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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的愛情(13-15)

    13

    接着的那幾天,她刻意迴避李維揚。她狠心地拒絕了他提出的約會。當她聽到電話那一頭他那把失望的聲音時,她只是以沉默來回應他,直到他主動説再見,她才掛上電話。

    那天晚上,油畫店的人都下班了。她一個人坐在後花園那張長條木椅子上。她迴避他,卻無法迴避不去想那個吻,也迴避不了思念他。

    她記得大概在她十二歲那一年,她在一家百貨公司的櫥窗裏看到一條很漂亮的裙子。她很喜歡那條裙子,可是她沒有錢買。於是,每天下課之後,她都跑到那家百貨公司看一看櫥窗裏的那條裙子,她希望有一天能擁有它。不知道過了多少日子,有一天,當她再去到那家百貨公司,櫥窗裏的裙子已經不見了。售貨員説,那條裙子剛剛賣出去了。她踏着失望的步子離開。

    那條裙子到底是什麼模樣的,她後來已經完全記不起了。喜歡的東西,不一定能夠擁有;而所有的回憶,有天都會變得模糊,譬如她和李維揚這一段短暫的時光。

    誰叫他出現得太遲呢?她只好忍心地迴避他。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當她偶爾抬起頭來,她發現李維揚就站在花園外面。

    對不起,門沒有鎖上,所以我進來了。是不是嚇了你一跳?

    哦,沒有。她靦靦地説。

    他在那張長條木椅子的另一端坐下來。

    你剛剛下班嗎?她微笑問他。

    是的。他點了點頭。

    沉默了一陣之後,他又問:

    你沒事吧?

    沒有。她低下頭説。

    在花園裏那支昏黃的燈下,他們各自佔據着椅子的一端,低着頭,望着自己的影子,以此來度過那段尷尬的沉默。

    在同一張椅子上,他們曾是如此親近,現在又被隔開了。

    她忽然覺得自己對他太殘忍了一點。他畢竟是她最好的朋友。他沒有冒犯她。

    沒有做錯任何事,她對他的感情,豈是一種施捨?為什麼她要那樣棄絕他呢?

    對不起——她抱歉地説。

    我明白的。他抬頭看了看她,苦澀地笑。

    在那短暫的目光相遇之中,她看到了諒解和明白。她是多麼不願意和他隔絕。

    14

    到了星期天,她準備出發去海邊的公園。這是他們之間的約定——每個星期天下午三點鐘,在那裏打棒球。這個約會,從來不需要在事前再確定一次。可是,這一天,她不知道他還會不會來。他還願意看見她嗎?

    她懷着戰戰兢兢的心情赴約,直到看見他如常在公園的石階上等她,她才放下心頭大石。

    這一天,他們像往常一樣,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他們躺在草地上,看着夕陽西沉。他們聊到很多話題,只是大家都有意地不去觸及彼此的內心深處。

    那個地方暫時還太脆弱了。

    15

    那天晚上,離開油畫店之後,李維楊一個人,踏着沮喪的步子回家。剛才,當她跟他説對不起這三個字的時候,他難受得好想立刻找一個地方躲起來。他抬起頭,望着她。她那張臉看上去令人痛苦的美麗。他明白與諒解,她不能為他敞開心扉。就在不久之前,在他往北京工作的前一天,他們坐在同一張椅子上,肩膀貼着肩膀,大腿貼着大腿。他們在月色下聊天、喝酒、吃麪包、看油畫。他依然陶醉在那段幸福的時光裏,倏忽間卻要醒來。他從沒試過如此隔絕和難堪。

    在她出麻疹的那段日子,其中一天晚上,他們坐在那張沙發上聊天,她挨在一邊,他就坐在她腳邊。她問他是否相信有三個人的愛情。他回答,到了最後,只能剩下兩個。他為自己所説的話而傷感。三個人的愛情,不能永恆。

    他在沙發上睡着了,當他醒來的時候,他發現她其中一隻腳無意間擱在他的膝蓋上。她沉沉地睡着。他的手輕輕的放在她的腳背上,好使她那隻腳能夠穩固地擱在他的膝蓋上。他覺得自己有點兒卑鄙,趁她熟睡的時候,竟然把手放在她的腳上。可是,他沒有別的辦法,她醒着的時候,他沒有勇氣。

    他看着她那張臉,臉上的疹子絲毫無損她的可愛。他其至有些感謝那些疹子。沒有那些疹子,他不會和她這麼接近。他為她撥開耳邊的頭髮,小心翼翼,生怕弄醒她。他靜靜傾聽着她的鼻息,痴痴地看着她那張臉。他不是説過要把對她的愛藏得深些不至於讓自己太難受的嗎?他全然失敗了。他多麼希望她能被他所愛。他好想吻她,但他不會那麼卑鄙。

