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武俠小説 > 《蛺·俠·鋏》在線閲讀 > 第二章

第二章

    康靖六年,臘月初八,梅素綃,二十歲,被害於莫愁湖。

    康靖六年,三月十一,紀碧桃,十六歲,被害於紫金山。

    康靖七年,七月二十八,夏荷,二十歲,被害於鷲峯寺。

    康靖七年,八月十六,蘇桂蟾,十九歲,被害於清水塘。

    康靖八年,九月初六,李菊兒,十七歲,被害於獄神祠。

    果然不是尋常的*盜,真是名副其實以花為食的鬼蛺蝶,你發現了麼,被害女子名中都帶有花卉的名稱。甄裕坐在應天府六扇門的籍庫內,將這三年中有關鬼蛺蝶作案始末的最後一本載錄合上。

    這個我們早就看出來了,當時還貼出告示,要全城名中帶花的年輕女子不得獨自出門,還有許多姑娘都害怕得改了名字呢。葉曉邊將今日查到的線索記錄進書簿,邊回答。

    對於鬼蛺蝶的案子,六扇門作的記載很詳盡,包括案發經過和驗屍錄簿,足足有六大本,甄裕花了半天才讀完,但讀完後免不得有些失望。

    確如葉曉先前所説,除了這一次的李菊兒之案,先前四樁案子,鬼蛺蝶幾乎做的天衣無縫,讓查案者無機可趁。女子都是神不知鬼不覺地被擄走,失蹤地點附近的人卻連鬼蛺蝶的影子都沒瞧見過。四名女子都慘遭滅口,拋屍在荒僻之地,現場查不到一絲一毫鬼蛺蝶留下的痕跡。

    也難怪六扇門三年都破不了案,甄裕邊感嘆,邊在縱橫排列的書櫃間來回走動。他曾試圖探知鬼蛺蝶犯案的動機。但他卻發現被害的女子其中有三個是黃花閨女,另外兩個已經成婚,五人中容貌有姣好的,也有連尋常都不能算的。由此看來,鬼蛺蝶似乎不像是僅僅因為貪圖美色,發泄*而作惡。還有兩點疑惑是,五個女子除了名字中都帶着花,並沒有別的相似之處。名中帶花的女子成千上百,鬼蛺蝶為何偏偏挑這幾個下手,而且有時在兩個月內接連作案,有時卻又隔上大半年。

    由此看來,這鬼蛺蝶作案的動機也根本捉摸不透。

    甄裕不由覺得自己想得太多了,那鬼蛺蝶已經稱不上是人了,而是良心扭曲的魔鬼,魔鬼的心思豈能以常理揣度,他或許只是想隨心所欲地殘害女性,蹂躪生命。如此魔鬼即便被擒獲了,到了斷頭台上也還會露出奸邪的笑容吧。

    刑具終究只能懲治肉體,卻不能濯洗靈魂。

    想到這兒,甄裕不由地切齒憤盈,怒而拍案,可落掌處軟綿綿的,發不出一點振撼。他覺得好不奇怪,低頭審視,這才發現原來自己恰好拍掌在書櫃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上,此處摞着一大疊類似訟牒的密信,信上落滿了灰塵,卻並沒有翻閲過的痕跡。

    他不禁好奇起來,拿起一封仔細察看,才知訴主似乎是個幫派,信中幾乎是以勒令的口氣要求六扇門抓出一個屢次暗中滋事的奸賊,並羅列了自己屢次遭受的苦難:或庫銀被盜,或幫眾遭毆,或賭場天頂無緣無故地斷裂坍塌,或高利貸的契約不翼而飛。最後的落款沒有名稱,只有個刻成一頭漆黑犀牛的印章。

    語氣如此飛揚跋扈,字裏行間卻處處凸現着自己的窩囊。甄裕有些好笑,再去瞧其餘的訟信,只見篇幅洋洋灑灑,莫不是在控訴那奸賊的罪過,但所能提供的相關線索卻少得可憐,除了一幅那奸賊全身緇衣,覆首蒙面的模糊畫像,便只有他在某家賭場牌匾上留下的一件厚禮:一柄恰好貫穿了招牌上所刻犀牛的筆直長劍。

    南京城中竟還有這等有趣之事,如此幫派瞧着便非善類,那名奸賊反而透着些許俠心,這水鬼找城隍,惡人先告狀,也難怪六扇門置之不理。甄裕將信件放回原處,拐彎要走到廊道上,卻差點和迎面走來的葉曉撞個滿懷。

