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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因為是重陽,梁鬱秋讓工匠們休息一日,他們一大早就歡歡喜喜地登高賞菊去了。他自己一覺睡到隅中才起的塌,徑直來到工地,便開始重新審閱圖冊,核算用料和工期,及思籌能否採用更加省料與時間的工序。所有的考慮都要基於一個前提,房屋的穩固和寒冷的阻擋,而且要最合理地設置房屋分戶,在有限的空間內儘可能讓更多人居住。

    房屋既建在江邊,地表盡是沙土,只得將木樁如橋墩一般打入深處的岩石中,然後在樁基之上,再以磚石砌築階基,如此才能保證基礎的穩固。屋體則採用典型的框架構造,以立柱和縱橫樑枋組合成各種形式的樑架,建築的荷載經由樑架、立柱傳遞至基礎。牆壁只起圍護、分隔的作用,不承受荷載,所以門窗不受承重限制。

    為了容下更多的人,梁鬱秋擬將屋子建成三層,因而不得不慎重考慮上下層柱群之間或柱群去和屋頂樑架之間重載的傳遞與卸解。所以在立柱和橫樑間還必須用縱橫相疊的短木和鬥形方木相疊而成後向外挑懸,設置成鬥口構造。

    問題就出在此,房屋保證穩固,材料成本卻隨之增加,梁鬱秋手中的預算已然不夠,經過核算,現在的構造已經是最省錢省力的辦法,材料也不可能再減少了,要把這工程繼續做下去,只有再投入更多的錢財。

    看來,只有過幾天再去向那個人要些銀子來了。梁鬱秋打定主意,放下圖冊,站起身子舒展筋骨,不經意瞥了一眼對岸,忽見一個青色人影在河灘上踱步來去,時而蹲身探查,時而鵠立凝思。

    梁鬱秋登時警覺,定睛審視,不禁大生疑竇。

    雖然看不見那人面孔,但是看他的裝束不像是六扇門的捕快,身形也並非那個濯門弟子,難道是荊浩風某位要為他報仇的至交好友,還是哪個愛好搜奇訪異,想憑藉一己之力破解鬼蛺蝶謎團的尋常布衣。

    但就算此人是來查案的,河灘上的痕跡六扇門早已反覆查驗許多遍,所有證據已然確鑿,此刻那些腳印恐怕都已不見了,此刻這人來此作甚?

    一想到這兒,梁鬱秋胸口油然而生面對敵手挑戰的臨戰感覺,他苦心設下這個謎局,雖然絕不允許被揭開,但並不希望所有人都摸不到半點頭緒,唯有挫敗一兩名善於推繹解惑的強敵,才能證明自己設下的這道難題當真天衣無縫。

    他正這般想,突見那青衣人直挺挺地站在岸上,正遙首望過來,顯然也發現了自己。

    梁鬱秋沒有立即轉首,那樣的話不啻於承認自己也在注意對岸,當下只是緩緩地挪動腳步,裝作隨意走動的模樣,最後自然而然地轉過身。

    梁先生,你沒有去過節啊。不遠處傳來一陣歡聲笑語。

    梁鬱秋抬眼望去,諸工匠們迎面走來,腰間佩著茱萸,頭上戴著*,面上歡喜洋溢。阿穆走在最前頭,頭裡還握著一包黃紙裹著的糕點,散發出陣陣香氣。

    俺就猜到梁先生你會在這兒,特地買了重陽糕回來送你。阿穆遞上黃紙裹著的糕點。

    難得放你們一日休息。梁鬱秋含笑接過,為何不去玩個痛快,回來作甚。

    半天足夠了,方才大夥商量過,可不能只顧著自己痛快,那些災民還等著房子住呢,咱們早一日把屋子建好,他們便少一日挨凍受冷,不是有句話說過嗎,先佃家有油而油,後佃家有飪而飪。

    旁人哈哈大笑:傻小子,那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阿穆臉上大紅,從竹匣裡拿了錘子鋸子,默不作聲地開始做工。其他工匠也急忙取了工具,熱火朝天地幹了起來。

    梁鬱秋心中感動,也不多說什麼,正要動工,忽念及方才之事,扭首顧盼,卻見對岸空無一人,方才那青衣人已不知去向。

    他微皺眉頭,不願再想,開始指導工匠們製作大梁。這根大梁安置在屋脊之下,乃是所有構件中的承重之最,長四丈,直徑兩尺,用兩根楠木接續而成,加上鉚釘和鐵箍,接近三百斤重。為了受力均勻,梁身要保持筆直,徑寬必須相同,這就需要工匠逐尺逐寸地用刨刀刮削,而後以吊錘測量,工序雖不繁雜,卻極耗費精力。

