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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8章

    風起太淵第十六章各懷心思

    對你負責?

    你救了我,我對你負責?

    孟扶搖眨眨眼,這話聽起來邏輯怎麼這麼奇怪?

    這個元昭詡,説起話來,那個偷換概念顛倒常理的本領,實在高杆。

    孟扶搖自認為不是對手,只好退後一步,離開他淡香彌散的蠱惑範圍,摸摸鼻子轉移話題,“我其實有個想法,只是有點冒險……”

    “那就按你的想法做吧。”元昭詡問也不問,很隨意的答。

    孟扶搖瞪着他,“你知道我想的是什麼?”

    “你想的是栽贓陷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元昭詡笑得篤定而可惡。

    孟扶搖扯着嘴角定定瞅他,半晌罵,“蛔蟲!”——

    初秋的深山之內,已有了幾分冬意,楓葉早早的掛了霜紅,在越發清冷的月光裏紅得妖豔而詭異。

    玄元山莊“聽風小榭”內,今日住進了一批特殊的客人,客人身份尊貴,是太淵皇室三皇子齊尋意,裴瑗被重傷,按説不夠驚動皇子親自前來,不過齊尋意不同,他的母妃是裴瑗的姑姑,他是裴瑗最親近的表兄。

    齊尋意佔據了一座獨院,和他一起過來的還有位尊客,住在“聽風小榭”東閣,那人早早的進了房,不要任何人侍候,看起來有些特別。

    林玄元白日裏將客人迎進山莊,先陪他們去了蘭亭居探望了裴瑗,隨即一直在聽風小榭裏呆到三更後才告辭,他踩着涼夜霜白的月色往自己寢居走時,神色中有幾分憂慮。

    他走後的聽風小榭恢復了安靜,燈火一盞盞滅去,不管明日將要發生什麼事,覺還是要睡的。

    夜靜,夜無聲。

    上弦月冷冷鏤在浮雲頂端,光芒如流水迢遞。

    “呼。”

    冷光裏一道黑影如斷線風箏般飄過庭院飄過天井飄過前堂飄上第二進裏那座飛檐畫角的小樓。

    黑影落葉般悠悠掛在二樓檐角,在檐下蕩了蕩,身形化為一道黑煙,蕩入聽風小榭裏最高的西閣樓。

    如此輕,如此快,如此安靜。

    連小樓旁一株榕樹上一隻閉着眼睛打瞌睡的鳥兒都沒驚動。

    黑影飄入珠簾,穿入內室,黑色面罩下露出一雙明光璀璨的眸子,屬於孟扶搖的眼睛。

    “誰!”

    黑影剛剛閃進門內,黑暗中立時傳來一聲沉冷的低喝。

    室中男子語氣冷靜清醒,毫無夜半被驚醒的人所應有的睏意。

    眼底掠過一絲厲光,孟扶搖不聲不響,猱身直進,衣袖一抖,一柄黑得毫無光澤的匕首無聲無息從袖底滑出,如毒蛇般一閃間便到了牀上那人的心口。

    男子冷笑一聲,衣袖一拂,明明只是柔軟的寢衣,一拂間卻鋼般堅硬玉般光滑,鏗然一聲,匕首撞上衣袖竟然一滑,直直滑向牀沿。

    孟扶搖應變也是超卓,匕首滑脱,立時一個倒翻,呼的一聲大鵬般從那人頭頂翻了過去,落到牀的另一邊,落地頭也不回便是反手一刀,直戳對方後心。

    男子似也起了怒氣,突然平平自牀上飄起,如一匹雪白的軟緞般詭異的疊了幾疊,便躲過了那狠厲的一刀,隨即一道雪亮的劍光自腰間明月般升起,剎那間室內輝光大盛,將孟扶搖身形映得纖毫畢現。

    屬於女子的纖細身體,被劍光勾勒出美妙的輪廓,如水波般流暢的曲線,下頷處是精緻的流泉,豐盈處則是湧起的一簇波浪,到了腰間成了一汪魅惑的漩渦,看得人心跳了又跳,想要不顧一切的溺入。

    御劍的男子,似是為這麗影所驚,手下一緩。

    沐浴在劍光中的孟扶搖立即趁這機會抱頭直奔窗户,似是根本不敢和對方打照面,身後一聲冷笑卻帶着凌厲的殺氣突然響起,“想去哪?”

