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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36章

    無極之心第三十四章此刻温馨

    “鏗啷啷”,鎖鏈兜頭一甩,熟練的套上孟扶搖的身。

    百姓譁然一聲急忙四散,暗歎這家店主倒黴,開業的好日子遇上這等事,八成得罪總督公子了。

    孟扶搖用手掂掂那鎖鏈,偏頭看着李公子,好奇的道,“欺男霸女?我欺了哪個男?霸了哪個女?”

    “你在姚城欺凌弱小,本公子路見不平!”李公子陰笑着看她,“你逼迫得弱質女子無家可歸,整日風吹日曬奔波勞苦,只為還你的鉅額勒索!”

    胡桑?

    孟扶搖眉毛挑一挑,這回是真怒了,那死女人竟然這麼不知進退,還想挑唆了人來對付她?這李公子八成是看上胡桑美貌,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為美人出頭,真是吃飽了撐的!

    這小子也昏聵得不知道禮法制度了,他爹是總督,他也是總督了?當街鎖拿自己這個三品爵的將軍?胡桑啊胡桑,你眼光真差,找靠山也不選準點。

    她陰險的笑起來,正在思考該如何整治下這混賬狗屁李公子,忽聽他大聲吩咐衞兵,“給我準備狀紙,我要親自代胡姑娘告倒這個傢伙,先把他押到府衙大牢。”他突然放低聲音,湊到班差頭領耳邊低低道,“和那個姓方的老傢伙關在一起,那人不是誰近他誰死嗎?也讓這小子嚐嚐滋味……”

    他説得極低,孟扶搖卻聽了個清楚,剛要伸出揍人的手突然一收。

    姓方?老傢伙?誰靠近誰死?

    聽起來很像某個自己正在尋找的人啊……

    雖説出現的位置有點奇異,但這種人神出鬼沒遊戲人間,行事出格也是正常,説不準對牢獄突然產生了興趣,進去玩幾天也是有可能的啊。

    孟扶搖沉思,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去看看?反正方遺墨也不認識自己,不會有危險的,看一下就出來。

    疑問句立即變成了肯定句,孟扶搖對趕過來的姚迅使個眼色,示意他不要管,自己乖乖的跟着那班衙差走。

    李公子冷笑看着,覺得自己虎軀一震,王八之氣迸發,那小子果然乖乖拜服,不由得意,順手摸了摸自己禿了一塊的頭頂,頓時怒從心起,抬手就是一巴掌。“下賤小子,該本公子教訓你了!”

    他那一巴掌揮出去虎虎生風,用出了吃奶的力氣,不想揮到一半,手掌突然詭異的向後一折。

    咔嚓一聲骨裂聲響,李公子一跳八丈高,抱着手掌哀嚎,他的手剎那間翻出了一百八十度,生生和手腕折成平行。

    孟扶搖笑吟吟的看着,吐出嘴裏的瓜子殼,道,“菊花道的瓜子就是好!香!脆!斷起骨頭來也勁道!”

    她湊近疼得臉都扭曲了的李公子面前,低低道,“本將軍今日心情好,願意給你個面子,你不要給臉不要臉,乖乖趕緊把我收監,就按你們説的,和那姓方的老傢伙一牢房——快點!聽見沒有?”

    李公子嚇得一抖,又是驚恐又是疼痛的盯着孟扶搖,實在不理解世上還有這種怪胎人種,明明這裏的人困不住她,偏偏要自找苦吃的進牢房?

    孟扶搖已經搖搖晃晃的直奔府衙大牢,歡欣的唱,“找呀找,找朋友,找你找到牢房裏……”——

    府衙的牢房和所有的牢房都差不多陰森黑暗,但是孟扶搖最血腥最恐怖的牢房都見識過,自然不在話下,她感興趣的是那個“姓方的老傢伙。”

    此人現在就坐在離她三尺遠的地方,從頭到腳都十分抽象和難以理解,孟扶搖觀察了他一刻鐘,覺得此人十分深邃犀利,介乎於乞丐和高人之間,其可能性各佔百分之五十強。

    她轉着眼珠,自對方的亂髮中努力尋找“高人的眉目”,思考着開場白,“請問你是不是方遺墨?”這話實在有點傻。

    “請問你——”

    對方突然倒下來睡覺,將一雙髒得看不清顏色的大腳板直伸到孟扶搖鼻子邊。

    孟扶搖盯着那雙黑鐵顏色的腳板,覺得這造型實在和“星輝聖手”這樣漂亮拉風的稱號不搭界,不過那腳底居然還生出好大一顆痣,痣上生着飄逸的毛,是不是這就是“星輝”的由來?

    研究腳底板研究半天,孟扶搖突然發覺不對勁了。

    毛為什麼在飄?

    風?

    四周怎麼忽然起了風?

    這是密牢,連個窗户都沒有,風從哪來?

    風從四面來。

    “唰!”

    一道風突然掠過她頭頂,快而鋒利。

    孟扶搖霍然彈起,一個團身大翻滾避過,落地時一縷烏髮如黑雲,悠悠飄落。

    她驚駭的看着那縷斷髮,背上驚出了一層冷汗,還沒來得及思考,身後又是一縷利風!

    這回直向着她後心,迅猛的力道,絕對可以一“風”捅死她!

    來不及再避,孟扶搖“砰”一聲倒地,風聲從背上掠過,“哧!”一聲,背後衣衫裂開一條大縫,冰涼。

    只差一毫,她就要被剖開背脊!

    風聲快如雷電,化成一柄柄利刃,薄而透明而無聲,在窄小空間裏縱橫飛舞,這小小的囚室裏,大自然裏平靜和緩的風,突然成了殺人無形的利器,被神祗般的力量無聲操縱着,刺砍戳劈,刀刀要置孟扶搖於死地。

    更糟糕的是,那些“風”,每一出現都詭異玄奇,角度刁鑽,似無形的天神之手,召喚着這自然力量,化為一套神奇的刀法,縱橫天下,無人能當。

    孟扶搖在這樣神異詭奇的力量面前,被逼着使盡了自己全部的能力,她不住的翻滾躲避挪移跳躍,深紫身影在狹小空間裏飛騰如電,那些動作太快太迅捷,到得最後已經超越了感知完全成了本能,就看見那道影子飛旋來去,化出淡淡疊影,再在人的視野裏瞬間漂移。

    “哧!”

    又是一風掠來,這回正向着趴在地上的她的眉心!

    孟扶搖大罵,“靠!”二話不説伸手一拽那髒腳板,“你給擋着!”

    腳板一拉,那人一動不動的身子輕得超乎人想象,竟然一拉被完全拉起,豎在空中。

    風聲頓止。

    滿天風刀停息,四周突然立即又安靜無聲。

    孟扶搖呆呆的看着自己抓着的腳板,半晌罵一聲,“靠!早知道早點抓你擋刀!”

    那隻腳板突然一踢!

    “啪!”

    孟扶搖被狠狠踢了出去,重重撞在柵欄上,撞得四肢百骸都像散了般劇痛,孟扶搖掙扎着爬起來,怒氣勃發,“媽的你敢踢我。”立刻惡狠狠的撲過去。

    那人在一臉亂髮中睜開眼,目光像一柄巨錘般霍地砸過來,這目光深邃宏大,宛如不斷產生漩渦的無底黑洞,帶着強悍玄奇的力量,砸得孟扶搖身子一頓。

    可惜孟扶搖這人一向兇悍,頓了一頓後繼續撲,一拳狠狠揍向對方肚子,“叫你丫的暗害我!叫你丫的教出狗屁徒弟!”

    她認定了這人果然是方遺墨,除了他誰還能這麼牛叉閃閃,天地自然之力也可以拿來做武器,既然當真在這裏狹路相逢,這人一開始就下了死手,那説明他已經認出了自己,既然這樣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不過是個你死我活而已。

    她撲上去,不給他任何機會再使那該死的風刀,“潑婦十八式”,頭撞手抓腿踢口咬,同時還陰險的用上破九霄的功力和招法,那頭撞出去是鐵頭,那手抓出去就準備挖心,那腿踢必踢寶貝蛋兒,那口咬只咬咽喉。

    她撲打得殺氣騰騰如猛虎出柙,那人就只閉上眼,吐了一口氣。

    孟扶搖又覺得眼前一黑,好似被一榔頭砸到心口,斷線風箏般的飛出去,再次砰的撞到鐵柵欄,還是原先一模一樣的位置。

    媽的……差距這麼夫……老子不是已經是大陸一流高手了嗎?怎麼人家一口氣就能吹死我?

    孟扶搖“呸”的吐一口血沫,惡狠狠將跌亂了的頭髮向後一撩,又爬了起來,再撲!

    “砰!”

    再次撞回一模一樣的位置。

    再爬,再撲!

    “砰!”

    地面上積了一攤的血,孟扶搖爬得一次比一次慢,撲得一次比一次軟,但她好像沒感覺一般,繼續搖搖晃晃站起。

    她搬着自己的腿,一步步挪過去。

    我選擇戰死,此生永不再自殺!

    再撲!

    “砰!”

    “砰!”

    ……

    第十次,孟扶搖抹一抹嘴邊的血,一點點支起身子,搖搖晃晃喘了半晌,扶着牆一步一步的慢慢晃過去,她眼神有點散,腿和手都軟得抬不起來,行走間嘴邊的血慢慢滴落,她偏頭,就着肩膀的衣服蹭去血跡,繼續向着對方獰笑。

    那老者卻突然嘆了口氣。

    孟扶搖眼前一黑,下意識的等着再一次被撞上鐵柵欄的劇痛,但是卻沒有任何動靜,那老者突然盤坐而起,他深深打量着孟扶搖,眼光奇異,半晌道,“你終於來了。”

    他看起來乾瘦,聲音卻宏亮得驚人,幾個字震得孟扶搖耳朵嗡嗡作響,她愕然睜大眼,吃吃道,“啊?你早知道我要來?”

    “我等了你十三年。”

    “啊?”孟扶搖驚訝得口水都飛了出來,不是吧,方遺墨在十三年前就預見了自己和他徒弟的過節,預見了自己要找他要鎖情解藥,預見了自己被投入大牢,和他在這裏相遇?

    太他媽的神奇了吧?

    “十三年前,我問那老傢伙,我的隔世弟子在哪,再不來我死了怎麼辦?老傢伙給我指了這裏,説只要在這裏等,遲早可以遇見,我卻沒想到,這個遲早,居然遲了整整十三年。”

    ……這説的啥?怎麼一個字也聽不懂?

    “昨晚我想,你再不來,我就只好殺人了,”老人輕描淡寫的道,“我只有一天時間了,你不來,我沒了傳人,我就殺了這個國家的皇帝。”

    “啊……為啥?”孟扶搖結結巴巴的問,我不來,你殺長孫無極他老爹做什麼?

    “誰叫他的牢獄不抓該抓的人。”老者理所當然的答。

    孟扶搖黑線,半晌小心翼翼的問,“您……不是方遺墨?”

    “方遺墨?”老人語氣裏突然有了回憶,彷彿這是個沉在久遠記憶裏的名字,勾動了他往昔那些大風起兮四海嘯傲的歲月,他淡淡道,“三十年前那一戰,他還沒死嗎?”