    這根大梁已經制了兩天,此刻接近收尾,就差用桐油刷塗和在梁端開鑿用以連接柱頭的榫卯孔洞。梁鬱秋正拿長尺測算梁體最終成型的尺寸,突聽正在梁端鑿孔的阿穆說道:梁先生,今天俺們去攀紫金山的時候,突見山底的那個鬼宅圍了一大群人

    發生了什麼事?梁鬱秋停下手中的活。

    不知道,我們想靠近,有群凶神惡煞的人攔著,還有人去問那些六扇門的捕快,他們也不肯說,還把圍著的人都趕散了。那時我就想,可能是官家的事,咱們就不要摻和了。

    梁鬱秋頜頜首,腦中思潮湧動。

    鐵犀盟果然把消息都封鎖住了,虞紫穹此人自負至極,恐怕連六扇門也不會信,而是執意要自己去追查他女兒死亡的真相和死去男子的身份,以鐵犀盟的勢力和手段,這並不是困難之事,或許很快便能查到他所要的答案,虞臻臻和那男子的關係浮出水面,事情就此便能了結。

    如果六扇門和那個濯門弟子插手,他們開始或許會懷疑此案和鬼蛺蝶有關,並依照此方向追查,但不久就會發現,結果固然令人吃驚,但沒有一條線索會指向鬼蛺蝶。

    一切都已經在自己的預料之中,無論從那條道走,他們都永遠走不到正確的終點。

    與華玄分開後,甄裕花了很久對密室重新審視,可惜並沒有發現別的有價值的線索,當下與葉曉約定,自己去探查密室中這些擺設的來源,葉曉則去鐵犀盟驗查虞臻臻的屍體,日落之後再在城西食街匯合。

    他走出門口,發現鐵犀盟尚留了十多名弟子在宅外嚴防,雖覺見之心煩,轉而想想這樣也好,裴宅有他們日夜看護,便不必擔心密室中的證據遭到破壞。

    與葉曉分手後,甄裕直奔城南鬧市的古玩鋪,準備請一位閱歷廣博的鑑賞師傅去裴宅,出乎意料,才走到建王府附近,便聽有人在遠處叫喚自己,扭頭看去,發現竟是林斌。

    小林,出什麼事了?

    甄少俠,方才有人到六扇門來自首。

    自首,誰?

    那人叫裴青,說自己是裴將軍的後人,裴宅是他所有,那密室也是他找人建造佈置的。他手中還握著裴宅的地契和裴氏家譜,我們已經查過,那地契不是偽造的,家譜也真實可信。而且,而且他有驚人的證言相告,所以我們就馬上來找你了。

    真是意外的驚喜,甄裕雙眼放光,忙不迭地,隨林斌趕回六扇門。

    裴青看起來像個街頭混混,四十歲上下,面黃肌瘦,萎靡不振,衣裳汙亂,還打著補丁,半點也不像是將門子孫。

    大人明鑑,這宅院最早的主人是我十三世的祖父所建,他當時可赫赫有名,官至副都統當,當然,這些都是前朝之譽,現在已經不值一提。

    裴青畏畏縮縮地將地契和家譜遞給甄裕過目。

    宅子既為你所有,為何不好好經營,淪為鬼宅。地契和家譜林斌他們既已鑑定為真,甄裕便不再多看,徑直詢問。

    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是功勳,如今誰還敢提,到了小人這代,早已落泊不堪,家僕散盡,門可羅雀,偌大的宅子就剩了我一個,屋裡能賣的都賣了,沒把這宅子抵出去已經算我對得起祖宗了。

    你抽大煙?甄裕越看他又黃又黑的牙齒越不對勁。

    大大人慧眼,小人就是個敗家的孬種,不僅吸大煙,還賭還嫖,但是殺人越貨的事是決計沒膽子乾的,裴宅發生的案子與我沒一點關係。昨日整晚我都在翠黛樓,中午聽到裴宅出了案子才急忙趕過來的,那兒的嫣香姑娘和老鴇子都可以作證。

    那你來自什麼首?

    這宅子的名頭是裴家的,我就怕總會查到自己頭上,不如先來坦白得好,或許,或許因為提供線索,立下功勞,還能領些賞金花花。

    好放肆的狗東西,還沒追究你,竟敢要賞金!甄裕一拍桌子,把裴青嚇得一下子跪倒在地,搗蒜般地磕頭求饒。

    這種無賴甄裕見得多了,對付起來,只能硬不能軟,給他銀子,可能就成了無底洞,換成幾棒子下去,他掏心掏肺的話都能說出來。

    你老實交待,為何把裴宅變成鬼宅,又為何要建造那間密室?甄裕回想起華玄說有人對裴宅內的樑柱做過偽飾而且定時修葺,一把抽出匕首刺入案几,厲聲喝問。

    小人交待,全部交待!裴青看到那匕首,嚇得屁股尿流,大概三年多前,小人,小人欠了一屁股賭債,實在沒有法子,只有想著把這座宅子賣出去,便在城裡張貼了告示。不久,便一個人找到我,說看中了我的宅子,但並不想買下來居住,也不要地契,付給我的銀子卻比買下它還要多。

    他要這宅子做什麼?

