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武俠小説 > 《蛺·俠·鋏》在線閲讀 > 第一章

第一章

    十指拳攣着,隱隱作痛,梁鬱秋將雙掌浸入冰涼的河水,只覺傷口潺潺,不知是拂淌而過的細流,還是正惶恐逃離自己身體的鮮血。

    他仰望星月,估算出此刻的時辰。方才這場打鬥比料想中要艱難得多,耗費了不少預計之外的力氣和時間,不過幸好,尚未超出籌劃之外。但也沒有餘裕多作耽擱了,他站起身,向對岸瞭了一眼,提起蝶翅刀,負起那具已經涼透了的屍體,謹警地踏過河灘。

    月光熹微,好像未播灑至人間便已被夜色消融殆盡,街道上闃無一人,只聽得啼泣般的夜鴟叫聲。天氣頗冷,寒風撲面,梁鬱秋這才想起此時應該已是霜降了。他先沿河岸行了一段,避開更夫慣走的線路,再從石頭城折往東北方向。

    他分辨着周遭景物在黑暗中的輪廓,疊覆進記憶,想象出鮮明而熟悉的色彩,憑此識途,行走飛快,大約行了一炷香時分,自鐘鼓雙樓之間穿過,而後拐向西,兩側建築左右聳峙,漸趨明朗,像極了衙門裏升堂時杵棍肅立,高喊堂威的衙役。

    梁鬱秋心中沒來由生出一股寒意,加緊了腳步,漸向西首偏僻處轉入,過不多時,視野拓闊,只見到一座峭正端默的高大祠堂孤矗在遠處的荒野之中。他凜了凜神,徑直走近,踏過槁積的落葉,腳下沙沙作響,好似砂礫摩挲着自己的心。

    經過一段煎熬的行程,梁鬱秋終於進入祠堂,只見神案前影影綽綽,立有兩尊雕像,一人瓜首鳥喙,一獸獨角睅目。他毫不理會,隨手擦亮了火摺子,點着了神案上的兩根椽燭,隨後放落了肩頭的屍體,燭光在屍體的面部跳躍不定,荊浩風慘白的臉龐赫然入目。

    鶴目劍眉,皎如玉樹,即便已是死屍,仍是一個俊氣逼人的男子。或許只有這樣的相貌,才配得上英俠二字吧,梁鬱秋如此想着,竭力壓抑着胸口油然而生的怨毒,左手按住荊浩風的肩頭,右手握緊了蝶翅刀,對準了他的身軀,開始一刀刀沒有條理地割斫。

    約摸二三十刀後,梁鬱秋停下手,倒轉蝶翅刀,將鐵質的刀柄湊到燭火上烤炙,直到鋒鍔也開始發燙,才將刀柄移開燭火,對準了荊浩風的額頭,使勁按下。

    嗤!皮肉燒焦的氣味漫入鼻中,梁鬱秋面無神情,提着蝶翅刀站起,執起一隻燭台,轉到祠堂東首,那是間被單獨隔出的內室,同樣疏於清掃,行走中不時有蛛網兜到臉上來。

    跨過門檻,血腥氣愈發濃郁,蒼蠅絡繹飛舞,他放慢腳步,將燭台安置在一隅,俯首凝視矮塌,很快發現了那個女子。她裸着下身,鱗傷遍體,散亂的頭髮幾乎遮住了大半個臉頰,衫裙被撕成絲縷,頭頸下是一大灘鮮血。

    梁鬱秋蹲下身子,藉着燭光瞧清了這女子臨死前的神情,那是張受盡屈辱且懼駭至極的臉,淚痕交錯,沒有光彩的瞳子裏溢滿羞恨,嘴唇張着老大,不知是在哭喊救命還是在泣罵施暴者。

    看到女子這副神情,他突然記起一事,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前襟,果然發現從上至下數的第二枚衣釦不見了,當即去審視這女子的雙手,只見她右手五指伸展,左手卻緊握成拳。

    梁鬱秋不作多想,撕下半幅衣袖裹住了自己雙手,然後抓起這女子的左拳。女子的屍體已經僵硬,拳頭緊闔如鑄。他不得不逐根逐根地去扳開她的五指,當無名指被拉開時,一枚赭色的衣釦從掌心滑落在地。