    如果她忽然張開眼睛看到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看到他的手放在她的腳背上,他將不知道如何自處。他怕得到她,又怕失掉她。他是如此不堪地愛着她。

    他終於明白被酒保所愛的那個女孩的心情了。她懷着罪疚愛着一個沒出息的男人。她好像有得選擇而其實沒得選擇。

    他把她的腳輕輕的移開,站起來,把她身上那張滑到腰間的被子拉到她的肩膀。他再看了她一眼,悄悄的離開。

    帶着那段心蕩神馳的秘密時光,他踏上回家的路。清晨的霧水,點點滴滴,落在他的肩膀上。他走得更輕更快,滿載着幸福的愛情。

    幾天之後,她臉上的麻疹全部退了。她嚷着要他帶她出去吃飯和跳舞。他樂意讓那段心蕩神馳的時光延續下去。

    送她回家的路上,夜色昏昏。

    她説:這麼晚了——

    他愉快地説:還早呢——他還想陪她跳幾支舞。

    他和她戰戰兢兢地走着,他預感到那個時刻將要降臨,沒有辦法迴避。她是星期四出生的,當她憂鬱的提到這天出生的孩子要離開自己的出生地很遠。那一瞬間,不捨的感覺是那樣強烈,他抓住她兩條手臂,把她抱入懷裏,激動地吮吸她的舌頭和嘴唇。那段心蕩神馳的時光,再次幸福地降臨在他身上。假使分離是人生不可避免的,他願意用他的愛把她包裹起來,使她不至於太孤單。

    一路上,他緊緊握着她的手,那是一隻他期待已久的手。他從沒試過和她這麼接近。這一時刻,好像是理所當然,又曾經遙不可及。長久的暖昧終於變得踏實。

    道別的時候,他靦靦地跟她微笑。她也向他微笑,她的手輕輕的一揮,傻氣而動人。

    懷着戀愛的激情,他躺在牀上,回憶這天晚上跟她一起的每一個細節直到晨光曦微。他滿心歡喜的打電話給她,好想聽聽她的聲音,電話那一頭,她的聲音卻在一夜之間變得冷漠而陌生。接着的好幾天,她刻意地迴避他。他的心很亂。她是在生他的氣,責怪他破壞他們之間這段純真的友誼,還是她根本沒有愛上他?

    他感到自己被她棄絕。他對她的愛,變成他加諸自己的折磨。他痛苦地想念着她。那天晚上,他特地跑到油畫店看看她在不在。假如她在的話,他可以只是在門外看看她。

    油畫店的燈亮着,他不捨得只是在門外看看她。他推門進去,看到她坐在後花園那張長條木椅子上。她那張臉,蒼白而失落。當她説對不起的時候,他明白她的意思是可不可以當作沒事發生?,那一刻,所有悽然的感覺都湧上心頭。

    他離開油畫店,漫無目的地在路上走。他在路上遇到一個男人。那個男人看上去有三十幾歲,頭髮有點白,有個明顯的小肚子。男人熱情的叫他:

    李維揚,你認得我嗎?

    他搜索枯腸,完全想不起這個男人是誰。

    我是你中一班的同學施正賢!男人説。

    他完全記不起他有一個這麼老的同學。

    為什麼一個人在心情糟透的時候,總會在路上遇到一些他自己也記不起的舊同學或舊朋友?他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好想盡快把他打發。

    碰到你真好。男人從口袋裏掏出一張一百元鈔票塞到他手上,如釋重負的説:我欠你的一百元,終於可以還給你了。

    他莫名其妙,問他:你什麼時候欠我一百元?

    那時我沒錢買冬季校服,這一百元是你借給我的。我一直希望有機會還給你。

    他是借錢出去的人,他反而忘了這件事,但欠他錢的人,卻一直牢記着,希望有一天可以把這個微不足道的數目還給他。他對自己剛才臉上那副不耐煩的神色很後悔和抱歉。他問男人:

    你還好嗎?

    男人説:我開了三家麪包店,生意還不錯。你有時間找我出來聊天。男人掏出一張名片給他。臨走的時候,男人又重複一遍:終於可以還給你了。

    他忽然醒悟,一個人自以為刻骨銘心的回憶。別人也許早已經忘記了。

    為了她的快樂,他會努力去忘記。即使他不忘記她,她也會忘記他。

    星期天的下午,他在海邊的公園等她。這是他們之間的約定。他不知道她這天會不會來,他戰戰兢兢的坐在石階上等她。她來了,他努力裝着若無其事,可是,他卻心不在焉。他還是那樣喜歡她,那樣無助。也許,他應該離她遠一點,唯有這樣,他才可以拯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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