    聲音在後動作在前,劍光剎那間成一直線,如一道割裂空氣的閃電,直追“抱頭鼠竄”的孟扶搖後心。

    劍勢之速,再直線疾奔一定會被穿在劍上,無奈之下孟扶搖一個鐵板橋霍然後仰後腦貼地,劍尖擦着她的鼻尖飛過,她的臉,突然無聲詭異的裂開,齊整整分成兩半,落在地上。

    那人一震,揮手一招,劍光倒轉,劍柄撞在孟扶搖肩上,將她搗得栽倒在地。

    月光從窗縫透入,照上地面那灰白色的“臉”,是一張人皮面具,在夜風裏輕輕抖動。

    面具被劍光割開的孟扶搖驚惶回望着室中人。

    月光照上她的臉。

    照見那臉上因為驚嚇,也在蠕動的碩大猙獰的疤。

    那疤看了叫人心底起了瘮,只一眼便難以忘記不願再看。

    如果僅僅是一張疤臉也罷了,偏偏卻擁有那般起伏轉折皆如詩的美好身材,這般上下一連貫起來,直叫人慨嘆世事不如意,上天沒有成人之美。

    男子眯着眼睛看了一眼,神色間也露出了驚怔惋惜之色。

    只是這麼一怔神,孟扶搖突然如幼豹般彈身而起,腳尖一點翻越長窗,如一段黑色的柔韌性極好的彈簧,瞬間彈出了窗外。

    她掠過榕樹之端,帶起萬千枝條搖曳飛舞,嘩啦啦一陣細響。

    一片落葉飛得很高,飄過被撞開猶自微微搖晃的窗,落向男子劍尖,但是相隔還有尺許,便突然頓了頓,隨即在半空消散,化為一小堆蒼綠色的齏粉。

    男子始終沒有動過。

    他的劍光凝定如海波,萬千粼光映着他的容顏,烏髮如墨長身玉立,一雙丹鳳眼華光明滅,幾分邪氣幾分風流。

    他拂了拂袖,那堆蒼綠色的粉末立即化成一片綠霧,緩緩在寂靜的空間升騰。

    風吹動珠簾玉幌,男子身後,一處相通往東閣的門,突然無聲開啓。

    門內一點白影淡淡,沉在模糊的黑暗裏。

    看見那白影,男子眼底的陰鷙之色立即散去,轉頭時已經恢復了平靜無謂的神情,語氣也帶了幾分尊重和刻意的親切,“宗公子,抱歉驚擾了你。”

    “三殿下不必客氣,”白衣人自黑暗中走出,出神的看着窗外激飛的樹葉,眼底有思索的神情,“我本來也沒睡。”

    他轉目望向桌面,有點猶豫,齊尋意立即道,“這些茶具我都沒動過,你儘管取用。”

    抱歉的笑笑,白衣人這才取用茶具給自己倒了杯茶,他的動作輕巧穩定,手掌潔淨修長,室內沒點燈,月色的光影裏他側面柔和,眸色和唇色都略淡一些,令人想起初春新綻的淺櫻。

    他輕輕用茶水潤了潤唇,若有所思的看了看那些落入泥土的樹葉,輕聲道,“這些葉子……本來不該現在落的……”

    齊尋意不以為然的看了窗外一眼,極其輕微的皺了皺眉,隨即笑道,“宗公子醫者父母心,連草木尚且憐憫,尋意十分敬仰。”

    “叫我宗越就好。”宗越淡淡的笑,放下茶盞,“我生來喜愛花草,見花草不應時而落,不免有點傷情,倒叫三殿下見笑了。”