    這個小人也不知道,那人只是讓我把宅子的樑柱加固,外觀卻儘量做舊,然後將西邊的一整塊區域隔開成密室,密室內則用最華貴的裝飾和擺設佈置,而且所有這一切不準請工匠代勞,必須我自己一人秘密進行。做好這一切後,那人還讓我用了整整半年的時間,躲在宅子裡嚇唬人,裝出怪聲和鬼影,讓附近所有人都以為這是座鬧鬼的宅子。

    那所謂的鬼,原來就是你,有錢能使鬼推磨,一點也沒說錯。

    大人真會開玩笑,不過小人想如果世上真有鬼,只要給錢也會什麼都做的吧。

    少廢話,接著呢。

    之後那人便讓我搬到別處居住,最後讓我守口如瓶,不可對外透露絲毫,又威脅說自己手段非常,要是我口風不緊,便叫我死無葬身之地。其實何需恐嚇,只要有銀子拿,我哪裡還會多嘴。這三年我也一直沒敢透露,要不是今天發生命案,銀子沒得拿了,小人還是會信守承諾的。

    原來如此,此人煞費苦心,終究是不想那密室暴露。之後也的確很見效,連六扇門也發覺不到其中古怪。如果我是鬼蛺蝶,也會選擇這麼個絕妙的藏身處,答案越來越接近了,只要知道這個人是誰,一切便會水落石出。

    甄裕深吸一口氣,板起面孔,直視裴青:那人可曾透露給你他的身份?

    沒有,那人要用我的宅子做秘密之事,怎會透露身份給我。

    這倒也是,甄裕略微失望,那他的年齡相貌,你可曾記得?

    這當然記得,否則向誰要錢。

    甄裕大喜:快說,那人幾歲年紀,容貌如何,有何特徵?

    是個小娘皮,三年前十六七歲,現在該有二十了吧,長得還挺美的,就是有些兇巴巴,每次訓我像訓狗一樣。

    是個年輕女子?甄裕大出意外,倏一轉念,取來林斌繪製的虞臻臻畫像,攤到裴青面前,你瞪大眼睛仔細看,是不是她?

    不是這個,那個小娘皮眼睛沒這麼媚,下巴要尖些,鼻子稍扁,絕不是畫上面這個。

    難道是易容過了,這可難辦了,甄裕抱著一絲希望,又將那男性死者的畫像遞給裴青,這男子的畫像也是林斌所繪製,難得他還擅長摹肖的畫技,已經印摹了許多份,到四處分發,可惜尚未有人認出其身份。

    那這個男人呢,你可曾見過?

    沒有,從來沒有。裴青十分斬釘截鐵。

    一下子線索又全斷了,甄裕好不懊惱,只得讓裴青詳悉描述他所見的那名女子相貌,然後讓林斌依照畫出。

    裴青臨走的時候,還試圖探知密室中究竟死了什麼人,甄裕本想說與鐵犀盟有關,有心嚇唬嚇唬,叫他不敢多嘴,但又怕這貪財傢伙跑去鐵犀盟那兒出賣線索,只得編造說有關朝廷秘密,弄不好便要掉腦袋,果然裴青一聽便連發毒誓,說若敢洩露便叫自己女兒給鬼蛺蝶擄走。

    這毒誓倒真夠毒的,比什麼五雷轟頂,不得好死可嚴重得多了。甄裕忍住笑,面作嚴肅地把裴青趕了去,回過身來,忽見園圃的花叢中一隻粉蝶穿梭來去,不由尋思,也不知華玄去查探鬼蛺蝶之案,此刻有何進展。

    梁鬱秋聽完眾工匠所述,對這件事並不太擔心,否則也不會沒有親自去鬼宅瞧上一瞧。

    他讓阿穆莫再分心說話,免得失手誤傷自己。阿穆不敢不聽話,當即專注於鑿孔。過了半個時辰,整條大梁終於完工。梁鬱秋便指揮兩名工匠攀上高架,懸掛起鐵滑輪,準備將大梁吊至屋頂,與兩根豎立的躉柱端頭相契合。

