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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斷腸人寄斷腸詞(二)

    那夜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回去的。

    我記得我在樹上坐了很久,看着禮樂聲歇,看着賓客辭去,看着沐府的燈光,一盞盞的次第暗了下來,猶如夜色中困極欲眠的人闔上的眼睛。

    每滅去一盞燈,我的心裏,便似黯上一層。

    到得最後,我已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坐在那裏,我已發現我無力再下樹,我已不知道我何時失去意識。

    醒來時,依舊在魏國公府徐景盛的小院裏,近邪坐在我牀前,一臉怒氣的盯着我。

    徐景盛搓着手,焦灼不安的滿地亂轉,見我醒來,他喜呼一聲便要撲上,撲到一半想起於禮不合,生生頓住了腳步。

    那笨拙模樣,倒令滿心鬱郁的我,忍不住破顏一笑。

    他喜滋滋的坐到我牀前道:“懷素懷素,你嚇死我了,近邪先生找到你時,你那個樣子,我以為”

    這回説到一半,給近邪瞪了回去。

    我坐起身,調息一刻,道:“師傅我們走吧。”

    近邪先是一怔,隨即點頭,道:“也好。”

    徐景盛瞪大眼睛,道:“走走?”

    我温言道:“徐公子,多謝你這段時間的照拂,希望以後能有報答你的機會。”

    他看着我,不知為何,臉色突然微微發紅,欲言又止的模樣。

    我心中明白,卻唯有默默嘆息,更加温和的道:“徐公子宅心仁厚,有若渾金璞玉,定是厚福之人,將來定然妻賢子孝,榮貴一生,懷素在此,先恭賀了。”

    徐景盛的臉色驀然黯淡下來,他雖忠厚,卻不是笨人,已然聽出我的拒絕之意,眸光裏,竟隱隱透出了幾分淒涼和哀懇之意。

    我垂下眼睫,想起當年子午嶺上初見,那個被山風吹掉扇子,被我暗嘲為瘦雞,戲弄推落山崖卻不肯指認我的少年,想起燕王府朱高煦意圖逼奸時他的拼死相救,想起他在西關大街發現我時的苦苦徒步跟隨,和這些日子來的精心呵護,這些年我只見了他三面,可是每次我都欠了他的情,我生平剛傲驕縱,少欠人情,唯一一個我不曾有恩有情於其卻得其恩惠傾心相待的,便是他。

    可是景盛,你想要的,我終究給不了你,也許這情,我註定要一生一世的欠下去了。

    想了想,我自發上拔下一枚薔薇水玉釵,這是我唯一常自佩帶的首飾,是娘生前最愛的飾物,娘去世後,她的首飾我都隨葬了,唯獨這枚釵子,我一直隨身佩帶,每次觸摸它,我都會想起十歲那年,我對着鏡子,耍寶似的插了一頭的首飾,就為博孃親開顏一笑,在我的記憶裏,那是孃親逝世前最後的最為明亮的瞭然笑意,不是為我的滑稽之狀,而是為我的真心體貼,和如斯眷戀。

    這承載了我最為温暖記憶的釵子,如今被我握在掌心,誠懇的遞向徐景盛。

    “徐公子,這首飾並不值什麼,對我來説卻很重要,今日我留給你,留贈你的新夫人,提前祝願你夫婦花開並蒂百年好合,你的夫人,將來就是我的姐妹,從今後,但有驅策,天涯海角,只憑此釵為記,懷素定千里來赴,莫有不從。”

    他怔怔的看着我,又看着那水光流動的玉釵,半晌,咬了咬唇,終於伸出手,慢慢接了。

    我暗暗舒了口氣,對近邪道:“我們走吧。”

    徐景盛急道:“你還沒大好”

    “留在這裏易生枝節,”我對他一笑,“徐公子,令尊已經令當今很難堪了,你就不要再給他添麻煩了。”

    他震了震,默默無語,魏國公徐輝祖忠於前朝,誓不遵新君之命,燕軍入京師,魏國公獨守父祠拒不出迎,父親令其自書罪狀,魏國公卻送上免死鐵券,父親盛怒之下,已將之削爵幽禁在國公府了,若不是看在徐皇后面子上,以父親心性,早就殺了他了。

    多事之秋,如何能再生事端。

    輕輕一禮,近邪和我,先後走出門去。

    徐景盛卻突然叫住了我。

    我詫然回首,他臉色微微蒼白,神情卻已由先前的茫然恍惚轉為堅定,握了握那釵,他道:“懷素,這釵,我不會送給我夫人,在我心中,你的東西,原本就沒有誰再配用。”

    我微微皺眉,不知道怎麼勸説這執拗的呆子。

    他卻又道:“我只是替你留存着,將來,很多年後,如果有一天你想起了我,我希望能看見你和你的夫君,來找我要回這釵,屆時我一定設宴相待,徹夜暢飲,不醉不歸。”

    我深深看着他,他抿着唇,眸光誠懇。

    微微仰頭,逼回欲奪眶而出的淚水,我道:“好,他年再遇,不醉不歸。”——

    永樂元年,我開始了流浪之旅。

    離開京城時,我和近邪改裝去了趟教坊司,所有建文罪臣家屬都在那裏淪為軍妓,日夜數十名大漢看守,蹂躪不休,近邪毫不客氣的闖進去,以他的武功,那些平常護衞怎麼是對手,不過袖拂指戳,便倒了一片。

    只是不傷性命,在京城,我的勢力已經連根拔起,不能再過於肆意了。

    救出來六七個女子,已經不成人樣,我們僱了輛大車,直接送到醉花樓。

    醉花樓是酒樓加青樓,不駐暗衞,是老頭子在京城開來收集情報用的,經營多年,象青樓更甚於象情報集中地,我將人往醉花樓一送,吩咐給她們改顏換面,醉花樓姑娘多,每日來來去去,多幾個人根本無人在意,再説任誰也想不到,我把人救出教坊,還會再送進青樓。

    所謂大隱隱於市,就算朝廷搜查,一時也想不到去查青樓,哪有好容易跳出火坑再跳進去的道理。

    我囑託劉敏中,等風頭過了,想辦法一一送出城去。

    又請近邪在城外等着接應,將她們送往他地定居。

    近邪不肯,道:“你呢?”

