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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5章

    無極之心第十三章綠珠之會

    中州西南,有山名“綠珠”,和中國古代史上那位美妾同名的綠珠山,也和美人綠珠一般,嬌小,玲瓏,雲鬟霧鬢,翠黛當風,盈盈脈脈於碧水之間。

    綠珠山頂,有層疊的平台,望之有如美人髻,平台側溪水淙淙,游魚如梭,是極佳的好景緻。

    孟扶搖蹺着腿躺在平台上,嘴裏叼着一枝草芥,若有所思的想心事。

    昨晚逃之夭夭後她就沒回德王府,怕巧靈萬一告訴郭平戎她“孟小廝”的身份,連累宗越,直接奔到這裏睡了一覺。

    突然身側光影一暗,有人比她姿勢更悠閒的在她身邊躺下,他躺下後,某雪白肥球蹭蹭蹭爬出來,在他身側,以一模一樣的姿勢躺倒。

    一排三個,躺得整齊。

    孟扶搖沒有轉頭,依舊晃啊晃注視着天上浮雲,眼底卻浮上閃爍的笑意。

    這個人,總是能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和她“不期而遇”。

    到了這時候,再説什麼哎呀好巧就是矯情,元昭詡很明顯知道她的落足處,他這麼個深沉人兒,願意玩“邂逅”的把戲,她陪着就是。

    其實幾天不見,孟扶搖突然覺得,很喜歡他這樣突然出現的方式。

    就是元寶大人臉色不太好看,鼠臉掛得像個番薯,當然,孟扶搖從來都不認為自己需要理會不相干的鼠輩的意見。

    某人閒淡的躺在她身側,長長的睫毛在他眼下覆出一道優美的弧線,今天他看起來臉色有點蒼白,精神也懶懶的樣子,倒更顯出幾分烏衣子弟的風流氣質,半闔着眼支肘躺着,手中還拿着一根和他氣質很不相符的樹枝。

    孟扶搖側過頭來,含笑看他準備搞什麼幺蛾子,卻見元昭詡明明坐在她身邊,面對着她背對着微微結冰的溪水,卻頭也不回,反手嚓的一戳。

    水珠飛濺,銀鱗閃爍,樹枝上立即串起一尾活蹦亂跳的魚。

    孟扶搖瞪大眼,看着元昭詡背對溪水,隨意又一插又是一條,動作快捷準確,轉眼地上一堆亂蹦的魚。

    這是冬日,溪水結冰,元昭詡僅憑聽力,就能背對着冰層聽見水下魚遊動的軌跡,並準確的將那滑得要命的東西一叉一個準,不説武功,這聽力和準確度只怕也是天下少有了。

    “這綠珠泉裏的細鱗魚,到了冬日越發肉質肥美,你我今日有口福了。”用高深武功來叉魚的某人剛回過頭,就看見行動力超強的孟扶搖已經蹦了起來去收拾魚了。

    孟扶搖捋着袖子,蹲在溪石邊殺魚,想了想,問元昭詡,“那晚那亂叫的女人到底是誰?看樣子和你們太子有仇怨,你不是太子近侍麼?你該知道的吧?”

    元昭詡盤坐枯草之上,這人無論什麼姿勢都不掩優雅風流,聞言微微的笑,上挑的眼角越發華光搖曳,道,“那是德王妃。”

    “啊?”孟扶搖愕然抬起頭來。

    “德王妃是臨江王長女,臨江王當年意圖謀逆被殺,滿門被誅,只有這個長女因為當時已經是德王妃,沒有受到牽連,但是遭此鉅變也瘋了。”元昭詡語氣輕描淡寫。

    “那她為什麼説你們太子血統不正,篡位竊權?”

    “無極國皇族之間有個傳説,”元昭詡很合作的答,“太子幼年曾經失蹤過一段時間,有心人便編造流言,説現在的太子不是長孫後裔,其實被人李代桃僵。”

    “荒謬,”孟扶搖嗤之以鼻,“無極老皇又不是蠢人,自己兒子是真的假的也分不出?”

    “這也難説,世人愚鈍,真假莫辯的事兒從來都有。”元昭詡依舊神色淡定,見孟扶搖將魚整理完畢,不急不忙從袖囊裏掏出個五顏六色的小布包似的東西,上面有很多口袋。

    孟扶搖好奇的湊過來,“這是什麼?”