    這些鐵滑輪是梁鬱秋特製,花一倍的氣力可以吊起兩倍半的重物,所以有兩名氣力充沛的工匠便已足夠。眾工匠都沒見過這等新奇玩意,聽說還可以省一半多的力氣,不由都躍躍欲試。梁鬱秋只挑選了身材高大的兩人,讓其餘的工匠都先避到遠處,只讓阿穆將大梁兩端連接上鉤索。

    一切準備就緒,梁鬱秋高喊一聲,讓站在高架上兩名工匠同時出力,將大梁拉昇上去。鐵滑輪雖能省力,拉扯的距離也隨之加倍,大梁上升得十分緩慢,許久才升到三丈多高,離屋頂尚有一丈。避在遠處的工匠們不明白其中道理,紛紛笑話高架上的兩人中看不中用。

    站在左端的那名工匠顯然是受激了,漲紅了臉,猛然發力。大梁兩端受力不均,頓時打破平衡,左側突然翹起,脫開鉤索,整條大梁瞬間由橫變縱,倒掛著擺動了一個大弧度,正好朝著阿穆所在的方向猛甩而來。

    一切來得太突然,阿穆已經嚇得雙腿發軟,要知大梁原本被緊繃在半空,突然倒掛下來,這股力大得難以想象,阿穆若被正面擊中,非死即重傷。梁鬱秋髮覺不妥,當即向阿穆飛撲過去,然而相距太遠,已經不及阻止,不由心中悔恨叢生,萬不該讓阿穆留在原地。

    便在這電光石火的危急時刻,半空中驟然伸出一條腰肢粗細的桁條,擋在阿穆之前,與那大梁砰地一聲對撞,木屑紛飛中,那條桁條生生斷成了兩截,大梁甩擺之勢偏轉了一個角度,堪堪從阿穆左臉劃過。梁鬱秋趁機一把將阿穆拽到遠處,以免那大梁又搖擺回來。

    這時眾木匠也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發現不幸中的萬幸,阿穆臉上只是略微擦傷,並無大礙。那名出錯的工匠爬下架子後連聲道歉,便飛奔著去買傷藥。

    梁鬱秋也總算鬆了口氣,雙眼不自禁向那根斷裂的桁條看去,目光隨即瞥到了一雙褐色的靴子,再往上移,發現面前站著一人,是個膚色略黑,青色衣裳,年紀比自己略小的男子。這男子也正看著自己,露出異樣的神色。

    這不是方才在對岸的那個人麼,梁鬱秋立即起了戒心,卻見那男子迎面走來,指了指兀自懸在半空搖曳著的大梁端頭的鐵滑輪:精巧的槓桿,不想工匠中也有深諳此道的高人。這屋子的構造也很特別,承重之能超乎尋常,我正是被此吸引過來的,碰巧幫上了忙,損壞了一根桁條,還請見諒。

    多謝援手,不知如何還報。梁鬱秋嘴上說著,心中已在留意,以一根桁條便能轉變大梁急速甩衝之勢,此人武功深不可測,顯然不是尋常布衣。

    阿穆和眾工匠也急忙向那男子道謝。

    男子擺擺手:不介意地話,能否將建此房屋的圖冊借我瞧上一瞧,並無剽竊之意,只是在下對房屋的構造十分有興致。

    梁鬱秋略一思凝,將圖冊遞過,卻見那男子的目光首先落在圖冊右下角刻有自己名字的印章處。

    梁鬱秋,你是梁鬱秋!那男子突然抬起頭。

    梁鬱秋凝視向他,男子的臉龐漸漸變得熟悉,聲音也漸漸變得親切。

    華玄?他脫口而出這個名字。

    整整十年,終於再見到你了,梁大哥。男子含笑點頭。

    梁鬱秋霎時感覺到一股暖意,他已經許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

    過了丑時,甄裕把虞臻臻、男性死者和裴青口中那位神秘女子的畫像都揣在懷中,到與葉曉約定好的地點等候,但是奇怪,他一直等到日落,仍沒見到葉曉現身。

    虞紫穹當日答應給葉曉一個時辰驗明屍首,也就是從酉時到戌時便可了結,可此刻時限已過,葉曉為何還沒回來,會不會出了什麼事。甄裕微微擔心起來,向路人問明瞭鐵犀盟總堂的方向,開始沿著食街往南走,將近盡頭時,餘光突然瞥見一件眼熟的事物。