    梁鬱秋將衣釦拾起後小心納入袖兜中,胸口生出僥倖。

    但還有更多需要隱瞞的痕跡,他深深蹙起眉頭,手中提起蝶翅刀,將兀自通紅的鐵柄向女子的臉上湊去。

    他再次嗅到了皮開肉綻的焦氣,腦中不住喃喃:要如何天衣無縫地將這一切掩飾過去呢。

    該怎麼掩飾過去呢,頭回相見,可不能損了濯門的面子。

    離南京府衙的六扇門越來越近,甄裕使勁擦拭着下襬上的湯漬,臉上掛着苦笑。

    他是濯門弟子,原本難得有閒暇,遠道從洛陽趕去鎮江會晤一位老友,不料途中接到師門的飛奴傳信,要他立即趕往當地的六扇門援手一樁緊急之案。

    要知六扇門中不乏高手,尋常案件他們自行便可破解,能迫使高傲的神捕們向濯門求援的,必定是非同尋常棘手的案件。甄裕只有暫擱訪友之念,馬不停蹄地趕往南京,好在路途已近,加上跨下良駒相助,三個時辰後,他便已置身南京城內。可壞就壞在他肚餓難忍,在路邊攤上要了一碗紅湯爆魚面,吃的倒是盡興,卻不慎將湯油濺了半身,污漬斑駁,惹人發笑,偏偏包囊裏又沒有換洗的外衣。

    正當他猶豫着要不要去衣鋪另購新衣的時候,耳邊響起了急切的腳步聲,身後傳來一個粗豪的聲音:甄少俠,總算等到你了。

    甄裕抬首,只見七八名公差裝扮的緇衣人迎面而來,當前一個大漢髯鬣如虯,虎軀魁魁,顯然是眾人之首。

    鄙人狄赫,應天府六扇門新上任的總捕頭。未等甄裕開口,大漢匆匆忙忙地走近,呱呱嚷嚷地道明身份。

    甄裕微微驚訝於狄赫的眼力,又唯恐被他瞧見身上不雅,正想找個藉口搪塞過去。卻見狄赫心急火燎,拽起他便往東北方向去:案發已經六個多時辰,不能再耽擱了。

    甄裕看他滿面焦容,憔悴不堪,不由費解:狄總捕頭,究竟是什麼案子,這般急迫?

    鬼鬼蛺蝶,那,那*又現身了!狄赫回頭看向他,臉上掛着與威武相貌全然不符的恐懼神色。

    據説世上各色人等,三教九流都各有神靈佑護,那犯人和捕快獄官供奉的便是獄神。凡是罪犯被押入獄前和判刑後解赴刑前,都要去獄神祠中拜祭,捕快和獄官上任的首件大事也是參拜獄神,只不過所求各有不同。獄官捕快示意自己替天行道,懲治犯人,希望獄神保佑平安;犯人蔘拜是為了獄神開恩減輕刑罰;死囚則是求獄神保佑自己早日投胎重生,不再受血光之災。

    所以當甄裕被狄赫帶到這座有些破敗的獄神祠前,還以為六扇門不能免俗,也要自己先向獄神祈求保佑後再行查案,但他隨即便轉了念,因為他發現路徑上接連不斷地顯現着斑斑血跡,一直延續到獄神祠前堆積的枯黃落葉上。

    兇手竟然狂妄到在獄神祠中犯案!甄裕霎時恍然,心中隱生難以言喻的震驚。

    狄赫帶他從祠堂東首的偏門進入,那是一間從正堂中隔出的靜室,供守祠人作休憩之用,但不知為何,門窗俱已腐朽,似乎不堪一指之力,四周都積滿了塵垢,室內更是簡陋異常,除了一張殘破的矮塌,再無其它。

    屍體就仰面躺在矮塌上,甄裕目光掃過,便不忍再看第二眼。

    女子只有十七八歲,面容已因恐懼而扭曲變形,全身衣裳如遭猛獸撕扯,手腕處一道道淤濁的環狀勒痕觸目慟心。

    仵作驗過屍了嗎?甄裕眉頭緊蹙,望向狄赫。

    早已驗明,她生前被捆綁在此,遭到非人的虐暴,致命的傷口是在左頸,血脈被一刀割斷,死時大約是在昨晚子夜前後。

    兇器呢?

    依據傷口推斷,不是尋常刀劍,薄如蟬翅,刃鋒有起伏,和和之前那四樁案子沒有兩樣。狄赫的聲音沒來由地顫抖起來。

    甄裕突然注意到女子的左掌不自然地展開着,五指屈曲成爪狀,顯然她原本是握着拳,卻在死後給人硬生生扳開,轉首問道:這隻手裏是否握着什麼事物?