    她長長的眼睫毛刷啊刷,幾乎要刷到元昭詡手上,元昭詡微笑着用手指一捏。

    “唔,好齊。”

    “啊!”孟扶搖跳開,狠狠瞪他。

    元昭詡若無其事,從剛才那個花花綠綠的袋子裏開始掏東西,紅色口袋裏倒出白色小瓶,綠色口袋裏倒出黑色小瓶,黃紫青藍各色瓶子很快堆滿一堆,瓶子極小,都是整塊水晶雕成,十分珍貴。

    本來裝淡定的孟扶搖看見這些可愛瓶子,立即忘記剛才的事,興致勃勃的湊過來,“什麼好東西?”

    隨即一臉黑線的看見元昭詡慢條斯理的把各個瓶子裏的東西往魚身上抹,從氣味可以聞出來——鹽、梅子、酒、薑汁、醬、醋、甚至還有胡椒。

    孟扶搖呆呆的看着某人奢侈的烤魚方式,一時忘記了反應,這些作料,對現代人説起來簡單,然而這是在古代,尤其在五洲大陸,這些東西很珍貴難得,特別後三種,醋在五洲大陸叫做酢,非達官貴人不能享用,胡椒更是西域高昌國才有的特產,五洲各國還沒有種植,這七種作料齊全,向來只在國宴上才有可能,如今就被這人隨隨便便拿了出來,用來烤溪水裏隨便叉的魚!

    奢侈啊,浪費啊,暴殄天物啊!

    什麼人出門遊蕩,還把這些東西帶在身上啊。

    還有這花花綠綠七個口袋巴掌大的東西,是個啥東西?

    孟扶搖拎起那件“疑似袍子”,眼神里一個大大的問號。

    “那是元寶的袍子。”元昭詡很好心的解惑。

    孟扶搖呆滯的轉頭,便見元寶大人蹲在不遠處,很歡喜的等着元昭詡給它穿“作料袍”。

    “它……平時都帶着這些東西的?”

    “偶爾。”

    “不嫌重?”

    “反正它肉多,耐扛,而且它喜歡水晶。”

    “那以前它怎麼沒穿?”

    “這不天涼了麼,它要保養肚皮。”

    孟扶搖不説話了,有其主必有其寵,習慣了就好了。

    瓶子極小,作料分量也有限,只塗滿了一條魚便沒了,魚肉很快在火堆上翻烤得吱吱冒油香氣四溢,直接勾起了孟扶搖前世吃烤肉的回憶,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又摸了摸突然覺得很空的肚子。

    不過孟扶搖很自覺,知道這些作料的珍貴,魚烤好,她眼光飄啊飄的不去看,直接去拿另一條。

    眼前突然出現一條香味濃烈的烤魚。

    抬起頭,對面,含笑的男子,長眉挑出流麗的弧度,眉下深邃的眼,挺直的鼻,和微抿的唇都精緻得令人想淚奔,那種美像是漫山楓葉將紅未紅,深紅的底色上一點明豔的微黃,清豔中有種恰到好處的華貴與端凝,所見者不僅眼目皆醉,神魂也是足夠顛倒的。

    孟扶搖按住自己的心,哎,不要亂跳啊,給人聽見真丟人。

    元昭詡依舊含笑看她,眼神平靜,孟扶搖清清嗓子,坦然去接烤魚,很催眠的跟自己講——看得出來他經常享受這種作料齊全的伙食,不像咱,窮兮兮在這古代流浪,除了鹽就是鹽,嘴裏都淡得出鳥來了。

    任何事情,帶着心緒去做難免有些失常,孟扶搖抓着烤魚,啃得面目猙獰形象全非,牙齒磕在骨頭上咯咯的響,讓蹲在一邊優雅吃野果的元寶大人鄙視得不住挪屁股,只想離這個粗人遠點再遠點。

    風捲殘雲狼吞虎嚥啃完,孟扶搖將骨頭一扔,摸摸撐漲的肚皮,喃喃自語。

    “美人贈我烤鮮魚,何以報之……”

    “報什麼?”美人耳朵很尖,立刻笑吟吟問。

    無極之心第十四章誰的初吻?