    我默然良久,道:“師傅,我想一個人走一走,看看這天下四海。”

    他只是搖頭。

    我道:“我發誓不再生事,以我的武功,本就足以行遍天下,你還怕我吃虧?”

    他還是搖頭。

    我苦笑,不再説話,整整沉默了一天,近邪方妥協,道:“那你無論到得何處,記得和當地暗衞聯絡,好讓我們知道你行蹤。”

    我道:“放心。”

    他凝視着我,想了想,從懷裏取出一個錦緞小包,裏三層外三層的裹得甚是嚴實,他小心翼翼的翻開,煙青錦緞上,躺着一枚白玉笄,乍看來不過尋常和田白玉,仔細看去,才發覺玉質奇絕,瑩潤白玉底上,有更為白亮的雪點如絮,雪點均勻,若冬日雪花飄舞,正是較羊脂玉更為稀缺珍貴的雪花玉,俗稱“一捧雪”,可遇而不可求,縱使王公貴族,窮極人力,耗盡千金亦不能得。

    笄頭極其精細的微雕着一幅圖,我凝足目力細看了,卻是孤月,古樹,樹上一隻長羽之鳥,張聲作啼。

    古鳥夜啼。

    意境蕭瑟而刻工精奇。

    這才是配給娘使用的物事。

    近邪注視着那笄,神情裏微帶悵然,道:“你娘及笄所佩,你十歲,她贈我。”

    頓了頓,又道:“我不明白,很多年。”

    我怔了怔,才想起,這是當年我第一次偷偷見到近邪,他給娘送藥,隔窗晤談,娘請託他照顧我,臨別時,娘遞了件物事給他,説“我想對你説的話,都在這裏了。”

    當時我為娘背影所遮掩,沒看到是什麼物事,只記得近邪彼時神情,激動至微微顫抖。

    那時,娘已自知去日無多了。

    我微濕了眼眶,撫摸那滑潤玉笄,喃喃道:“人慾去,花無語,更遲留。記得玉人遺下玉搔頭。”

    (注:元好問《古鳥夜啼玉簪》)

    近邪專注的看着我,目光急切,等着我的解釋。

    我想到他這多年對着娘留下的啞謎,無數次靜夜撫摸,苦思不得解的鬱郁,不由悵然,道:“其實她那時,已無意多言,逝去不可追,何必自苦,她只是告訴你,她將去了,此物留給你做此生念想。”

    近邪震一震,我注目他銀髮如雪,喃喃道:“娘是瞭解你的,她知你此生必不能忘,勸你遺忘什麼的只能是矯情殘忍而已,索性留了這笄給你,告訴你,她永遠記得及笄年華,此生情誼。”

    還有句話,我留在了心裏。

    “她以此,作為她能給你的,此生僅餘的温暖和懷念。”

    近邪的手,微微抖了起來,僵立於地,久久不能動彈,我心中不忍,轉過身去,良久,聽得他低聲道:“她還是眷顧我的”

    言畢微咳一聲。

    我知他心神激盪,已至不能自控,這對武功高絕之人來説,極其危險,大驚之下急忙探看,他卻推開我,將玉笄遞了過來,道:“我終無憾,給你。”

    我一驚,急忙道:“這怎麼行!”

    這是娘留給他的唯一念想,娘對於他的意義,根本無法言喻,我怎麼能要這個。

    “我終於明白她的臨別囑咐,”近邪一字一句道:“我無憾,這個給你,你送出了釵,身邊要留個你孃的東西。”

    我心中一慟,明白他的意思,他知曉孃親心意,自覺完滿,又覺得我將薔薇釵送出,身邊不能沒有我孃的遺物,所以執意要留給我。

    正要再次推拒,他已道:“拿着,看見它,想起你娘最後對你説的話。”

    這回我什麼話也説不出來了。

    他竟是怕我哀極自苦,戕害自身,要以孃親遺物,時時提醒我,“勇敢的活。”

    我木立在地,淚盈於睫,鼻腔痠痛,只覺下一剎眼淚便要奪眶而出。

    他卻已走了過來,將那笄插在我發上,道:“多照鏡子。”

    我呆一呆,忍俊不禁。

    竟是微淚中的笑影——

    臨行前,我在聚寶門外徘徊良久,仔細端詳腳下微紅的泥土。

    突想起那年京城郊外官道茶亭,與前來堵截我的允炆相遇,其間還上演了一出全武行,起因是京師一幫公子哥兒嘲謔孃親和我。

    為了在暴怒的近邪手下救他們一命,我喊破內廷侍衞身份,又踹飛了齊泰的兒子。

    只是當時未曾想到,那些鮮亮的,意氣飛揚,驕傲睥睨的年輕生命,終究註定了早早消逝。

    他們的血,滲進聚寶門外黑色膏泥,殷赤之色,歷千年不改。

    而那昔日鮮衣怒馬的少年行跡,卻已被西風吹盡,了無陳跡。

    今古恨,幾千般,只應離合是悲歡。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清酒一杯,相酹冤魂。

    我不殺伯仁,伯仁之死,卻難説無我之因。

    酒盡,我擲杯於地,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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