    狄赫搖頭:我們發現她的時候,便是這副模樣,手心內空無一物,周遭也沒發現。

    甄裕陷入沉思,只怕這女子手中原本握着的一件要緊的證物,但想不到那禽獸心細如髮,竟然覺察到她掌心有異,已經滅跡。

    他不由一陣失望,俯身審視,隨即看到女子前額處烙着一個血肉模糊的圖案,不禁胸口怦跳,悚神駭目。

    那是一隻正在噬花而食的四翅蛺蝶,栩栩欲活,觸目驚心。

    鬼蛺蝶,大如扇,四翅,下兩翅有翠點,尤光彩。以花為食,好飛荔枝上。這種蝴蝶十分罕見,不是所有人都能直呼其名,但甄裕腦中立即閃現出這些字眼來,心頭還陣陣發怵,他實在不願意再回憶那些讓人魂飛魄颺的噩夢。

    這種鬼蛺蝶的圖案最早出現在三年前的臘八,一名二十歲女子的屍體在南京莫愁湖中被發現,脖子被一柄薄而利的怪刃切斷,生前慘遭暴行,額頭上烙有鬼蛺蝶的印記。應天府六扇門即刻命高手追捕兇犯,然而沒有絲毫進展,緊接着兩個月後,又有一名十六歲的少女被害,額頭上同樣有着鬼蛺蝶的烙印。

    自此舉國震驚,聞鬼蛺蝶而色變,南京城中的妙齡女子更是惶惶不可終日。

    六扇門愧悔無地,從各地調派精英,援手麇至沓來,一個凝聚了近百名神捕的捕蝶會由此而生。可正當所有人籌劃妥當,誓懲邪魔後,鬼蛺蝶自此銷聲匿跡,近半年都沒有再現身。捕蝶會難以虛耗,漸漸散去,各歸其職。哪知道便在接下來的三個月間,接連又發生了兩件慘案,鬼蛺蝶的碩大陰影再次籠罩了南京城。

    濯門早已想介入此案,可六扇門向來與濯門不睦,認為濯門的創派是對自己莫大的嘲諷,若向他們求助,不啻自承無能。濯門沒有官府的允許和協輔,也難以獨行其道。倒是有好些不受拘束,心懷正義的江湖人士再也沉不住氣,結伴趕往南京城斬妖除魔。但事與願違,接下來整整一年,鬼蛺蝶再次無影無蹤,直至今日。

    早與我們濯門聯手,或許就不會變成如今的局面,甄裕抱着這樣的心思,瞧了一眼身邊誠惶誠恐的狄赫。他先前才在路上得知,因為鬼蛺蝶一案許久未破,前任應天府六扇門總捕頭已經被撤職治罪。狄赫本是北直隸總捕頭,一個月前才被調任到此的,不承想金交椅還沒坐穩,便給鬼蛺蝶的邪風扇了個驟不及防。

    與前途甚至性命相較,面子倒是其次了,甄裕不由同情起這個狄總捕頭來,站起身道:狄捕頭,煩勞你將先前四樁案子的驗屍簿及其餘與案子相關的載記都讓我瞧上一瞧。

    這件案子不僅僅如此,除了這姑娘被害,還有狄赫忽然指向正堂方向,指尖不住發顫。

    甄裕一愣,推門踏入正堂,卻發現與靜室一樣,此處同樣髒亂不堪。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尊神像,神像的頭頸以下與人無異,臉卻是青綠色的,如同削皮的瓜,嘴唇卻像鳥喙。雕像原本塗了彩漆,卻因積滿灰塵顯得昏暗晦濁。神像前的案子上的兩根椽燭一長一短,極不協調。

    獄神皋陶,甄裕一眼便認了出來。

    皋陶,與堯、舜、禹同為上古四聖,劃地為牢,初創刑法,能決獄明白,洞察人情,是為中國製刑的鼻祖。相傳他常以一種名為獬豸的神獸來斷案。獬豸又名觸邪,貌如獨角狻猊。罪疑者,令獬豸觸之,有罪則觸,無罪則不觸。皋陶為大理,天下無虐刑、無冤獄,百姓敬為獄神,建祠以奉。