    “你也叫我尋意就好。”齊尋意曠朗的大笑,“名字取了,就是給人叫的,何必公子殿下的這麼麻煩呢。”

    他笑容豪爽,目光卻不住閃動,宗越別開眼光,淺淺一笑不語。

    齊尋意盯着他的眼睛,緩緩道,“剛才那一幕,你想必也看見了。”

    宗越神情沒什麼變化,只微微頷首。

    “你説這是誰派來的呢?看那身法,倒像……”齊尋意欲言又止,目光灼灼。

    宗越沉默半晌,展顏一笑,“殿下號稱才識天下第一,學究天人,這惡客一番動作,在殿下心裏,一定早已洞明在心,可惜宗越愚笨,看不出什麼來,不然也好替殿下解憂分勞。”

    齊尋意目光一沉,隨即微笑揮手,“宗公子太謙了,其實小王也不敢拿這些煩雜俗事來煩擾公子,公子還是早些休息,舍妹的傷,還得拜託公子呢。”

    “瑗郡主傷勢不輕,尤其傷口中還有蝕骨散令傷口加深,要想治癒容易,完全恢復容貌卻很難。”宗越目光中露出淡淡遺憾,“不過我會盡力而為。”

    “拜託公子了。”齊尋意淺淺一躬。

    宗越無聲還禮,飄然而去。

    他的身影剛剛消失在邊門之內,齊尋意臉上的瀟灑雍容之態立刻消失了乾淨,他盯着宗越消失的方向,目光陰沉,半晌狠狠對地面一啐,低罵:

    “混賬!”

    風起太淵第十七章計毀玄元

    “啊!”

    一聲女聲尖叫衝破沉滯的黑夜,叫聲裏充滿憤怒絕望恐懼瘋狂,如一把帶血的刀,將陰沉的天色割得支離破碎。

    哐啷一聲巨響,垂重簾燃沉香的華麗室內,雕八重蓮的精緻銅鏡被重重推落在地,鏡面四分五裂。

    碎裂的鏡面,映出娥眉修鼻的雲鬢花顏,卻有兩道深可入骨的傷痕,猙獰的交叉刻在膩脂般的肌膚上。

    容顏之美與傷痕之醜,驚心交織,令人生出世事難全的嘆息。

    一羣恭敬侍立的侍女們潮水般湧上來,再被那鏡中人兇狠怨毒的眼神逼得叉手躬身再潮水般的退下去。

    裴瑗搖搖欲墜倚在妝台前,單手瑟瑟發抖的撐着枱面,拼命咬着嘴唇,也不能阻止自己渾身抖如篩糠。

    完了……都完了……

    她引以為傲的容貌,她在太淵皇室獨領風騷的絕頂姿容,只是那一夜莫名的刀光一閃,便全完了。

    從此後她將淪為太淵皇室的笑柄,從此後那些姿容不如她,一直被她隱隱輕蔑的皇室姐妹們會用最憐憫的眼光最温存的言語來川流不息的撫慰她。

    想起那樣看似温暖實則酷寒的憐憫,她便如墮冰窖,直欲發瘋!

    “出去!都給我滾出去!”