    你幹嘛!葉曉雙眼圓瞪。

    對不住。甄裕抱歉道,轉首瞥瞥窗外,天色已然不早,走吧,咱們去拜見那位袁清嫺。

    葉曉搖搖頭:但我覺得無論怎麼委婉地問,肯定會傷她的心。

    那沒辦法,只有直截了當地詢問。長痛不如短痛,若能從她口中得到線索,抓獲鬼蛺蝶,祭告荊浩風的英靈,才是對她莫大的安慰。甄裕起身,推門而出,葉曉快步跟上。

    離開六扇門前,葉曉將所查到的線索呈報給狄赫。狄赫卻顯得漫不經心,只是對着甄裕大加讚賞,説他不愧是能解開任何詭異謎團的濯門弟子,又拍胸脯保證六扇門會全力協助濯門抓獲鬼蛺蝶,説得好像破案是濯門的本分,六扇門不過是道義上的援手。

    一日不見,狄赫面上的焦色便減弱了許多,想必他是想通了,這次濯門插手查案,即便最後仍然沒有結果,旁人至多會説,連濯門都無能為力,六扇門又有什麼法子。

    甄裕暗暗苦笑,只覺肩頭上的負擔徒然加劇,抱怨在心中滋生,卻終究沒有説出口來。

    兩人從舊皇城的西安門而出,望西面的長江方向而去。西安門外大街上行人如織,熱鬧非凡。酒肆,飲所,肉行,魚行,果品店,彩纈鋪,一應俱全,時而香氣撲鼻,時而琳琅觸目。甄裕頓時生出南京不愧是曾經的京都,如今的陪都的感概。

    但也免不得有些失望,他原以為得知荊浩風行俠就義的事蹟,全城百姓至少會悲慟哀悼,但眼前來來往往的人們依舊談笑自若,吆喝買賣,一如尋常。

    你發現沒有,年輕女子都沒上街呢,看來還是被鬼蛺蝶嚇壞了。葉曉發現了蹊蹺,在他耳邊嘀咕。

    甄裕看着眼前若無其事的人羣,肚中揣度,對於鬼蛺蝶再次現身一事,女人固然會有顧悸,男人們卻似乎並不擔心。

    他猜想男人們的心思是,鬼蛺蝶雖然可怕,但終究只會對女子伸出魔爪,自己只要不像荊浩風那樣多管閒事,便會平安無事。

    甄裕苦笑了兩聲,繼續在喧鬧中穿梭着,走了十餘步,忽見眼前人潮湧動,如波浪般讓出一條空道,當中竟有數十名勁裝結束的青衣人橫衝直撞而來。眾人或逃避,或閃躲,甚至不惜蜷縮成團。

    甄裕腦中頓時迸出狼突豕竄這四個字來,眉頭大蹙。

    那是鐵犀盟的人。葉曉望着那些青衣人道。

    鐵犀盟?甄裕有些吃驚,腦中忽然想起當初師父託飛奴傳給他的信中最後一句話,就是囑咐他去應天府查案時,儘量不要惹到鐵犀盟。

    從前南直隸有五大幫派,拂天堡、鐵犀幫、白鷺派、滄波門和龍蟠幫。五派勢力相當,爭鬥不休了數十年,直到鐵犀幫新任幫主虞紫穹武功絕頂,雄才蓋世,用了不到五年的時間,便將其餘四派盡數吞併,改鐵犀幫為鐵犀盟,自立為盟主。拂天堡、白鷺派、滄波門和龍蟠幫均俯首稱臣,甘願降為拂天、白鷺、滄波和龍蟠四堂,竭心為鐵犀盟效力。

    鐵犀盟從此成為南直隸勢力最大的幫派,總堂便設在南京,門徒逾萬,掌管着南直隸一半以上的賭場和貸貰鋪,算不上是大奸大惡的邪派,但與正道武林涇渭分明。

    這是甄裕之前瞭解到的鐵犀盟,但當時並沒覺得這幫派有多氣勢熏灼,對師父的囑咐也沒太在意,直到此刻見到眼前這等目無王法的黑道做派,才算真正留上了心。

    只見那些青衣人凶神惡煞地魚貫而入,幾乎所有人手中似乎都握着一張畫像,逢人便厲聲喝問。他們身後是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冷麪漢子,面色白淨,鬍髭濃黑,始終佇立不動,只有一雙小眼睛左右顧盼,像是藏着兩把利刃,能把人心剖開似的。

    光天化日的,六扇門也不管管?甄裕把腦袋斜向葉曉。

    六扇門管不了鐵犀盟,鐵犀盟也不怕六扇門管。葉曉淡淡地説道。

    甄裕愣了一愣,須臾便明白她話中含義了。如今這世道,雖然沒有戰亂,看似波瀾不驚,實則暗流潛伏,只不過渾濁和清澈暫持平衡罷了。尤其是在有巨利可圖之地,幫派與官府之間的關係十分微妙,甚至可以説是一種默契。幫派以非常手段謀取自己的利益,官府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其在底線之內為所欲為;官府自然也會從幫派手中分得一杯羹,遇及難以通過正規渠道解決之事,甚至還會求助於幫派。兩者利益牽扯,糾纏不清,甚至有時候誰是官府,誰是幫派,都已經模糊難辨了。

    其實不僅僅是南直隸,舉國之境皆是如此。有人説是江湖中武功高強的俠客愈見稀少,以致正不勝邪。甄裕卻認為是人心不古,俠義之風漸漸消亡。如今的人們,只會對俠者心生崇敬,尋求庇護,卻從沒有想俠客從來不是以武功高低來定義的。

    他長長嘆了口氣,附在葉曉耳邊道:他們在找什麼人?