    既是皋陶祠,便當有獬豸。甄裕心念忽起,順着皋陶像前的神案瞧過去,果然見到皋陶身旁有尊大石像被一大塊麤布矇住,通過輪廓依稀可辨是頭踞伏着、頭頂巨角凸起的獸類。

    這顯然便是觸邪神獸,但甄裕不明白為何要用布將其矇住,走近幾步,忽然發現石獸左側站着一位捕快裝扮的女郎,相貌靜慧,神情慎重。

    見她不過二十多歲,與自己年齡相仿,甄裕頓生親近之意,踏步走去。那女郎見他與狄赫一前一後地走來,面色一凜,突然伸手抓住麤布,刷一聲扯將下來。

    甄裕嚇了一跳,定睛看去,嚇得魂飄神蕩。原來麤布掀去之後,竟有一具屍體高懸在觸邪獸頭頂,全身密佈着縱橫刀痕,胸口被觸邪獸的大角穿出一個大血洞,森森肋骨一覽無餘,只是見不到腸子流出,前襟上用鮮血寫着八個大字:行俠仗義,不自量力!

    好一陣子,甄裕才緩過神,凝目細審。

    死者系一名三十多歲的男子,身材高大,容貌剛正英拔,鬼蛺蝶的烙印顯彰在前額,臉上身上都沾着沙粒。

    大約是在那女孩死後半個時辰身亡的,內臟都不見了,那些刀傷肉色乾白,沒有血花,都是死後斫出來的,致命傷就在胸口。相較於狄赫的惶惑,那女捕快反而要鎮定得多,説起話來有條不紊。

    是被觸邪獸的角刺死的?

    不,這裏雖然有打鬥的痕跡,但荊大俠並非死在獄神祠裏,他應該是死後被挪移至此的,路上因此留下了那些血跡。胸口之前便已被刃器刺透,死後才被穿插到觸邪獸上,傷口因此疊覆了。還有我們在他衣襟、靴底和指縫中都發現了泥沙,六扇門正在探查其來源。

    這人是誰?

    你聽説過浩然正氣,俠風無畏麼,他就是霜劍遊俠荊浩風。

    甄裕乍聞之下,如雷貫耳,目瞪舌彊。

    荊浩風乃霜劍派掌門霽雲道長唯一的弟子,出師後四方遊歷,拯溺扶危,各處都留有俠跡,人稱浩然正氣,俠風無畏,不到三十歲,俠名傳遍,武林中無人不曉。

    依據我們的推測,想必昨晚荊大俠恰好遇見鬼蛺蝶作案,當即挺身行俠,到頭來卻敵不過那魔頭,命喪其手。狄赫哀楚地走上前來,鬼蛺蝶不僅殺了荊浩風,還留下行俠仗義,不自量力這八個字,已不僅僅是官府之事,而是觸犯到了江湖的俠義道,向整個武林公然挑戰,所以六扇門才求懇濯門出手相助。

    甄裕驚駭於死者竟是荊浩風,半天説不出話來,正在這時,有六扇門的捕快來報,説發現了荊浩風身上泥沙的來源。

    狄赫和那女郎互瞧一眼,忙不遲疑,即刻動身。甄裕隨之奔到獄神祠外,卻不自禁回頭看了一眼這破舊得不像樣的祠堂,滿腹疑惑。

    那女捕快看出他心中疑竇,釋疑道:鬼蛺蝶之案攪得人心惶惶,百姓祈告無用,已不信皋陶了,在城東另建了獄神祠堂,供奉的是新獄神蕭何。這皋陶祠無人問津,荒廢已久。但誰會想到,鬼蛺蝶膽大妄為,竟會在此行傷天害理之兇。

    甄裕嘆了口氣:皋陶還是蕭何,不都一樣麼,若當真冥冥中有什麼獄神能夠顯靈除去鬼蛺蝶,那還要你我有什麼用。

    烏龍潭西面的秦淮河岸上,甄裕鵠立遠望,只見距自己約八十步遠的河對岸搭設着十多個大帳篷,帳篷後掘了一個大坑,旁邊堆了一整排圓木,十多位工匠手執鋸條、刨子等器具,正將幾根等長的圓木削平,紮成類似筏子的事物,再搬移到那大坑中去。

    他轉過身,面前的河灘上一片狼藉,顯然有過激烈打鬥,有兩個清晰卻雜亂的腳印,黃褐色的沙粒上沾着大片鮮血,那女捕快蹲着身子,細緻地觀測着鞋印的長短和紋路,聽到甄裕的話,抬頭瞥了他一眼,眉頭微皺。