    “沒死,沒死……”孟扶搖痛哭流涕,立刻撲上去狗腿的抱住老人的大腳板,“師傅……我是你等的弟子對不對?做師傅的要為弟子撐腰對不對,方遺墨唆使他弟子欺負我啊……”

    媽的,便宜師博,不用白不用,不用過期作廢,沒聽見説,保質期只剩一天了嘛。

    老人低下頭,看着孟狗腿哭得眼淚飛花的臉,半晌露出了困惑之色,道,“這就是我十分剛勇,天下難得的鐵骨弟子?”

    孟扶搖呃了一聲,訕訕道,“您老千萬得透過現象看本質……”

    “反正來不及了……”老人閉上眼,手指撫上孟扶搖頭頂,“你骨骼是難得……大抵是沒錯的,如果錯了,我再回來要你的命吧……”

    孟扶搖又呃了一聲,覺得人生真他媽的處處充滿戲劇性和危險性啊。

    頭頂忽然一震,一股暖流灌頂而下,洋洋而入,如大風在體內鼓盪,跌宕遊走,掃清體內積淤血沫餘毒渣滓,再一點點墊實體內經脈,那些本有些浮躁的真氣,被漸漸抹平,再如潮汐般,漸漸湧起。

    孟扶搖的眼睛亮了,靠,武俠小説中的狗血奇遇當真落在我身上了嗎?某個在奇異地方等候我的高人,將畢生的功力傳授於我,從此我武功大漲,獨步天下,要殺誰殺誰,要砍誰砍誰……

    她陶醉在美夢中流口水,卻沒發覺,體內那大風般的飛卷的氣流,漸漸超越了她體內真氣和經脈的堤壩,一點點衝擊着她的內腑……

    “住手!”

    竟然是宗越的聲音,孟扶搖愕然睜開眼,想要回頭看,卻發現自己根本動不了,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而那沛然莫御的真力還在源源不斷的衝入,根本不管她是否承受得起,孟扶搖就像一個在不停被吹的氣球,漸漸鼓脹而起,難受得血脈僨張,頭暈眼花,太陽穴撲撲跳動,她覺得自己只要張開嘴,吐出來的就一定不是語言,而是自己的所有內臟。

    原來平白無故給你東西未必是好事啊……

    “前輩請住手!”宗越的聲音響在頭頂,這個一向平靜的毒舌男此刻聲音竟然充滿了急切,孟扶搖眼角只瞥見他雪白的衣角一飄,似已衝到牢門前,“前輩住手!她的功力和您相沖,不能接受您的真力!”

    “那有什麼關係?”老人嘎嘎的笑,“我把她原來那爛功法廢去了便是。”

    孟扶搖聽得眼前一黑就要暈去,廢了我的“破九霄”?那是我吃了無數苦,練了十三年的神功,如今要被你一朝廢去?你乾脆殺了我吧——

    “請前輩開恩!”宗越急急道,“無需廢去,只是她經脈雖經過固本,卻仍舊不足以承擔前輩的力道,請前輩徐圖緩之!”

    “緩之?拿什麼來緩?我只有一天壽命了,我的心願還得她完成,必須是她。”老人慢慢道,“誰叫她來得遲,我肯給她不錯了。”

    砰一聲牢門被踢開,雪色衣角飄了進來,宗越進門二話不説,伸掌就按向孟扶搖的頭顱。

    “小輩狂妄!”老人一哼,衣袖一拂,宗越手臂一抬,鏗然一響如金鐵交擊,宗越臉色一紅,再一白,漸漸變成了透明色,透明得發青。

    “你有痼疾,擅動真力必減壽命,年輕人還有大把好年華,何必找死。”老人淡淡道,“讓開,我要做的事,這天下無人可以阻擋。”

    孟扶搖抬起眼,感激的看着宗越,用眼神示意他讓開,哎,反正我就是個倒黴蛋兒,這丫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吧,沒必要耽誤了你。

    宗越怔怔的站着,不看孟扶搖,他筆直的身姿突然有些微微佝僂,站成了一株壓了雪的松,空氣極其沉靜,有種猶疑和不安的氣氛在緩緩流動。

    良久之後,他退後一步,又一步。

    孟扶搖垂下眼睫,也不看他,她怕他尷尬。

    他絕不是這老人對手,離開是完全正確的選擇。

    “醫仙之徒宗越見過前輩!”身後突然響起有人雙膝重重落地的聲音,“請前輩看在三十年前家師救命之恩,放過她!”

    孟扶搖震一震,眼角餘光瞄見一地攤開的雪色袍角,宗越跪下了?為她跪下了?

    他後退,只是不想她看見他為她下跪?

    這個無比驕傲的、毒舌的、氣質如雪言語也如雪的潔癖嚴重男子,為她跪下向陌生人哀懇?為她跪倒在泥濘骯髒的牢獄地面之上?

    孟扶搖心一陣陣緊縮,縮得熱血上湧頭暈眼花,她寧願自己此刻炸裂而死,也不想看着宗越為她退讓到這個地步,男兒膝下有黃金,這黃金不值得為她這個傻鳥浪費——

    “你是谷一迭的弟子?”老人也有些驚訝,轉目看宗越,“難怪你看出她和我真力不諧——”

    “跪他個屁啊!”大喝聲突然炸起,聲音和人都像一枚炮彈,黑線一條直射而來,聲勢驚人,所經之處也起了騰騰的風,卷得所有物事都東倒西歪,人未到牢獄的門已經被罡風撞散,“吃我一杵!”

    戰北野到了。

    老人亂糟糟的眉毛一挑,他空着的那隻手虛空一彈,空氣中頓時風刀咻咻,寒氣四射,刷刷刷刷幾聲,戰北野的頭髮立即狗啃般的被割得一段段四處飛散,黑衣上出現無數口子,他不閃不避,任那些口子綻開鮮血飛濺,來勢絲毫不減,老者眉毛一皺,眼神驚異,手指連彈,每一彈戰北野的身子都像被巨木撞得一頓,連撞三次連頓三次,然而一分也未曾能阻住他的衝勢,他大笑衝來,金剛杵在身後掄起,砸出狂猛的風聲。

    “砸死你!”

    老人驚異之色更濃,大笑,“現在的小輩,都是這麼不知上下麼?”他森然伸出手去。

    一直跪在他面前的宗越突然抬頭,一笑道,“是!”

    他一伸手,指間一枚圓潤的黑珠子,他跪得極近,手指一彈黑珠子便飛向老者大笑的嘴。

    老者急忙閉嘴,那黑珠子卻突然在半空碎裂炸開,化為碎末煙粉,一些落在老者衣襟上,一些飄入他鼻中。

    “什麼東西……阿嚏!”老者突然打了個噴嚏,手一鬆。

    紫影一飄。

    只是一個極淡的影子,淡得彷彿不像人類的影子,淡得彷彿是從那盞壁上油燈中化出來的淺淺光影,然而那影子一出現就遮沒了所有的光亮,手指似玉琢,手勢如拈花,遞到了老者眉宇之間。

    不過輕輕一指,宛如烏雲遮月,風過流雲,飄渺難捉而又無處不在,剎那間滿室都似乎是那一個極隱約而又大光明的手勢。

    那老者眼神終於變了。

    宗越奇毒,他不敢張嘴吐出風刀;戰北野金剛杵狂猛,他必須要抽出一隻手應付;而這淡淡紫影,出手陰毒奇準更在那兩人之上,攻的是他身上唯一的一個罩門。

    他不得不放開按在孟扶搖頭頂的手。

    這鬆開的剎那間,三個人目光齊齊一亮,宗越飛身而起,黑球連彈,戰北野金剛杵舞出刀插不進的光幕,直逼在老者面前,長孫無極那招本就是虛招,手一抄,已經極其快速的抄起了孟扶搖。

    那老者發覺上當,霍然回首,手指一彈。

    一聲細微的咔嚓骨裂之聲。

    孟扶搖霍然回頭,長孫無極卻毫無所覺般飄了出去,猶自不忘低頭對她一笑,道,“惹禍精。”

    孟扶搖要笑,笑沒出來又苦起臉,看起來着實滑稽。

    將孟扶搖往身後一放,長孫無極對眼底湧起怒意的老者道,“前輩何苦為難我等小輩?”

    “是很有幾分本錢,不過,五洲大陸的小輩現在都這麼囂張嗎?”老者冷然道,“我多年不涉足紅塵,倒不知道現在世道這般顛倒了!”

    他冷然看着幾人,眼神不滿中隱有欣賞和驚異,他在他們這個年紀,還達不到這等修為,縱橫一世的老者心裏生出淡淡寒意,卻不知道在他面前這幾人,本就是五洲大陸年輕一代中的頂尖人物,是概率產物而不是普及品。

    “大風前輩縱橫天下,您面前沒有我等説話的地方。”長孫無極謙恭依舊,“只是,如果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何必一定要傷人性命呢?”

    大風!

    孟扶搖驚異的瞪着面前的老者,她以為是星輝,不想卻是大風,排名十強者前五的五洲大陸頂級存在,早已是多年不涉紅塵的傳説人物,不想卻在無極國華州的一個牢獄中,等了她十三年。

    “什麼更好的辦法?”大風冷笑,“我馬上要死了,我和聖靈之間的那個約定難道要被帶入黃土?我這輩子一直輸在他手下,難道這樣我還是要輸?不可能!”

    “您和聖靈大人約定,誰先死誰就輸,如果有繼承全部衣缽的弟子,那也可以看做生命的延續,聖靈大人早已有弟子,您卻一直未曾尋到合適的徒兒,無奈之下,您欲待用畢生真力灌就‘不死體’是嗎?”

    “你怎麼知道這事?你怎麼知道我的打算?”大風亂髮裏的目光當真如飛蕩卷掠的風,襲向長孫無極。

    長孫無極笑而不答,只道,“不死體造就世人難以匹敵的金剛身體,卻將從此摧毀一個人全部的精神意志,前輩,這種法子太過有傷天和,實不可取。”

    “我只管我能贏就行了。”大風冷笑,“除非聖靈捨得將他的弟子也搞成不死體,否則我贏定了。”

    “您沒機會贏了。”長孫無極仍舊在微笑,不急不忙的拂拂衣袖,“剛才晚輩看過了,您大抵只剩半個時辰壽命,所以一直拖着您説話,如今半個時辰也差不多了,剩下的時間,我三人要想攔住您,大概還是沒問題的。”

    戰北野得意洋洋接口大笑,“所謂,更好的辦法,那是沒有的,騙你咧。”

    “小輩找死!”大風一聲咆哮,撲身而起,他一起身,原先單薄笨重的身體立刻輕盈靈動,滿室真氣流動,枯草亂舞,所有人頭髮衣衫獵獵飛起,當真飄逸如風,也狂猛如風。

    然而他一起身,便發現自己確實已經是強弩之末,他雖然飄得靈動,那靈動卻如無根的浮萍,他雖然飄得狂猛,那狂猛卻如倏忽而散的浮雲,而那三個小輩,淵停嶽峙,奇詭狂猛和飄逸如神,聯手威力便是他全盛時期也不得不顧忌,再加上一個剛剛收了他部分真力也差點被他整死一肚子怨氣衝上來的孟扶搖,要想佔據上風,已經不可能。

    三招過後,大風突然住了手。

    “殺了你們,又有何意義……”他一瞬間蒼老許多,微喟一聲,“最後的時辰到了……”伸手從懷裏取出一本簿冊,扔到孟扶搖腳下。

    “老子不要你的秘籍……”孟扶搖義正詞嚴的大喝,大風冷冷道,“想得美,什麼秘籍,這是個路線圖,將來你如果去扶風,扶風鄂海羅剎島海域下,有我掉落的一些東西,你去給我撈上來。”

    “我撈你個屁啊,你個老不死險些害死我……”

    “不管怎樣,你沒被我害死,你的真力因禍得福已經得漲,如果運用得好,你終生受用無窮。”大風盤腿坐下去,不看她,“如果你覺得你確實是個欠情不還的小人的話,你就不用理我這個死人的最後遺願吧。”

    “我他媽的一定不理,我他媽的就是個小人,你想得美……”孟扶搖罵了半晌,偏頭看看閉目不語的大風,伸手過去試試呼吸,道,“嘎?死了?”