    孟扶搖揀回那條啃得支離破碎的魚骨,眨眨眼睛遞回去,“魚骨頭。”

    “挺好。”元昭詡面色不變,微笑接了在掌心反覆端詳,“嗯,啃得狠辣利落寸肉不留,殺氣騰騰毫無牽絆,實在是好牙法。”

    説完居然真的取出一塊方巾,齊齊整整疊了,準備將那魚骨頭收起。

    孟扶搖臉色爆紅,那骨頭上還有自己的牙印口水呢,她遞骨頭過去不過開玩笑,想着這人氣質這麼尊貴講究的,一定碰都不肯碰,誰知道元昭詡行事永遠比她高竿,她猜得到開頭,愣是猜不到後果。

    趕緊移身過去,一把抓住骨頭向後一甩,拍拍手道,“下次我啃個漂亮點的,簽了名再送你珍藏,保不準隔上三五十年,這就是絕版藏品,你還可以靠這個發財。”

    元昭詡微笑着收起手帕,將一條烤魚玩兒似的吃了幾口,突然道,“扶搖,最近幾天還好麼?”

    “好啊。”孟扶搖大眼睛轉過來,好坦蕩的對他笑。

    “沒發生什麼事麼?”元昭詡不看她,將手中一條魚翻了個身繼續烤。

    “沒有!”孟扶搖回答得又快又幹脆,一點也不心虛。

    “那麼……接下來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麼?”元昭詡將烤好的魚放到孟扶搖面前。

    “不用。”孟扶搖長睫毛眨啊眨,好無辜。

    答完才發覺這句話有語病,趕緊加上一句,“我能有啥事需要你幫忙的?你幫過我很多次了,都幫得我不好意思了。”

    元昭詡笑笑,沒有作答,火光裏將他本有些蒼白的臉色微微映紅,濃密睫毛在眼底畫出淺淺弧影,他細心的將烤魚剔了大骨刺,遞給孟扶搖,孟扶搖接過,趁機看看他表情,卻什麼表情都沒看出來。

    悶悶的咬着魚肉,孟扶搖這回卻沒吃出滋味,雖然元昭詡什麼異常都沒有,可是她就是覺得,元昭詡好像有些不快。

    哎,聽他的口氣,好像知道了什麼,但是孟扶搖實在不想遇事就習慣性的去依賴誰,她將來要周遊列國,要遠赴穹蒼,要面對危險而未知的未來,這些事都是她自己的,沒有理由指望誰去一路替她擋下,她必須學會自己面對敵意和風雨,學會自己解決問題,學會在一路前行中,照顧自己並提升實力。

    這也是死老道士一腳踢她出師門,要求她歷練江湖的原因,“破九霄”功法必須入世修煉,在大千世界和無數次生死對戰中經受經驗的打磨,才有可能真正攀上高峯。

    那麼就從郭平戎開始,讓她完全自己解決吧。

    何況,如果元昭詡知道昨天晚上發生的事,知道她受此挫折依舊賊心不死還想着虎口奪人,八成不會同意她的傻子計劃,孟扶搖斜眼瞄了元昭詡一眼,又一眼……哎,他會不會覺得大男人的自尊受傷了什麼的?

    她瞄得次數太頻繁,引起了元寶大人的不滿,忽地竄上來,在她面前做了個“踺子後手翻轉體一百八十度接前直空翻五百四十度”。

    孟扶搖一邊吃魚一邊偷瞄元昭詡,本來就在分心,眼前突然一陣眼花繚亂,肥白的影子團團一轉,看得她腦袋一昏,下意識的嚥了口口水。

    隨即嗓子一痛,被魚刺卡了。

    孟扶搖“啊”的一聲跳了起來,抓起根魚骨頭就去追殺惡毒的元寶大人,我插!我插插插!

    元寶大人如風逃竄,孟扶搖還沒追出幾步便被一雙手拉住,她回身,身後元昭詡半側身,笑意如山間嵐氣淺淺罩上來,道,“卡着個魚刺追元寶,不怕魚刺越卡越深麼。”

    他微微用力,孟扶搖身不由主的坐下來,對面,元昭詡微笑傾身,抬起她的下巴,道,“張嘴。”

    孟扶搖呆呆張嘴,張開嘴才發覺自己這姿勢很傻,隨即又想,難道他要伸手幫我去取魚刺麼?這這這這……這太曖昧了吧?