    先前甄裕隨着六扇門趕到這河灘上,馬上便證實了荊浩風身上的泥沙正是出自於此。河灘上留下的兩種鞋印裏的其中之一恰好與荊浩風的靴子吻合。

    此前已有六扇門捕快來報,説被害女孩的身份確認了。她名叫李菊兒,是南京城東一個典當鋪老闆的女兒。昨日,也就是九月初五,午後她稱約了夥伴去玄武湖遊玩,自此便一去不返。到了傍晚,她父母發覺不對勁,急忙召集家人去玄武湖附近尋找,整夜都一無所獲,到了早晨即刻去報官,誰知等到的卻是晴天霹靂。

    得知消息後,狄赫火速趕去府衙回報,臨走時命那女捕快全力協輔甄裕。甄裕這才知道女捕快叫做葉曉,雖然年紀不大,卻已在六扇門供職了五年,有着相較自己不遑多讓的查案閲歷。

    甄,你,你想到什麼了嗎?葉曉支吾問道。

    甄裕先前聽葉曉跟着狄赫叫自己少俠,覺得好不彆扭,便讓她改稱大哥,此刻見她一時改不了口,倒也不以為意,沉吟一會兒才道:李菊兒的屍體並沒有移動過的痕跡,也就是説,路上那些血跡是荊浩風的。

    葉曉點頭:獄神祠附近附近耕種的農人發現了血跡後報的官,我們沿着血跡尋覓,才發現了荊浩風和李菊兒的屍體,方才你也瞧見了,一路行來,這些血跡雖然斷斷續續,但卻從獄神祠一直延續到這河灘上。血跡上也有腳印,卻只有向着獄神祠走的。所以我猜想,荊大俠是在這河灘上被殺的。

    所以大致的案情應該是,鬼蛺蝶擄走李菊兒,在獄神祠中施暴後殺人滅口,正當這時荊浩風途徑那荒廢的獄神祠,發現鬼蛺蝶行兇,當即奮勇擒魔。鬼蛺蝶獧狡多端,不知用了什麼詭計將荊浩風引至這河灘上後將其殺害。然後鬼蛺蝶為了顯示自己對俠義的藐視,又將荊浩風揹負回獄神祠,挖去他的內臟,插入觸邪獸之角,寫下了那八個字。

    葉曉頜首表示同意,指着身前的鞋印道:荊大俠身高六尺,這個略長的腳印是他的,另一個腳印短了半寸,身長應在五尺七寸上下。謝天謝地,總算找到了一條有關鬼蛺蝶的線索。

    先前那四樁案子,鬼蛺蝶都沒有留下什麼痕跡麼?

    絲毫沒有,所以案子才拖了三年。這次也許是他與荊大俠相鬥之後,耗力過甚,以致疏忽大意了。

    一個可以將六扇門玩弄於股掌整整三年的大魔頭,可絕對不會疏忽大意,甄裕這般想着,卻沒有説出口,望向對岸道:那些工匠是做什麼的?

    葉曉隨他目光看去,回答道:現在北方正鬧災荒,不少災民遷往南方來避難,但得到救濟的畢竟是少數,還有很多人居無定所,流落街頭。聽説是南京城裏一個富豪發了善心,出資建造數十間大屋舍,以供那些無家可歸的災民暫住避寒,好像半個月前才開始動工。

    想不到這種世道里還會有好心腸的有錢人,工匠們晚上就住在那些帳篷裏麼?

    應該是吧。

    那就是説,昨晚這河灘上有何異狀發生,他們中可能會有人瞧見了。

    也許,至少此時從我們這邊望過去,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們在做什麼,但深夜就説不準了。

    甄裕點點頭,雙眼已經瞥向了遠處那座通往對岸的鐵鎖橋。

    甄裕沒有貿然上前,等到工匠們忙完一陣,稍作歇息的時候才過去詢問。他走到那些筏子前,才恍然它們也是房屋承重基礎的一部分,以後那些柱樑都要建在這筏子上。

    正在閒聊的工匠們看到他,紛紛露出詫異的神情,待看到公差打扮的葉曉,愈加顯得迷惑不解。

    諸位師傅,打攪了,在下是六扇門的,想向你們打聽一件事。甄裕猜想這些工匠鮮知江湖之事,應該沒有聽説過濯門,徑直稱自己是六扇門的行事反而會方便些。

    果然工匠們聽説是公差查案,一個個急忙起身,戰戰兢兢的。他們之前顯然都注意到了早晨對岸捕快聚集的情景,但詳悉發生了什麼,或許還不清楚。

    大夥安心,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我就是問問,昨晚大約是午夜的時候,你們當中誰注意到對岸有什麼不同尋常的情狀?