    那三個人似笑非笑看着她。

    孟扶搖哼一聲鼻子朝天,道,“走了!”

    那三人微笑依舊,站着不動,看着她大步蹬蹬蹬走出幾步,在門口停住,渾身發癢一般磨蹭半晌,又轉回來。

    “哎……説不定是個好東西,撿了撿了……”那三人看着某人自説自話的把冊子撿起。

    孟扶搖揀起冊子,往懷裏一揣,眼珠子溜了溜,看了看那三人臉色,直覺就想跑,然而眼光在三人身上一轉,她那腿就邁不開了。

    三個人……都受傷了。

    宗越臉色白如霜雪,戰北野被風刀傷得血跡斑斑,長孫無極……那聲骨裂聲,是他的吧?

    就這是十強者,強弩之末,猶自威力驚人,她行走五洲大陸至今,遇見的最強高手三人聯手,在那將死的老者面前,竟然齊齊掛彩才搶出了她一條命。

    孟扶搖悲哀的望天,覺得自己果然是個倒黴蛋兒,走哪都招惹禍事,還都是頂級的。

    悻悻的走回來,她往那三人面前一蹲。

    戰北野白她一眼道,“幹嘛?等我們揹你啊?”

    “你錯了,”孟扶搖有氣無力的道,“我準備揹你們出去以示贖罪,你三個猜拳,誰先背?”

    “得了吧你,”戰北野大步上前,一把拎起她,回首對那兩個一笑,得意洋洋道,“你兩個一個內傷,一個斷了隻手,就剩我方便揍她了,兩位沒意見吧?”

    “客氣客氣,請便請便。”那兩位答——

    某夜,某個莊園,某間屋,傳出某人殺豬般的嚎叫,透過朦朧的窗紙,隱約可以看見某人被按在牀上……

    不用誤會,只是孟扶搖在治傷而已。

    她雖然在接收大風功力的時候,先前撞在柵欄上的內傷被順手治癒,但臉上那些青青紅紅可不會憑空消失,被戰北野捺在牀上,一點點塗膏藥,孟扶搖內心希望是長孫無極來塗,因為某人最大度,其餘兩個不是下手陰毒就是粗手笨腳,很有可能借機報復,可惜長孫無極這回和那兩個很有默契,捧着手説哎呀沒骨折過,還挺痛的,轉個身就睡覺去了。

    孟扶搖只好哭喪着臉接受戰王爺的摧殘,直到被塗成豬頭,塗完了她內心的陰毒無法排遣,於是怨毒的嘿嘿笑着踱到莊園門前,那裏跪着李大公子。

    先前孟扶搖被押解出府衙大牢的時候,正看見那李公子帶着一堆人殺氣騰騰的過來,手裏提着鞭子啊水桶啊鹽啊什麼的,看樣子是準備對自己刑訊逼供來了。

    孟扶搖一看這傢伙就氣不打一處來,靠,要不是他找自己岔子,她至於差點被整死嘛?那三隻至於齊齊受傷嗎?她至於因此被押解回府,再次面對永無止境的摧殘嗎?

    她嘿嘿笑着迎上去,正準備好好折騰下那傻鳥,不防長孫無極早已看穿了她的打算,啪的對着惡狠狠迎上來的李公子甩下一面玉牌。

    牌上“長孫”二字熠熠閃光,震得李公子當時就呆了,李總督匆匆趕來,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長孫無極只淡淡道,“總督大人公務嚴明,不想教子也甚是有方。”

    李總督慘白了臉,甩手就給了兒子一個耳光,李公子還沒摸清長孫無極身份,捂着臉還想辯解,李總督一聲怒罵,“孽子,敢對太子殿下無禮!”

    可憐的李公子當即嚇尿了褲子,一懷心思為美人抱屈,自以為出師有名,不想卻惹着不能惹的人,李公子涕淚橫流,孟扶搖小人得志,哈哈大笑着,被戰北野趕緊拎走。

    李總督不放心,猶自驅趕着李公子在莊園門外道歉,從早上跪到下午,養尊處優的總督公子哪裏受得了這個,與其説是跪不如説是趴,趴那裏都快睡着了。

    冷不防呼啦啦頭頂一涼,一陣暴雨當頭澆下,李公子被澆得驚跳而起,抬頭一看月明星稀哪來的雨?再一轉頭,牆頭上蹲着笑得不懷好意的豬頭孟扶搖,叼着根牙籤賊兮兮笑,“公子爺!跪得太舒服了是不?給你人工降雨。”

    李公子現在見她一分火氣也不敢有,抖着濕衣砰砰砰磕頭,“將軍恕罪,將軍恕罪……”

    “我問你,”孟扶搖把那牙籤一扔,唰的一下紮在那傢伙褲襠上,扎得那傢伙滿臉是汗盯着那牙籤不敢動彈,才道,“你怎麼知道來找我岔子的?胡桑叫的?”

    “啊……是,不是,是我自己……”

    “嗯?”

    “是我路過姚城,看見胡桑姑娘當街賣針線,我中州閨秀很少拋頭露面操持買賣,我一時憐憫就問了問,她什麼都沒答,哭着收拾攤子走了,我問了四周的人,才知道……她是得罪了你……”

    “什麼一時憐憫,貪圖人家美色吧?當街賣線的閨秀多呢,你管得過來?”孟扶搖冷笑,心裏卻明白幾分,原來不算那丫頭搞鬼,不然真留不得了。

    “是是,是我貪圖美色,是我多管閒事……”李公子點頭如搗蒜,小心翼翼去取身後那一堆東西,“區區薄禮,聊表歉意,請將軍一定賞臉……”

    孟扶搖掀起眼皮,看了看那堆補品綢緞燕窩人蔘之類的東西,厭惡的揮揮手,李公子臉色白了白,孟扶搖卻又若有所思的道,“喂,給我準備三斤豬骨來,要上好的,再新鮮地黃一兩,赤豆、意仁各二兩,當歸、黨蔘、枸杞子、天麻、黃葳、淮山、杜仲、肉蓯蓉、牛腩,山楂……品質要一流,準備得好,我就原諒你。”

    “是是!”豬骨地黃等等嘛,容易,只要不是人骨頭就成。

    孟扶搖揮揮手,李公子如蒙大赦拎起東西要走,孟扶搖卻又道,“慢着。”

    李公子慘白着臉轉身,便聽孟扶搖厚顏無恥的道,“這些東西你既然送來了,打回去也太不給你面子,這樣吧……拿去賣了,回頭把錢給我。”

    “是……”

    “記得在標誌着雲在九霄的店中轉賣,別的號你賣了我就打斷你的腿。”孟扶搖眨眨眼睛,雲在九霄標誌的店都是她的,等下記得吩咐姚迅,告訴那些掌櫃的,看見李總督公子來賣東西,價錢一定要壓得低低的,到時李公子賣出的東西價錢不足,他自然得掏自己腰包補上差額還給她,自己店裏還可以狠賺一筆,哈哈。

    “還有,”孟扶搖看着李公子,覺得這個傢伙是個有後台的總督公子,性格也挺能屈能伸,滿意的點了點頭,“我那天上人間俱樂部以後就交給你了,虧本你負責,贏錢我們二八開,我八你二。”

    “……是。”

    孟扶搖終於揮揮爪,李公子連滾帶爬的跑了,不多時派人送了她要的東西來,孟扶搖滿意的看了一遍,拎着東西進了廚房。

    當晚她在廚房裏大砍大殺,並拒絕任何人進入,戰北野聽説了,搬只板凳在廚房門口坐了,説怕她炸了廚房,得防備着,元寶大人在廚房窗縫裏鑽來鑽去,不住向主子回報廚房裏的最新進展,長孫無極聽了,笑了笑。

    他斜倚牀頭,出神的看着廚房方向,春夜月影橫斜,一枝迎春曳在淡碧窗紙上,映得他眼眸朦朧,半晌他道,“元寶,我有時覺得,給她犯點錯誤也挺好。”

    元寶大人憤怒。見過偏心的,沒見過這麼偏心的!

    晚飯開在莊園的“清波閣”,之前孟扶搖就給每個人飛刀傳書,一張爛紙上寫着她比紙更爛的行書,“清波閣便宴,可能有毒,可能難吃,可能含有任何不明意義物質,申時開飯,過時不候,愛來便來,不來拉倒。”

    牛叉哄哄的請柬沒能嚇到同樣牛叉哄哄的客人,申時不到,一個不少。

    孟廚娘端上菜來,三人操着筷子一起探頭過去,嗯……顏色不錯。

    戰北野探頭過去聞了聞,嗯,香味也合格。

    宗越最不怕毒,淺淺嘗了顏色最豐富的那道菜,半晌,眼晴亮了亮。

    孟廚娘雙手抱胸,鼻子朝天,搞錯沒,姑娘我一手好廚藝耶,尤其我娘常年生病,藥膳更是一流的。

    她蹲在椅子上,興致勃勃給那三個終於放下心,含笑起筷的滔滔不絕的介紹那些花花綠綠的菜色,“豬骨地黃煲、十全滋補牛腩、赤豆薏仁飯、骨碎山楂粥……”

    她笑得面上光彩盈盈,眼波流動,得意洋洋的想,沒聽説五洲大陸有藥膳,除了宗越,那兩個未必知道這幾道菜壯骨補血補氣化瘀的功用……

    她卻沒注意。

    戰北野操筷大嚼,下筷如飛,他黑眸閃動,大吃十全滋補牛腩。

    宗越含一抹淺淺笑意,慢條斯理的吃赤豆薏仁飯。

    長孫無極優雅喝湯,細瓷勺子和湯碗不發一絲聲響,偶爾給元寶大人碗裏舀一勺湯或粥,笑道,“多吃點,過了這頓,等她良心發現有下頓,不知道要到哪年哪月。”

    孟扶搖毫不臉紅的笑,“那是,我是將軍,不是廚娘,我的無限才華,不能浪費在侷促的廚房鍋灶中……”取了筷子坐下來,順手夾一塊骨頭到長孫無極碗裏,托腮笑吟吟看他,“光喝湯不成,墊不了肚子,得吃肉,吃,吃。”

    哎,姑娘我想看高貴的長孫太子啃骨頭……

    長孫無極低下眼,瞟一眼骨頭,微笑,“謝謝。”

    他筷子輕輕一捺,巨大的骨頭無聲碎去,長孫無極慢條斯理的剔去骨頭,不急不忙,吃肉。

    孟扶搖哀怨,奸計未逞只好轉移方向,夾了塊老牛筋塞給戰北野,“王爺啊,這個好,勁道,夠味!”