    葉曉用司空見慣的語氣道:應該又是那個鋏刺犀把鐵犀盟某個賭場的庫銀盜走了,或是把哪個鐵犀盟煙館中的鴉片燒了吧。

    鋏刺犀?甄裕開始沒聽明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自責自己太不留心了。

    六扇門籍庫中那些密信上的印章如此明顯地繪着一頭碩大威猛的漆黑犀牛,他竟然沒有想到那個倒黴幫派便是鐵犀盟。原來讓鐵犀盟束手無策的那個神秘奸賊就叫作鋏刺犀。這個稱號應該就是因為那柄貫穿犀牛的長劍而在百姓口中流傳開的吧。鐵犀盟惹上這麼個棘手的對頭,惱怒可想而知,定然絞盡腦汁要把他揪出來,但始終也沒成功,於是他們不得不拉下面子,求助於擅長查案的六扇門。六扇門倒非佑護俠義,而是更樂得坐觀鶴蚌相爭,面上還稍作敷衍,私下卻懶得替鐵犀盟賣命,所以那堆密信才會被廢棄在角落。

    無論世道怎麼黑暗,即便力量綿薄,也總是會有不懈的俠者為心中堅執的正義竭盡全力,荊浩風如是,鋏刺犀亦如是。甄裕感到胸口一陣欣慰,更堅定了抓獲鬼蛺蝶之心。

    正在這時,他眼前一亮,忽見有個鐵犀盟弟子將一個挑擔子的菜販推倒在地,那販子身材瘦弱,嚇得瑟瑟發抖,擔子上的菜瓜散落一地也不敢去撿。

    甄裕見狀大怒,大跨步向前走去,可沒走幾步,驟然凝滯,一陣錯愕。

    只聽那小販哭叫道:那個叫鋏刺犀的狗賊不知好歹,罪該萬死,小人小人絕不會與他同流合污!旁人聞言連連點頭,似乎也都在竭力撇清與鋏刺犀的關係。

    甄裕胸口一陣涼透,援手再也伸不出去。

    真是瞎了你的狗眼!青衣人身後那冷麪漢子原本石像一般,這時突然暴跳如雷,飛馳過來給了這菜販狠狠一個耳光,什麼鋏刺犀

    霍乘空,撒夠野了嗎!葉曉邁步上前,衝着那冷麪漢子呼喊。

    冷麪漢子倏然轉首,目透兇狠,但一看到葉曉,旋即便淡化了:葉大捕快,巧得很哪。

    堂堂鐵犀盟白鷺堂副堂主,怎地也跟嘍囉一樣在這兒丟人現眼,有本事去把那鋏刺犀抓回來啊,欺負百姓算什麼本事?葉曉直視霍乘空雙眼。

    甄裕料不到這冷麪漢子就是鐵犀盟四大堂中白鷺堂的副堂主,聞言真替葉曉捏了把冷汗,熟料那霍乘空竟沒有動怒,反而面上突現焦色:你知道什麼,這次的事與那狗孃養的無關,而是焦心百倍的大事。説着一把從手下那奪過畫像,攤在葉曉面前。

    甄裕凝睛瞧去,只見這並非鋏刺犀的畫像,而是繪着一個明眸亮齒的少女,不到二十歲的模樣,眉宇間有股説不出的驕橫之氣。

    這不是虞大小姐嗎,她怎麼了?葉曉好不奇怪。

    大小姐失蹤了,盟主命我們四處尋覓,此刻仍然一無所獲。

    快二十的人了,還和孩子似的任性妄為,你們不必找了,應該和以前一樣,等銀子花光了,玩耍得沒趣了,她自然會乖乖回去的。

    甄裕聽着葉曉的話,有些納罕她對這位虞大小姐竟如此熟諳,但心中已能想象得出那位鐵犀盟盟主的女兒是個怎樣刁蠻任性的大小姐。

    盟主原本也作此想,但這次不同,已經是第二天,沒半點大小姐的消息,而且這次是連她身邊的丫鬟阿酥也一起不見了。今早盟主已經勃然大怒,萬一大小姐出了什麼事,我們都討不得好果子吃。霍乘空説到這兒,額頭上竟然沁出了冷汗。