    工匠們面面相覷,都説自己睡熟了沒發覺。甄裕正覺失望,突然發現站在後排的工匠中有一個身材矮小的男子苦着臉,雙手揉搓衣角,欲言又止。

    這位師傅怎麼稱呼?甄裕走上前去,温言温語。

    大人,你你叫小人阿穆就好了。男子看着老實巴交,甚至有些怯懦。

    阿穆師傅,昨晚你看到了什麼,可否與我説説?

    大人,那那不知是不是做的夢,小的不敢妄口巴舌。

    甄裕按捺住跳動的心絃,微微搖頭:無論是否做夢,把你看到的都告訴我,放心,不會追究你什麼的。

    阿穆這才安心答道:不瞞大人,昨晚小人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聽到帳篷外有些響動。俺有個毛病,稍有些聲響便睡不着,當即爬起來瞧瞧外邊發生了什麼。俺循聲望去,卻發現就在俺們帳篷對岸的河灘上,好像有兩個人影正在幹架?

    幹架?

    好像是幹架,卻又不像是幹架,飛來飛去,腳步好快,你一拳我一掌,架勢十足。

    甄裕與葉曉幾乎都屏住了呼吸。葉曉忍不住問道:你看到他們的臉了嗎?

    阿穆搖頭:相隔得太遠,又是藉着月光,俺只能隱約看到身形,相貌決計瞧不見,他們兩個應該都是男人,一高一矮。

    甄裕接着問:後來怎麼樣了?

    兩人沒有鬥得很久,也就一會兒功夫,開始還旗鼓相當的,到後來那高個好像沒什麼力氣了,手腳都變得軟綿綿的,反而那矮個漸漸佔到了上風,最後突然拔出一把怪模怪樣的東西,朝那高個胸口刺了一下,那高個就倒地了,就此再沒聲息,俺那時困極,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便又回帳子倒頭睡了。

    你記得那時大概是什麼時候嗎?

    過半夜了,沒到雞鳴,但具體時辰俺也不説不清楚。阿穆抱歉地道。

    甄裕和葉曉互相對看一眼,不必説話,都知道對方心裏在想什麼。這個阿穆若是所言不虛,那便恰好契合了方才的推測:荊浩風正是在那河灘上被鬼蛺蝶所殺的。

    但甄裕的眉頭卻深深皺了起來。荊浩風得霽雲道長真傳,一手凌霜劍法傲視武林,當年多少梟雄豪強折損在他的手下,武功之高毋庸置疑。他原本料想那鬼蛺蝶能夠殺死荊浩風,必定是施展了什麼鬼蜮伎倆,然而聽阿穆所云,鬼蛺蝶全然是憑藉武功將荊浩風生生壓制,如此看來,這鬼蛺蝶功力深不可測,絕非一個摧花斫柳的淫賊那麼簡單。

    他試着問那阿穆是否看清了那兩人各自的招式,以便探悉出鬼蛺蝶的武學淵源,無奈阿穆對武功全然不知,加之記憶模糊,比劃來比劃去也不得其法。

    最後工匠們紛紛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甄裕怕嚇着他們,囁嚅了幾句,沒有説出實情,最後作拱感謝,便與葉曉離開了。

    這個阿穆説的話可信麼?到了橋口,葉曉向甄裕小聲説。

    説謊對他沒什麼好處,除非他與鬼蛺蝶有什麼關係。

    我是懷疑,相隔這麼遠,僅僅靠月光,能夠看到那些麼?

    哪日夜晚,咱們試試不就得了。

    葉曉嗯了一聲。甄裕心中好笑,真是個做事一絲不苟的小姑娘。

    兩人正要過橋,此時,一人迎面走來,是個二十七八歲的灰衣男子,其貌不揚,神容滄桑而淡漠,從甄裕身側走過,眼珠子都沒稍移。

    工匠們看到那男子便團團圍上去,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什麼。

    甄裕和葉曉四目交投,不約而同地往回走,到了近處,才發現那男子手中攤開了一本圖冊,上邊繪滿了房屋構造的尺寸,工匠們正向他詢問柱子的詳悉尺寸。有人看到甄裕兩人折返回來,頓時愣住,旁人紛紛轉目,最後那男子也轉過頭。

    和工匠們的侷促大不相同,這男子始終面無神情,既無驚訝,也無戒備。

    抱歉擾就了,我們是六扇門的,請問您是這兒的管事麼?甄裕笑臉問道。

    男子面沉如水:我是這兒的都料匠,你們有何事?