    室內很快空蕩無人,被人流行走帶起的簾幕,靜靜垂落。

    青玉燈透出熒熒燈光,映上紗幕,照見隔間裏,靠着妝台緩緩軟倒在地,掩面低泣的影子。

    那影子單薄的雙肩不住聳動,嗚咽低微,若斷若續,哭聲低沉如一個永遠不可驚破的夢魘。

    半開的長窗吹進夜半的涼風,悠悠在室內迤邐,風聲裏,隱約傳來極低的輕喃。

    輕,卻利,像磨利了的鋼絲,或者千年冰川之巔的冰錐,帶着寒冷而不滅的恨意和殺氣。

    “如果我知道你是誰……必殺之……不死,不休……”——

    那一聲尖叫剛錐般戳破了整個玄元山莊的寂靜,所有人都已聽見,所有人都反應各異。

    齊尋意目光深邃,翻騰着算計、局勢、計劃……種種般般,唯獨沒有對錶妹悲劇的憐憫。

    宗越負手立於窗前,面對着一望無際的黑暗,然而他看着虛空的目光卻並不空茫,彷彿落在實處,看見掩藏在午夜微霧背後,人生裏一些寒悚的命運。

    聽見那聲尖叫,他慢慢伸出手,做了個劃開薄霧的手勢。

    奇怪的是,他的眼底,居然也並沒有憐憫。

    而遠處的一處山巔上,寬袍大袖的男子,閒閒倚着山石,把玩着一面形狀古怪的鏡子,眺望着下方玄元山莊。

    他膝上,蹲着白毛迎風飄揚的元寶大人,保持着和主子一個方向,注視着前方黑暗。

    它目光很凝重,它姿態很端肅,它已經陪着主子看了半個時辰。

    它其實什麼都沒看見。

    元昭詡偏頭,很嫌棄的看了看自己裝模作樣的寵物,突然站起。

    元寶大人立即骨碌碌滾下去,四腳朝天,肚皮粉紅。

    聽見主子微笑,道,“真蠢。”

    元寶大人雙爪撲地,準備開哭。

    不防主子又淡淡接了一句,“我説,齊尋意。”

    元寶大人破碎了一地的玻璃心立即合攏完整。

    身後傳來快捷的腳步聲,一陣風似的掠了來,樹葉簌簌搖動裏,女子清脆的聲音響起。

    “啊哈,剛才那聲尖叫,分貝真高,適合練高音。”

    黛色人影一閃,孟扶搖爬了上來,將元昭詡一把推開,自己一屁股坐下去,齜牙咧嘴的揉着膝蓋悻悻道,“那傢伙好厲害,我使盡全部力氣才逃掉,腿撞上樹都沒感覺,哎呀,現在歇下來了,倒覺得痛了。”

    半晌又道,“這人什麼來頭,裴家的身份,好像很厲害啊。”

    元昭詡倚着山石給元寶喂果子,元寶已經忘記剛才被欺負的慘痛,張大嘴心滿意足的等着嗟來之食,聽見孟扶搖問話,元昭詡笑笑,答非所問,“你叫了這半天苦,可是要我親自給你揉揉膝蓋?”這一答話,手下餵食的動作稍慢,元寶立即對孟扶搖怒目而視。

    孟扶搖鄙視的瞪回去,又瞪了元昭詡一眼,嗤笑一聲,“你還是去揉那傢伙的肚子吧,我看它消化不了,漲死就糟了。”

    元寶立即對着孟扶搖呲牙,孟扶搖這回根本不理它,元昭詡笑笑,取布巾擦擦手,道,“皇室。”

    孟扶搖眼神一凝,語氣也沉了下來,“皇室?”

    元昭詡目色光華流轉,笑吟吟道,“後悔了?”

    孟扶搖長眉一挑,唇角微翹,“我只後悔那天沒有刺她個對穿。”

    元昭詡盯着神采飛揚的孟扶搖,目光閃動,半晌微微笑道,“知道你剛才去夜襲的是誰麼。”

    “誰?”

    “太淵皇三子齊尋意,”元昭詡笑得神秘,“也就是五洲大陸七公子之一的公子意。”

    “公子意?‘一曲杏花潤煙雨,三千紅顏舞星闌’,那個號稱天下文采第一,風流第一,荒唐第一的公子意?”

    孟扶搖愕然,想起那毒蛇般潛伏、暴風般突現的劍光。

    元昭詡瞟她一眼,“看來我幸虧沒把他的身份提前告訴你,不然你先前在聽風小榭,只怕就跑不動了。”

    “胡扯。”孟扶搖白他一眼,“我是看見美色就跑不動腿的人麼?”

    元昭詡煞有介事的俯身,拍拍元寶的腦袋,“元寶大人,你説她是不是?”

    “吱吱!”

