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還能再見到妳。」
坐在張家狹小簡樸的客廳裏,李雨欣的表情很感慨。
張玥伶端來一杯茶,安靜地坐在李雨欣對面。
「這些年,妳過得好嗎?」突然見面,不知道該説什麼的李雨欣只好客套地問。
張玥伶看着她,忽然笑了。「很好。」她的眼神沒有笑意,聲音有一點乾澀。
李雨欣突然意會到,自己説錯話了。
住在這樣的環境裏,當然算不上好——至少,對當年音樂系最出名的才女張玥伶來説,這樣的際遇説明了,她的生活並不如意。
歲月,在張玥伶的臉上留下了風霜。
她看起來比責際年齡老了一點,當然完全比不上養尊處優、保養得宜的李雨欣。任何人都能了現,張玥伶的生活過得並不如意。
李雨欣有點羞愧,因為她竟然問了一個蠢問題。
尷尬中,李雨欣不自在地環顧四周,很快在小客廳裏,發現一架邊緣都已經磨損的鋼琴。她愣了一下,那架最普通的直立式鋼琴,看起來至少有三十年以上的歷史了。
「我們,至少有二十年沒見過面了。」張玥伶終於開口。
她的聲音卻仍然如同少女,細、秀氣,跟大學時代一模一樣,彷彿歲月並未經過許多年……
「是,大概有二十年了。」李雨欣回過頭,感慨地説。
「二十二年了,阿騰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張玥伶平靜地更正。
李雨欣屏息。
當年,張玥伶並沒有完成大學學業,在大四畢業典禮前一年的秋天,張玥伶就突然辦了休學,從此消失,成為傳説。
李雨欣感嘆的是,難得張玥伶還記得自己。也許,就像自己也仍然記得她,她們難忘彼此,因為對方曾經是自己音樂上的勁敵。
當年張玥伶總是第一,她總是第二。
第二對於第一,總有一種瑜亮情節。
也或許,這種情緒只發生在她自己身上,有可能總是第一的張玥伶,其責從來沒有把她當成對手……
「當年我離開學校的原因,現在,妳必定猜到了。」舉杯喝了一口茶,張玥伶淡淡地這麼對她説。
李雨欣是猜到了。
她調查過張騰,父不詳。
二十二歲的張騰,當年在張玥伶的肚子裏,就是迫使張玥伶突然辦休學最主要的原因吧?
在那個保守的年代裏,那麼優秀又驕傲的張玥伶,未婚生子,自尊必定不容許她再回到學校,也因此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
李雨欣突然想到瑞恩……
她皺起眉頭,一股母性的本能,讓她心中突然充滿焦躁感。
「我來找妳,其實是為了妳的兒子張騰,還有……」李雨欣直視張玥伶,她告訴自己,現在不是敍舊的時候。「還有我的女兒,瑞恩。」
張玥伶抬起頭,望着她。
李雨欣的眼神變了,她變成一個焦慮的、一心只想保護自己女兒的母親——
直到現在她才發現,在內心裏,她其實是同意丈夫的做法的!
尤其在見到張玥伶、看到她現在的處境後,李雨欣更在內心發誓,她絕不能把女兒交給像張騰這樣,連自己都養不活自己、一無所有的人——
絕對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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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最初的心情跟他交往……
她真的辦得到嗎?
