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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大哥。”桑爾棠的房門開着,恩榆站在門口,輕叩了下門。

    爾棠一驚,本能地將手裏的東西藏在身後。

    “是我啦,你慌什麼?”恩榆走進來,順手關上門。

    爾棠輕輕籲出一口氣,將手裏的東西塞進抽屜裏,然後才面對着自己的妹妹,笑問:“怎麼了?睡不着?”

    “你不也一樣?”她朝着關好的抽屜努努嘴。

    爾棠不着痕跡地岔開話題,“你今天怎麼了?讓子謙嚇成那樣?”

    恩榆有些不自在地紅了臉,子謙對她的好,每個人都看在眼裏,正因為如此,她才倍感壓力。

    “其實也沒什麼,”她背靠着書桌,站在大哥面前,“我好像是記起一點什麼來了。”

    “哦?你想起什麼了?”爾棠雙手抱胸,饒有興趣地看着恩榆。

    大哥不像是有什麼不想讓她知道的樣子。她在心裏輕輕嘆了一口氣,才慢慢斟酌着字句説:“我好像認識一個人。”

    爾棠嘴角勾笑,“是不是終於記起怎麼認識子謙的?”

    “大哥。”恩榆蹲低身子,直視着坐在椅子上一臉滿不在乎的桑爾棠,秀眉微蹙,“你是我的哥哥,為什麼你不努力幫我尋回記憶?”

    笑容僵在唇邊,桑爾棠審視着恩榆困悶的臉,良久,才道:“我以為,如果你已經選擇遺忘,就不要強行讓你記起。”

    “不是我自己的選擇,為什麼你們一個個都要這麼説?不是我選擇了遺忘,而是遺忘選擇了我。”她也是受害者知不知道?

    “不要那麼激動,恩榆。”爾棠站起身來,雙手按住桑恩榆的肩膀,將她輕輕按坐在沙發上,“我去幫你倒一杯水。”

    “別走,大哥。”恩榆抓住爾棠的手,“我需要你的幫助。”

    爾棠輕嘆一聲,蹲低身子,將恩榆的手按放在膝蓋上,“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你執意要尋回記憶,但,你不覺得,如果這一切都需要別人來告訴你,你又怎麼才能分清,那只是一個故事?還是你自身的經歷?”

    一個故事!她所要追尋的過去,難道僅僅只是一個故事?

    “不是的,大哥,我覺得……我有一種感覺,我可能遺忘了一個最重要的人。”桑恩榆微微傾出身子,眼睛裏彷彿裹着一團火,四處竄掠,尋不到出口。

    桑爾棠臉龐微側,避開那團燃燒的火焰,“對你來説,最重要的人難道不是子謙嗎?”

    失望的情緒狠狠攫住了桑恩榆,她原本不信,她不相信最最可親的大哥也會隱瞞自己。手指慢慢滑脱出爾棠的掌心,笑容裏微帶些苦澀,“你不會告訴我,你不認識金振希這個人吧?”

    擱在膝蓋上的手抖了一抖,“你怎麼知道振希?”

    “他現在在度假村裏畫壁畫,你不知道嗎?”

    勉強維持的鎮定徹底打破,桑爾棠驚跳起來,“你説什麼?那小子現在在A市?”他還有臉出現?

    “你為什麼那麼激動?”

    還要再裝嗎?還需要偽裝嗎?“你見過他?他跟你説過什麼?”有些小得意,有些小嬉皮的桑爾棠從未像此刻這樣失控過。

    “他説了,他什麼都説了。”桑恩榆穩住身子,慢吞吞地説。

    “他説了?他跟你説了為什麼一去五年毫無音訊?他跟你説了他離開的時候是怎麼跟我保證的?他的問題都解決了?還是最後妥協的仍然是他?”

    桑爾棠像一隻抓狂的獸,在困侑的室內走來走去。

    恩榆垂下眼,雙手在身側握成拳。果然啊!大哥有事瞞着她!