    元寶的語氣聽起來着實贊同。

    孟扶搖大怒,惡狠狠道,“我要真的是色女,我第一個撲倒你……”話到一半突然警覺失言,呃的一聲趕緊住了口。

    可惜好耳力的元昭詡早已聽見,長眉一揚笑吟吟的看過來,“嗯?”

    孟扶搖霍地跳起,大聲道,“走了!”

    她三步兩步奔下山石,當真動如脱兔,隱約聽得身後男子一聲低笑,近在耳側。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正如元昭詡孟扶搖所料,事情在第二天起了變化。

    按説齊尋意在玄元劍派內遇刺,應該第一時間通知林玄元商討對策,然而齊尋意並沒有這麼做,反而沉默了整整一天,這一天裏,他派出了多方人手查探事務,接觸了一些門中弟子,到了晚上,他去拜訪了林玄元。

    兩人到底商談了什麼,沒有人知道,只隱約聽見林門主勃然大怒,而齊尋意只是微笑着下令,玄元劍派門主涉嫌和雲氏家族勾結,重傷郡主裴瑗,帶往燕京審問,玄元劍派上下俱派重兵看守,嫌疑未去,諸弟子不得外出山門一步。

    玄元劍派在太淵國也是數得上號的武林門派,門中弟子也多有豪門貴族出身,按説齊尋意沒經過當地官府查審也沒請旨,便自作主張的羈押一門上下,實在有些草率恣意,可惜這位皇子向來行事便是這個風格,全天下都知道他放縱不羈,荒唐第一,他行事不出格才叫奇怪。

    齊尋意將玄元劍派關的關押的押,隨即便去拜見了在此作客的無極國太傅,代太淵朝廷很致了一番歉意,命令立即給太傅一行放行。

    如今孟扶搖便優哉遊哉的跟在太傅隊伍中,行出了玄元劍派的範圍。

    “我總覺得有些奇怪。”孟扶搖若有所思了很久,終於在元昭詡耳邊嘀咕,“我雖然想着要栽贓,但是也只是想混淆下視線趁亂逃出,因為齊尋意應該知道這件事有些蹊蹺,沒那麼容易上當,但現在看來,他好像一定要對林玄元下手,不要和我説這是因為他出名的荒唐,就那天晚上我和他打的那交道便可以看出來,這人所謂的放縱荒唐,八成是個幌子。”

    “女人太笨不好,太聰明也不好,”元昭詡含笑看她,“逃出來不就好了,管那麼多做什麼。”

    “説啦!”孟扶搖發急,一把扯住他的繮繩,做出要放馬的樣子。

    “各國武林勢力參與政爭,你是知道的,玄元劍派以前一直中立,近年來卻有向太淵皇太子靠近的勢頭,而齊尋意這個皇三子,和皇太子一直面和心不合。”元昭詡手指一撩,便奪回了繮繩的控制權。

    孟扶搖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所以齊尋意只需要一個藉口,哪怕那個藉口錯漏百出,他就可以藉此動手,難怪你關照我去刺殺時,一定要使用玄元劍派的武功,而林玄元面對齊尋意質問,就算想到那刺客是我,也無法交代出我這個“已死弟子”的下落,更不能説清我是怎麼死的,自然百口莫辯。”

    她眼角一瞟,目光落到元昭詡收回繮繩的手上,那裏,掌心一朵蓮花色澤微白,惟妙惟肖,不禁揚眉笑問,“你掌心那是什麼?胎記?”