    他扭首望去,左首一座高聳華麗的酒樓映入眼簾,來來往往的皆是衣飾華麗的富賈貴婦,

    紫玉潢裱的大匾上鐫著馨香閣三個字,龍飛鳳舞,跌宕遒麗,顯然是名家手筆,旁邊還蓋著一個赤色的篆體印章,用金線嵌在匾尾,尤引人注目。

    甄裕凝視著那篆體印章,倏然間恍然大悟。

    他一時顧不得其它,到街上買了只大藤篋,急忙轉向趕往鬼宅,進入密室後先取了那隻象牙飯盒和三隻玉質酒罈,然後將那四仙桌上的菜碟酒杯連著酒菜裝入飯盒,飯盒酒罈的空隙都用軟布填塞,以免路途顛簸,碰撞損壞。

    踏出宅子的時候卻遇到了麻煩,鐵犀盟弟子見他將這般多的事物帶離鬼宅,堅持攔阻,甄裕當即板起臉說是得到了他們盟主允許,若不然讓他們帶自己去見虞紫穹評說,鐵犀盟弟子頓時露了怯態。

    甄裕這才得以順利離開,忽然想起與葉曉的約定,一拍腦袋,當即趕回城西食街,這次終於在老遠便見到了葉曉的身影,她沒穿公服,穿著素色的長裙,添了份嫵麗風致。

    抱歉,抱歉,反倒是我遲到了。

    甄裕迎上前去,卻見葉曉面無人色,眼角隱有淚痕,登時怒氣勃然:鐵犀盟為難你了,我找他們去。

    沒有,不是因為這件事,你別多問了,虞臻臻的屍體我已經仔細驗過了。

    發現了什麼沒有?

    虞臻臻確實死在丑時和寅時之間,是在生前被斷腸草毒死的,那杯盛滿毒酒的杯子上的手指印正是她的,她全身未發現別的傷痕,沒有鬼蛺蝶的烙印,也並沒有受到過侵害。

    竟然如此。甄裕很是吃驚。

    那男子的身份查明瞭麼?

    甄裕搖搖頭:還沒有,關於這個人,你那邊找到什麼線索了?

    殺死他的那柄四稜鐧,已經虞盟主證實,乃鐵犀盟所鍛造,是虞臻臻隨身攜帶的防身兵器,獨一無二。

    難道,難道真是虞臻臻殺了那男子?

    不能斷定,也可能是有人想栽贓嫁禍。葉曉一掃先前哀容,神情認真起來,漸漸變回那個英姿颯爽的女捕快,如今需要我們查明的有三個關鍵。一是查明那男子的身份,還有他與虞臻臻的關係;二是查出虞臻臻的隨身丫鬟阿酥的下落,她是和虞臻臻一齊不見的,至今不知所蹤,她一定知道些內情;虞臻臻是九月初五那日不見的,九月初九凌晨被害,期間發生過什麼異常重要,所以第三點就是要查出這三天她在哪兒,做過什麼。

    甄裕連連點頭,表示贊同。

    但是,葉曉眉頭又皺了起來,該從哪裡開始查起呢,雖然有了方向,卻不知道路口在哪兒。

    路口嘛,我剛剛找到了。甄裕笑著道,第一二點確實沒有辦法,只有先靠林斌他們去查了,第三點卻是有跡可尋,方才我去了趟鬼宅,找到了這些。

    他說著取下背後的藤篋,打開蓋子,裡面是三隻玉質酒罈,一隻象牙飯盒,飯盒中還裝滿了盛滿菜的碗碟。

    藤篋中這些事物,葉曉無一不在裴宅的密室中見過,但一時沒明白甄裕的意圖。

    你真是枉稱南京人氏了,還沒有我這個外地人有見識,不過也難怪,我甄裕別的不敢自誇,但論對天下佳餚美酒瞭如指掌,我絕對是個中高手。

    別貧嘴了,快說你發現了什麼?

    你看,這些酒菜精緻異常,不是一般人家做得出來的。而且這些飯盒、菜碟與酒罈都是價值不菲之物。甄裕從藤篋取出一隻菜碟,翻到碟底給葉曉細審。

    潔白的碟底正中蓋有一個刻有篆體的赤紅色墨印,飯盒與酒罈上也有一模一樣的印記。

    這是?葉曉不解。

    甄裕笑而不答,拉著她走到食街南邊盡頭的馨香閣前,指向高懸在頭頂的那塊大匾。

    葉曉仰頭,露出豁然開悟的神情。

    這是南京城老字號酒樓馨香閣的鈐記,上面篆體應該就是馨香滿腹四個字,而且,甄裕又將藤篋的蓋子打開,兇案現場四仙桌上的這些菜,諸如鹽水鴨肫、金陵扇貝、叉烤鱖魚、*青魚,雖然許多酒家都在賣,但馨香閣的口味是最特別,也是最昂貴的。我方才已經仔細嘗過,這些菜絕對是馨香閣的特色。更重要的是摻了毒的這壇酒,你可知是什麼?