    “他的問題很嚴重嗎?”需要解決五年?

    桑爾棠驀地頓住了,雙眼因陡然的驚悟而瞠大,“他沒有説!他什麼都沒説是不是?你什麼都不知道。小妹,”多麼苦澀的笑,“你在套大哥的話,你居然對大哥用了心思。”他頹然地跌坐在椅子上。

    “哥。”低垂的眉眼悽婉地揚起,“我沒有人可以求助。如果你不肯幫我,就沒人可以幫我。”

    爾棠懊惱地捶了一下桌子,恨不得化身為千里馬,追回剛剛説的那些話。

    他為什麼要告訴她這些?

    過去的不是應該讓它過去?他為什麼還要提起?

    金振希呀金振希,你一走五年,為什麼還要回來?

    為什麼——攪亂這一池春水?

    “沒錯,你的確跟他學過畫。”昏黃的燈光之下,剪貼簿緩緩翻開。

    這是最近這幾天,恩榆去圖書館查閲到的所有關於金振希的資料。

    起初,她覺得他眼熟,以為是自己以前在報紙上看過他的照片。後來才想起,這個人,應該是大哥在巴黎求學時的好友。

    大哥以前經常提起他,但不知為何,這一年來,大哥幾乎從未説起。

    大哥沒説,她便也忘記。甚至忘記了,以前她那麼喜歡的一幅畫——聽海,就是掛在飯店入口處的。

    如今,那裏因為新修了水牆,畫便不翼而飛了。

    要不是在無意中看到這則新聞,她真不知道要過多久,她才會想起,原來,她真的認識金振希。

    剪貼簿上貼着舊報紙的一角,真的只是小小的一角,如果不仔細去看,便很容易忽略了。只有報道的當事人,才會那麼小心地剪下來,收藏。

    一則小小的新聞,報道了那一年藝術高校的美術比賽,冠軍作品不論是畫風、意境、取材,都像極了在國際上享有盛譽的天才少年金振希。

    誇大其詞的讚譽之詞,在稱讚冠軍桑恩榆可能會是繼金振希之後的又一個奇蹟的同時,字裏行間隱隱猜測着,他們之間的關係。

    到底是臨摹還是承繼?

    只是,當年那個執筆的記者一定沒有想到,五年之後,同樣的問題居然困惑住當事人之一——桑恩榆。

    “除了跟他學畫,我是不是還……愛上他?”

    桑爾棠眉頭微皺。

    “你不説我也知道,情竇初開的少女很難抵擋他的魅力。”她居然在笑。

    爾棠越來越不明白,“已經過去的事情,再追究也沒什麼意義,何況,你現在的身份是袁子謙的未婚妻。”

    “那又怎麼樣?”恩榆撩開覆額的長髮,用手肘撐住下巴,是笑非笑的樣子,“大哥,為什麼你那麼篤定,還給我記憶,就一定會動搖我和子謙的關係?”

    為什麼每個人都想當然地替她做好了決定?她要的只是一個真相,一個自我選擇的權利!

    “你的記憶我沒有辦法全部還給你。”爾棠揉了揉皺得有些痠痛的眉心,不得不做出讓步與妥協,誰叫自家小妹雖然失憶,還是能把他這個大哥的一舉一動吃得死死的呢?

    真的,有一個太過了解自己的妹妹,就是這麼討厭。

    “我從不懷疑你是不是喜歡他。因為,從我看到你們相處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這個做大哥的,為了妹妹的幸福,應該幫你。”看到恩榆逐漸安靜下來的表情,桑爾棠只能暗自嘆氣,“我的直覺沒有錯,以後,你等他,一等就是四年!”

    “四年?就是我失掉記憶的四年?”那麼巧,她抹掉的,剛好都是關於他的記憶。

    “所以我認為,這是上帝對你的仁慈。”

    “那麼,”她臉色蒼白,撐住下頜的手放下又拿起來,“他為什麼一走四年?”