    這副表情出現在一張惡人的臉上,顯得十分古怪,出於對鐵犀盟的不忿,甄裕湊到霍承空耳邊輕聲道:可要儘快找到你們虞大小姐啊,最近鬼蛺蝶神出鬼沒,真不知道

    你你胡説八道什麼,大大小姐吉人天象,怎麼會霍乘空乍聞之下,嚇得臉色刷白,説話直哆嗦。

    葉曉惱道:你可當真傻到家了,你忘了你們小姐的名字叫什麼了,難怪這麼多年還只是個副堂主。

    霍承空頓時轉憂為喜,連連道:是了是了,大小姐叫虞臻臻,和花無關,不會招惹到鬼蛺蝶的。他説完之後似乎才發覺直呼盟主女兒之名大為不妥,隨即又住了口,呼喝手下往別處去尋。

    甄裕看着鐵犀盟眾人離去,連連搖頭,轉身卻見方才那摔倒的菜販已經站起身,拾回瓜果,沒事人一般拍拍身上的塵土,重新吆喝起來。旁人也都回歸常談,似乎沒有受到方才那場囂擾絲毫的影響。

    甄裕很想去問一問那菜販,鋏刺犀與鐵犀盟作對,行俠仗義,為民做主,方才為何要那般説。但他躊躇了好久,終於沒有勇氣上前,只是深深嘆了口氣,隨着葉曉離開。

    長江之水赴東而流,滾滾不息,隔得老遠也能聽見江水低沉的鳴吼,狹長的東岸邊一座青藍色牆面的小屋默然而矗,皓雪般的白*插滿檐角,貞凝而傷悲。

    屋前是一間竹子搭設的靈棚,正門上有塊大匾,匾上書有恭承惠吊四字,棚中掛滿了挽幛,祭桌上放着喪盤、倒頭燈、糕點水果、酒壺、酒杯、碗筷、燒紙等祭物,桌前備着裝填着麥穰的白布拜墊。

    不斷地有弔客前來,磕頭弔唁,獻花奠基,慟哭流涕之聲不絕於耳。身着縞服的少婦噙着淚珠,銀牙緊咬,跪倒的身體謐穩着,正向弔客們逐一還禮。

    甄裕與葉曉心懷哀痛,走到靈棚前,獻上了攜帶着的白菊。

    浩風泉下有知,定然深感二位勵情。少婦淚水泫然欲滴,盈盈下拜。

    甄裕走到近處,鞠躬行禮,抬首起來時,袁清嫺的臉龐登時清楚地映入眼簾。

    美人配英雄,江湖中一成不變的規律,尤其是荊浩風這種文武雙全,才貌兼備的大俠客。所以甄裕在沒見到袁清嫺之前,已經認定她會是個萬中挑一的大美人,但直到此刻才知自己大大失算。

    袁清嫺看似只有二十五六歲,相貌算不上美,看得出即便沒有服喪也不常施粉黛,只能説端麗淡雅,柔美婉慧。但世上總是有一種女子,即便沒有驚人的美貌,也會讓人覺得出眾脱俗,袁清嫺就屬於這一種,她是荊浩風選擇的妻子,甄裕沒有感到意外。

    但令他意外的是,袁清嫺並沒有想象中那樣的悲痛欲絕,柔弱的外表下藴藏着常人難及的剛強。她身子左邊,還跪着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容貌略顯英氣,裝扮如假小子,反而在哇哇大哭,身子搖曳不止。

    甄裕已從葉曉口中得知,荊浩風是孤兒,袁清嫺父母早亡,沒有別的家人,只有一個妹妹,叫做袁苗。她們姐妹自十年前便住在江邊這間名為泊塵居的藥鋪裏,雖説是以販藥醫病維持生計,實際上卻是懸壺濟世,從來不向貧苦人家收取酬勞。

    甄裕更加不懷疑荊浩風為何會愛上眼前這個相貌平平的女子,沉了口氣才道:對於荊大俠的不幸,我們無比遺憾,沉痛之情,無法言表。在下,在下是為探查鬼蛺蝶之案而來的,在這個時候打擾,對於兩位,或許有些殘忍。

    袁清嫺聞言,眼淚潸潸流了下來,不停攢袖擦拭雙眼。袁苗過來緊抱姐姐,狠狠瞪了甄裕一眼,甄裕只能歉然相對。

    隔了好一陣,袁清嫺才強抑傷痛道:昨日得知噩耗,我哭得幾次暈去,怎麼也不信他已經走了,直到我去衙門見到了他,摸到他冰涼的手,才知道一切,一切真的發生了。

    甄裕難受道:盼兩位節哀順便,切莫悲傷過度。

    袁清嫺微微點頭:當我得知浩風他是為了救人被害時,淚水霎然而止,俠義是他畢生的索求,能夠為此捨生,已經是最好的歸宿。雖然,雖然走得太早了,連自己即將出生的孩子都無緣得見。

    等孩子長大了,人們,人們一定會告訴他,他爹爹是個大俠客,大英雄,是為了替百姓剷除邪魔而不幸就義的。葉曉安慰着她道。

    甄裕見哀傷漸漸瀰漫,唯恐難以收拾,即便不忍心,還是鼓起勇氣:荊夫人,為了早日抓獲兇手,恕我不近人情,直言相問,九月初五那日荊大俠何時出的門?