    甄裕從沒有涉及過土木之事,但知道所謂都料匠,身份不同於民間工匠,而是負責督察土木繪圖,興建和用料的營造師,雖然並非正規的官職,也算是有些地位。無論官府修築水利土木,還是尋常百姓建造屋宅,都需要聘請都料匠。

    甄裕以前並未接觸過都料匠,心中不由多了份好奇,面上還是微笑着:都料匠先生,請問這房屋動工多久了?

    算上今日的話,二十七天。

    這些日子中,對岸河灘上可曾有人走動?

    沒有,至少在做工的時候,對岸看不到一個人,附近風景寥寥,遊人不會有興致到此,此河段流水湍急,垂釣的也不會選到這兒。

    甄裕微微驚訝,隔了小半會才繼續問:方才我詢問過您的工匠,有人稱昨晚看見對岸有人打鬥,請問您發現了麼?

    男子沒有太詫異:我只有日間在這做事,晚上另有住處,日落後我就回去了。

    梁先生喜歡清靜,俺們晚上太鬧了。阿穆嘻嘻説道,別的工匠也笑着附和。

    看來這位都料匠平日裏倒是平易待人,沒有苛對工人,甄裕這樣想着,覺得沒必要再多問,便想告辭。

    方才在路上聽説鬼蛺蝶又現身了,昨夜有個女孩遭了殃?男子突然發問。工匠們聽到鬼蛺蝶三個字,頓時都露出恐懼的神情。

    甄裕急忙安撫道:現在情況未明,尚不能下定論。你們盡且放心,鬼蛺蝶作惡多端,我們一定會竭盡全力將他擒獲的。

    這種話六扇門已經連説三年了,現在濯門攬上這棘手案子,不知還會不會是空口白話。男子依舊沒有神情,語音中也聽不出是失望還是責備。

    甄裕無言可對,尷尬地笑了笑,與葉曉一齊施禮告辭,走出兩步,倏地發覺這男子竟然識破了自己的身份,愕然轉首,半天憋出一句話:還,還未請教您尊姓大名?

    免尊姓梁,名鬱秋。男子已經背對着他們在察看圖冊,聲音冷冰冰的,如同波瀾不驚的秦淮河水。

    你認識他嗎,那個梁鬱秋?過橋回到對岸河灘上後,葉曉問道。

    不認識,只是覺得他和我的一個朋友很像,不是容貌像,是那副模樣像。

    什麼模樣?葉曉好奇起來。

    就是那副模樣,説話的模樣,直視人的模樣,罷了,難以言喻,我們回六扇門去吧。甄裕便要往東面走,卻見葉曉望向北方,似懷躊躇。

    怎麼了?

    從這兒往北走到頭就是長江和秦淮河的匯流處,再沿着長江向上走一段,那兒有間藥鋪,名為泊塵居,便是荊大俠的住處,我們要不要過去瞧瞧他的家人,一來表示哀悼,二來看能不能問出什麼線索來。

    荊浩風的住處?

    嗯,荊大俠雖是赫赫有名的遊俠,但兩年前來到南京城,邂逅了一位女子,從而相戀相守,便在這兒定居了下來,當時還傳為一段佳話呢。葉曉難得懷着欽慕的語氣説道。

    原來如此,但是定情之地,也是葬身之所,這就是傳奇俠客的歸宿麼。甄裕有些傷感起來,那位女子,就是荊浩風的夫人已經知道他丈夫的死訊了?

    唉,她名叫袁清嫺,可憐的女人,這個時候,消息應該已經傳到了她耳中了吧。聽説,她剛懷了三個月的身孕。

    那我們就不要匆匆忙忙地去揭她的傷疤了,改日吧,我想先回去查查之前鬼蛺蝶所犯案子的籍冊。甄裕輕嘆了口氣,朝六扇門的方向走去。
此页面为HK繁体版,其他版本: 中文简体 | TW 繁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