    不!是五年哪!

    事故發生在一年之前,她又過了一年平和安樂的日子,他,才又再一次出現。

    為什麼?

    他當年為什麼要走?如今,又為什麼要來?

    為什麼?!

    寂靜的午後,日光悄悄穿透玻璃窗,親吻原木地板。

    女孩獨自坐在地上看書,把安樂椅當桌子。

    她的頭微微側着,臉龐半傾是三十度角,一隻胳膊擱在安樂椅上,表情安詳而愜意。

    然後,鏡頭微轉,對上一個男人的背影。他的樣子像是在畫畫。

    可是鏡頭一直沒有打在畫布上。

    男人側身調顏料,坐在地板上的女孩趕緊低頭,翻動書頁。

    男人看她一眼,微笑,回頭繼續作畫。

    女孩的眼睛從書頁上抬起來,情不自禁地偷偷打量着他……

    手機鈴聲突然響了,女孩趕緊從安樂椅上拿起來,是短消息:你知道金露的味道嗎?

    女孩一愣,滿臉通紅,像是做了壞事被逮到一樣。然後,鏡頭拉大,將手持手機的男孩和他的畫一起拉進來。

    畫布上是一顆包裝精美的金露巧克力。

    “不、不知道。”女孩窘迫地將臉藏在書後,她剛剛在看書,她沒有偷看他。

    男孩走過來,畫布上的巧克力被他輕輕托起,送到女孩面前,“嘗一嘗吧,金露的味道就是——”

    男孩單指托起女孩的下巴,他目光閃動,望着她嬌紅的面頰,頭低下去……畫面拉遠,男孩的聲音隱沒,屏幕上打出被鮮花簇擁的五個粉色大字“初吻的味道”。

    這是金露巧克力的廣告創意,按照劇本上寫的,男孩將巧克力送至女孩面前,他頭一低,象徵性地貼近嘴唇,然後鏡頭推遠,完事大吉。

    然而,不知怎的,今天的女主角陳穎靚卻始終不在狀態……

    現場安靜極了,只聽得到男孩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走過去,男主角説:“嘗一嘗吧,金露的……”

    還沒等他説完,陳穎靚已經一躍而起。

    “搞什麼?”桑恩榆氣急敗壞,“穎靚你到底怎麼回事?”

    陳穎靚無辜地看着她。

    她軟了口氣,“接近就可以了,只要接近就行。男主角的表情還要再深情一些,女主角……女主角……”

    “女主角還要再緊張一點、再無辜一些。”突如其來的聲音讓大家同時一愣。

    所有人的目光齊齊凝聚在木屋門口那雙微笑卻滿含戲謔的眼眸之上。

    金振希?!

    桑恩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卻彷彿被人揍了一拳似的難看至極。

    “金先生,我們現在是工作時間。”

    金先生?

    有趣!她居然改口喊他金先生。

    是因為前天在公車上被她的未婚夫看到他安撫她的情景嗎?她是因此要撇清和他的關係了嗎?

    啊!他忘了,他和她之間本來就沒什麼關係。

    “我知道,你們大可以繼續,”他聳聳肩,臉上表情不變,“我只是回家而已。”

    他在自己家裏,她沒理由趕他出去。

    桑恩榆迴轉頭來,心情惡劣。

    “再來一次。穎靚,你記住,吻完了才可以跑。”

    “你是……”陳穎靚完全沒聽見恩榆在説些什麼,從那個男人出現在門口開始,她的全副心神都掛在他的身上。

    好眼熟!在哪裏見過?