    元昭詡手指頓了頓,衣袖一振再次垂落,蓋住了手心,淡淡笑道,“大約是吧。”

    他神色如常,但孟扶搖卻覺得,他好像有些不快,知道自己大約觸犯了他的忌諱,笑了笑,也不再説話。

    元寶大人從元昭詡懷裏探出腦袋來,嫉妒的盯了那朵蓮花一眼,磨了磨牙,大有想把那印記啃掉的樣子。

    此時隊伍行到玄元山下一條溪流邊,一行人停下來休息飲水,齊尋意的護衞隊伍在他們後一步,不多時也到了,就見齊尋意的馬車鮮亮招搖,一色的漂亮侍女小廝跟隨,車子四角金鈴丁玲作響,老遠香風就散了一路。

    馬車裏傳出低靡樂聲,綺麗幽柔,還夾雜着女子嬌笑,那音調聽起來有幾分熟悉,孟扶搖還在苦苦思索,卻見太傅其餘屬下對望一眼,臉色都古怪尷尬。

    想了半天才想起,那好像是十大色情小調之一《弄紫竹》,而且還是最低等娼寮裏最卑賤的妓女才會開口唱來博得下等恩客歡喜,稍微有點生意的青樓女子都不屑唱。

    本應傳出端莊貴重皇家韶樂的皇室馬車,傳出這等一般人都不好意思公開聽的靡靡之音,實在有夠不搭調。

    太傅屬下都露出了“實在荒唐”的神色,孟扶搖冷眼旁觀,想起昨夜警醒如豹,劍法如龍的邪氣男子,眼底掠過微微的冷意。

    齊尋意這種人,離他遠點比較好,孟扶搖遠遠的避了開去,在上游找了塊地方正要喝水,冷不防身後有人蹬蹬走來,尖聲道,“讓開讓開!”

    孟扶搖回身,就見幾個小廝,各自捧着玉盆、盥巾、香胰子、有一個手中金托盤上還有塊明礬石,看樣子是準備給齊尋意打水淨臉。

    太傅屬下又齊齊露出“實在奢侈”神色。

    孟扶搖看了看泉水,清亮乾淨,這本就是無污染的古代,泉水可以直接飲用,齊尋意洗個臉也要用明礬沉澱,不嫌做作太過了麼?

    看她站着不動,小廝眉間掠過一絲怒色,伸手就去推孟扶搖,“你傻咧咧的站這裏做什麼?小心污了上游的水!去下游喝去!”

    孟扶搖正在沉思,冷不防這一推,腳下的石頭上的青苔滑腳,立時斜斜的向水裏滑去。

    風起太淵第十八章碧水飛袖

    “小心。”

    温和乾淨的聲線,聽起來卻帶點淡淡疏離,隨着聲音,一條白影霍地如練掠開,懸空一展,刷的一聲搭上了孟扶搖因為將要跌落而下意識四處亂抓的手。

    孟扶搖的身形立即被危險的定在了半傾斜的位置,和腳下石頭成四十五度角,身下不遠處是一泊碧水,她的長髮垂落水面,有些稍長的髮絲在碧水中迤邐,一個搖搖欲墜卻又美妙的姿勢。

    因為袖子被扯得緊,將她衣服都貼緊了身體,便顯出那些精緻得恰到好處的凸凹,如柳腰身下衣袍散開,舞裙般飛揚,縱然穿的是男裝,也掩不了那身材的天然好韻致。

    溪邊那許多人,目光都忍不住定住,空氣裏有一剎的寂靜。

    齊尋意隊伍裏,中間那輛馬車簾子突然被掀開一線,面紗遮面的裴瑗眼神陰沉的看着碧水之上一看就知屬於美人的身體,目光裏露出因嫉妒而生的陰毒殺氣。

    而第一輛馬車裏,一雙明光四射的眼神一轉,發出一聲淡淡的“咦”聲。

    孟扶搖自己卻沒發覺這一拉令她身形已露,她急急的藉着那捲住自己的腰帶,一振腰身直立而起,這才來得及看那位及時伸出援手的好心人。

    午後的秋陽自翠蔭灑落,清溪邊微黃的草尖被細碎陽光鍍得越發金光燦爛,草尖上白袍散開,温和而疏離的男子,年輕,秀逸,有着比常人更淡一些的唇色和眸色,笑起來的時候,令這秋日的金風,都似突然成了櫻花開謝的春風。