    抱歉,對於酒我更不是行家。

    那是正宗的鶴年壽酒。鶴年壽酒只產於北京鶴年堂,乃是御用貢酒,流到世面上的並不多,一般人也消受不起。整個南京城有財力能代鶴年堂酤酒的酒樓只有一家,正是馨香閣。

    也就是說,密室中的這桌酒菜都是出自於馨香閣,只要查出是誰從馨香閣購置了這些酒菜,或許就可以查出是誰安排了那場筵席,是誰在酒中下毒,是誰殺了虞臻臻和那男子。葉曉眉頭舒展,雙眼放光。

    聰明!甄裕轉頭望向馨香閣的入口處,那還等什麼,這就走吧。

    凡是這種大酒樓的店小二果然都是趨炎附勢的主,開始見甄裕和葉曉衣飾普通,便冷麵冷語,倨傲相待,直到葉曉亮了六扇門的標牌。那小兒臉皮轉化之快,堪比川戲變臉,瞬息間換了張笑吟吟的臉龐,畢恭畢敬地把兩人迎到了二層的貴賓席,奉上香茶。過了不久,便有一位管事模樣的中年男子誠惶誠恐地前來拜見。

    小的簡潛開,馨香閣掌櫃,參見兩位公差大人,不知有何吩咐,小的即刻照辦。

    見錢開,真是個貼切名字。甄裕憋住笑,讓簡潛開坐下,簡掌櫃,莫緊張,我們今天來沒別的意圖,只是有些許事相詢。

    好好,大人儘管問,但凡小人所知,絕不隱瞞。簡潛開明顯鬆了口氣。

    做賊心虛,待鬼蛺蝶一案完結後,定要好好查查你這馨香閣有沒有貓膩。甄裕抱著這樣的心思,打開背上的藤篋,將裡邊的事物一件件取將出來,放在桌面上。

    簡潛開的臉色漸漸變了。

    老實說,認得這些麼?甄裕肅聲問道。

    認認得,這些都是小店用來外賣的食器,怎,怎會在兩位大人手中。

    還記得這個飯盒裡的菜和這三壇酒是誰點的麼?

    這,這倒記不得了,最近最近天寒,許多客人懶得出門,都要小店送過去,我們一時也記不住。簡潛開躲避著甄裕的眼睛說話。

    謊話連篇!甄裕厲聲喝問,光這個飯盒便值一百多兩銀子,尋常的食客豈能隨隨便便地留在家中,每個飯盒和酒罈上都是用天干地支作了編號的,你以為我不識得這些字麼?

    葉曉當即將飯盒和酒罈上丙醜、庚未、壬亥、丁辰的字樣指給簡潛開看。

    簡潛開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眼光撲朔,似在思索搪塞之言。

    甄裕見狀,猛拍桌面:還想說謊麼,這些食器非比尋常,凡是大酒樓,都會有一些在店裡押了筆存銀的熟客,他們都享有外賣的特權。每次送出外賣,你們必然都會在食具上做好載記,以便收回。老實交待,否則治你個包庇誑瞞之罪。

    簡潛開急忙下跪:大人明鑑,不是小的有心欺瞞,實在是這位客人有過交待,萬不能透露其姓名。那人身份非比尋常,小人若敢違逆,有九個腦袋也不夠砍哪。

    甄裕向葉曉看了一眼,心中莫名激動,答案也許就在眼前,只等著自己去揭開。

    你只要老實交待,我們可以保證那人為難不了你,你先回答,這些酒菜那人是何時取走的。

    九月九月初五那天早上。簡潛開嘆了口氣,防線開始瓦解,這是第一次。

    九月初五,恰好是虞臻臻失蹤的同一天,有些眉目了,甄裕已能感覺胸口怦怦直跳,但後來又聽到第一次三個字,不禁納罕。

    不止一次?

    對,第一次是那人親自來的,要了一桌菜和一罈酒,菜正是用這個飯盒盛的,酒則是標有丙醜的這一罈。

    那這壇呢?甄裕指著那隻裝有毒酒的標有丁辰的酒罈。

    這壇是第三壇,應該是九月初八那天提走的。

    同是那個人麼?

    不,那人就在九月初五現過身,之後九月初六的傍晚,有一個陌生的男人帶著這隻飯盒來到馨香閣,裡邊菜碟俱全,但是飯菜都空了。他也不說話,只是遞給我一張字條,上邊寫著讓我們更換新菜,另外再加一罈鶴年壽酒。我們看這飯盒上的編號,便知是那位身份貴重的客人,而且字跡也是那人的,當下不敢怠慢,趕緊盛滿新菜,再加了這壇標有壬亥的鶴年壽酒,交給那男人,他取走酒菜,頃刻就不見了。然後在九月初八的凌晨,他又出現了一次,飯盒還是同一個,也還是拿著一張字條為憑。我們依言辦妥,又多加了丁辰這壇酒。我本料想他今日還會來,把酒菜都備好了,不想到此刻還沒現身,小人正覺納罕,不想兩位大人將它提了過來,不知出了什麼事?