    她世界各地到底跑,見過的男人何其多,能夠讓她有印象的,很少……很少……

    在記憶庫裏飛快地尋找,“啊!你是那個韓國人!”她一把衝過去,直衝到金振希面前。

    “你忘了,一年前,在麗伯,你幫我們點過餐。”

    金振希一愣之後,恍悟,笑容裏微微收斂了嘲諷的味道,變得客氣有禮,“喔,我記得。”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陳穎靚高興得語無倫次,“看吧看吧,恩榆,我那時候跟你説,我見到一個超級大帥哥,你還不相信。”

    “一年前,你也在麗伯?”金振希的雙眉詫異地挑高。

    “對呀,當時,就因為她去了洗手間,我們都不懂韓語,所以才處於那麼尷尬的境地,幸好有你幫了我們。”

    “是這樣啊——”拖長的音調像是一聲幽長的嘆息。

    桑恩榆呆愣着,看看穎靚,又看看金振希,她忽然想起某位女作家的一句話,當時,是她説的,還是小汪説的?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剛巧碰上了。

    而她跟他,是剛巧錯過了。

    這一錯,竟錯去好遠好遠。

    在陳穎靚的一再堅持之下,今天的拍攝工作被迫中止,全體工作人員齊齊淪為金振希的陪客。桑恩榆當然也不例外。

    酒醺飯飽之後,一夥人又鬨笑着去錢櫃唱歌。

    “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屬於我,我們還是一樣陪在一個陌生人左右,走過漸漸熟悉的街頭……”不是深情是肉麻的歌聲充斥在小小的包間之內,錢櫃的效果雖然很不錯,但,燈光師走音都快走到印度洋了還不自知,桑恩榆忍耐地坐在沙發上,一遍遍承受着魔音穿耳所帶來的痛苦。

    想不通啊,為什麼她不能如往常一樣,眾人皆醉我獨醒,瀟灑地揮揮衣袖,遠離這羣平日看起來道貌岸然,此刻卻如一羣喪失心志的瘋狗一樣的部屬們?

    她為什麼鬼使神差地跟過來?難道,僅僅只因為放不下癱睡在沙發上的那個男人?

    “到我了,到我了……”

    “哪裏?這首是我點的……”

    “你們都錯了,下一首是男女聲對唱,來來來,靚靚……”燈光師如天皇巨星一般對着台下伸出邀請的手臂。

    “嘔……”羣獸們一同嘔吐。

    陳穎靚笑作一團。起身上台的時候,身體碰到了金振希蹺起的長腿,帶動他的身子……

    恩榆心中陡然一緊,差點就要撲過去了。還好一旁的小汪手快,扶住金振希被酒精麻木了的身軀。

    “籲……”暗舒了一口氣。但就算金振希摔下沙發那又怎樣呢?摔一跤罷了,誰叫他喝那麼多的酒?

    被人哄着喊幾句恩人,就暈乎乎地不辨東南西北了。

    哼!活該!雖是這樣想着,但恨怨的目光卻始終穿透滿室的昏暗,牢牢瞪住左斜方那道身影。

    “我還是先送金先生回度假村吧。”小汪扯住唱得正歡的陳穎靚。

    “他怎麼了?”

    “喝多了,很難受的樣子。”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喂喂喂,到你了,快唱……”燈光師不放人。

    眾人也哄叫着不讓穎靚走。

    笑話!她可是K歌皇后啊,皇后走了,剩下他們這一羣鬼哭狼嚎,有什麼勁?但,小汪喝得也不少,他們兩個醉鬼,行不行啊?

    所有人的目光有志一同地瞄向乾坐在一邊的壁花小姐桑恩榆。

    恩榆苦笑,“反正我也要走了,他們兩個都交給我好了。”

    “好啊好啊,組長慢走。”

    眾志難敵,上司難當啊!