    一個念頭沒轉完,忽覺眼前一暗,淡香微襲,某人驚豔絕倫的臉已經壓了下來,濃密的長睫在她臉上刷下一小片陰影,他眼眸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四周氣息如醇酒般流動,孟扶搖僵在那裏忘記動彈,怔怔看着那點帶着淡香的陰影在自己眼前不住放大……

    “咕嘟。”

    在唇與唇即將接觸前零點零一釐,在肌膚與肌膚即將相接前零點零一秒,孟扶搖終於因為震驚太過,很煞風景的狠狠嚥了口唾沫。

    然後,孟扶搖嗓子裏的魚刺被嚥下去了……

    幾乎是立刻,無限放大的美貌容顏再次恢復成正常角度,光影一亮,淡香散去,孟扶搖還沒回過神,元昭詡已經微笑着坐回火堆,漫不經心的撥着火苗,問,“你還愣着做什麼?很失望?”

    孟扶搖自然死也不能承認,直了直脖子,跳起來色厲內荏先發制人的指控,“我被你嚇着了!你意圖奪去我的初吻!”

    元昭詡好整以暇將下一條魚放火上烤,才若無其事的對臉紅脖子粗的孟扶搖答:

    “那我的初吻早就被你奪走了,我該怎麼辦?”

    “嗄?”孟扶搖睜大眼,沒有吧沒有吧,我啥時候嘗過你我自己會不知道?騙我吧騙我吧?不過瞧這傢伙神情,不像是説謊啊……不會吧不會吧……

    元昭詡卻已經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更加細心的將手中烤魚的魚刺一一剔掉,直到確定所有的大刺小刺一個不留,孟扶搖完全不會再有被卡的可能,才道,“張嘴。”

    孟扶搖還沉浸在剛才的震驚思緒中沒出來,下意識的張嘴。

    嘴裏突然被塞進綿軟香酥的烤魚肉。

    聽見那人微笑而起,衣袍細碎之聲裏他淡淡道:

    “既然你的大事不用我管,那麼剔魚刺這樣的小事,我還是可以幫忙的吧?”

    無極之心第十五章獨闖重圍

    孟扶搖伏在建武將軍府的外牆沿上,滿臉鬱卒和煩躁。

    煩躁的原因一:好像某人真的生氣了,那天塞了她一嘴魚肉居然就這樣拍拍屁股走路了,連元寶大人走的時候都故意對着她撒了泡尿以示鄙視。

    煩躁的原因二:巧靈嫁進將軍府已經三天了,她有心不去管這個一心攀龍附鳳的丫頭,想着也許郭平戎會對她例外,那自己何必多事?再説郭平戎已經起了防備,再想有什麼動作只會是自投羅網,自己還不至於傻到這地步。誰知道今日在將軍府外恰巧遇上幾個出門採買的婆子,從她們的言談中知道了將軍府新姨娘的慘烈近況,孟扶搖聽完後,怔怔在牆角畫了半天圈圈,最終嘆着氣去做了些準備,今夜三更不到,便趴上了郭府內堂的屋檐。

    夜風從檐角呼呼刮過,已經即將進入臘月,晚來天欲雪,苦命的孟扶搖卻沒有紅泥小火爐綠蟻醅新酒的享受,人在高處不勝寒,四面沉沉的風,攜着森然的雪意旋轉逼來,孟扶搖趴得時辰久了,連睫毛上都結了一層淡白的霜花。

    然而她一雙眼睛在黑暗中卻亮如星辰,鑽石般光芒閃耀,毫無倦意與怯意,甚至還有些興致勃勃。

    底下,屋檐之下,隱約有細碎之聲傳來,聲音雖低,在這寂靜的寒夜裏卻具有極其強大的穿透力,那是女子哀婉的申吟和哭泣,男子動情的喘息,那一點淡紅霞影紗的窗紙,依稀映出交纏的男女身影,模糊卻又曖昧,可以想見室內爐火熊熊,温暖如春,錦榻玉帳間正被翻紅浪,那些相觸的體膚,混合的汗水,膩開的胭脂和體液的微腥氣息,都化為騷動而纏綿的節奏,打亂了這夜原本平靜的脈搏。