    戰北野筷子一抬,半空中架住那塊牛筋,笑道,“是嗎?我也覺得,不過美食不能獨享,你勞苦功高,理當有你一半。”

    他輕輕巧巧一夾,老牛筋一斷兩半,戰北野殷勤的讓孟扶搖,“請,請。”

    ……

    半晌後捂着腮幫的孟扶搖,給宗越挖當歸,“來來,食肉者鄙,咱做醫生的,不吃肉,吃點補藥。”

    宗越接了,順手回敬一塊,“肉食者鄙,補藥也鄙,你吃這個最合適,解毒發汗。”

    那是一塊碩大的生薑……

    夜將深時,明月高照,清波閣上燈影流光,清波閣下清波漣漪,遠處湖岸上正對着花圃,那些瑞香、山茶、玉蘭、海棠、芍藥,粉紫嫣紅,擠擠簇簇幽香暗送,卻不抵閣中酒菜之香與笑意芳香。

    孟扶搖埋在堆在高高的碗裏,一點一點的找碗底的飯——那幾個人很有默契的整完她,又良心發現,戰北野最先夾了菜過來,她的碗很快就堆成山高,明明做菜請別人吃的,最後竟然是她吃得最多。

    最後孟扶搖撐着肚子癱在椅子上動彈不得,長孫無極微笑遞過一杯茶來,孟扶搖捧着茶,斜靠在椅上,看戰北野在她身側,饒有興致的要了紙筆來,就桌鋪開,以元寶大人為模特兒,畫“據桌大嚼圖”,元寶大人不甚滿意,要求重畫,被戰北野抓了來,用腳爪蓋了印。看侍女將亭中紗簾捲起,又燃起描金紗燈,燈光熒熒,共一輪明月倒映碧水,閃耀萬千銀光粼粼,燈下長孫無極和宗越擺開黑白子,纖長手指閒敲棋子,白衣紫袍衣袂散飛,而遠處湖面上,飄了一層粉紫的落花。

    孟扶搖含笑看着,眼神漸漸朦朧,那些流水倒影,午夜花飛,那些精緻眉目,含笑低語,那些攤開的畫卷,輕淺的呢喃,都化為飛旋的笑影,嵌入她酒渦微起的唇角。

    一生裏,最為嫺靜閒適的一刻。

    無極之心第三十五章驚心邂逅

    孟扶搖最近總往“菊花道”跑。

    倒不是看上了誰,而是她總覺得風陌那個人可惜了的,那般風雅有識之士,該當與書卷為伴,共玉管紫毫,不當如此明珠蒙塵,淪落象姑館。

    她有錢,也很爽快的逼着老鴇同意了贖身,誰知道風陌竟然不肯走,孟扶搖好心被當作驢肝肺,十分悻悻,她並不是多管閒事的人,只是前世好歹是個知識分子,所以最看不得文人落難,不想還真有人自甘風塵的。

    彼時風陌對着她不解的目光,微微一笑,他淺緋衣袖擦過黑木小桌,給她斟了一杯香氣馥郁的菊花茶,嫋嫋淡香裏他道,“我在等一個人。”

    孟扶搖抬起疑問的眼光。

    “多年前她説在這裏等我,之後我飄零五湖很久未歸,再回來時她已不在,原先的屋子被拆了,改建了這座館子,很多景物都已面目全非,不過院子有些東西還留着,後院裏她種的那簇紫雲英沒被除去,所以我捨不得離開這裏。”

    他微微的笑,是那種有了年紀卻魅力更具的男子獨有的風情,眼角的淺淺魚尾紋舒展開來,一個美妙的弧度。

    “至於這是個象姑館——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孟扶搖默然,垂目看着碧綠的茶水裏淡黃的菊絲緩緩綻開,像是心深處的觸角悄然舒展,牽連着某些不能觸及的往事,在前世那個地方,也有人在等着自己,每個人都有等待自己及自己等待的人,每個人卻都在浮躁的人生裏被迫不斷前行並改變軌跡,能夠堅持在原地守候如一的,卻又需要怎樣的堅持?

    她為此心底起了潮潮的露水,那是一種尋見共鳴而泛起的感動,風陌的堅持,讓她覺得,遇見了知音。

    風陌這樣的人,也確實適合做個知音,無關風月,不涉隱私,下一手好棋彈一手妙琴,更難得的是,沒有琴棋高手遇上三流菜鳥的不耐和譏笑,孟扶搖出再蠢的棋步,他也不過包容一笑,細心指點,一盤棋從早晨下到午間,孟扶搖扒着棋盤一步步苦思冥想,他便微笑等着,眼光偶爾飄過純木長廊上落了一地的紫雲英。

    孟扶搖覺得,在這裏她終於尋見過往十八年生命不曾有過的心靈平靜,那些一直跟隨和折磨着她的責任和磨難,被那雙細長而明媚的眼睛裏露出的通透笑意漸漸撫平,她迷戀這份難得的安寧,喜歡看見下棋時風陌對她的臭棋無奈而包容的神情,喜歡看見他撫過飄落的紫雲英花瓣時的輕柔而温存的手勢,像掬起一捧散在記憶中珍珠般的夢,還有他小心拈起花辮時,那帶着淡淡思念和淺淺回憶的眼神。

    過了一小段日子,是風陌的生日,風陌自然沒有告訴孟扶搖,孟扶搖卻記得他有次閒聊時提起他幼年時父母為他慶生的往事,那天下午兩人繼續喝菊花茶談詩書,到了晚間,當風陌再次在桌前坐下的時候,捧上來的不是棋盤,而是一桌精緻的菜色。

    雅室門口站着孟扶搖,抱胸挑眉看他,説,“生日快樂。”

    風陌默然看她,看到孟扶搖以為自己臉上沾了米飯或者身上灑了肉醬,仔細檢查了一番後孟扶搖愕然看着風陌,笑道,“你是在感動嗎?”

    風陌笑而不答,招手喚她過來,孟扶搖往他身邊一坐,眨眨眼睛道,“哎,這樣就感動了?那我還有件禮物呢,拿出來你會不會抱着我哭?”

    “你可以拿出來試試。”淺紅風燈的光影下,風陌的眼神微微發亮,眸光流轉,如水橫波。

    孟扶搖神秘兮兮,掏出個盒子,風陌含笑接了,孟扶搖急不可耐的催他,“打開,打開。”

    黑檀木盒子沉香淡淡,蓋子啓開,光芒璀璨眩人眼目,風陌的眼神,漸漸變了。

    那是一座極其精巧的水晶房子,兩進院落,矮矮花牆,天井裏有口小井,正房門前三層台階,廊檐下襬着指頭大的紡車,後院裏種滿小小的紫雲英。

    這不是象姑館,這是很多年前她等待他的農家院落,是在他的故事裏無心提起,再被孟扶搖有心記住,直到在這樣一個日子裏,將回憶的輪廓化為這座水晶院落。

    那些凝固在過往時光裏的往事,日日在心間帶血磨礪,卻依然可以化為這般美麗的物像,璀璨光明,令人不忍觸摸。

    風陌久久的凝視那房子,孟扶搖有點不安的等着,那段故事的結局,他從未説過,也許是個悲劇?她有點害怕自己精心送上的禮物,會最終觸及別人的傷痛。

    風陌卻淺淺的笑了,他笑起來,細長明媚的眼睛微微一眯,驚心的風情,他將那盒子小心的收起,道,“我真是有些捨不得了……”

    “捨不得什麼?”孟扶搖懶懶趴在桌上問。

    “捨不得這般禮物。”風陌剛才語氣裏的淡淡遺憾已經散去,“很多年了,第一次有人這般接近我,第一次有人送這樣的禮物。”

    “不值錢,別見笑。”孟扶搖揮揮手,給風陌斟酒,“來,好日子應該喝幾杯。”

    酒杯在半空中一碰,細瓷相撞音色清脆玲瓏,遠處的夜鳥被驚醒,咕咕的輕啼。

    “每喝必醉”孟姑娘很快就醉了,大着舌頭問風陌,“她還會回來不?”

    “我覺得,回不回來已經不重要了,”風陌坐在她對面,眼神奇異而温軟,温軟裏又生出淡淡魅惑,他伸手撫了撫孟扶搖光可鑑人的長髮,對着滿園飄飛的紫雲英出神。

    半晌他輕輕道,“孟姑娘。”

    “嗯?”孟扶搖抓着酒杯傻兮兮看過來。

    風陌薄薄唇角勾起,一抹柔雅而純粹的笑意。

    “我想問你……你喜歡我嗎?”

    “嗯?”孟扶搖醉眼迷離的抬頭,眼前疊影微晃,緋衣搖曳,今天醉得好像特別快些,還有,對面的風陌好像特別的美麗,那眼神勾魂攝魄,比三個長孫無極加起來還摧心肝。

    她趴在桌上,流着口水,在眼皮閉起之前,嗚嗚嚕嚕的答,“喜歡……”

    風陌笑起來,淺緋衣袖在桌上緩緩拂過,像一辮桃花落了枝頭,載了五色迷離的春光之夢,他笑得身子微顫,鳥髮長長的瀉下來,和孟扶搖的覆在一起,他伸手去拂開那發,抱起孟扶搖,低低道,“女人啊女人,都是這樣……”

    他突然頓住。

    春夜寂靜,夜鳥微啼,遠處小溪潺潺流過。

    風陌放下孟扶搖,緩緩回身,一瞬間語氣已經恢復了平靜,冷冷道,“何方高人,出來一見。”

    這語聲依舊,語氣卻已截然不同,如果説剛才還是象姑館的風塵小倌所應該有的温柔謙恭,現在便已經是威凌天下俯視眾生的冷漠與威嚴。

    黑暗中,緩緩浮現淡紫的身影。

    “果然是你。”風陌又恢復了笑意,指了指醉得人事不知的孟扶搖,“喂,你聽見沒有?你喜歡的女人,剛才説喜歡我。”

    “前輩,”長孫無極好像根本沒聽見他的挑釁,淡淡道,“您玩了這許多年的把戲,不膩麼?”

    “膩什麼?在沒遇見可以抵抗我的女人之前,我永遠都不會膩。”風陌冷笑,“看,女人都是這樣,朝三暮四,水性楊花,男人一離開她們身邊,她們就要出牆,沒一個例外。”

    他風姿曼妙的托腮,看着孟扶搖,十分扼腕的嘆息。“我以為她會是個例外……”

    “用上了您獨步天下的攝魂術的勾引,您憑什麼認為這些修為不如您的女子可以抵擋?”長孫無極一笑,“以您的身份,想殺人儘可以殺,何必要找這等藉口,為難這天下無辜女子?”

    “這就是個被背叛以後心理變態拿天下女子玩弄出氣的老花痴!”

    長廊外的樹上,突然探下個花花綠綠的身影,操着一口從孟扶搖那裏學來的怪話,撥浪鼓兒一般清脆快速的道,“喂,沒良心的老花痴,要不要試試我扶風三大蠱術之一的‘鳥蠱’?”

    風陌斜瞟雅蘭珠一眼,冷聲一笑,“你父王親自來,也許我還會正眼看一眼,你?”