    桑恩榆硬着頭皮走到金振希面前,跟小汪一人架一隻胳膊,步履艱難地離開包廂。

    身後,陳穎靚星味十足地唱——

    ……我往前飛飛過一片時間海,

    我們也曾在愛情裏受傷害,

    我看着路的入口有點窄,

    我遇見你是最美麗的意外,

    總有一天我的謎底會解開……

    好不容易先送小汪回了家,車子拐上高速公路,在深暗的天幕下急馳。

    忽然一陣温熱的風吹入,她一驚,回頭,看見金振希坐起來按下了車窗。

    車子猛地剎住,“你是不是要吐?”

    對着車窗的那張臉緩緩轉頭,漾開笑紋,滿車廂的重濁之氣一掃而空,連呼吸都變得清朗起來,“不這樣,怎麼脱身?”

    “可……”她明明看到他喝了好多酒。

    俊朗的薄唇微勾,如墨色暈過的眸子閃過一道光,快得讓人懷疑是錯覺,“我可以理解為你是在關心我嗎?”

    關心……他?

    不!桑恩榆僵硬地轉過頭,直視着被車燈照亮的前方。

    “你這麼做是欺騙。”

    他哼笑一聲,語氣裏忽然滿是譏誚的自嘲:“就算要欺騙,也要有對象。”

    作戲也得有人看,若不是有她在場,他早已抬腳走人,何必辛苦作假?

    然而,這些話聽在恩榆的耳裏,卻全然不是味道。

    原來,五年前,他的不告而別,只不過是因為連欺騙都不屑。

    “既然你沒有醉,還是自己開車回去比較好。”她側身欲下車。

    沒想到,她快,他比他還快。

    車門先她一步被拉開,夜風裹着存在感極強的高大身軀擠進來,酒意醺鼻。她慌忙退讓,讓到司機座的另一邊。

    他進來,“砰”一聲關好車門。

    恩榆瞪圓眼睛,“你幹嗎?”

    金振希一手扶住方向盤,揚了揚眉,精鋭的黑眸鎖住她驚疑不定的眼神,“不是你讓我過來開車的嗎?”半晌,那道低沉極富磁性的嗓音才以一種魅惑人心的超低速回答。

    呃?她……好像、似乎、的確這麼説過。但……

    俏顏繃成一張晚娘面孔。

    “是的,你走好。”她不失禮貌地欠了欠身,然後反身去開另一邊車門。

    這一次,車門被控制枱鎖住,打不開。

    “轟”的一下,周身的空氣彷彿被點燃的火種,熊熊燃燒,映着看不見的火光,桑恩榆再顧不得任何形象,“你到底想怎麼樣?”聲音從喉嚨裏逼出來,帶些咬牙切齒的味道。

    這人,酒品竟如此之差!

    金振希卻並不生氣,不但不生氣,眼裏反而閃動着喜悦的光芒。

    他傾身過來,望定她,“我只是想知道,你對我的敵意,從何而來。”若只是完完全全毫無交集的陌生人,她不會避他拒他。若她僅僅只是惱他那日在公車上的舉動,她也不會做得如此明顯激烈。

    她,是否已記得他?

    “這話從何説起?”恩榆抿緊唇,小心翼翼避開他的試探,“你肯借房子給我們,我感激都來不及,怎麼會對你有敵意?”

    他的表情一瞬間有些迷惘,彷彿受傷,眼斂垂低。

    恩榆眼色一黯,下意識地張了張嘴,卻什麼都説不出來。她的話對他來説是一種傷害嗎?若他如此輕易便受傷,又怎麼能忍心傷她四年?

    誠如大哥所説的,他能還給她的只是一部分記憶,記憶到四年前他離開為止,一切成謎。她仍然想不起來他們之間相處的種種細節,但,無可否人,她愛過這個男人。

    這和她聽到別人告訴他,袁子謙曾經怎樣怎樣地追求過她,怎樣怎樣地喜愛着她。那種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同樣是故事,可是,也許有一則會深入你心,也許有一則不過是過眼雲煙。

    “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可以坐下來聽一個故事嗎?”

    又是故事?她心中一動,看着他慢慢揚起來的佈滿疲憊的雙眼,“為什麼要説給我聽?”