跟玉嫺聊過後,瑞恩開始反省自己的心態。
也許,每個人都有某些沒辦法對人解釋的事,就算面對最愛的人也一樣。
像她,每次張騰送她回家,她只敢讓他送到巷口,而且也從來沒有跟他説明過不敢讓他送到家門口的原因。
但是,他井沒有像她一樣小氣,因為這件事情跟她計較。
瑞恩想得越多,就越覺得自己很幼稚。
還有一次他們一起出去夜遊,張騰知道母親打電話來,就直接把她送到玉嫺的公寓,雖然他沒有説理由,但她明白他在為她着想。
但是,要她現在立刻找他,她還是辦不到。
早上瑞恩下樓準備上學,看到傭人正在準備早餐。
「我媽呢?」她問傭人王嫂。
「太太昨天出門,還沒回家。」
「沒回家?我媽去哪裏了,怎麼沒告訴我?」她知道父親出差,沒聽説母親也出門了。
「太太交代是到中部拜訪朋友,今天中午前回來。」王嫂回答。
「噢……」瑞恩有點困惑,但也沒想大多。
瑞恩到學校後,玉嫺看到她就問:「好多了吧?」
「嗯。」瑞恩精神稍微好一點,但心結還是沒有完全解開,所以笑容還是有點勉強。
「還需要一點時間吧!」玉嫺體貼地説:「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緊了知道嗎?」
聽到玉嫺這句話,瑞恩情不自禁用充滿感激的眼光凝望玉嫺,還拉住人家的衣角撒嬌:「玉嫺,妳真的對我好好喔!」
「嗯,」玉嫺露出牙齒,像摸小狗一樣摸瑞恩的頭。「終於相信上輩子我是妳媽媽了吧?」
「咦?!」瑞恩額頭暴觔。
玉嫺奸笑。
瑞恩還是很感動地對她搖尾巴。
也許,真的還需要一點時間吧。
因為放不下,所以她明白……
時間,也許真的是最好的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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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着打工,張騰已經有半年沒有回到台中老家。
他與母親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老公寓,就在逢甲大學附近的巷子裏,幾乎從他有記憶起,就一直住在這幢小公寓裏,從來沒有搬家。
張玥伶看到兒子突然回家,似乎很驚訝。
「怎麼突然回來了?」她問兒子,笑容看起來有點勉強。
「看到兒子不高興?」抱住母親:「因為想妳啊!他笑一笑,突然上前」低沉感性地説。
張玥伶心一酸,本來應該高興的,卻不知道為什麼,兒子的貼心讓她想哭。
「都這麼大了,還撒嬌!」她輕拍兒子一下,把他推開,不讓他看到眼眶快湧出的淚。「中午了,餓不餓?」
「餓。」她對母親笑。
「再等一下就吃飯了!要回家也不打電話説一聲,還好今天早上我有出門買菜。」她喃喃念道。
「嗯。」他吟一聲,看着母親走進廚房,那瘦小的背景……
那麼嬌弱的身體,還是撐過了這二十多年,獨承受生活的艱苦,把他養大。
放下簡單行李,他環顧這間與媽媽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公寓。
四年前他離開台中,到台北唸書,開始打工,半工半讀維持學業。
他很少回台中,因為打工佔了他太多時間,聯署假都沒辦法回家。
為什麼突然回來……
其實,他也不清楚。
可能,人累的時候就會想家,想看媽媽。
「吃飯了!」半小時後,張玥伶端着剛炒好的菜走出廚房。「快來幫忙,把飯桌準備一下。」她吆喝兒子。
「噢。」正站在客廳裏玩鋼琴的張騰,把琴蓋放下,慢慢走向張家的小飯廳。
飯熱菜香,只要聞到媽媽的味道,他被壓力塞滿的心就會舒緩下來……
舒緩下來,然後放空,休息,等到休息夠了,才能再回到台北,之後又重新被生活與夢想的壓力塞滿,厭倦,再回到母親身邊,放空,休息,再回到台北……
週而復始,這就是他現在的人生。
吃過飯,張玥伶顯得很沉默,子回來時,跟所有做母親的一樣,不像以往,兒總有一雜筐話要説要問。
「怎麼這麼安靜?」他問媽,邊撥着吉他。
這次,他把吉他也帶回來了。
「聽你彈吉他啊,」張玥伶笑了笑。「什麼時候學會的?媽怎麼不知道?」
他咧開嘴。「妳不知道的事多了。」
「還有什麼事?」
「我簽約了。」
「簽約?籤什麼約?」張玥伶聽不懂。兒子一向言簡意賅,有時連她都要猜。
「唱片公司跟我籤五年約,他們答應我,一年後會發片。」張騰淡淡解釋。
張玥伶愣住。「真的嗎?」她問:「你簽約怎麼都沒跟媽説?」
「現在不是跟妳説了?」
張玥伶屏息,安靜了片刻。她很快就釋懷了因為兒子一向獨立。