    他不屑於説下去,抬手一指暗處,道,“還有兩個,一起出來吧,省得老夫費事一一打發。”

    他看起來韶年玉貌,明珠美玉般的姿容,卻自稱“老夫”,聽起來着實滑稽,可惜沒有人笑,對着這樣一個成名天下垂三十年的人物,連長孫無極都戒備的退後了一步。

    因為那是“星輝聖手!”方遺墨。

    院牆後跳下戰北野,正門裏走來宗越,前方樹上,雅蘭珠一聲輕叱,“去!”

    撲啦啦漫天飛起各色飛鳥,所經之處暗霧升騰,它們飛揚的翅羽間發出鬼泣一般的怪聲,聽得人心神一亂怪像頻生,當頭一隻五色彩羽,眼珠深紅,一條綵線般曳過長空,直撲方遺墨。

    方遺墨一聲長笑,衣袖一拂,長廊之上的花架轟然落下,那些藤蘿如網一般墜下來,立時將大部分鳥都罩在其中,撲扇着翅膀拼命掙扎,只有那隻領頭的鳥,嘴緣如刀,頭一甩便撕出一個大洞,鷹阜般俯衝而來。

    而長孫無極三人的出手,也在飛鳥撲進的剎那到了方遺墨面前。

    紫光如匹練,黑影似飈風,白色身影乍現又隱,如霧氣飄散在天地間,窄窄的院落裏飄一層紫黑白緋四色交織,飛旋閃爍,罡風起落,像一道騰騰翻滾千變萬化的虹。

    方遺墨身姿輕逸,穿行在年青一代最有實力的高手之間,他動作看起來並不快,但每一出手都有着令人咋舌的精準和力道,每一出手都迸出銀芒萬千,在諸般複雜色彩中穿插往來,曳出鳳凰一般的燦亮尾羽,黑暗的未點燈的院子裏光彩萬丈,宛如從天降落了耿耿銀河。

    這才是真正的星輝。

    不是郭平戎,需要星輝的獨門武器才能使出那般華麗而璀璨的星光,而是生於指掌之間,曳於起落之時,每一揚手抬足拂袖轉身,都散出星芒萬點,自遙遠飛射而來直奔永恆,如自然之力不可抗拒般,他所擁有的星光,無限寬廣而又無處不在,以只屬於自己的步調,掌控牽引着會部的戰局,在那樣極致的精美和靈動的武學高度,方遺墨自己本身,就已經是永不隕落的星輝。

    星光如夢。

    一個沉醉華美不可驚破的夢。

    第四百招。

    最後僅剩的那隻首領鳥蠱,呼嘯若泣不死不休的奔向方遺墨面門,一路衝來一路五彩羽絮四處紛飛,落到哪裏哪裏就草枯花死,而那碎絮又無處不在,方遺墨不得不微微顧忌的,身子一讓。

    這一讓,由他全盤掌控的戰局,立刻露出了縫隙。

    戰北野金剛杵銀光突然變成了金光,凝成一片金色的光牆,向方遺墨當頭罩下。

    長孫無極手中突然多了一柄銀色如意,如意首端寒芒閃爍,每一紋路都微微凸起,他在那金色光牆之間唯一一道縫隙穿過,冷光一閃,如意首端突然彈飛而起,射向方遺墨頸項。

    宗越橫空一掠,與地面平行飛起,他肘間突然露出一柄劍,一柄極細極長造型詭異的劍,他不攻方遺墨任何部位,卻突然身子一橫,快如閃電自方遺墨身前橫過,肘間暗劍,直直抹向方遺墨雙膝!

    此時方遺墨抬腿會被截腿,揮袖會被毒,連呼吸都不能隨意使用,他只有退,暫退。

    退向身後。

    那三人一鳥,不死不休的立即跟來,方遺墨腳尖堪堪踏上廊檐木板,罡風已經追到,方遺墨手指一彈,身後的屏風立即被拔起,兇猛萬鈞的迎上三人攻勢。

    冷冷一笑,方遺墨道,“真是找死——”

    他突然頓住。

    一隻手,輕輕按上了他的後心。

    有人笑聲清脆,帶着點骨子裏改不掉的飛揚。

    “誰説女人都這樣?你以為老孃和你一樣花痴啊?”——

    風聲剎那止歇,院子裏的人,除了方遺墨都微微笑起來。

    一手按在方遺墨後心,一手抓着屏風,孟扶搖笑得最得意,“終於等到你後退進屋,終於等到你用物件砸人,不然我還真的不敢隨意接近你。”

    深深吸了口氣,方遺墨也在笑,“好,好。”

    他明媚的眼神掠向後方,宛如詢問老友一般温存的道,“沒中毒?”

    “之前沒有,之後也沒有。”孟扶搖笑,“從你的菊花茶開始,就沒有。”

    “你居然從一開始就在防備,”方遺墨微笑,“我還是低估了你。”

    “老實説我還真不敢相信,堂堂十強者居然會去做個小倌,傳説中説你行事不羈隨心而為果然不假,只是既然要找你,怎麼會不把你的故事研究清楚?”孟扶搖道,“此地是你故居,別人不知道,我們還是查得出的,你告訴我的故事説這是她等你的地方,其實正好相反,是你曾在這裏等過私奔的她。”

    方遺墨的身子顫了顫,突然聲音一冷,道,“你再説一個字我殺了你。”

    孟扶搖沉默下來,半晌道,“你記住,我不再説不是因為害怕你殺我,而是不想揭你瘡疤。”她攤手,道,“鎖情解藥。”

    “你也記住,我答應你不是因為被你所制,而是因為,我喜歡那個禮物。”方遺墨默然半晌,從懷裏掏出一張紙,扔在宗越腳下,“我懶得研製解藥,既然沒有人值得我救,為什麼要有解藥?這個方子,你有本事你就把它解決吧。”

    他有點狡黠的笑,“我很想知道你會怎麼將這個藥方中藥性相沖一遇就死的九狐花和萬蛇草調和在一起,而不致人於死。”

    宗越揀起藥方,目光一掠眉頭已皺起,隨即道,“這世上只有解不了的心,沒有解不了的藥方。”

    方遺墨冷笑不答,只對孟扶搖道,“以我的實力,體內真與只經自動形成防護,你頂多只能重傷我,卻不能殺我,你確定你要結下我這個生死仇家麼?”

    “難道我們以前就不是生死仇家嗎?”孟扶搖好奇的問他,“難道你的菊花茶和酒裏面的毒都是糖精?難道你來華州就是為了和我談談心?”

    “我答應你,我可以救你一次,再殺你。”方遺墨漠然道,“你自己想清楚。”

    “我覺得不上算。”孟扶搖想都沒想,“反正你都要殺我,反正我不是你對手,反正我死定了,我稀罕你救我一次做啥。”

    “是嗎?”方遺墨微笑,看向長孫無極等四人,“你別忘記,今晚他們也成了我的仇人,你若一掌劈不死我,而他們也沒能攔住我的話,將來我的復仇名單上,必然要多幾個人了。”

    “劈你半死還攔不住你麼?你自視也太高了吧。”孟扶搖哼哼,心裏卻在盤算,頂級強者臨死拼命的威力,實在很難估計,哎……自己冒點險無所謂,怎可以連累別人。

    看着她神情,長孫無極突然道,“扶搖,做你該做的事。”

    戰北野則道,“我才不相信你劈他個重傷我還踩不死他。來,扶搖,試試看。”

    孟扶搖笑了笑,突然一鬆手,將方遺墨推了出去。

    “不過是個傷心人罷了。”她道,“你是個活在過去裏的人,有一百座水晶房子,也再照不亮你的心。”

    “你在菜中和禮物中都沒有下毒,我感謝你。”方遺墨一抬腿上了屋檐,握着那座水晶房子,淡緋衣袂飄在風中,像另一輪淺紅的月,“你為我保留了一些真純的東西,讓我覺得,這世上終於有了可以去觸摸的温情。”

    “我從來都比你真,所以我比你快樂。”孟扶搖揮手,“方先生,女人得罪你的只有一個,不要再遷怒無辜了。”

    “那是我的事,”方遺墨深深凝注她,“我徒兒的仇,我發過誓要報,所以我答應你,救你一次,再殺你一次,那次如果再殺不了你,我和你恩怨就此了結。”

    “恩怨都是自己想出來的。”孟扶搖嘆氣,“隨便你。”

    方遺墨笑了笑,道,“至於下次遇見你,是救你還是殺你……看你運氣。”

    他一卷衣袖,飄然而起,射在蒼穹裏遠去的身影,當真如一抹碎光萬點永不磨滅的星輝。

    孟扶搖托腮注視着他的背影,喃喃道,“變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遠處,戰北野誇張的伸了個懶腰,笑道,“你陰來我陰去,好大一個套兒,終於把鳥給捉到了。”

    孟扶搖看着對面走來的長孫無極,輕輕的,笑起來——

    解藥藥方到手,真武大會的日子也已經臨近,孟扶搖準備啓程,事先和長孫無極説起,長孫無極沉吟半晌道,“我知道你一定要去,但望你答應我,以無極國英毅將軍的身份去參加,比武時點到為止,珍攝自身。”

    孟扶搖知道他是希望無極國將軍的身份能為自己多提供一層保護,笑嘻嘻的道,“咦?有的吹噓為什麼不吹?將軍總比平頭百姓牛叉,放心,我很虛榮的。”

    長孫無極撫撫她的發,道,“其實我希望你更虛榮些。”

    孟扶搖遠目望天裝沒聽見,還有什麼比無極國太子妃更虛榮的身份呢?和長孫無極説話,就是得提着一萬個心。

    “我離開太久了,必須要回中州一段時間,”長孫無極將元寶塞給她,“來得及的話我會去磐都找你,元寶大人託你帶着,出去見見世面,省得過於鼠目寸光。”

    鼠目寸光的元寶大人目光麻木的蹲在長孫無極掌心,用沉默來抗議自己被送來送去的命運。

    孟扶搖接過耗子,好奇的問,“耗子是不是和你心靈相通得厲害?是不是大哥大似的,滴滴一聲,你就知道它在哪了?”

    “沒這麼神奇,”長孫無極笑,“我只能知道它是否還活着,以及大概在哪個方向,所以你一定要小心,不要讓元寶離開你。”

    “還是你帶着吧,這是你的寵物。”孟扶搖想了想,把元寶大人又塞回去,“無極……”

    “嗯?”