    修長的手指夾住一根煙,卻並沒有點燃的意思,身子深深地陷入車墊裏,“你可以當做是一個男人酒醉後的胡言亂語。”

    只是胡言亂語啊——

    金振希英俊的臉容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脆弱。

    “你、説吧。”桑恩榆別開臉,不願讓他看到眼中的不忍。

    為什麼,她竟會覺得不忍心?

    若是在自己等待了漫長的四年之後,看到他如此痛苦的表情,她會不會覺得解氣?會不會大快人心?

    但為何此刻,在她遺忘了四年相思的同時,也遺忘了四年累積的怨恨,他的脆弱與苦澀,竟讓她覺得心頭隱隱壓上一層難過?!

    車廂內一陣沉默,時光在冷氣機的嘶嘶聲中不停迴轉,再回轉……然後,才是他略帶沙啞的敍述——

    “有一個小男孩,從初生伊始,便被世人譽為天才兒童,然後是天才少年,青年俊彥……但這並不能改變他私生子的命運。在嚴格的家規之下,私生子不能住在主屋,不能繼承家業,甚至不能大聲地説出自己父親的名字。”

    桑恩榆的身子猛地一震,映在車窗上的面龐浮過黯淡的青色,平靜維持得有點辛苦。

    她怎麼想象得到呢?在那樣鮮亮燦爛的光環映照之下,那個驕傲的男子,居然曾有過這樣灰暗的童年。

    “不要同情他……”金振希苦苦地笑,“其實,除了這些之外,那個孩子擁有比其他同年人豐富得多的物質享受。”

    桑恩榆冷不防狼狽起來,他透視的目光竟能穿透她的背影,擊穿她的心思。

    她有什麼能力,去同情他?

    故事在繼續,“然而,在當時,那個年僅六歲的孩子也曾憤憤不平過,他用加倍的努力想贏得父親的注意,一個又一個光輝的榮耀降臨到他的頭上,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引起父親關注的居然並非那些自以為了不起的榮耀,而是一個同齡小女生的青睞。”

    多麼諷刺!

    “那個女生是他父親恩人的女兒,幫助挽救了整個家族企業的恩人,父親一直思圖回報,而那個時候,那個小女生充滿童稚的一句話,便決定了他一生的命運——我要他。一雙稚嫩的小手指着他的鼻尖,用充滿佔有慾的姿態宣告:我要他。從此,他的一生便和她牢牢縛在了一起。”

    她有些失神,內心充滿了悵然若失的煙霧。

    “從男孩長成少年,那個孩子一直都在掙扎,他是天才,同時也是女人嘴裏的風流浪子。沒有人能拴得住他的腳步,他以為這樣,可以嚇退那個企圖捆綁他的少女。然而,他錯了。無論他逃到哪裏,女孩總能找到他,無論他做過多麼荒唐的事情,她總是原諒他。有時候,他也心軟,若是這樣被縛,大概也算是甜蜜的束縛吧。然而,他沒有想到,老天會讓他在另一個國度遇上他今生的最愛……”

    沙啞的嗓音微微一頓,餘韻還在耳邊縈繞。

    今生的最愛嗎?哪個幸運的女孩可以成為他今生的最愛?

    她輕輕咬住嘴唇。

    一隻手臂伸出來,從後面攬住她的肩。她渾身一顫,想要掙扎。他的臉卻整個地埋入她的肩窩,吸嗅着髮絲的清香。

    “不要動,這樣就好,我不會傷害你的,就這樣讓我歇一下就好。”他的確是太累太累了。金振希喃喃地説。

    她應該掙扎的,對不對?她應該狠狠摔開這個男人的獸爪,對不對?

    但,就這樣靠一會兒吧。她也好累。

    從車窗裏偷偷覷着他埋入肩窩的黑髮,清亮的眼眸不知怎的,湧出温柔的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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