    那名男子的相貌,你可曾記得?葉曉開口詢問。

    簡潛開有些為難道:這人總是低著頭,帽沿壓得很低,下半張臉還藏在領子裡,實在瞧不清相貌,但看打扮像個書生,身材頗高,約有六尺。他當時滿頭大汗,神色十分慌張,若非身攜憑證,我可不會信他。

    你看看,像不像他?甄裕一凜,取出那男性死者的畫像,並詳悉描述了那具屍體的衣褲式樣及顏色。

    好像就是他,相貌不能斷定,但穿著打扮和你說的一模一樣。簡潛開辨認後道。

    甄裕有些驚訝,來取酒菜的八成就是這名男死者,那下毒之人會不會就是他,而那名神秘的馨香閣常客又是什麼人,這一切只怕還要等查明這男死者的身份後才能撥開雲霧。

    這時葉曉向簡潛開道:我問你,這男子給你的兩張字條還留著麼,快去取來?

    簡潛開略一遲疑,起身去別房取來一隻帶鎖的精緻鐵箱,拿出鑰匙開啟,可從中取物的時候,卻故意用身子遮掩住。甄裕注目而視,只見他右手肘一伸一縮,不知是在動什麼手腳,當下暗自留心,並不說破,直到簡潛開關上箱子,將兩張字條遞向自己。

    兩張字條都是尋常紙張,上邊的筆跡為同一人,娟秀端正。第一張上寫著菜色如舊,壽酒一罈。立此為憑,年末結算。十六個字,後邊標著九月初六的日期,第二張內容大致相同,日期卻換成了九月初八。

    甄裕把兩張字條收好,盯住簡潛開的雙眼:箱子裡還有別的事物吧?

    簡潛開臉色一變,支支吾吾:沒,沒別的了?

    甄裕驟然一縱,掠過簡潛開身側,順手奪過他左手的鑰匙,躍至鐵箱前,插入鑰匙開啟,內中別無其他,只有一隻精緻的薄信封,啟口處用蠟封了口,並沒有開啟過,封皮上只寫著父親大人親啟六個字,字跡似乎與方才兩張字條上的出自同一人之手。

    大人,饒命啊,那信,那信絕對不能拆開啊!簡潛開突然痛哭流涕地跪倒。

    這信從何而來,要交到誰手中,再不老實,把你帶回六扇門嚴刑拷問!

    顯然是被甄裕咄咄逼人的兇狠模樣嚇著了,簡潛開好像洩了氣的皮囊,癱軟在地,隔了好一陣,終於開口:這,這就是那名熟客在在九月初五那天一併交給我的,她,她說過些天后,必定會有人四處尋找她,但是我絕不可透露她的行蹤,等到九月初十,才可以把這封信交給鐵犀盟,那時必能獲得重賞。但我若私自拆開,她絕對饒不了我。鐵犀盟可是萬萬得罪不起的,此間要是出了什麼差錯,馨香閣定會被夷為平地啊!

    甄裕大吃一驚,萬料不到這神秘人竟和鐵犀盟有關。

    那人究竟和鐵犀盟是何關係?葉曉忍不住喝問。

    何止有關。簡潛開哭喪著臉,她就是鐵犀盟盟主虞紫穹的千金,虞大小姐。

    甄裕和葉曉面面相覷,難以置信。甄裕急忙把虞臻臻的畫像也取出來。

    是虞臻臻,你沒看錯?

    豈會認錯,虞大小姐三年前便在馨香閣存了一筆銀子,時不時讓我們備好酒菜讓她帶走,只是她讓我們守好秘密,即便對虞盟主也不可洩漏。三年來我與虞大小姐見面不下二十次,怎會認不出她。

    甄裕審視簡潛開的神情,顯然他並不知曉虞臻臻已死,否則早嚇得屁滾尿流。

    這個女子!簡潛開的眼睛突然瞥向虞臻臻畫像左端的另一幅畫像,這個女子不是虞臻臻身邊的那個丫鬟麼,好像叫阿酥,我也見過幾次,每次虞大小姐都有她陪著,有時候她也替虞大小姐來。