    “我還是那句話,不要對我太好。”孟扶搖狠狠心,話説得很快,“我覺得我現在實力也不錯了,把大風的功力消化完,我能再上一層,真武大會後我也許就往北而行一路遊歷大陸去了,這一去不知道有多久,保不準遇上哪個牛人我就嗝屁了……”

    “我也還是那句話,”長孫無極把剛露出歡欣鼓舞之色的元寶大人又塞回來,攬過她,用自己的額輕輕靠了靠她的額,“這是我的事。”

    孟扶搖苦笑,同樣的話,她也暗示性的和戰北野説過,得到的答案大同小異,好在不管怎麼樣,暫時是要分開了,距離也許能沖淡感情,因此她希望能拉開自己和他們的距離,對他們,對自己,都會是種解脱。

    宗越已經提前一步離開華州,去四海五湖的尋藥了,方遺墨那張詭異的藥方讓他好像遇見了寶,沒日沒夜撲在上面鑽研,吃飯時猶自在自言自語,“減輕份量?添一味墨蓮葉?不成……”孟扶搖梆梆梆的敲碗,“飯吃到鼻子裏啦……”

    喜歡宗越的那姑娘,再次來的時候沒見着他,眼淚汪汪的託孟扶搖轉交一個荷包,荷包裏一個護身符,那女子説護身符是無極邊境青州大德寺求來的平安符,主持禪師開光的,最是靈驗不過,託孟扶搖轉交宗越,孟扶搖有心拒絕,見她盈盈欲淚的小模樣兒,只好收下。

    於是某個平常的吃晚飯的日子,孟扶搖和戰北野約好第二天教他踢足球,和雅蘭珠約好第二天去逛集市,然後在那個月黑風高的夜,背了個小包袱,用果子塞了元寶的嘴(防止它給戰北野通風報信),用障眼法迷了長孫無極的隱衞,跳窗而出,一路奔出了華州,路過姚城時,鐵成帶着一隊衞士在等她,一羣人匯合了,鬼鬼祟祟的直奔無極邊境。

    快馬疾行,一日夜便到了邊境青州,從青州過時,路過疊翠山,孟扶搖想起宗越的追求者説的大德寺就在上面,一時好奇,便帶了鐵成去爬山。

    爬到一半,忽聽得刀劍交擊聲傳來,夾雜有女子的驚呼。

    孟扶搖皺皺眉,閒事?歷來管閒事的都沒好下場,她想了想,伸出兩隻手,喃喃道,“猜拳,猜贏了我就去管閒事……”

    還沒來得及作弊,鐵成已經衝了過去,一聲大喝,那邊已經乒乒乓乓交起了手。

    孟扶搖無奈的過去,便看見是一隊車隊被困在山腰樹林一角,正中一輛馬車的車身已經傾倒,幾個護衞打扮的人正和一隊衣着破爛的漢子交戰,大部分已經受了傷,傾倒的馬車前,還蜷縮着幾個瑟瑟發抖的侍女。

    看樣子是哪家上山進香的大户,遇見了剪徑的強盜。

    孟扶搖的眼晴緩緩轉過一圈,卻落在了那輛翻倒的馬車上。

    馬車已經毀壞,半扇車門斜斜落下,隱約看見車裏坐着一個女子,姿態端雅,垂眉不動,月白色裙裾垂落在地,曳出流水般的波紋,遠遠看過去,凝定得象座神像。

    在這流血廝殺之地,翻倒馬車之中,面臨殺身之險,依然不動如山神容寧定,這會是怎樣的女子?

    孟扶搖這一刻終於起了好奇心,大步上前,大喝,“奶奶的給我住手!

    自然沒有人住手,沒人理會這個清瘦的少年,鐵成倒是傻兮兮的住手了,對方立即一刀砍下來,鐵成趕緊去擋,孟扶搖已經大罵出聲。

    “丫的我的人你也敢揍?”

    她長袍往腰上一束,蹬蹬蹬直衝過去,什麼花招都沒有,一伸手拔出鐵成腰間另一把劍,唰的橫劍一砍。

    三隻臂膀濺着大蓬的血飛了出去,草地上順便還被削掉了一層草皮。

    一隻臂膀砸上了那座車身,骨碌碌滾在那打坐的女子面前,孟扶搖斜眼瞟過去,看見她終於抬起眼,拿起那隻斷手,端端正正放在自己前方草地上,然後閉目喃喃低語,看樣子居然是在唸咒。

    孟扶搖更加好奇了,這妞太有個性了,人家要搶她她還要為人家的胳臂唸咒,是出家人嗎?

    她一邊目光灼灼的盯着那女子,一邊順手啪的砸昏了一個偷襲者,她向那女子走過去,一邊走一邊踢飛了七八個。

    滿地裏滾着受傷呼叫的強盜,這實力差距實在太大,強盜們發一聲喊,終於作鳥獸散,孟扶搖看也不看一眼,蹲下來,裝模作樣的敲敲那歪倒的車門,笑道,“這位姑娘,打擾了。”

    車裏的女子,抬起了眼眸。

    孟扶搖怔住。

    她看進了一泊沉靜而深邃的秋水明眸,不是純黑,帶點微微的褐色,眸色深而遠,像是在遙遠岸上看見一道深沉的海岸線,又或是重山萬里之外升起一抹星光,似是沉凝的靜,奔向它時卻發現飄搖翻覆的動。

    這是雙極其特別的眼眸,特別到孟扶搖竟然覺得隱隱有幾分熟悉,像是某些影像剎那奔來,砰的一下貼在了記憶的窠臼裏,嚴絲合縫,分毫不差。

    就是那雙眼睛……但是,是誰的眼睛?

    孟扶搖突然開始頭痛,像是被誰劈了一斧,裂出些被剝離的血肉,她有點茫然的注視着那女子,伸手扶住了車門。

    那女子卻對她微微躬身。

    “謝過公子救命之恩。”

    她眉彎如月,嫺雅文秀,月白的裙裾亭亭瀉於地面,裙上暗紋隱繡佛蓮,微風拂動間氣質出塵,而眼色祥和寧靜,毫無紅塵倫俗之氣。

    她和宗越有點相似,一般的給人潔淨的感受,但是那感受其實也有很大區別,宗越的潔淨,帶着遙遠的冷和鋒利,她的潔淨,卻是温和妥帖,樸實而令人親近。

    孟扶搖看了看自己滿身的血和灰,突然覺得在這樣一個人面前自己有點污濁,她退後一步,努力將自己的笑容調整到文雅的角度,答,“客氣客氣,請便請便。”

    説完她抽身就走,不想再為自己找麻煩,反正這羣人看來身份不低,完全可以趕到大德寺尋求幫助,不需要她來多事。

    身後卻有人突然出聲挽留,是個小姑娘的聲氣,“公子……你幫人不幫到底嗎?“

    那女子立即低聲阻止,“明若,別亂説話。”

    我幫人為什麼要幫到底?我是你大姨媽啊?孟扶搖迴轉身來,笑容可掬的對那小侍女道,“姑娘,我媽喊我回家吃飯,失陪了。”

    “強盜還會來的!我們給你金銀,求你保護我們!”那小侍女突然衝了上來,拉住孟扶搖衣袖,“你要多少,有多少!”

    真是一羣依賴他人成了習慣,以為金錢可以買到忠誠的孩子,孟扶搖搖搖頭,笑嘻嘻從懷裏掏出一疊銀票,塞到那侍女手裏,“我也有金銀,你要多少我有多少,求求你放開我的袖子。”

    “明若,退下。”那女子開了口,聲音裏毫無煙火氣。

    孟扶搖一笑,大步走開,身後,那不甘心的小侍女卻紅了眼眶,跺跺腳,再次衝了上來。

    “你是無極國人,你必須送我們去中州,這是璇璣國佛蓮公主,是你們太子的未婚妻!”

    無極之心第三十六章誰的蓮花

    太子的……未婚妻?

    孟扶搖突然停下了腳步,有點困惑的眨了眨眼睛,那個……未婚妻?

    心裏好像突然塞了一團亂糟糟的東西進去,煙熏火燎的戳在了五臟六腑,刺毛毛的不舒服,連咽喉裏好似都被什麼堵了一把,梗在那裏,咽不下去吐不出來,孟扶搖拼命的清喉嚨,吭吭吭的咳嗽。

    未婚來……

    太子的……

    她有點茫然的抬頭,這一刻眼神特別清醒,居然看見十丈外一棵樹上最上端一枚葉子後面有一隻毛蟲,顏色特別難看,她懷疑自己心裏那種刺着的感覺,八成就是這毛蟲鑽進去了。

    她站在那裏,有點忘記如何動作,這一刻的手腳好像有點不是地方,又好像不是自己的,天空壓得很低,鐵鍋似的倒扣下來。

    哐噹一聲,鐵成的劍掉在地下,他張口結舌的看着孟扶搖,吃吃道,“她……你……”

    “她什麼她我什麼我?”鐵成這一開口反倒成了救星,孟扶搖覺得那倒扣的鐵鍋突然被砸破,她自己也被從黑暗穹窿裏救了出來,她立即惡人先告狀的打斷鐵成,“好好説話!”

    鐵成給她那樣的眼光一望,反而説不出話,漲紅了臉,翻翻白眼望天,狠狠的將劍往地上一插。

    袖子裏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好像是元寶大人在奮力掙扎要爬出來,孟扶搖不喜歡把耗子放在胸口,怕人家看見了以為她多長了一個波,元寶大人每次要想出來,都要無處着力的掙扎一番,孟扶搖心中正在煩躁,乾脆把袖囊的扣子狠狠扣上,免得耗子出來罵人,她還不會翻譯。

    緩緩回身,她仔細看着和藹微笑的佛蓮公主,這是他的……未婚妻?氣質真好,真……配他。

    “佛蓮公主是嗎?”看着那雙眼睛,孟扶搖終於平靜下來,欠欠身,“剛才失禮了。”

    小侍女得意的鼻子朝天,“哼”了一聲,低聲道,“我就説報上公主名號,一定乖乖聽話。”佛蓮公主輕叱道,“明若!”轉身微笑向孟扶搖回禮,“婢女無知,請勿介意。”

    她彎眉如月,笑意嫺雅,天生佛子般的聖潔慈和裏又有着少女般的柔雅氣韻,孟扶搖怔怔的看着,想,這才叫女人,這才叫氣質,公主,公主啊……

    她扯了扯嘴角,回禮,“既然婢女無知,我自然也就不介意了。”

    佛蓮公主怔了怔,大概沒想到還有人這樣説話,小侍女明若早已氣得臉色通紅,狠狠盯着孟扶搖不語。

    “鐵成,”孟扶搖站在那裏,誰也不看的仰頭想了半晌,招呼鐵成過來,“你帶着衞士護送佛蓮公主去中州。見到太子再來找我。”

    “要我送她?”鐵成瞪大眼,指着自己鼻子,看見孟扶搖肯定的眼色,頓時大怒,一劍劈倒身前一棵樹,一屁股坐到樹樁上,憤憤道,“我不幹!”

    “我這是在命令你,不是在請求你!”孟扶搖勃然大怒,“你不去?不去?那滾回你老家吧,老子這輩子不敢再用你!”

    “我……”鐵成張了幾次嘴都沒説出話來,孟扶搖轉過身不理他,鐵成無奈,只得悻悻道,“我去,我去……我去就是!”

    他説到最後幾個字,越發氣苦,又是一劍劈下去,樹木遭殃。

    佛蓮公主一直微笑看着,此刻才上來謝禮,“看這位壯士腰牌,公子似是無極有職官員?不知可否告知名姓職司,改日本宮請太子親自相謝公子。”

    請長孫無極謝我?孟扶搖有點想笑,卻又笑不出來,那甚得寵愛的小侍女明若又忍不住插話,“你是幾品官?想升幾品?我們公主和太子殿下説説,你想要什麼都可以。”

    孟扶搖看着她,看得小丫頭有點畏縮,才笑吟吟道,“是嗎?真是太好了,我想要當無極國皇帝,不知道可不可以呢?”

    明若大驚失色,白着臉抖着嘴唇,“你你你……你大逆不道……”佛蓮公主眼光也縮了縮,卻又立即笑開,温和的責備小侍女,“公子在説笑呢,你當什麼真。”

    孟扶搖瞟她一眼,實在不想多看見這人,伸手一讓道,“公主,無極境內強盜不多,你們運氣不好而已,有我護衞護送,想必一路定可無虞,在下還有要事,先走一步。”

    “多謝公子,公子請便。”佛蓮公主福了福身,孟扶搖走了幾步,突然回頭,漫不經心的道,“公主光降是來大婚的嗎?以您的身份,不是應該知會中州朝廷派員迎接嗎?如何會輕車簡從,以至於在邊境遇匪呢?”