    他因為飛袖擲出腰帶,衣袍都已散開,卻並不令人覺得不雅或邋遢,反令那本有些疏離的氣質,多了幾分自然和隨意。

    孟扶搖怔了怔,想最近是不是走了桃花運,見着的男子,好多美色出眾,一邊順手將那腰帶遞了過去。

    正想説幾句感謝的話,誰知道對方很平靜的笑了笑,輕聲道,“這腰帶本已有點髒了,姑娘順手扔了吧。”

    説完還很禮貌的點點頭,轉身而去,自上了齊尋意後面那一輛馬車,馬車馳去另一邊停下休息,留下孟扶搖呆呆站在石頭上,攥着個腰帶發怔。

    這腰帶明明還是新的好不好,白得豆腐看見都會羞愧而死,他居然就説髒?

    這人性子還真奇怪,説他清高嫌棄人吧,他禮貌周全,斯文謙和,不要腰帶還給你個絕對不傷害你自尊的理由;説他隨和吧,他明明又不是看起來那麼好説話,連個腰帶被自己抓過,都立刻棄之如敝屣。

    孟扶搖呆了半晌,恨恨拿那腰帶給自己擦了擦手,反正那傢伙不要了!

    擦完仔細看看,才發覺這是天蠶絲摻和白金絲織就的腰帶,中間綴着同色的羊脂玉,價值不菲而又低調,就像他那個人。

    孟扶搖想了想,把腰帶揣在了懷裏。

    元昭詡先前一直避在一邊,這時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眼神很古怪的看孟扶搖將那男人私密物件塞懷裏,半晌道,“你留着這個做什麼?”

    孟扶搖理所當然的答,“這個很值錢,留着,哪天我衣食無着了,當了換生活費。”

    元昭詡微微皺眉,“這個不值錢,你別要了,你缺銀子我給你。”

    “忽悠我吧你?”孟扶搖撇一撇嘴,“你當我看不出這玉的價值?還有,姑娘我很有骨氣,不受人施捨。”

    元昭詡瞟她一眼,似笑非笑,“是,你不受人施捨,你揀人家不要的破爛。”

    “你!”孟扶搖氣結,轉目看見元寶從元昭詡懷裏探出頭來,看來對她吃癟極為歡喜,吱吱歡叫個不休,大怒之下施展“一指彈”,彈得元寶吱哇亂叫,張嘴就咬。

    孟扶搖早已大笑着逃了開去。

    奔出幾步,過了一個轉角是一處樹蔭,前方不遠是齊尋意的隊伍,孟扶搖正要退開,卻聽有人道,“喂,你。”

    回頭一看,正是剛才推了她一把差點害她跌下水的那個小廝,孟扶搖看見這人,原也不想和他計較,誰知那人望見孟扶搖,突然眼睛一亮,招手道,“喂,你過來。”

    孟扶搖怔了怔,眯眼看了看他,道,“叫我?”

    “就是你,”那小廝毫不客氣,“我們郡主侍候人手不夠,你來幫個手。”

    他看了看孟扶搖臉上啼笑皆非的神情,不耐煩的道,“不會白用你。”從袖子裏摸索出一串銅錢,啪啦往地上一扔,傲然道,“喏,一百文,夠你在燕京肉羹鋪吃上半個月了。”

    孟扶搖低頭,看了看腳邊的銅錢,半晌,笑了笑,撿了起來,還吹了吹錢上的灰。

    小廝露出得意的神色,遞給孟扶搖一個銅盆,道,“去,去溪邊打點水來,要上游的水,端過來後和第二輛馬車邊的錦煙姐姐要點玫瑰汁和芙蓉露,兑和了再送進馬車內,記住,不要讓你的髒手碰上水,好了就這樣,我去侍候殿下換衣服。”

    他將銅盆塞給孟扶搖,一臉找到替死鬼的慶幸之色,孟扶搖用手指想也知道,裴瑗毀容後一定心緒極差,本就是跋扈的性子,侍候她的下人一定更遭殃,對她的差事一定能躲就躲,否則怎麼肯花錢買人侍候?