    袁清嫺身子微顫,咬了咬嘴唇,才回答道:浩風,浩風是剛過未時出的門,他説與一位朋友有約,應邀去做客,往常他去赴約,也都差不多是這個時辰。

    果然是未時,時辰恰好對上了,但甄裕有些不解:既是做客,為何夫人沒有相隨。

    他文武兼愛,交友甚廣,常有武林中的朋友邀他去切磋武藝,或是文苑的朋友請他去賞析詩文。我不喜熱鬧,每次都隨他自己去,只是要他答應不許喝酒,自我懷了身孕,他果然再沒碰過一滴酒。那天我,我真恨自己沒跟着他去,否則,否則即便出了事,我也能與他生生死死都在一起。袁清嫺雙手捂嘴,不住抽泣。

    生生死死都在一起。甄裕心中凝思着這句話,莫名感動,斜眼撇向葉曉,也見她雙目通紅,也傷心得一塌糊塗。

    可否告知,荊大俠當晚要去做客的那位朋友高姓大名?

    甄裕想得知荊浩風那位朋友的地址,是因為要確認獄神祠是否正好就在從泊塵居到那個地點之間的路徑上,如果答案肯定,再估算一下從泊塵居到獄神祠要花費的間隔,若恰好能夠和那女子被害的時辰對上,那就確鑿不移地證實了荊浩風的確是途徑獄神祠,之後遇到鬼蛺蝶的猜測。

    可惜卻見袁清嫺搖了搖頭:對不住,他平日去做客都只和我打聲招呼,我也從來不多過問。

    原來如此。甄裕發覺自己認真過頭了,荊浩風毋庸置疑是因為追捕鬼蛺蝶而死,自己這樣無端猜疑,不啻於再次傷害了這位荊夫人,幸好她並不知道自己問話的意圖。

    但他聽到袁清嫺説荊浩風時常會夜出晚歸,卻突然生出了另一個疑竇,難道,難道荊浩風就是鋏刺犀?

    甄裕又回想起當初在六扇門籍庫中所見的那些鐵犀盟送來的密信,信中説鐵犀盟第一次遭到鋏刺犀的暗算便是在三年前,恰好是在荊浩風與袁清嫺成婚後。

    甄裕頓時猜想,以荊浩風俠義之性,平日中見到鐵犀盟為非作歹,不可能袖手旁觀,但他那時已非孑然一身,難以像從前一般放手而為,為免妻子受到牽連,他很可能換了一個身份去行俠仗義,於是鋏刺犀便出現了。

    而鐵犀盟也曾在給六扇門的信中懷疑荊浩風就是鋏刺犀,因為以鋏刺犀的武功和豪宕,縱觀整個南京城,也找不出幾個人來,而荊浩風,無疑是最符合的那一個。

    只可惜荊浩風已去世,再也無從查證了,但如果他當真便是鋏刺犀,鐵犀盟沒有了這個處處制肘的死對頭,可能會愈發肆無忌憚,到頭來遭殃的還是百姓。

    甄裕不勝唏噓。

    這時突聽袁苗突然大哭道:你們六扇門為什麼不讓我們把姐夫帶回家來!

    葉曉慌忙解釋:荊大俠的遺體上或許還留有未發現卻能夠抓獲鬼蛺蝶的證據,我們,我們

    袁清嫺一邊安撫妹妹,一邊輕輕擺手,微笑着道:我明白,就讓浩風留在那兒吧,他若在天有靈,也會堅持的吧。浩風在世的時候,一直為自己身在南京卻不能為南京百姓除去鬼蛺蝶而深感愧疚,希望你們能完成他的遺願,能夠抓住那個魔頭不僅僅是為浩風報仇,也是為百姓除去憂患。

    甄裕站起身來:荊夫人深明大義,難能可貴,我們會將荊大俠的遺體妥置在冰窖中,直到抓到鬼蛺蝶的那一日,時日想必不會拖得太久。

    他們再次鞠躬後便告辭離開。

    咱們一定,一定把鬼蛺蝶揪出來。葉曉走上江邊的岸堤,發誓般説道。

    甄裕沒有附和,反而心情沉重,他不是沒有信心,但以自己現在所掌握的少的可憐的線

    索和證據,想要儘快抓住鬼蛺蝶,幾乎難如登天。

    看來,這次又要去拜託那個人了,他腦中正浮現起那張熟悉的臉,不經意望北方一瞥,突然發現在距離泊塵居不到十五丈的江岸上,竟還有一間竹子搭設的簡陋屋宅,一個身着褐色褚衣的男子掏出鎖匙,正要開鎖進門。

    甄裕定睛凝視,倏然大驚!