    屋中人翻覆顛倒徹夜不休,孟扶搖趴檐聽牆聽得不亦樂乎,反正她衣服穿得厚,宗越前幾天給了她一件貼身薄裘,看起來薄,穿上卻極其輕便暖和,只是衣領上有淡淡藥味,不過宗醫聖拿出什麼東西都帶點藥香的,孟扶搖也就不計較了。

    到了夜深,突降大雪,梅花般的雪片子從烏黑的蒼穹不住灑落,不多時伏在屋頂的人兒身上便落了一層雪,遠遠望去如一座雪鑄的雕塑。

    四更時分,底下屋門一響,郭平戎錦袍重裘開門出來,立即有廊下等候的侍衞迎上前去,遞上油衣打起傘,護持着他一路去了。

    看着那幾行迤邐在雪地上的腳印遠去,四面又漸漸回覆寂靜,孟扶搖才掀起幾片瓦,一朵雪花般的從屋頂飄了下去。

    她一落地,抖抖雪,對正趴在榻上哭泣的巧靈笑道,“我又來了。”

    巧靈霍然抬頭,含淚的眼眸盯着她,孟扶搖聳聳肩道,“上次我運氣不好,撞上你男人正在你房裏提前過洞房夜,這次我看着他走了,該不會再次相見歡了吧?”

    巧靈支起身子,怔怔的看着她,半晌,眼淚又瀑布般的流下來。

    孟扶搖嘆一口氣,也不想説什麼了,她眼尖,巧靈一支身便看見了她全身上下慘不忍睹的淤青和傷痕,可以想見,掩蓋在被子下的,又會是怎樣的慘狀。

    孟扶搖卻沒有立即上前,而是走到妝台前,舉起黃銅鏡照了照,又將鏡子放回,笑道,“這雪打得我臉上全濕了。”順手拿桌上一塊手帕擦了擦臉和脖子。

    擦完臉她才回身,走到巧靈身前,掀開她被子,眼光落到她下身,倒抽了一口氣,隨即轉開眼,取過斗篷給她披了,背對着她蹲下身。

    巧靈呆呆的抓着斗篷不知道該做什麼,孟扶搖不耐煩的道,“你不會還不想走吧?”

    對面,妝台上的黃銅鏡被孟扶搖放下時已經調整了角度,正映出身後的巧靈,她的惶然看起來很真實。

    孟扶搖看着鏡子——她不是傻子,遊蕩江湖多年的人,永遠不要將自己的後背亮給他人是永遠不會違背的信念,哪怕在背後的人毫無武功。

    今夜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孟扶搖自然步步為營,如果為了救人傻到把自己搭進去,那就太跌份了,元昭詡知道了,也會鄙視死她的。

    巧靈終於怯怯的趴上她的背,吸了吸鼻子,低低道,“孟小哥兒……是我錯了……”

    “這世上誰沒錯過?只要有機會彌補都不要緊。”孟扶搖將她背好,用綢帶把她緊緊綁在自己背上。

    巧靈的眼淚一點點濡濕她背上衣服,聲音低而哽咽,“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孟扶搖默然,心底有種哀切的悽然,她原本對巧靈有幾分防備,隨時準備抽身便走,然而看見她那般慘重的傷,頓時明白這姑娘八成受了難以挽回的傷害,就算苦肉計也不能做到這程度,她嘆息着,伸手拍了拍巧靈的背,道,“你來了幾天,對道路熟悉麼?”

    巧靈搖搖頭,含淚道,“我一直被關在屋裏。”

    孟扶搖“嗯”了一聲,正準備按原路走,忽聽巧靈道,“……不過聽服侍我的婆子提起過,將軍府因為將軍本身就是高手,所以守衞不多,好像南邊節堂那裏守衞多些,西邊下人們住的西園人很少,據説還有一條後門便道,可以直接出門。”

    “她們為什麼和你説這些?”孟扶搖回頭看她。

    巧靈嗚咽起來,“我不知道……不過她們看我的眼光很憐惜……孟小哥兒,我日日……盼着你來……”

    孟扶搖又“嗯”了一聲,忽然道,“我今天在街上聽説,郭將軍曾經説過,只要誰能贏他,可以對他提任何一個他能做到的要求。”

    不待巧靈回答,她突然一指點了巧靈軟麻穴,一腳踹飛門,拖了張椅子跳上去,大喝,“郭平戎,出來,你我一戰!”