    小廝銅盆遞出,見孟扶搖沒有立即去接,不耐煩的將盆抖了抖,“喂,傻了?”

    孟扶搖挑眉,看着那銅盆,突然笑了,隨即緩緩去掏袖囊。

    小廝皺眉,罵道,“白痴——”

    他的話語突然頓住,隨即眼珠慢慢睜大。

    面前,孟扶搖掌心,穩穩託着一枚金葉子,成色極好,不下二兩重。

    按照太淵幣制,一兩黃金可以兑換二十兩銀子,而一兩銀子可以兑換一千文錢,一兩黃金,他在齊王府裏幹上三年,也掙不着。

    小廝倒抽一口涼氣,傻了。

    孟扶搖將金葉子往小廝面前一晃,笑的親切,“認得麼?”

    小廝盯着那黃金,臉色陣青陣白,怔怔道,“是黃金……”

    孟扶搖微笑,“對,這是二兩黃金,夠你去燕京最好的天香樓擺開燕翅全席,吃上他孃的一個月。”

    她笑着,手指突然一鬆,金葉子落地。

    小廝下意識的蹲下身去撿,孟扶搖靴子一移,金葉子被踩住。

    俯下身,孟扶搖將銅盆往怔怔抬頭看她的小廝手裏一推,“麻煩你,去溪邊打點水來,要上游的水,端過來後和第二輛馬車邊的錦煙姐姐要點玫瑰汁和芙蓉露,兑和了再送給我,記住,不要用你的髒手碰到水,好了就這樣,去吧。”

    她將銅盆往臉色全黑的小廝面前湊了湊,姿勢一模一樣的抖了抖,微笑,“喂,傻了?”

    腳尖微松,那枚金葉子在塵灰裏金光閃閃的誘惑着貪婪的目光。

    小廝手抖了抖,咬了咬牙,突然一把接過銅盆,大步奔向溪邊。

    孟扶搖立於原地,無聲挑了挑眉,半晌低聲道,“可惜……”

    她腳尖一挑,金葉子飛起落入她掌心,不急不忙將金葉子揣進懷裏,孟扶搖輕輕搖頭,“如果你有骨氣點拒絕我,這枚金葉子也許真的會送給你,現在……你不配。”

    她晃了晃指尖,吊在指尖上的那串足夠在低廉的肉羹鋪子吃半個月的銅錢被晃得旋飛而起,啪的一聲落入剛才金葉子掉落的地方。

    “還給你,自己去吃肉羹吧,忘記告訴你,燕京肉羹鋪子為什麼那麼便宜,據説那是老鼠肉。”

    哈哈一笑,孟扶搖轉身就走,她輕捷的步子很快消失在這一處背陰樹木後,如一道清爽的風瞬間掠過。

    她身影消失的地方,草木寂寂,四野無聲。

    半晌,樹木後卻突然出現一抹淡淡的影子,那人白衣清潔,唇色如櫻。

    他負手看向孟扶搖的方向,神色平靜中微含興味,突然輕輕道,“委屈你了。”

    他這話説得沒頭沒腦,卻立即有人應聲。

    “少主吩咐,萬死不辭,何況受點委屈。”

    那人低首俯身,腳下一隻銅盆熠熠閃光,竟然是剛才那勢利小廝。

    只是他此刻神情寧和,氣度平靜,哪有剛才那低俗勢利模樣。

    白衣人默然半晌,又道,“如何?”

    那人想了想,道,“少主,我先前撞她下河,您那飛袖一拉,難道沒有探出什麼嗎?”

    “有。”白衣人仰首,神情有思索之色,道,“裴瑗臉上傷口角度力度,出自的功法絕非尋常,這女子雖然隱藏得好,但那一拉間,我還是感覺到了一些。”

    “不過,”他淡然一笑,“剛才那番試探,我終於確定了她不是齊尋意的人。”

    “為什麼?”

    “齊尋意手下,配有她這樣的人物?”白衣人悠悠一嘆,聲音曼長,帶着點淡淡的笑意。

    “是個妙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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