    那個男子,並不陌生,正是先前在河灘對岸見過的那名都料匠,梁鬱秋。

    甄裕腦中似有靈光閃過,直覺告訴自己其中必有蹊蹺,當下腳步不由自主地向梁鬱秋走去。這時梁鬱秋已經進了屋子,正要闔上房門,突見甄裕來訪,一絲驚色稍晃即泯,但就像石擲大海,臉上依舊看不出任何波瀾。

    梁先生,我們又見面了,不想您竟住在這兒?甄裕故作輕鬆,説話時偷偷向門縫中瞥了一眼,發現這簡陋的屋子裏幾乎一半用作堆放圖冊和書籍,此外還有一座座用木條拼接成的縮微屋架,不知是用來做什麼的。

    梁鬱秋微皺眉頭道:我已經在這兒住了三年了,有什麼不妥?

    您多慮了,沒什麼不妥,例行查案罷了,請問您一定認識住在附近的荊浩風夫婦了。

    梁鬱秋順着甄裕左手所指,望了一眼不遠處的泊塵居。

    我知道他們是誰,但彼此算不得熟識,説過的話都沒有幾句。

    哦,原來如此。甄裕點頭,心中卻好不懷疑,附近江岸上只有你們兩户人家,做了三年的鄰居,竟會不熟識。

    我為求清靜,才搬到這偏僻境地來,但那藥鋪人來人往,十分吵鬧,有時夜晚會有病患被送來,叫痛聲更是惹人心煩,我正考慮是否要搬到別處去。梁鬱秋冷漠地説道。

    真是個冷血無情的傢伙。葉曉在甄裕身後小聲嘀咕。

    甄裕心中也生厭惡之感,面上仍然力持平和:請問昨天夜晚,也就是九月初五,您在做什麼?

    你是問鬼蛺蝶行兇的那晚麼?

    正是,您別誤會,因為被鬼蛺蝶殺害的正是住在泊塵居的荊浩風荊大俠,我們只是想知道,那天晚上這附近可有什麼動靜。

    沒什麼動靜。梁鬱秋回憶了一會兒才回答,與往常一樣,我忙完工程之事,便回到家中,那時已經日落了。我讀了一夜的書,沒有發覺任何異狀。

    那您最後見到荊大俠是什麼時候?

    前幾天吧,具體哪日記不清了,我向來早出晚歸,鮮少與他碰面。

    那平日裏,除了泊塵居接待病患的那些夜晚,屋外也沒什麼不妥麼?甄裕忽然想到如果荊浩風就是鋏刺犀,他夜出行俠之時,此人或許會有所察覺。

    沒有,先前説過了,我喜歡清靜,對噪響尤其在意,如果晚上稍有吵鬧,我一定察覺得了。梁鬱秋臉上已經顯露出不耐煩的神情。

    嗯,那麼多謝告知,打擾您了。甄裕也想不出更多的詢問了,只得拱手謝別。

    梁鬱秋點了點頭,闔上房門。

    他説當晚獨自一人守在家中,換句話説,也沒有人能證實他是一直待在屋子裏的。遠離江岸後,甄裕向葉曉提出疑點。

    這個叫梁鬱秋的雖然有些古怪,但和案子有什麼關係?葉曉不解。

    雖不能胡亂懷疑,但我心裏總覺得他有些不對勁。甄裕回想着梁鬱秋的行為舉止,腦中卻隱約顯現出另一個人物的輪廓來,像這種冷靜得可怕的人,內心如同壁壘一般堅不可破,絕對不會輕易被我們打探出什麼來。

    這倒是,看得出,這個都料匠一定是個絕頂聰明的人。葉曉感慨着説。

    所以我最害怕這樣的人和案子有什麼關係,如果不幸言中,可有得苦吃了。不過還好,至少我知道有一個這樣的人,但他絕對不會步入邪道那一方。

    什麼人?哦,我記起來了,你説的那個和梁鬱秋很像的朋友。

    你記性倒不賴。甄裕微笑着,但和這樣的人打交道,可比查案費勁多了。更可氣的是,偏偏總是這種人能從看似全無頭緒的案子裏把樞要給揪出來。

    這就是所謂的以毒攻毒吧,也許只有怪人才能領悟瘋魔之心。葉曉忽然雙眼一亮,你為什麼不把這位古怪朋友請到這兒來幫忙?