    甄裕臉色大變,簡潛開所指的這幅畫像上的女子,正是裴青所述那個讓其在裴宅建造密室的女子。

    一切都大出意料,安排下宴席的正是虞臻臻本人,建造密室的則是虞臻臻的丫鬟阿酥,阿酥是個丫鬟,無權無財,建造密室多半是受到虞臻臻的指使。也就是說,虞臻臻在三年前就在做一件極其隱秘的事,隱秘到連虞紫穹也不知曉。而這件隱秘之事,很可能就是她喪命的源頭。除了虞臻臻,不知所蹤的阿酥和這個死去的那個男人,必定也知曉內情。

    甄裕腦中急速轉動,目光下垂,瞥到手中的信上父親大人親啟六字,登時明白這是虞臻臻寫給虞紫穹的,依照她先前對簡潛開的囑咐,顯然已經預知了什麼徵兆,也就是說,答案,很可能就在信中!

    忙不迭地,他將封口一把撕開。簡潛開大聲驚呼,奔來攔阻,葉曉長劍出鞘,擱於其頸項。

    甄裕深吸一口氣瞧去,內中只有一張信箋,箋首題著一首長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莫如同日死,來世一起生。

    箋中文字顯為女子手筆,與方才兩張字條的字跡相同,詩上的含義淺顯易懂,甄裕一眼便明瞭,這是一名女子戀上比自己年長的男子,但因為年齡懸殊,女子由此感嘆命運多舛,寧願與那男子同日而亡,死後一齊投胎轉世,從而在來世能做對年齡相近的戀人。

    但虞臻臻寫這首詩是什麼意思,甄裕一時不懂,再往下瞧,倏然間愕然大驚,難以置信。

    詩後寫的一段字是:

    自吾至人世,盼得之者不無得之,盼獨享者無不獨享,唯愛情,竟為旁人佔得先機,恨不能早識愛郎。幽會三載,雖難以朝夕相伴,痛並欣悅,無以復求。然今日愛郎欲始亂終棄,令吾痛不欲生,不得已出此下策。不能同年生,唯有同日死,今世無緣,來生再續。

    女兒不孝,陷入孽情,難以自拔,今殉情而死,望父親切莫傷悲。養育之恩,來世再報。終盼顧念父女之情,令吾與愛郎同葬一穴。諸事乃臻臻孤行一意,無關阿酥,勿究其蹤。

    臻臻絕筆。

    甄裕一下子懵了,看了看葉曉,只見她也是一樣的神情。

    他腦中回想起虞臻臻臉上的笑容,還有她手中所握那柄已經認定是殺人兇器的四稜鐧,再想到那死去男子的容貌年齡,終於恍然大悟。

    這就是自己苦苦追尋的真相?虞臻臻建造那密室乃是為了與那男子偷情,兩人幽會了三年,終因那男子不願再繼續私情,虞臻臻遂起怨念,約那男子相會,在酒中下了毒,本想兩人飲毒同死。不料中間出了變數,男子並未喝下毒酒,虞臻臻故以四稜鐧將他殺死,然後服毒自盡。

    一切似乎都已水落石出,若撇開虞臻臻的身份,這不過是一起尋常的殉情案,與鬼蛺蝶毫無關係。

    自己引以為豪的直覺竟是這般無稽,甄裕感到深深的挫敗,他也不知是怎麼離開馨香閣的,虞臻臻的姓名絲毫與花無關,自己卻偏執地認定此案與那*有關,一想到自己當初在鬼宅許下揪出真正凶手的豪言,結果卻要告訴虞紫穹他女兒就是殺人兇手,便覺得羞愧無地。

    他有些不知所措,渾渾噩噩地向前走,不經意中忽然瞧見,遠處的茶館內,一個熟悉的背影正端坐著飲茶,不是華玄是誰。在華玄對面,還坐著另一人,穿著灰色衣裳,但臉龐被華玄身軀遮擋,難以看見。

    甄裕心頭難受,只想找華玄訴苦,不想正巧見到他,如遇救星,正要飛奔過去,忽聽背後一人疾步靠近,轉頭看去,卻是林斌。

    林斌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看著甄裕,眼神中露出總算找到你了的蘊意,然後急忙把嘴湊到甄裕耳邊:終於有人認出那男子了。

    這個時候,那男子是誰還重要麼,甄裕有些驚訝,卻並不驚喜,但忽然間一個轉念,那封信現在並不能確信就是虞臻臻所寫,一切也許都是偽造的假象,只要對那男子進行追查,仍可能查出別的線索來。

    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甄裕無暇再見華玄,當即隨林斌趕回去,心中卻已迫不及待地想知曉答案。

    他孃的,那男人究竟是什麼人?

    這人是錦鳳鏢局總鏢頭秦碧鳳的丈夫,姓崔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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