    “啪!啪!啪!”

    黑暗中突然響起掌聲,郭平戎從一處廊角轉了過來,冷笑道,“好,好耳力,居然知道我沒走遠,好膽氣,居然要跟我單挑。”

    孟扶搖哈哈一笑,道,“你等我很久了,怎麼捨得走?我只要一出門,立刻就會被你偷襲,畢竟這世上能脱了你褲子的人能有幾個,你自然想要好好招待我來着。”

    郭平戎臉色一變,他素來心高氣傲睚眥必報,那日當着眾衞士面被孟扶搖暗算脱褲,是他此生從未有過的莫大恥辱,如今孟扶搖毫不躲閃公然提起,更激起他的怒氣。

    “我就猜是你,果然不錯!”深吸一口氣,郭平戎面色如鐵,一掀衣袍,人若飛星,剎那奔前!

    孟扶搖抬腳,一腳踢飛腳下的椅子,椅子勁風厲烈,旋轉着飛向郭平戎,郭平戎橫掌一劈椅子碎成無數片,孟扶搖已經趁着這一霎躍出了窗外。

    躍出窗便見四面突然湧出一隊侍衞,前面一隊齊齊一跪,長弓利箭對準了自己兩人,孟扶搖“哎呀”一聲,突然絆了一跌,驚惶大叫,“這麼多人?”

    隨着她那一跌,她懷裏突然滾出個包袱,包袱散開,一地黃金珍珠滾了出來,滾到那些護衞的腳下,孟扶搖更加驚慌的叫起來,扎着手去追,“這是我下半輩子的倚靠,別動它!”

    黃金金光燦爛,珍珠顆顆圓潤,在黑暗的雪地裏熠熠閃光,操弓的護衞看着這東西,眼睛都亮了。

    他們一個月的月銀,不過五兩銀子,如今這少年懷裏包袱滾落的,卻是一筆偌大的財富,他們不知道孟扶搖來做什麼,看樣子倒像是救這個新姨娘一起私奔的,這包袱裏也不知道從哪個府裏偷來的寶貝,此時不揀,更待何時?

    此時郭平戎已經衝到,他注意力全在孟扶搖身上,並沒有看見地上的金銀,厲聲喝道,“猶豫什麼?給我射,射她下盤!”

    護衞們眼睛卻還盯着地面,互相提防的亂瞟着,一個精瘦的護衞猶豫一霎,終於抵受不住黃金誘惑,舉弓剎那,手指悄悄一蜷,緊緊抓住了手邊一錠黃金。

    他這一動作,別人再也忍耐不住,紛紛揀起了地面的珠寶。

    此時郭平戎才看見他們手中珠寶,臉色大變,喝道,“放下!”

    “噗!”

    一聲極輕的破碎聲響響在雪夜之中,比落雪的聲音也大不了多少,所有人的臉色卻都在剎那變了。

    聲音從那個最先揀起金子的護衞手中發出,他激動之下抓得過緊,“黃金”竟然在他掌中碎了。

    “嚓!”

    碎裂的黃金中突然迸射出一股黑水,噴濺開來,在朦朧的雪色中,驚心動魄的濺出奪命的弧度。

    “啊!”

    那護衞和他身邊幾個護衞身上立刻被濺上黑水,那東西哧哧的燒起來,瞬間燒沒了衣服燒黑了肌膚,幾個人慘呼着倒下去,那些發黑的肌膚接觸地面,立時皮開肉綻,地面拖曳出一道道血色的印痕。

    與此同時更多揀了珠寶的人慘叫着在地上滾成一團,郭平戎氣得臉色鐵青,一眼看見孟扶搖冷笑着一團風般躥過去,她的聲音在這落雪的寒夜裏珠子般跳躍,一聲聲敲擊着夜的森冷和寂靜。

    “黃金有價毒無價,取一贈一不吃虧!人心本貪誰能免?你丫就個大傻瓜!郭大將軍,你給你員工開的工資好像太低了些,不然我這毒黃金,怎麼也搶着揀?哈哈。”