    不行,雖然他現在的住處離這裏並不遠,除非無路可走,我絕不會去求他。甄裕搖搖頭,説句實話,我這次想憑藉自己的力量抓住鬼蛺蝶。

    恩,我能瞭解。但是,現在我們能查的都查了,如今所知的線索就這麼多了,根本不足以順藤摸瓜,抽絲剝繭,你有什麼對策了嗎?

    沒有,暫時還沒有。

    那你還信誓旦旦地對荊夫人説,抓住鬼蛺蝶不會拖得太久。葉曉似乎對甄裕滿懷希望,聞言不僅失望,甚至有些生氣。

    別急,雖然我們現在進到了死巷子,但未必就山窮水盡了,我相信不用等多久,必定還會有端倪顯露出來。甄裕努力給她和自己鼓足信心。

    梁鬱秋一直盯着那兩個人消逝不見,才將窗扉閉合,回身端坐於桌前,閉目凝思,開始回想方才與他們之間的對話。

    他自然已經察覺,那個濯門弟子已經懷疑到自己了,不過也在料想之中,自己督建的工地就在兇案現場的對岸,住處又恰好在被害者附近,任誰想到這兩點都會覺得蹊蹺。

    可是,即便發覺蹊蹺又能怎麼樣,除此之外,自己與命案有關的線索他們並沒有觸及,此刻難以發現,以後更不可能有機會,沒有真憑實據,再大的巧合到頭來也只能是巧合。

    梁鬱秋面上不禁浮現出自信之色,他開始猜測那個濯門弟子已經掌握到的線索。今日他們拜訪泊塵居,自然是想問清楚荊浩風昨晚何時離家,往何處去,這證明他們已經推想出了那晚荊浩風如何遇見鬼蛺蝶,經過一番激鬥後被害的大概時辰和路徑。

    不愧是濯門弟子,梁鬱秋髮出感嘆,但沒覺得絲毫受迫,他們自以為已身在通往謎底的路程中,實則已經開始誤入歧途,要想抓住鬼蛺蝶,先擇對入口再説吧。

    想到這兒,他沉下心,翻開桌上那本已經讀了一半的《工段營造法式》,執筆演算起書中的公式。每至夜晚,與書相伴早已成了他十年如一日的慣習。這麼多年來,他都是如此一成不變地在書堆中渡過的,只要沉浸在書中,便能忘卻寂寞,淡化煩憂。

    但這幾天發生的事實在耗費了過多的精力和思慮,梁鬱秋不免有些心煩氣躁,用了比尋常多一倍的時間才真正融進書中的文字和圖案,可一旦他完全浸入書海,便再沒什麼可以打擾到他了,

    鐺鐺鐺。不知過了多久,桌子左上角一隻沙漏連發出三聲脆響。梁鬱秋凜了凜神,知道已經過了亥時四刻。

    那沙漏是他自制的報時器,按照不同的時辰鐫上刻度,只要事先調整好沙子的儲量,到了相應的時辰,沙子漏過一定的刻度,當中的機括失去支撐,便會垂落敲擊側壁,發出脆響。

    他起身舒展筋骨,盥洗手臉,上榻後又將沙漏上的鐵箍調到刻度上第二橫的正中,以便讓報時器能在明早寅時三刻叫醒自己,這才吹熄油燈,和衣而卧。

    屋外十分清靜,只聽得見長江之水拂巖拍岸,這對於梁鬱秋無異於催眠之曲,他很快就睡意朦朧。

    但這種愜適並沒有受用到明日早晨,睡夢之中,倏地耳根一抽,他猛然驚醒,當下直起上半身,藉着溶溶的餘光,從窗槅中望將出去,果然發現,就在自己屋子北邊的江岸上,一道黑影正緩緩挪動着,彷彿輕飄飄遊蕩的幽靈。

    剎那間,梁鬱秋已經意識到,自己最擔心的事,終於要開始發生了。

    他不假思索,身子滑出被衾,奪門而出,撒腿狂馳,奔跑一陣後頭頸稍轉,左眼往後瞟,果然發現那黑影如同鬼魅一般追逐了過來,當下加快腳步,望東南方的密林中鑽去。

    估摸着已經跑出了七八白步遠,梁鬱秋腳步稍緩,佯裝體力不支,然後凝神留意身後動靜,倏爾便覺疾風掠背,一道肅殺之氣頃刻而至。他料到對手會搶攻,早辨出來襲的方位,即刻駐步,側身一避,讓那幽靈撲了個空,減勢不住,反而衝到自己身前去。