「不必擔心,合約我給律師看過了。」看出母親的憂慮,他輕描淡寫地説。
「現在你在唸書還要打工,會不會太辛苦了?」張玥伶關心兒子。
他撇嘴,笑了笑。「有妳辛苦嗎?」抬頭看她一眼。
張玥伶愣住。
這句話,又讓她酸到心底。
放下吉他,張騰站起來。「很久沒回來了我到附近走走。」
張玥伶也站起來,臉上沒有笑容。
「有事?」張騰看出來。
張玥伶抬頭凝望兒子,沉默了一會兒。「你晚一點再出去,陪媽聊一聊。」她終於對兒子説。
「嗯。」他立刻坐下。
張玥伶也坐下。
「聊什麼?」他笑了笑。
因為母親的表情太憂鬱,讓他牽掛。
「最近,有交朋友嗎?」張玥伶問得很突兀,因為她責在不知道怎麼開口。
「朋友?」他挑眉。
「嗯,女朋友。」她只好直接説。
張騰看着母親。「怎麼突然問這個?」
張玥伶用笑容化解尷尬。「你都快大學畢業,年紀也不小了,我做媽的人當然會關心。」
他看着母親笑,靠在沙發上,跌起長腿,側頭看母親。「怎樣?怕妳兒子嫁不出去?」
張玥伶笑了。「對!怕你嫁不出去,這樣可以了嗎?」
他咧嘴笑。「那妳養我一輩子啊!」
「胡説八道!」張玥伶不予置評。
張騰笑得很壞。
「那個女孩子叫瑞恩,是嗎?」張玥伶突然説。
張騰的笑容凍住。
「她的母親,來找過我。」張玥伶選擇直接説出口。
張騰的笑容完全消失,不笑的時候,他的表情是嚴肅的。
「其寶,我不知道要怎麼説,」張玥伶看着兒子,她的心很痛,但是話卻還是要説出口:「如果你不想談的話,媽不會多説一句。」
他沒説話。
張玥伶看着兒子,容色漸漸憂傷。「有一個很長的故事,媽想跟你説,可能要花一點時間才能説完。」她對兒子這麼説。
「説啊,我在聽。」張騰終於説話,他的眼色很淡,淡得接近寒冷。
張玥伶看着兒子。
她很清楚,每當張騰有這種表情的時候,代表他正在對抗……
小的時候,這樣的表情代表受傷,長大了就是對抗。
都是因為她這個做母親的無能,讓自己的兒子在成長過程中受過大多傷,因此他才必須要對抗……
而現在,她卻必須親自把傷害加諸在他身上!
明知道出口的話會傷害兒子,張玥伶卻還是必須説清楚,因為她知道李雨欣説得沒錯,再拖下去,時間只會讓傷害更深。
「那個女孩子的母親來找我,原來,她竟然是我的大學同學……」
張玥伶開始説一個長長的故事,從二十多年前説起,説到她失學的傷痛、説到她未婚生子的悲哀、説到她重見故友的驚慌,説到她多年來一事無成的慚愧……
「不管你認為愛情有多重要,如果她的家人看不起你,她就沒有幸福。」
「幸福?兩個人相愛就叫幸福!」
「如果這就叫幸福,那麼,你認為媽的幸福是什麼?」她問他:「當年,媽難道沒有期待過自己的幸福嗎?」
「這是妳自己選擇的命運。」他很少這麼殘酷。
但現在,他們母子對彼此殘酷。
「對,這是我自己選擇的命運。因為愛上有夫之婦,自以為是、毫無顧忌地搶奪別人的丈夫,一手造成我自己悲慘的命運。」她笑了,笑得很憂傷。「但是,如果把一切都怪罪給命運,又大懦弱……」
他不再説話。
「當我再次看到李雨欣那一刻,我才明白,如果人生還能再重來,我不會再為了愛情和還未實現的幸福,離開我最愛的音樂。就算必須失去你,我的兒子。」她的口氣很堅定,也很悲傷。「但是時光不會重來,現在,就算是懦弱,媽的人生已經走到這個地步,我也無能為力了。」
他眸光閃爍,況默,嚴肅。
「你呢?你的人生要怎麼選擇?如果相愛是兩個人的幸福,那麼你一個人的幸福是什麼?是音樂嗎?你一個人的幸福是音樂,那麼那女孩一個人的幸福呢?她的幸福是什麼?你問過她嗎?你怎麼可以就這樣把她拖進你自以為是的,兩個人的『幸福』裏?」一連串犀利的問題沒有答案,就結束在殘酷的問話裏。
張騰完全答不上來……
他面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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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點,瑞恩的手機響了。
這次,她毫不猶豫接起手機。
「喂?手機那頭跟上次一樣,沒有出聲。
「是你,對嗎?」瑞恩知道是他,因為來電顯示他的號碼。
幾秒鐘後,手機傳出鋼琴聲……
他用琴聲回答她的疑問。
那熟悉又激昂的琴聲,勾起瑞恩的回憶,卻讓她內心隱隱不安……
母親年輕時經常彈奏這首曲子,她永遠不會忘記,因為這首曲子的誕生,背後有一個美麗又無奈的愛情故事。天才作曲家與伯爵千金Giulietta跨越年齡與身分彼此吸引,也註定這是一場沒
有結果的愛情。
貝多芬Moonlightsonatamvt3.
