    其勢沉雄,力道千鈞,離得尚遠,刀意竟已到了近前,絲絲割裂我衣襟,竟有不可抵擋之勢。

    顯見是內家高手。

    我不管不顧,頭一低,只管閉目飛竄。

    耳側一涼,刀風已至,一縷烏髮悠悠飄落。

    我咬牙,繼續不理,直撲向前。

    耳聽得叮的一聲輕響,刀風忽止,棄善鑲鋼珠的長鞭,已纏住了那快刀。

    一陣抵力吱吱聲響,碎裂之聲隨後響起,刀身激射的碎片,擊飛而起,擊穿殿頂,一絲微光從縫隙灑落。

    我劍光一展,刷刷數劍,毀去殿內一切遮蔽視線的屏風。

    屏風後,一人正倉皇走避,另一太監裝扮的人掩面欲向外奔出。

    角落裏還有一人,步履輕捷,身法靈動,腳步一滑便到了我身邊,我已來不及辨認他是誰,側臉一讓他掌風,身形倒仰,已翻了出去。

    那人卻沒有追過來。

    我立定,看見那穿龍袍走避的人影,突然大喝。

    “王妃已死,你納命來!”

    那穿龍袍的人恍若未聞,猶自逃竄。

    倒是那掩面奔逃的太監,突然震了震。

    我一聲長笑,輕煙般滑退一步,正正退到那快要逃過我身側的太監身邊。

    手一抬,照日劍輕輕擱在他頸上。

    側頭,一笑。

    我道:

    “父王,你穿這一身,真是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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