    那幽靈這時才知中了誘敵之計,尚不及轉身,雙手驟然伸展到背後劃出兩個圓弧,護住大開的門户,同時雙足迸跳,從梁鬱秋面前驀地彈開一丈多遠,身子在半空中翻轉過來,落地時已與梁鬱秋迎面相向。

    梁鬱秋在黑暗中看不清這人的相貌,只見他一襲黑衣,胸闊腰粗,手長腳長,身後還負着個包囊,身軀看似笨拙,卻有方才那般輕巧的身手,武功高低,由此可見一斑。

    兩人都不説話,默然對峙許久。

    既然都已全神戒備,並無佔得先機之利,梁鬱秋自知尚未睡飽,可不想再多拖延,左足突然撩沙而起,直蹴那黑衣人面門,雙手握拳,霍霍擊向其胸口。

    黑衣人毫不慌亂,左袖一兜,將沙土盡數擋下,右臂肘和腕一齊向外拗出,肘尖和腕彎恰好對準了梁鬱秋的雙拳。

    這敵手招式怪異,梁鬱秋略微吃驚,暗自留心,拳姿倏變,十指伸展開來,左掌翻起,抵向其肘,右掌下覆,拍其手腕,一上一下,雙力交錯,立時便能致其前臂斷折。

    哪料這黑衣人應變極迅,也不回縮臂膀,右膝驟抬,上擊梁鬱秋託在自己肘下的左掌。

    梁鬱秋自然知曉對方這招術的厲害,自己手掌若被膝肘夾擊,登時筋骨粉碎,無裕多思,便想抽回左掌,教其肘膝相擊,傷及自身,然而突然一個轉念,突然想到對方武功詭異,出其不意,豈能使出這稍不留神便欲益反損的招式。

    這式膝肘夾擊必然是虛幌,正是要逼得自己左掌後撤,才能施展奪命後招!梁鬱秋霎時猜透敵手意圖,將計就計,左掌紋絲不動,依然託在黑衣人肘下,右手卻是一個變化,掌作刃狀,斜擊對方的腰際。

    果不其然,黑衣人右膝上抬到半途,彎曲的前腿突然伸直,踢向梁鬱秋雙腿之間,變招極其迅猛,但須臾便顯出悔意來,想必他已經發現,梁鬱秋的左掌竟仍不為所動地附在自己右肘之下!

    此刻不攻,更待何時,梁鬱秋心中冷笑,左掌突變爪形,牢牢箍住黑衣人的右肘,右手刀掌迅捷加倍,閃電般徑直斫在黑衣人左邊腰際。他左掌制住黑衣人,正是讓他難以挪移伸展,進而無法消勁卸力,右手這一刀當真劈得切切實實,蓄積的猛勁絲毫不漏地從黑衣人的腰際直貫入體。

    黑衣人發出一聲低沉的慘叫,腰骨頓時折損,上半身已向左傾斜,但他骨子頗是剛硬,受到如此重創,依然毫不退縮,手足並用,嘶嗥着向梁鬱秋反擊,只是攻勢已經大打折扣。

    梁鬱秋勝機在握,不慌不忙,轉為勁道陰柔的守勢與其拆招,將這黑衣人的武功盡數誘使而出,同時也細細觀察此人徵象,終於在交手到三十招之後,漸漸摸清了對手的底細。

    這黑衣人武功十分罕見,與中原武功大相徑庭,慣以肘膝腕等人體堅硬之處攻守,有些類似暹羅的拳術,自己所聽聞的門派中僅有一家。而且此人年齡則依稀在四十歲上下,此刻已是深秋,天氣頗涼,可他只着了衫褑,應當是從兀自炎熱的東南境趕到此處的。

    思慮至此,梁鬱秋已經略微猜到了黑衣人的身份,心中殺意勃然,再不手下留情,右掌一個虛招,誘得他原本失穩的身子踉蹌向左,隨即拔身躍到他身後,雙足纏住其腳面,左手猿臂舒展,箍住其頭頸,隨即腰部向內彎曲,上身和雙足卻往外拉伸,將身子屈曲成拱橋也似。

    喀嚓聲響過,黑衣人的頸子被生生拉斷,身子一陣抽搐後便癱軟下來。梁鬱秋微微喘氣,讓他從自己懷中滑落,隨之便覺得身子好不疲憊,又連打了幾個哈欠。

    他抬頭看了看天,卻推算不出此刻的時辰,不再多想,拔步往江邊走,只想儘早鑽入被窩睡個回籠覺,可沒走幾步,突然發覺到了什麼,回頭望着那具屍體,眉頭皺起,踱步而回,仔細搜查屍體全身後,然後又將那包囊打開。

    梁鬱秋好不容易才看清包囊中的事物是什麼,念頭頓時轉變,明白自己絕不能就這樣輕易地處置這具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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