    “公子説笑了,”佛蓮公主垂目羞澀,當真如一朵不勝涼風中嬌羞的蓮花,“本宮自幼入世修行,不以世俗尊榮為念,曾經發下宏願,要以信女之身拜遍天下名山古剎,這次原本是往軒轅去參拜明光寺坐化聖師的,路過無極國,臨時起意,來……看看故人。”她輕輕咬着下唇,臉色已經微紅了。

    “我家公主是佛陀聖女轉世,口含蓮花而生,五洲大陸最為虔誠聖潔的皇女,所以封號佛蓮,多少人求見她一面不可得,今日叫你見着,是你三生有幸。”小侍女明若神情驕傲,睨視孟扶搖。

    “我也覺得,”孟扶搖笑,聲音琅琅,“三生有幸,不虛此行。”

    她微微一躬,轉身大步走開。

    虔誠?聖潔?是啊,一個看着護衞拼死流血救護她還能神色如常端坐不動誦經的居士,真他媽的超級虔誠;一個對着宰了自己很多護衞的強盜的手臂也能誦經超度的居士,真他媽的超級聖潔。

    孟扶搖仰起頭,眼前飄過佛蓮剛才那一霎微酡的雙頰……哎,虔誠聖潔的居士提起男人人時的嬌羞之態,真是風情萬種。

    她大步走在一色深翠的山林之間,心底恍恍惚惚的想,佛陀轉世……口含蓮花……蓮花……長孫無極掌心的蓮花。

    原來那是他的蓮花,原來長孫無極不願給人碰觸的秘密,就是這朵養在深宮,含蓮出世,聖潔無比,虔誠超級的佛蓮花。

    他將那朵蓮花深藏在掌心,從不願被人提起或碰觸,大抵那朵蓮,是他心中最為聖潔最為不可褻瀆的珍寶,他不願塵世間絮叨不休的好奇污濁了她?

    哎,一個掌心生蓮,一個含蓮出生,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是什麼?

    孟扶搖大步向山下走,找到等在山下的馬,一抖繮繩一踹馬肚,馬兒立即發瘋般的馳出去,和那朵佛蓮所去的方向背道而行。

    那馬被孟扶搖連連催策,跑得心急火燎,像是後面有三萬追兵。

    飛馳間,隱約有細微的歌聲,從馬上一路抖抖顫顫傳了開去。

    “一個是良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一個是鏡中月,一個是水中花……”——

    天色陰沉下來,烏雲一層層堆積滾動,月色有點闇昧,像是蒙了灰的磨砂玻璃,又或是一塊磨出了毛邊的布,皺巴巴的貼在鐵黑色的天際。

    孟扶搖抬起頭,有點茫然的看看四周……這是到哪裏了?

    好像已經出了無極邊境?

    她想了半天,隱約想起自己好像已經奔馳了一天一夜,一路衝過青州,過了無極和天煞的邊境,現在這片莽莽叢山,應該在天煞和無極之間。

    孟扶搖看看天色,有點陰沉欲雨的樣子,已經錯過了宿處,只好找山洞什麼棲身了,她將馬拴在山下徒步上山,在半山腰處很驚喜的發現居然有一處草屋,三間屋子帶個院子,有點破落,牆上有些腐爛的獸皮,像是廢棄了的獵户人家的屋子。

    孟扶搖簡單收拾了下東西,生起火來,坐下來時才想起元寶大人這一路咋這麼安靜呢,趕緊從袖子裏掏元寶,將那傢伙拽出來一看,眼珠子明顯呈波紋光圈狀——沒法出來透氣,這一路被顛暈了。

    在地上蹲了半天,暈馬的元寶大人才恢復生氣,跳起來吱哩哇啦的罵,孟扶搖懶得聽耗子罵架,想起剛才過來時看見有落地的松果,不如撿幾個來堵耗子的嘴。

    她起身走出去,元寶大人追到門邊罵,罵了幾句突然住了口,鬍子動了動,有點狐疑的往空中看了看,又轉了一圈,嗅了嗅,突然跳了起來。

    它竄到門邊,吱哩哇啦大叫,卻已經找不到孟扶搖的身影,元寶大人喊了半天,空山寂寂人蹤會無,有心去找,可是主子吩咐過,任何時候不要離開孟扶搖身邊,這山這麼大,兩人走岔了怎麼辦?孟扶搖和它可沒心靈感應。

    元寶大人只好蹲在牆角畫圈圈,等孟扶搖回來。

    孟扶搖其實聽見了元寶大人的呼喚,可惜這聲音聽在孟扶搖耳裏,和剛才的罵人也差不多,她頭也不回的大步走,前方對面,是一處斷崖,她剛才從這崖下過來,嶙峋的崖尖稍稍凸出,像一柄傘遮蓋着下方山谷,崖壁光滑得幾近直角,上寬下窄,孟扶搖站定了腳步,看着那崖溝,突然想起當初那個長孫無極薨於道路的假消息,那時説他葬身於虎牙溝,虎牙虎牙,是不是也像這樣的一道山險?

    想到長孫無極,她腦子裏立即竄進了那朵蓮,頓時腦袋又痛了起來,或者也説不清是腦袋痛還是心痛,孟扶搖抬手,啪的給了自己一巴掌,長孫無極有老婆不是好事麼?自己不是一直希望不要和他有糾纏糾葛麼,這下終於有了一腳踢飛他嚴詞拒絕他的理由,下次他再敢和她信誓旦旦,她就老大耳光煽他,煽完了告訴他,我見過你老婆了,你丫有婦之夫,吃着碗裏看着鍋裏?我代表全宇宙小三終結者,滅了你!

    孟扶搖想着煽長孫無極耳光的痛快,無聲的哈哈笑了一陣,笑到一半,彎起的唇角漸漸撇了下來,她抱着肚子,慢慢的蹲了下來。

    可是……可是……為什麼要騙我呢……

    她蹲着,姿勢很難看,像是想要拼命掙出什麼東西來,可是有些東西,隨風潛入潤物無聲,不知不覺浸入肺腑,須臾之間想要啪的一聲放出來,幾無可能。

    天邊風滾滾的吹起,烏雲一聚又散,嘩啦一聲,雨便下了下來,初時並不猛烈,眨眼間便沉重起來,在地上打出一個個水泡,孟扶搖蹲在雨裏,傻兮兮的抬頭,反應遲鈍的抹了把雨水。

    這一抬頭一抹眼,突然發現對面崖上有些不對,隱約間什麼東西動了動。

    那種動,不是樹木被雨打伏的動,事實上那片崖光禿禿的根本沒有任何樹,那片輪廓,倒像是人!

    孟扶搖的目光縮了縮,仔細在那崖上下掠過,這才發現,整個崖上,都是伏兵!

    那些黑色的岩石,是人;那些崖壁上起伏的線條,是人;那些一大塊一大塊看起來也很像巨大岩石的東西,應該是裝着滾木擂石的籮筐,而在那些黑色的人影手中,隱約可以看見一些森冷的反光,那應該是刀刃或弓箭的利器,這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以絕大的耐力頂風冒雨,伏擊守候,在這深山雨夜中,等待着一場嗜血的捕殺。

    他們等的是誰?

    這是天煞和無極的交界處,向西是天煞內地,向東是無極腹地,如果有什麼人物死在這裏,很可能會引發一場兩國間的扯嘴皮子大戰。

    孟扶搖笑笑,她現在的心情,更加的不想管閒事,站起身想走,突然又停住了腳步。

    哎,看看是誰先。

    身子一振,如夜鳥般展開身形,孟扶搖攀上一處崖壁,遠遠望向來路,雨勢漸大,在深山中來旋往復四處相撞,激起更加巨大的隆隆之聲。

    前方黑暗裏,突然馳來黑色的駿馬,那馬極神駿,揚蹄之勢有若飛騰,馬上騎士也是黑袍,衣袂飄飛間隱約有紅色鑲邊一閃。

    那黑馬之後,猶如一片黑雲般捲過一支軍隊,軍容嚴整,蹄聲整齊劃一,即使冒雨前進,相隔甚遠,依舊能感覺到那般森嚴殺氣,撲面而來。

    戰北野,黑風騎!

    孟扶搖心中轟然一聲。

    居然是要伏擊戰北野!

    這裏是進入天煞內地的必經之道,戰北野大概是追她而來,戰北野的大哥,終於耐不住性子,要對他動手了!

    八成是長孫無極的虎牙溝事件給了丫靈感,這明擺着是想殺了戰北野再栽贓長孫無極。

    孟扶搖一竄而起,奔上山頭,張嘴就喊,“停住!停住!”

    她用上內力的聲音不可謂不響,可惜雨勢太大,山風猛烈,雷聲轟鳴,她和戰北野不僅隔着一個山頭的距離甚至還隔着一座山的高度,而戰北野帶着黑風騎,本身的馬隊揚蹄之聲,也足以蓋過任何聲音。

    “停住——”,“有埋伏!”

    那黑衣黑騎頭也未抬,以迅猛如龍之勢不斷狂飆向前,眼看着已經接近斷口。

    “靠!”

    孟扶搖大罵一聲,抬頭看看對崖,對面是如被刀劈的兩座相對的崖,各自有埋伏,而自己所在的這座山頭比對崖稍高,相距甚遠,從山頭往下爬一截,兩山便已山勢接近,那裏有個平台,倒是可以冒險飛越,雖然那距離實在有點考驗人類的極限,但是已經顧不得了。

    孟扶搖奔到崖邊,對面已經有人發覺,只是隔着距離遠不能射箭,有人爬起身來,盯着對面那個舌眺亂蹦的影子,突然看見那影子一抬腳,從崖上跳了下去。

    斷崖上伏兵“啊”的一聲,就呆住了——自殺?

    孟扶搖從崖上跳了下去。

    時間緊迫,她要先衝到兩山接近處的平台上才能有辦法給戰北野示警,這需要她在幾秒內趕到,爬,是絕對來不及了。

    她大喝一聲,宛如霹靂炸破,硬生生把千仞陡崖當成平坦大道,直挺挺對着崖下就奔。

    呼一聲,巨大的衝力如炮彈般從背後撞來,撞得她心腑一震,撲面的風像神祗狠狠甩過來的一巴掌,打得人無法呼吸,自然引力的天神之手,緊緊攥向孟扶搖,意圖把這個挑戰人體本能和極限的人推入崖下摔成肉泥。

    孟扶搖吐氣,體內全部的真力立刻被毫無保留的調動,連同大風潛藏在她丹田的真氣,那些真氣被她罔顧極限般拼命催動,和自然之力抗爭,漸漸如金鐘罩般流向全身,因為使用過度,那些真力開始翻騰,如滾熱的岩漿般欲待衝體而出。

    孟扶搖死死咬牙,忍住體內欲待炸裂的壓力,在風雷之中越奔越快,越奔越猛,最後竟然成了崖壁上直瀉而下的一條黛色長線,以奔騰狂飆的氣勢滾滾而下,再在臨將失控落足的最後一剎,戛然而止。

    “噗!”