月光·第三樂章。
從那天晚上過後一個星期,瑞恩都沒有再接到張騰的電話。
他們之間,好像在一夜之間,就突然冷得就連玉嫺問她現在的狀況怎麼樣,都答不上來……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瑞恩也不知道原因,那一夜她也只聽到手機裏的琴聲,他一句話都沒説過,然後就這樣突然沒有聯絡了。
也許,他在等待她打電話給他?
十天之後,這樣的想法在瑞恩心中越來越被肯定。
第二天早上,瑞恩在學校撥手機給張騰。
手機接通,他沒有説話。
「喂,是我。」她的聲調有一點顫抖。
是因為太久沒有説話的關係嗎?
「嗯。」他低哼一聲,沒有接話。
氣氛有點尷尬。
瑞恩還是鼓起勇氣,跟他説:「我想跟你見面。中午我們在舊大樓的花園見,可以嗎?」
等了幾秒鍾,瑞恩才聽到他回答。「好。」
「那,等一下見。」匆匆掛斷電話,她的心臟突然跳得很快。
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他的聲調多了過去沒有的冷漠,那種冷漠,跟過去他慣有的冷淡不同……她就是有這種感覺。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因為教授課多拖了十分鍾才下課,瑞恩氣喘吁吁跑到秘密花園的時候,張騰已經站在那裏等她。
他的眼神很深沉,像一潭深池,她看不透。
瑞恩走到他面前,這一小段路,她努力把自己的心情調整好。「為什麼沒有再打電話給我?」她很認真地問他。
他沒有回答,臉上也沒有笑容。
不安的感覺莫名其妙地又在瑞恩心中竄起,她勉強自己微笑。「沒關係,反正我打給你也一樣。」
他別開眼,沒有看她。
瑞恩只好把想了一夜的話,主動跟他説:「你不解釋也沒有關係,我不會再在意你學妹的事了——
「分手吧!」他突然這麼説。
冷淡的聲調,像一把鋭利的刀,割斷了她一廂情願的傾訴。
瑞恩倏然安靜下來,臉色蒼白。
「妳媽來找過我,要求我們分手。」他告訴她,冷漠的眼眸直視她怔仲的眼睛。
瑞恩不能説話,那一刻,她好像失去了説話的能力……
她沒有想到,一向最支持自己的母親,竟然會做出這種事。
「找我無所謂,但是她找上我媽。」張騰的聲調從冷淡變成冷漠。「找上我媽,一切就不必説了。」
他冷漠的表情,讓瑞恩心慌。
「你説,」她的聲音顫抖。「不必説……是什麼意思?」睜大眼睛,她的嘴唇幾乎沒有血色。
他瞪着她。「我們,玩完了,就這樣。」決裂的字眼,簡單卻明確地從他口中吐出來。
玩完了?瑞恩睜大眼睛。
她沒有辦法瞭解,他的「玩完了」是什麼意思?
「為什麼要説這種話?為什麼要用『玩』這個字?為什麼要這麼容易就説分手……」她蒼白地問他,嚴肅認真顫抖地連續問了三個「為什麼」。
然後,在他回答之前,瑞恩的眼淚就不受控制地流下來,弄濕了她整張臉,還讓她嚐到了淚水的滋味。
張騰的目光沒有離開過她的臉,眼神卻依舊那麼冷漠。
好像……
他根本就看不見她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