    她的身影在一株樹前晃了晃,卻不跑,原地抖着腿,挑釁的抱胸看着郭平戎。

    郭平戎低喝一聲,鐵色衣袍在飛雪中捲成一道堅實的鐵板,刷的一下就橫掃過前方空間,孟扶搖看他剎那逼近,才撒腿就跑。

    郭平戎追到樹前,一抬頭看見樹上竟然不知什麼時候掛了副畫,畫上面容猥瑣的錦衣男子抱弓站在高牆上,上身衣裳華貴,下身褲子卻褪到腳腕,露出兩條光光的長毛的羅圈腿。

    只看得這一眼,郭平戎便覺得腦中一昏,熱血上衝堵在胸臆之間,氣得眼前都黑了一黑,隨即爆發出一聲怒吼。

    吼聲衝得這黑夜都顫了顫,卻連孟扶搖臉上的微笑都沒能驚動,打人一定要打臉,罵人一定要揭瘡疤——孟扶搖的人生格言。

    郭平戎盯着那羞辱人的畫,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憤怒,惡狠狠伸手,拳風如虎,一拳將那畫打爛。

    “轟!”

    沖天爆裂聲突然響起,樹上炸出一團夾雜着火光的黑煙,黑煙如龍瞬間裹住了郭平戎的手臂,裹挾着被炸碎的紙屑和血肉騰騰亂飛,將樹周的人都籠罩在一片黑灰的煙氣裏。

    郭平戎的痛呼聲幾乎驚破這沉寂雪夜,遠處的野狗汪汪的叫起來。

    剛才那畫下面,還藏着火彈子,郭平戎被刺激得怒發欲狂一拳擊出,火彈子立即爆炸,炸傷了他的手。

    孟扶搖的連環毒計至此成功:毒元寶殺傷侍衞——引開郭平戎注意力——趁機在大樹上貼藏了火彈子的猥瑣宣傳畫——郭平戎見畫果然怒氣爆發——出拳毀畫——火彈子爆炸。

    火彈子爆炸剎那,孟扶搖再不停留,大笑着比了箇中指,揹着巧靈一路向西,直奔下人們住的西園。

    迎面的雪粒子冰涼的撲在面上,激得人眉目舒爽,孟扶搖揹着一個人卻越跑越快,風一般捲過重重屋宇,將那些慘呼濃煙和血肉遠遠拋在身後。

    前方出現了一些錯落的房屋,孟扶搖四面看了看,果然看見一處院落後有段圍牆上似乎有異,看上去好像有個小門,她毫不猶豫抬腿直奔過去。

    那處院落無人看守,四面空寂,一道道台階延伸上去,隱約看見盡頭的堂屋,黑而幽深,像一張大張的嘴,堂上最尾端,有匾額隱隱閃光,卻因為隔得遠,看不清匾額上的字。

    孟扶搖眯起了眼,腳步緩了緩,凝聲道,“這是什麼地方?看起來不像下人房啊……”

    話音未落,耳後突然一麻,隨即全身的血液,都似突然流緩停滯不動,意識也一分一分的模糊,而那漫天的雪片,都旋轉着,放大着,如磐石般沉沉的壓下來。

    聲音此刻聽來有些遙遠,像是隔了三層牛皮去聽人説話一般,隱約聽出是巧靈的哭叫。

    帶着驚惶、愧疚、無奈、悲切的哭叫。

    “對不起,對不起……將軍答應我,只要擒下你,他就會待我好……我的終身……求你成全!”

    有更遠的聲音飄過來,帶着殺氣、得意、陰冷和淫邪,是郭平戎的聲音。

    “竟敢擅闖將軍府節堂,須得報知太子,全家滿門抄斬!”

    隨即停了一歇,有點驚詫的道,“太子竟然從上陽宮起駕過來了?什麼事這麼急?是不是南疆又不安分了?”

    一陣靜默,孟扶搖漸漸飄遠的意識裏,聽見郭平戎陰冷邪笑的聲音,衣帶佩劍被一一解下的聲音,如搖曳的水波,似近似遠響起。

    “正好!先享用了你,玩夠了再以擅闖軍事重地罪,交由殿下發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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