    一口鮮血噴出,在連綿雨幕中綻開血花,孟扶搖最後和自然引力相抗的急剎車,如被巨錘擊在心口。

    但是也在這拼死無畏的抗爭中,剎那突破。

    蹄聲隆隆,已近斷口!

    橫身一滾,孟扶搖滾上平台,頭一甩一個翻身豹子般躍起,齒間已經叼了柄箭。

    孟扶搖一抬頭,眼神如鷹盯住了對面,那裏有黑衣人影伏在石後,怔怔執弓,他們親眼目睹了剛才那一場絕世難逢的崖壁狂奔,看見那條纖細人影,完全違反自然力量生生從絕崖奔下,震驚得忘記了一切反應,直到孟扶搖滾向石台才驚覺她要做什麼,下意識抬手就是一箭,不想孟扶搖竟然在那樣狼狽求生時刻,居然還有這般精準的眼力和反應力!

    黑雲如卷,狂飆而來,戰北野騎隊,只差兩三個馬身便近斷口,他心急孟扶搖去向,雨夜狂追,來不及探路也來不及小心慢慢行進,因此不知深山裏頭頂處有無數陰沉之眼等待着他撞入羅網,更不知就在他頭頂數百米上,兩座斷崖之間,雷聲隆隆大雨傾盆中,孟扶搖為了他和黑風騎的安危,和天地自然之力及武器裝備齊全的伏軍,上演了一場無聲的生死之爭!

    飛騎卷近,離最前面戰北野,還有一丈之地!

    一丈之地,便是生死之地!

    孟扶搖一揚頭,齒間利箭呸聲吐出,一伸手拔起身邊一棵大腿粗的樹,抬手,一掄!

    樹身如巨箭,帶着劈破空氣分裂天地的兇猛氣勢呼嘯奔雷而去,巨大的衝力瞬間將樹上枝葉粉碎,直直射入對崖人羣。

    以樹作標槍,砸你沒商量!

    “砰!”

    樹木撞入伏擊人羣,接連撞倒十幾人,漫天裏飛了鮮血內臟,並卷着幾具屍體,轟然落下。

    “啪!”

    被樹木撞出胸口大洞的屍體,正正落在戰北野馬前,鮮血濺上戰北野的靴。

    屍體正堵在斷口入口!

    戰北野的馬只要再前進一步,便要中伏。

    戰北野霍然抬頭,雨夜裏景物朦朧,黑色的崖連同黑色的雨沉沉壓下來,對面崖頂之上,飛旋跳躍着纖細的身影,看那動作,竟像在躲避箭雨。

    孟扶搖!

    一聲厲喝,戰北野自馬上飛身而起,三兩步便攀着崖壁奔了上去,半空裏留下他一聲大喝。

    “紀羽!你知道該怎麼做了?”

    “是!”

    黑風騎首領紀羽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單手豎起示意騎兵有序後退,他震驚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對崖,那裏,纖細的身影輾轉騰挪,快如流光在箭雨中翻騰,他的目光又落在被樹木撞下的屍體身上,就是這具屍體,被撞出山崖示警,使他們這千餘性命,不曾被這用心險惡的雨夜埋伏所葬送。

    紀羽又看了看這座斷谷之口,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裏原先根本沒有這座窄口,沒有可以這般陰險設伏的地方,也正是因為如此,久經戰陣的烈王和自己,在心急之下,雨夜之中,未曾注意到地形的改變,險些闖入死地。

    感激的遙遙看了一眼山崖,紀羽手一揮,“退!”

    山林不適合騎兵作戰,對方有備而來,前方必然有壕溝陷阱等物,此時不退,更待何時?

    而戰北野已經衝了上去。

    他身形在山崖雨霧間飛騰,直奔對孟扶搖發射箭雨的斷崖之上,腳尖剛剛點上崖面,一輪更密集的箭雨立即飛射過來。

    戰北野不避不讓,眉毛一挑,大喝,“斷!”

    躍起半空,掄杵下劈,金剛杵掄出一片渾金的光幕,挾着怒氣和萬鈞之勢,狠狠劈落!

    “轟隆!”

    半截凸出如傘的崖面,生生被戰北野劈斷!

    大片大片的碎石連同人體一起跌落,半空裏慘呼和驚叫聲在深邃的山林中傳出很遠,滿山裏都是那般似要滅了天地的崩塌之聲,人力之威,竟可至此!

    戰北野在山石劈落的那剎,反身一貼已經貼上了崖壁,山石剛落完,他飄身而起,剛才還重如泰山,現在便輕似鴻羽,一飄便飄到了崖上。

    他上了崖,便是崖上伏兵的死期!

    慘叫聲和血花同炸,弓箭與斷臂齊飛,戰北野直直撞入人羣,劈手就奪,奪完就砸,砸完還踩,踩完便踢!

    另一座對崖的伏乓眼看戰北野上了崖,操起弓箭猛射,可惜黑夜暴雨,準頭極差,倒被戰北野時常扔過一支胳臂或者半條腿的過來,砸倒一片。

    山崖地方有限,伏兵不過近百,戰北野幾個回合便殺個乾淨,然而一聲吶喊,那些靜默的樹木和草叢間,突然都湧出了人羣。

    滿山皆兵,只為等待戰北野和他的千騎兒郎自投羅網,當伏擊被破壞,剩下的便是圍殺。

    戰北野立於崖上,黑髮黑袍被獵獵山風捲起,他暴雨中一個側首,眼神睥睨,俊朗的側面有如刀刻,凜凜若神。

    “想殺我?做夢!”

    戰北野突然綻出一聲霹靂大喝,恍似九天之上雷霆乍亮,驚得這天都開了開,滑出豁喇一道閃電,照亮戰北野突然飛起的身影。

    他飛起,一撒手丟掉沉重的金剛杵,以比先前孟扶搖奔行在九十度崖壁更為彪悍的姿勢,抬腿就跨向對崖。

    對崖七丈,亦是人力極限,暴雨中黑袍身影怒卷如雲,赤紅衣角一閃已在半空。

    孟扶搖仰起頭,她衣衫盡濕,烏髮貼在額頭,越發顯得顏色如雪,看見戰北野悍然渡越斷崖,將手中作為武器的一株細樹往地上一插,叉腰大笑。

    “戰北野,掉下去我就笑你!”

    “咻!”

    一團火花突然在戰北野身後炸開,那顏色極為燦亮,即使沉沉雨夜也不能掩蓋,剎那間炸出內紅外黃的火球,直襲戰北野後心!

    “他媽的卑鄙!”

    孟扶搖跳腳大罵,啪的一下把手中樹擲了出去,樹身撞上那火球,轟的一聲立即變成焦黑的兩段,濺飛的火星落在戰北野身上,哧一聲便燎掉了他一截衣袖。

    只這剎那間,他又近了些,只差一人距離便到崖側。

    孟扶搖剛剛舒一口氣,又是“咻”“咻”兩聲,這次的火球來得更快更狠,一枚衝着戰北野,一枚衝着她。

    而孟扶搖身側已經沒有足夠砸飛火球的樹。

    “奶奶的!”

    孟扶搖一聲大罵,忽然衝了出去,衝向戰北野,她衝出去時一分力氣也沒保留,直直的將自己如同一枚炮彈般發射出去,剎那間便身子懸空,身成一線,狠狠撞上戰北野。

    撞飛了只差一毫便要踏上崖側,也只差一毫便要為背後暗槍所傷的他。

    懸空被撞的兩人頓時翻翻滾滾落下,戰北野一仰頭看見崖壁已經遠離了兩人,毫不猶豫將孟扶搖翻了一下,把她身子翻到自己之上。

    這樣即使栽落,也有自己身子墊着,她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孟扶搖卻在電光火石間露齒一笑。

    “停!”

    她手腕一振,兩人的身子突然停在半空,孟扶搖毫不停息,伸手就要將戰北野掄上崖,戰北野卻橫臂一揮,輕輕巧巧將她先送了上去。

    “你先去給我揍那個用火槍的!”

    “好!”

    孟扶搖肩膀一觸到崖壁便彈跳而起,抬手就是一揚,大笑道,“看我天女散花針!”

    對岸那人下意識的一讓,卻發覺哪有東西過來?大怒之下再次抬起火槍,然而突然發現對崖,有一雙森冷而又熾烈的目光冷冷盯緊了他。

    那目光遠超尋常人的烏黑,如一段深海鐵木,帶着金屬般的沉和萬年海水打磨鍛造過的黑亮,冷冷看人的時候便如巨木撞過來,撞得人心口一緊。

    戰北野立在崖端,負手而立,衣袂飛舞,他微微斜眼看着對岸那端着火槍的錦衣男子,道,“果然是你來了。”

    “我來,便足夠收拾你,”那男子冷笑,下意識的將槍口抬了抬,對準戰北野。

    “你終於耐不住了,”戰北野嗤聲一笑,“可是你應該把你整個火槍隊都帶來,就你一個?不夠份量。”

    “你可以用你的性命來試試夠不夠。”那男子哈哈一笑,抬起槍口。

    他突然怔了怔。

    對崖的戰北野和那少年,突然都不見了。

    男子愕然睜大眼,以為自己花了眼,擦了擦額上流下的雨水,當他手放下的時候,突然心中一跳。

    隨即他便看見孟扶搖秀眉飛揚眼眸如星的臉,突然出現在他眼前。

    怎麼可能?

    男子以為自己被雨澆得昏了神,明明剛才人還在對面,就是插翅也不能飛這麼快,怎麼可能突然出現在自己槍口前?

    孟扶搖卻對着他露齒一笑,笑得白牙森森。

    隨即她手指一彈,“啪”一聲。

    一枚石子彈入了槍膛,聽見輕微的咔噠一聲,代表着五洲大陸最高武器水平,極其珍貴和有限的火槍,徹底報廢了。

    孟扶搖笑得更加親切,輕輕道,“我代戰北野的外公,問候你。”

    黑光一閃。

    瞪大眼驚異看着孟扶搖的男子,突然覺得心口一涼,隨即全身力氣都失去了。

    他喉間發出破碎的格格聲,低頭艱難的看自己的心口,那裏破了一個大洞,有鮮血突突的冒出來。

    孟扶搖的“弒天”乍現又隱,捅入某個躍動心臟的胸膛,再帶着滴溜溜的血珠拔出,她順手把匕首在男子臉皮上擦乾淨了,咕噥道,“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戰北野外公要問候你。”

    她嘿嘿一笑,衝着滿崖呆若木雞的士兵揮手,“同志們辛苦了!”

    嘬的一聲,她突然從崖上呈弧線消失,對面,戰北野收回牽扯着藤條的鞭子,喃喃罵,“這個瘋女人!”

    剛才孟扶搖在崖上看見對岸伏兵殺出時,便順手收集了山壁上一些垂下的藤條,將那些藤條接起,和自己的鞭子纏繞在一起,便是這藤條,使她飛身撞出戰北野而不至於落崖,使戰北野上崖後兩人得以合作,由戰北野掄出藤條纏身的孟扶搖,飛身渡崖,神出鬼沒的殺掉了那錦衣男子。

    回到崖上的孟扶搖拍拍手,問戰北野,“那丫是誰啊。”

    戰北野靜了靜,答,“我三哥。”

    孟扶搖愕然,隨即便見戰北野黝黑的目光投向山林深處,聲音沉冷!如將雨的層雲。

    “扶搖。”

    “嗯?”

    “我們要開始逃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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